半畝山堂

 

作者：贠靖

 

說起半畝山堂鮮有人知，那是秦嶺里一處新開的茶舍。幾間老式的土坯瓦房座落在半山窩上，房前有半畝菜園，剛清岀來，在秋末冬初的一場細(xì)雨后散發(fā)著濕漉漉的泥土味道。

茶舍的主人秋葉，是二百里外前山的。房子是從一個遠(yuǎn)房親戚手里租過來的，親戚一家搬到山下的鎮(zhèn)上去住了，房子就空了下來。說好了一年兩千塊錢租金，等賺了錢再給。

有人一定會感到奇怪，前山的女人，怎么會到二百里外的秦嶺里來開茶舍？他們那地方可是關(guān)中平原上的一個銀窩窩，能澆上渭河水，一年四季可種兩茬莊稼。人要勤快，還可以種瓜種菜換錢，為啥舍近求遠(yuǎn)來這里開茶舍？這就要問秋葉了。

秋葉說，她才三十來歲，還年輕，不想就這么在前山種一輩子莊稼，她想趁年輕出來闖一闖。就算是為了兩個孩子，吃多少苦她都愿意。

想起孩子，秋葉的眼睛就濕潤了。

女兒大點(diǎn)，已上了小學(xué)，交給公公婆婆照看。丈夫也在家里。兒了才一歲多點(diǎn)，剛斷奶，送到了娘家。娘家父母倒是很支持秋葉，他們說：“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們！”兒子眨著一對大眼睛盯著媽媽，在外婆懷里掙扎著：“我要媽媽——”秋葉鼻子一酸，硬下心扭頭就走。

好不容易下了決心，怎能打退堂鼓呢！

在秋葉開茶舍這件事上，丈夫明確表示反對。他說：“一二百里地呢，誰會為了喝一口茶去那么偏遠(yuǎn)的地方？城里滿大街都是茶館，生意也都冷冷清清，別說是那里了！”秋葉反駁道：“這你就不懂了，現(xiàn)在人厭煩了城里的生活，就想去山里過過接地氣的日子！”“那你就能舍得丟下孩子不管？”張明見說服不了秋葉，就拿出了擋箭牌。“舍不得也得走”秋葉一句話給頂了回去：“得空我會回來看孩子的！”女兒過來摟住媽媽，仰起臉看著她。“乖，媽媽不在，要聽爸爸和爺爺奶奶的話。”秋葉摸摸女兒的小臉蛋，蹲下來給她編辮子。女兒懂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

公公婆婆一直充當(dāng)“老好人”，在這件事上含含糊糊不表態(tài)。從內(nèi)心講，他們是舍不得兒媳婦走的，但又清楚她的犟脾氣，認(rèn)準(zhǔn)的事兒八頭牛也拉不回！

張明只得一遍遍地叮囑她：“出門在外，一個人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要照顧好自己，干活惜點(diǎn)力，有事就往家打電話。”

親戚留下的房子已年久失修，墻皮剝落，下雨天屋頂也漏水。為了省錢，秋葉自己搬出梯子，爬上屋頂，苫上油氈，用磚塊壓上。她又找來麥草，合了黃泥，把剝落的土坯墻重新糊了一遍。

站在收拾出來的屋子前，秋葉臉上、褲腿上沾滿了泥巴。但她心里卻美滋滋的，臉上也露出甜美的笑容。

從土坯房往下走沒多遠(yuǎn)，有一戶人家。那家的媳婦叫白靈，和秋葉同一年出生的，都屬猴，很是說得來。一開始她狐疑地看著秋葉：“你在這兒開茶舍行嗎？”“行，一定行！”秋葉肯定地回答。“也是啊”，白靈瞅瞅四周：“你瞧咱這里風(fēng)景多美呀，空氣也是甜的！”“是哩，是哩。”秋葉一個勁點(diǎn)頭。白靈說：“秋葉我真佩服你，一個人大老遠(yuǎn)的來這里創(chuàng)業(yè)！”

白靈的丈夫在城里打工，攢錢買了房，一家人要搬到城里去住。她拉著秋葉的手說：“才處了幾天就要走了，真不舍得你。有事兒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啊！希望你早日創(chuàng)業(yè)成功，也希望下次回來能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半畝山堂！”

白靈把家里一床沒蓋過的棉被和帶不走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給了秋葉。她一走，秋葉感到山里一下子空了，心里也空了一半。但她還是很快打起精神來，茶舍還等著開張呢！

屋里有一張很大的土炕，橫著能躺七八個人。鍋灶也湊合著可以繼續(xù)使用。秋葉撿來柴禾，生上火，山上就又有了熱乎氣兒。

入冬后下了一場大雪，屋外銀裝素裹，美得沉靜，美得攝人魂魄。秋葉在林子里旋轉(zhuǎn)著，仰起臉大聲喊叫著，抓起地上的雪拋向空中。她在想，丈夫張明和女兒、兒子要能來，一家人在這銀白的冰雪世界里堆雪人、打雪仗該有多快活！

很快，一絲憂慮爬上了秋葉的心頭。這下了雪，誰還來喝茶呀！

屋子收拾好，她一個人跑到山下的鎮(zhèn)上，買回一大包氣球，還有一背簍紅薯、桔子、干果。回來生起茶爐，擺上桔子、干果，踩著吹脹的氣球，茶舍就算開張了。

山里不能燃放鞭炮，她就用氣球代替。噼噼剝剝清脆的氣球爆裂聲打破了山上的寂靜，卻并未出現(xiàn)秋葉預(yù)想中的顧客盈門。

落雪后山里靜得出奇，連唧唧喳喳的鳥雀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困難接踵而至：氣溫太低，山上的自來水管凍死了，只能飲用雪水。

這可怎么辦，家里靠種地積攢的幾萬塊錢全都搭進(jìn)去了，卻沒一個客人光顧。那些錢可是一分一毛攢起來的，平時女兒要買零食她都不舍得。

山里的夜晚靜得怕人。有時狂風(fēng)呼嘯著拍打著門扇，發(fā)出嗚嗚的怪叫聲，秋葉嚇得縮在炕上，用被子蒙上頭，大氣兒不敢出。要知道，在家里，她連蛐蛐都不敢碰哩。

黑暗中，秋葉又想女兒和兒子了。

胸口臌脹得難受，她摸了摸，濕濕的。

想到女兒乖巧的臉蛋，兒子胖乎乎的小手，烏黑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秋葉又在被窩里輕聲抽泣起來。

半個月過去了，還是沒客人來。丈夫張明打電話問茶舍的生意怎么樣，秋葉說好著呢。她竭力克制著自己，問女兒學(xué)習(xí)咋樣了，能不能讓女兒跟她說句話。張明說女兒上學(xué)去了。她又叮嚀丈夫照顧好女兒和公公婆婆，抽空多去看看兒子。掛斷電話，秋葉還是忍不住捂著嘴哭出了聲。

待情緒穩(wěn)定下來，秋葉擦擦眼睛，撥通了白靈的電話。白靈在電話里說：“秋葉，你千萬別著急，茶舍的生意主要是夏秋兩季。不巧趕上冬季，自然沒有客人光顧。不過你放心，這邊要有朋友進(jìn)山，我會介紹他們到你那里去！”

茶舍開張一個月后，終于迎來了第一批客人。其實(shí)也就四個人，三個大人，一個小孩，他們是白靈介紹來的。秋葉高興得什么似的，一大早就去鎮(zhèn)上買菜買肉。客人上來后，她已燉上排骨山藥，煨上紅薯，煮上紅茶。

客人很是新奇，屋里屋外地看來看去，一疊聲感嘆這地方真美。他們坐在屋外的空地上，烤著爐火，吃著紅薯，喝著紅茶，說說笑笑間，日子就有了幾分韻味。

秋葉心想，要是每天都能這樣該多好！走得時候，客人給錢，秋葉死活不收。她說：“你們能光顧茶舍，捧我的生意，給我開張，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就不收你們的錢了！”“這怎么行”，客人堅(jiān)持要給，還說：“你要不收錢，下次我們就不好意思來了！”她這才象征性地收了一百塊錢。

接下來十多天又沒了生意。白靈給秋葉出主意，讓她趁著淡季開直播，宣傳宣傳茶舍。秋葉就買來手機(jī)支架，開起了直播。

陽光下，她通過手機(jī)鏡頭，帶著大伙看山景，參觀她的茶舍，一遍遍地介紹著，這是什么樹，那是什么花草。她說：“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縷鄉(xiāng)愁。如果你累了倦了，不妨到山里來走走吧。秋葉會陪你圍爐煮茶，給你做可口的飯菜！”

叫好的人不少，卻沒人來。

生意不景氣，閑下來又不由得不想女兒和兒子。想得不行，秋葉就回了一趟家。出來兩三個月，家里還是老樣子。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村街上人很少。秋葉先去娘家接了兒子，回來在村口遇到準(zhǔn)備下地的丈夫張明。張明顯然有些意外，眼里閃著驚喜。他上下打量著妻子，心疼地說道：“你瘦了，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幾個月來，秋葉總算睡了一個踏實(shí)覺。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她和女兒兒子戲耍了半宿才睡下，一邊摟著女兒，一邊摟著兒子，一會坐起來這個，一會又看看那個，不舍得睡去。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合上眼，響起細(xì)微的鼾聲，睡得很香。

秋葉睜開眼，已日上三竿。丈夫張明做好了早飯，笑瞇瞇瞅著她。“都怪你，也不叫叫我，害得我起這么晚！”“家里又沒啥活兒，你就多睡會兒唄！”張明說：“這幾天你啥也別干，家務(wù)活我全包了！”“不行，趁著回家，我得聯(lián)系聯(lián)系那些熟人、同學(xué)，給茶舍做做宣傳！”秋葉說著在朋友圈了發(fā)了一條信息：“茶舍沒生意，投進(jìn)去的錢怎么辦呀！”很快有一個頭像閃動了一下，秋葉的心跟著一動。是她的初中同桌大海。他不光人長得帥氣，學(xué)習(xí)也好。在學(xué)校時，大海曾暗戀過，或者說喜歡過秋葉。比如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種火辣辣的東西，令她臉紅心跳。還比如，他經(jīng)常裝作有意無意，觸碰一下她的手或胳膊腕。秋葉都裝作什么都沒瞧見。

后來畢業(yè)，大海考上中專，進(jìn)了政府部門，端上了鐵飯碗。現(xiàn)在是市里一個局的局長，手下領(lǐng)著上千號人。去年一幫初中同學(xué)聚會，大海就坐在秋葉旁邊，還加了微信，給了她一張名片。秋葉卻一直沒聯(lián)系過。她思忖，在學(xué)校的那些事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如今他是千人之上光鮮無比的局長，而她不過是一個土里土氣的農(nóng)村媳婦，他們之間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

秋葉沒想到大海會很快回了她一句：“老同學(xué)，行啊，開茶舍了！有機(jī)會一定過去叨擾！”秋葉看了臉就紅了。

過了幾天，大海竟然打來電話，說方便的話，想去秋葉的茶舍看看。秋葉激動得說話都有些顫抖：“啊？您要過去？”“怎么，不歡迎啊？”“歡迎歡迎，當(dāng)然是求之不得了！”后邊一句說出來卻變成：“當(dāng)然歡迎了！”“那就這么說定了。那次同學(xué)聚會后已一年多沒見面了，早就想去看看你！”大海說完就掛斷了電話，秋葉的心還撲咚撲咚地跳著。她后悔怎么沒早點(diǎn)聯(lián)系老同學(xué)。

秋葉打完電話就要走，丈夫張明說：“茶舍又沒生意，什么事這么著急？就不能吃完午飯?jiān)僮撸俊薄安怀粤耍　鼻锶~說：“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客人要到我的茶舍去，我得趕緊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什么客人這么重要？”“不告訴你！”秋葉故意眨眨眼。她抱了抱兒子，把他交給丈夫說：“我沒時間了，你下午送他到外公外婆那里去吧。”女兒過來抱住秋葉，眼里閃著淚花：“媽，我不想讓你走……”秋葉摸著女兒的腦袋，眼圈有些發(fā)紅：“聽話，媽有時間還會回來看你和弟弟！”

從前山到秦嶺的茶舍，要倒好幾趟車。天黑的時候，秋葉才趕回茶舍，進(jìn)了屋渾身已沒了一絲力氣。

為了迎接老同學(xué)大海的到來，秋葉做了大量準(zhǔn)備工作。包括上山去采了天然原生態(tài)的蘑菇木耳，又到山下去買了一條剛抓上來的冷水魚，回來養(yǎng)在水盆里。

大海是第二天下午天擦黑時上山來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沒讓司機(jī)跟著，自己開車過來。一年不見，他還是那么器宇不凡。下了車，朝四下里瞅著，老遠(yuǎn)就沖老同學(xué)招著手：“秋葉，你這茶舍不錯啊，簡直就是世外桃源，多美多清凈呀！”秋葉站在那笑著：“您覺得美就常來！”她轉(zhuǎn)身朝后邊瞅了瞅問：“怎么就您一個人呀？”“哦，我先過來探探路，下次多帶些人過來！”大海翕翕鼻子：“屋里燉什么呢，這么香？”“蘑菇小雞，還有冷水魚！”“好豐盛啊”，大海說：“我都有點(diǎn)饞涎欲滴了！”秋葉問他坐在外面還是里屋，他說：“就坐里屋的大炕吧，外邊有點(diǎn)涼。”秋葉伸手在臉上摸了摸說：“不涼啊，外邊視線好，一會落日斜照過來很美呢！”“就坐里屋吧”，大海說。

菜端上來，秋葉斟滿一杯酒，雙手舉起，先敬了老同學(xué)一杯。大海瞅了秋葉一眼，眼里有灼熱的東西在閃動。

秋葉手指一顫，酒灑了出來。

大海接過酒杯一仰脖子干了。他放下酒杯擦擦嘴，一只手緊緊地抓住秋葉的手。秋葉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有些神情慌亂。她忙抽出手，手指顫抖著又斟滿一杯酒，雙手端起：“我再敬您一杯！”大海自嘲地笑笑：“不好意思，見了老同學(xué)有些情不自禁……你千萬別見怪……”又說：“都是自己人，你別只顧了招呼我，坐下一起吃吧。”

幾杯酒下肚，大海的臉就有點(diǎn)泛紅。他目光直直地盯著秋葉，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秋葉，你聽我說，我跟那個人的婚姻其實(shí)早已名存實(shí)亡，徒有夫妻之名。你也知道，初中那會，我就喜歡你……”“您別這么說”，秋葉避開大海的目光，跳下炕，低頭出去：“我去給您沏杯茶。”

“你別走——”大海仍盯著秋葉：“秋葉，只要你愿意，跟了我，我保你有吃有花，什么都不缺。這茶舍有沒有生意都無所謂，一切我全包了……”他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秋葉漲紅著臉，胸脯一起一伏道：“您，您快把那信封收起來，我當(dāng)您是老同學(xué)，您這是干什么？您再這樣我真生氣了！”

大海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他借著酒勁，突然從后邊死死地抱住秋葉。秋葉掙扎著，大聲喊道：“請您放尊重點(diǎn)，您再這樣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你松不松手？不松我就報(bào)警了！”秋葉的肩膀顫抖著，語氣有些嚴(yán)厲。大海這才不甘心地松開手。秋葉氣得臉色煞白，轉(zhuǎn)身扇了大海一記耳光。她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

大海一個趔趄，跌坐在炕沿上驚呆了。他捂著火辣辣的面頰，臉色由紅變白，氣咻咻道：“老同學(xué)，開個玩笑嘛，你這是干什么！”說完站起來，狠狠地瞪了秋葉一眼，奪門而出。走到半畝菜園那里，又回過頭，一字一頓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什么東西，不識抬舉……”

秋葉身子一動，像被針扎了一下。

院子里傳來汽車發(fā)動機(jī)引擎的轟鳴聲，大海使勁地摁著喇叭，揚(yáng)長而去。

山上又恢復(fù)了平靜，不遠(yuǎn)處有隱隱約約的燈火在閃爍。深藍(lán)的天幕上稀疏的星兒眨著眼，月光水一樣灑向山林。

秋葉捂著臉哭出了聲。

連著幾日，秋葉坐在里屋的大炕上，目光呆滯地瞅著院子里的半畝菜園，腦子里一片空白。

晚上，一想起那天的事兒，秋葉就渾身哆嗦，顫抖不止。

在秋葉心如死灰，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丈夫張明帶著兒子和女兒來了。他看著秋葉說：“家里都安頓好了，這次來我們就不走了。我想讓娃娃轉(zhuǎn)到山下的鎮(zhèn)上去上學(xué)，我陪你一起打理茶舍……”秋葉撲進(jìn)丈夫的懷里，失聲痛哭……

山上又響起了歡笑聲。歡笑聲中，漫山遍野的花兒就開了，喝茶的客人一撥撥來到半畝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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