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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人院

瘋人院

 

作者:郭承翰

 

 

我在TJ第三人民醫院——瘋人院,他們都說我是瘋子,我覺得我像梵高。

我剛坐上椅子,就看到了仨兒從院子一角跑來,他把臉貼上紗窗,皮膚變成一格一格,像蛇鱗一樣。仨兒隱約笑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說,我告訴你哦,咱們生活在夢里。

噢,知道了,我說,仨兒嘿嘿一笑,又轉身跑開了。我搖搖頭,哎,這個瘋子。

陽光透過窗旁的一些爬山虎的枝葉,投了一串搖搖晃晃的影子到桌子上。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繼續寫我的小說。

影影綽綽有一只蟑螂飛到我的鍵盤上降落下來,耀武揚威地揮舞著觸角。它來回地走了幾圈,然后朝著我的方向停了下來。嗶嗶嘎嘎一陣輕響,那只蟑螂便漸漸脹大起來。最后,竟與我的腦袋一般大小。我瞪著它猙獰的面孔,看到它黑色眸子里飛揚的陽光,我摘下眼鏡,用一角尖銳的螺釘捅過去,“啪”的一聲脆響,那家伙生生地爆炸開來。

好的,果然是一只氣球!

我伸手去撿那些棕紅色的碎片,這才發現,桌上、窗欞上、電腦上、杯子上,到處都是那蟑螂黃褐色的體液和內臟,甚至似乎我臉上也是,已隱約有些發癢了,我感到一陣惡心。

身體一彈,我醒了過來,急忙去看桌上,還好,只是一個夢。我舒了一口氣,拿過水杯一口喝光,又想起剛才夢中掉到杯中的蟑螂內臟。我跑到墻角猛吐起來,順便又淹死了一只可惡的殺千刀的蟑螂。看看窗外,卻已經是晚上了。

墻上的舊蛛網上掛著幾只昆蟲空殼,我想起河邊沉默的蘆葦和蒿草。而桌上的電腦早已經自動開啟了屏保。那個四處延伸的管道早已交織成了一張復雜的網,我的小說便被生硬的滯塞在其中,像一只被困的蟑螂,左沖右突,卻最終只能是走向被無限增長的管子擠壓成一團肉泥的宿命。

我晃了晃沉重的腦袋,怎么又想起蟑螂 這個惡心的詞。

敲了一下空格鍵,管道退去,word顯示了出來。我看到我那殘破不堪的小說,發現后面多出一行字來:

你做夢!——這顯然不是我寫的。

我想起夢中那只在鍵盤上自以為是的來回走動的蟑螂。

該死,這個世界瘋了。

 

 

據說,一個人瘋了,和這個人的世界瘋了,其實是一回事。這是周菁說的。

周菁是仨兒的女朋友,人長得不怎么樣,卻有一身弱不禁風,惹人愛憐的氣質。他們在一起有五年了吧——若算上仨兒進瘋人院來這兩年的話。周菁在仨兒面前總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仨兒笑,她便笑,仨兒哭她也哭,仨兒瘋了,她便也跟著瘋了。

這女人真是傻到極致。

太陽像個雞蛋,包裹在一團氳氤的云霞里升了起來。傻乎乎地跳出山坳,承接萬民景仰。

敬畏來自于不理解。所以愚蠢如我們,總是敬畏著許多事物,頂禮膜拜。

仨兒和周菁站在院子里,肆意地盯著空中那團明媚的火光。我在窗前,看看被紗網切割得像一塊煎餅的太陽。我在身旁,電腦中的小說再次滯于中途,就像老太婆干癟的唇,再也擠不出半點溫潤。人生也像小說,不過是一場燦爛,一場離別,一次初生,一次凋零。

我試圖描寫出一些支離的意像,卻換來滿篇破碎的情節。但記憶本來就沒有頭緒,就像窗外的爬山虎,攀爬出滿墻的蒼翠,卻誰也不知道首尾。

周菁對于過往的記憶只剩下一大群溫馴的貓,以及和貓一起坐在寬大明媚的落地窗后,庸懶的時光,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猜大概是在仨兒瘋了之后,周菁的貓一只接一只無端死去。最后,她便抱著僅剩的一只貓來到了三醫院,仨兒也在這里,她很高興。

那只雪白的貓叫蝸牛。

而仨兒只記得一些離奇的夢。

仨兒跟我講過那些夢,事實上,所有人都聽過那些故事。第一個夢里,仨兒站在一條封閉的大街上,兩旁都是林立的高聳入云的水泥柱。街上擠擠攘攘全是人,男女老少,像洶涌的潮水一般,瘋狂地向前奔跑。而那條街,看不到來路,也沒有盡頭。第二個夢是一場淪陷,仨兒在一片無盡的虛空里不住地下墜。他還能回憶起那無邊的黑暗中在耳畔尖銳呼嘯的風,以及在那萬劫不復中刺骨的恐懼。

 

 

每當我站在高樓上往下俯視時,總是有一種想往下跳的沖動。無它,只是為了體驗那種墜落的快感。我想,我和仨兒是完全不同的人,因為我們畏懼著天壤之事。

所以,我便很正常地完全不能理解仨兒的第三個夢。

仨兒回憶起它來仍是一臉的茫然,他講,你甚至不能想象,我一次次的醒來,卻仍舊在夢中,我從來沒真正從那個夢里醒來過。

從仨兒斷斷續續的回憶中,我知道,那個夢中,仨兒醒來,看到天花板上有另一個自己,于是驚醒,又發現自己在天花板上,看著床上目瞪口呆且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另一個自己,再驚醒。如此往復,無止無休。最后,仨兒再次醒來,便站在了第一個夢的場景中,看到了那個夢的結局。

就在仨兒努力讓自己不隨波逐流的時候,所有狂奔中的人忽然一齊停了下來。他們一起轉過身,面朝仨兒的方向。仨兒這才發現,所有人都沒眼睛。而在原本該是一對對清澈明亮的眸子的地方,只余下一個個黑洞洞的窟窿。他們就這樣瞪著一雙空洞深邃看不見底的眼睛,彎著嘴角,對著仨兒笑。

仨兒真正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人送到了瘋人院。或者他根本還沒有醒過。

 

 

我就不喜歡睡覺,因為一旦睡去,夢境雜亂破碎,紛紛擾擾。我總是等到累到不行時,就一頭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然后迅速醒來,這樣便不會有夢。

醒了后,我就繼續寫我的小說,寫到一場夢,和一次迷茫的愛情,寫到一棵蔥榮的樹,和一條干涸的河床,卻始終沒有一段完整通順的情節,和一些輪廓分明的人物。

而院子里的一切,在夕陽的照射下,都變得不再清晰,像溶化的蜂蜜一樣模糊在一起,變成一片昏黃。

仨兒躺在院子一角,似是睡著了。護士蘇焓走了過去。

我們都是比較安靜的瘋子——他們這樣叫,所以能自由地出入這幢樓和這個院子。以至于仨兒都肆意的睡熟在草坪中了。但我知道,另一個院子里的狂人們可沒這么幸運了,每日都有幾次凄慘的叫聲從那深邃的樓中傳出。之后就像伴隨著辟靂滾滾而來的悶雷一般,是一陣雜亂匆忙的腳步聲和鎖鏈的脆響。不像仨兒可以置蘇焓的叫喊于不顧而依舊呼呼大睡。忽然,我看到,地上的草開始掙扎扭動,繼而迅速瘋長起來。轉瞬間已經草過人高,將仨兒和護士掩沒其中。一聲刀斧砍進骨肉的鈍響,血花和白色的粘液飛濺起來,劃破了粘稠昏黃的暮色。

一聲綿軟的貓叫,我回頭一看,蝸牛站在門口。它就像一個禮貌的來賓輕輕叩門一樣,看到我回過頭,才優雅的信步踱進房中,我再次把視線移至窗外,卻看到蘇焓已經扶著仨兒往回走。而院中,草還是輕柔靜謐,夕陽還是緩緩下沉。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算了,我拍拍腦門轉過身,大概昏了頭吧。我是個瘋子啊,這很正常。

蝸牛倒像一只正常的貓一樣,在房間里的各個角落仔細搜尋覓食。我對此并不介意,只是把門留了一條縫,好讓它在愿意時可以自己出去。關上一整日只字未添的電腦,我倒在床上,沉睡過去。

 

 

我看到了米奇,在一個干涸的湖邊,枯黃的蘆葦甸子在狂風中翻起一道道洶涌的草浪。米奇安靜地站在那里,長發柔柔的隨風飛揚,像一道信仰,或者圖騰。

我站在遠處,看著她的背影,并不敢走過去。然后我看到龜裂的湖面長出一片藍色的花海。深藍妖艷的波浪洶涌起來,米奇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然而一切都已發生,再不能回去。

米奇被淹沒,枯草也迅速耷拉下去,變成一堆腐爛的絲絲縷縷,染黑了大地。

這當然是個夢。

我醒來便看到蝸牛用爪子使勁地扒著門,卡啦卡啦的,在深夜這聲音十分剌耳,門什么時候被關上的?我趿上拖鞋,走過去開了門,蝸牛沖我“喵”了一聲音便走了出去。

走廊的燈似乎在搖晃,弄得影子也跟著詭異地搖曳起來,像在跳舞,我跟著蝸牛走了出去。高功率的白熾燈照得冗長空曠的走道一片雪亮,反倒平添幾分陰森。一只蟑螂猛飛過來,“啪”的撞在燈上,掉在地上。它停頓了一下,似是喘了一口氣。然后又飛快的爬上墻去,騰空而起,“啪”撞上。撲騰了幾下,終于斷了氣。

而地上,早已擺了好幾具小小的尸體。我走過去,揀起一只新鮮的,剝下難以消化的翅鞘和翅,順手喂給了跟在一旁的蝸牛。蟑螂體內含有多種無機鹽和微量元素,可以讓貓的身體迅速達到電解質平衡。

我看著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蟑螂的蝸牛,迷起眼睛,愜意地長舒了一口氣,仿佛我也達到了電解質平衡。

 

 

我始終渴望一場在劫難逃,這樣我就不會再掙扎,也不再哭泣。狂躁的人和安靜的人,誰在掙扎,誰又由始至終的妥協。

在清晨,最后一滴晶瑩的露珠從草尖上跌落,而陽光仍在欲落未落的積雨云里掙扎的時候,尖銳的警笛呼嘯聲帶來了一個女人。

她應該是個瘋子。

人們說,這個女人始終堅信她兒時有一大批可愛的玩伴,并執意要出發去尋找。她相信他們因為某種迫不得已的苦衷而紛紛離開,天涯各一方。她懷著思念,為重逢努力。

我知道,有時候孤獨的人會幻想出許多朋友。而當這種臆想過于強烈的時候,在他眼中,一切都會變得無比真實。因為所有人都說,實際上這個女人和所有生活在城市中,住在標準的格式化的房間內的人一樣,老死也不會知道自己的鄰居是誰。

也有另一些人說,這個女人走在街上,遇見了三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不正常的地方在于,她堅持認為那是三只老鼠,而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是貓。于是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猛撲上去,抓破了一個人的眼球,咬掉了另一個人的耳朵,并用想像中的尾巴抽腫了驚恐而呆滯的另一個人臉。眾目睽睽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剛好附近有警察。

然而其實,因為什么原因而進了瘋人院并不重要,一切只是因為你和大多數所謂的正常人不一樣,于是你就變成他們眼中的瘋子。而同樣的道理,大多數人在你眼中也是瘋子。可惜少數不能敵眾,于是被關入病人院的便是我們。

大概三天后,我在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樹下看到了那個女人,我知道了她叫pety。

pety很聰明,她在入院后并沒有繼續發現其它老鼠,于是三天后,她便被歸類為安靜的瘋子。她也很漂亮,像波斯貓一樣柔順齊肩的黑發,優雅大方的步伐,詭麗嬌妖麗的眼瞳和柔若無骨的肢體……

沒錯,我覺得她像一只貓。

 

 

說到漂亮,自然會讓人想起可愛這個詞,于是,我又回想起了米奇。一直到淚流滿面,再也看不到窗外,綠的草,紅的花,碧的樹,藍的天,那些明媚的陽光和無邊的浮云。

事實上,我并不愿意再回想起從前,那些時間過得飛快的日子。看看我電腦里小說你便很容易知道,它之所以那樣滯塞生硬,只是因為丟失了過往。

可事與愿違,我總是忍不住一遍遍的回想起來,并沉溺其中不能自己。在看到幾個熟悉的字眼的時候,在聽到一段你愛的歌謠時,甚至是望著天邊,找出你最喜歡的那種藍色時,總是有從前的畫面跳躍出來。那些自以為早已塵封的記憶,其實比什么都活躍。

我會想起你寫給我的信,想起你送的生日禮物,想起那些可笑的約會和告白,想起無聊時總有你陪。

可是米奇,你是否也知道,我從來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實存在。

 

 

我的小說終于變得冗長而繁雜,一直到我自己都理不出個頭緒。而當所有的人物都已經出場時,我得以清晰直觀的審視這些僅存于我主觀中的千奇百怪的角色,看它們共同上演一場荒誕。

一直到我混亂的敘述終于給了每一個人物嚴謹的過往和理所當然的現時時,我發現故事的長度和復雜度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預計。然而一切才僅僅是開了個頭而已。

于是我開始把握不了它們。或者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把握,而只是順其自然。我瘋狂的拍打著鍵盤,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然而無濟于事。

也許最好的辦法是選擇“全選”然后“刪除”,就像安妮的《瞬間空白》里所寫的那樣。當所有的信件,滿載著過去的的點點滴滴,在一瞬間消失的時候,誰都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既不會再想起那往昔,也不會再哭泣。可惜,有一句英文說得好:lt changed nothing。

所以,該面對的躲也躲不掉,還是只有硬著頭皮,鼓起勇氣去面對,雖然有些殘忍。

既然人物太多,那就讓它們死去吧!

 

 

然而這個時候,十分詭異的是,醫院也莫明其妙的死人了。

這事是仨兒告訴我的,他總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自以為是。有人死掉了哦!仨兒說,一邊指了指“狂人部”,就在那邊,好恐怖的。說完他陰陰地笑了一下,這個表情反而更讓我覺得驚悚。然后仨兒轉身向院子里的陽光下跑去,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咧著嘴露出牙齒,用我剛好能聽清楚的聲音說,夢終于撕破臉皮,顯出它惡夢的本質了。

仨兒站在那里,陽光和陰影各占據了仨兒的半邊身體。他的臉剛好埋在黑暗中,讓我懷疑他是否真的說了那句話,還是只是來自我心中,一廂情愿的聲音。

仨兒告訴我這些時,院子里陽光美麗無比,綠樹青草紅花,一點也不像一個死人的下午。周菁站在樹下,頭發和衣角隨風輕輕搖晃。她微微彎著嘴角,視線始終聚焦在仨兒身上。自然而然的,我是一絲也不相信仨兒的話,只當他是在做夢。

仨兒像所有的大男人一般,絲毫不在意樹下周菁凝視的目光。仿佛對他們的愛情非常自信,仨兒隨意的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然后,那個死人便出來證明了仨兒前面的話。

尸體是從狂人部里抬出來的,也沒有蓋上白布。可能已經死掉多時了吧,血液都已結成了暗紅色的痂塊黏在那已經不成球形的,掛在脛上搖搖欲墜的腦袋上,像一朵枯萎的玫瑰。我想起死青蛙紫黑色冰涼絕望的血液。

四個工作人員一人提著一肢,半拖半抬地就將尸體弄到了大門口。圍墻外面可能停了一輛喪葬場來的運尸車,也可能只是一桶燒尸體的柴油。仨兒先是瑟瑟的躲在樹后,看著尸體出了門又向前跑出幾步,得意地沖我眨眨眼睛。然后我發現,pety站在我房間的窗戶外,在我的視線中隱藏于綠得扎眼的爬山虎叢中,雙手抱在胸前,靜靜的。

就像飽食的貓看著自己玩弄致死的獵物。

雖然死掉的是一個瘋子,警察還是照例會來的。搜索了一翻,最終沒能找到謀殺的證據,于是定為自殺。死者頭部受一板狀硬物猛烈撞擊,導致頂部塌平下去,致死。推測為撞墻自殺。

呵呵,就像那只在深夜里猛撞燈泡的蟑螂。

可是讓人驚悚不安的是,整個醫院沒有一處墻壁有碰撞的血跡。燈泡上當然也沒有。

然而,一切還是很快的,在黃昏到來之前結束了。人們又無謂的忙了一下午,或者打發了一下午。而我,整個下午腦中都回旋著一雙仰望著天空的,空洞的灰色眼睛,就像天空中飛鳥茫然的瞳仁。灰色溶化在天空淺灰色的背景里。

入夜,蝸牛照例在我房間里逗留。近來,蝸牛總是在深夜陪伴著我,或者吵著我。它幫我不睡覺,我給它找蟑螂。

狂人們似乎有些遲鈍,死掉一個同類后,直到現在才尖叫起來。不過,如果他們真的懂得悲傷的話,那也可以說悲傷至極,無語凝噎。一時間,刺耳的狂叫此起彼伏,就連拿著鐵鏈的工人也管不了,一直到交織成一曲悲壯的交響樂。

我坐在電視前,一邊捂著耳朵,一邊想有這樣吼都不嘶啞的嗓子的人,真該去當歌唱家。蝸牛安逸的倒在我的枕頭上呼呼大睡,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樣子,我想在這種吵鬧之下還能安睡的,也就只有貓和pety了吧。

在第一絲天光從紗窗中投下一道網格狀陰影在房間地板上時,最后一個吵鬧的狂人終于停息了。我看著剛剛醒來的蝸牛,覺得我該睡覺了。

晚安啊,蝸牛。只有夢才知道一切是結束了,還是剛開始。

 

 

我知道,飛過的只是星槎,涅槃的不是鳳凰。

電腦中我的小說糟糕透頂,然而所幸,該說的也差不多都拼湊進去了。可惜這樣的事是沒有任何意義可言。我寫一棵怡然自得的樹,猴子和老鼠,有一顆愛奔跑的恬躁的石頭,和四色的蘇格蘭薔薇。我也寫到米奇,一直寫到淚流不已。

關于米奇,我一直以為那是夢中一場遠遠的仰望,只是幻象。我一邊很希望一切是真實的,一邊又深深懷疑著一切。

在夢中,總是有若干個我自己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場景中。我們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鬧,而我,就一直安靜的站在一旁看著自己演出的鬧劇。在夢中,米奇會跟我說話,很多話,有時候會很開心的笑。她跟這個“我”說說心事,又跟那個“我”開開玩笑。然而無論怎樣,米奇總是和“我”在一起的吧,可惜現實中,一切恰恰相反。

一直到有一天,我,也就是旁觀者的我,第一次近距離的正面的看到了米奇的臉。雖然是夢,然而一切都很逼真,我甚至隱約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自然香味。但是我驚醒了,這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半是因為過高興而緊張,一半是因為,她并不是現實中的米奇。

說是不是,實際只是一些細微的差別。當然也不是衣著不同。不過,也許她就是米奇,只是因為我并不知道現實中的米奇是什么樣子,我從沒敢認真的盯著她看。

也就是說,一切一直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這讓我惴惴不安。

 

十一

 

當一切開始安靜下來的時候,我認真地思索著關于死人的一切。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仨兒,這讓我覺得自己很猥鄙,因為畢竟也和仨兒相處了那么久,他雖然有些莫明其妙的神經質,大體上還是很無害的。然而終究是我自己心里的想法,我也無法叛逃。

仨兒是怎樣先于其他瘋子知道這件事的呢?他也只是個瘋子啊。總不能像無知的大人或者某些不負責的媒體一般,對于未知總是歸結到神秘超自然力或者直覺吧。而且,正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不然仨兒在死人抬出來時躲到樹后干什么呢?也許有的人就是這樣,給自己裝上天真幼稚的面具,于是就成功地暗渡陳倉,掩蓋了所有的險惡用心。

當然,能夠想到仨兒也就能想到其他人。比如說pety,她為什么恰好在那個時間站在那里當觀眾呢?這件事并沒有公開,可以說如果沒有仨兒,我那時還會認真的坐在電腦前打我的小說,一直到狂人們的尖叫打擾到我,我才會一臉茫然的抬起頭來。并且,平時挺溫柔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在那時候用那么陰冷的表情注視著一切呢?

而且我甚至還毫無道理的懷疑到一個護士,這似乎是很莫須有的,但誰說護士就不犯案了。其實就是蘇焓啦,而懷疑也僅僅是一種直覺,大概是前不久仨兒在草地上睡覺時,我聽到的那段幻像所致吧。

 

十二

 

這樣的猜嫌在一段時間里讓我十分惶恐,似乎我總是在懷疑著什么,這樣的事嚴重了就是心理變態。本來,人保持對事物的疑惑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太嚴重,一直到你再也不相信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你就會覺得自己生活在夢中,那也就是瘋子了。存在即是被感知,所以無論世界是真是假,無論你是否猜疑,誰也不能證明什么。

所以我們還是姑且相信所見所得吧,做一個妥協的正常人才是活人之道。

然而我不懷疑人,人必疑我。沒有過多久,幾個醫生帶著幾個保衛科制服人員擠到了我的房間里,拿出一盤錄像帶。我猜是醫院的監控錄像。

我關上電腦,不安地看著窗外,我想我的小說是不能隨便被其他人看到的。仨兒又似乎早就知道些什么,招牌式的在紗窗上印出一張打了格子的臉,視線越過仨兒的脖子,我看到一只白凈的手和一條白色裙子的一角,大概是周菁又站在樹下吧。仨兒在院子里,周菁當然會在那里,她總是那么固執熱烈的愛著仨兒。而一旁爬山虎的闕隙中露出一些黑色的衣料,那大概是pety吧。我最近發現她總愛穿黑衣服。

好像他們都早知道了即將發生的事。而我像個笨蛋。

不過無論怎樣,關于我的事,我早晚是一定會知道的吧。一個瘦瘦高高,一臉猥瑣的人將那盤磁帶放進了投影機,然后順手拉上了窗簾,厚實的布料一下子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窗外注視的目光。他按了一個鈕,其他人都自覺地站到了兩邊,一道白光投到了正對窗戶的雪白的墻上,那里本該是陽光。

然后墻上出現了畫面,是走廊里的影像,從視角上看,監視器大概裝在我房間門外右手邊不遠的地方。畫質很好,可以清晰的看見我房間的門把手,以及不時被瘋狂的蟑螂沖擊得不停搖晃的吊燈。看得出來是深夜。

廊里靜靜的,仿佛都可以聽見穿行而過的風空洞的嘶叫。然后,那個門把手,也就是我房門上那個,輕輕慢慢地轉起來。我都好像聽到了輕柔的吱呀聲,悄悄打破了黑夜的沉靜。

我想這大概是前幾天里,我深夜被蝸牛吵醒時,帶它到走廊燈下找蟑螂的事吧。天地良心,我知道我喂完蝸牛后就回房了,即使有監視器也不能說明什么。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我無語了,因為我看到畫面里從我房里出來的并非是我,盡管我一點也不能相信,深更半夜的怎么會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從我房間里出來呢?更何況我并不知道這回事兒。這人如此神秘鬼崇,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到處亂跑,我覺得不是殺人就是放火,唔,十分值得懷疑。

那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睡衣,趿著一雙淡綠色的拖鞋,迷著眼睛,頭發慵懶地搭在額頭上。他懷里抱著一只貓,就像抱著最深沉的暗夜。那家伙低著頭,腳步很緩慢,一直走到吊燈下面。那只貓張了張嘴,可能是叫了一聲,然后從那男子懷里跳了下去,他可能沒料到,稍稍失措了一下,但馬上又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之后,便蹲了下去,撿起一只蟑螂喂貓。那只貓好像不太情愿,腦袋偏了偏開了。可那男人更加強悍,身手一下子敏捷得不像話,他一把就揪過貓脖子,硬是將還蹬著腿的蟑螂塞進了貓的嘴里。

喂了好幾只蟑螂后,那只貓趴在地上咽咽一息,而那個男人拍了拍手,心滿意足地站起來。他轉過臉來,好像早就知道有監視器,他盯著鏡頭,微微笑著。

一直到走廊的燈熄滅了,這就意味著快要天光了,他才變成一個模糊的黑影,抱起地上溫馴的貓,慢慢走回我的房間。并沒有再出來。

 

十三

 

早在那個男人轉過臉來那一瞬間,我就驚愕得喘不過氣來。我張大嘴巴,喘著粗氣,瞪著屏幕上那個同樣盯著我的男人。

那,那絕不可能,那竟然是我自己。

我太陽穴猛地跳著,同時努力搜索著反證的理由,這樣的事怎么可能呢!要知道,我睡覺從不穿睡衣,甚至根本沒有睡衣。也沒有黑色的貓,唯一一只陪伴我的貓都是周菁的,且是白色。我沒有綠色拖鞋,頭發也永遠梳得很有精神。我也不可能那樣近乎虐待的對待一只可憐的小貓,不會那么神經質地微笑那么久。我早那那之前就回到了房間,安靜地寫我的小說,并沒有再出門,當然也沒有看到什么黑貓和睡衣男人。

但我也知道,監視器這樣機械的玩意兒所記錄的絕對是事實,而且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的這段錄像也并不是我所產生的幻象,這是顯然的。當然,這世界上也不太可能出現兩個我吧,并且他能自由出入我的房間,畢竟我不是孫悟空,也沒有類似元神出竅這樣的高深技藝。

這樣說來,我確實在那些晚上做了那些莫明其妙的事,并且在我自己眼里這樣的事變成了,我很善良地給周菁的白貓蝸牛找夜宵。

這讓我手足無措,腦子里一片混亂,也就是說,我所做的和我以為我做的不相符合。打個比方,有可能存在這樣一種契合機制,當我早上起床,看到仨兒,我說“早上好”,然后這句話跑到他耳朵里就變成了“你傻B”,然后他也回答“你混蛋”,又被我聽成“你也好”。

這可真是糟糕。

那我之前所經歷的一切,空間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呢?我又該怎么辦呢?

而且,那只黑貓又是哪里來的?我敢保證我從沒在任何地方看到過它。

所幸,由這段錄像保安并不能把我怎么樣,雖然舉動有些奇特,也或者是很奇特,但終究還是沒有離開房間太遠,何況,我是個瘋子呢,舉止怪異有什么大不了的。

 

十四

 

我沉浸在這樣一個思維游戲中,我回憶著自己做過的事,然后想像這些事在別人眼中該是怎樣一幅搞笑的畫面,或者說在我眼中天經地義的事,實際上會有多么荒唐。我努力的尋找著證據,再努力地駁倒自己。我發現對于這樣自我分裂的事,我十分樂此不疲。

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無暇顧及我電腦中的小說。再次打開時,我便想起一件事,在那些被監視的夜晚,我喂完貓就回房寫小說,而機器記錄的“我”卻一直站在燈下到了天亮。那么,那些現在看來仍然真實存在的,那些晚上寫下的文字,又該是怎么回事呢。

我當然不能用靈魂出竅來解釋這一切。于是,思疑最終未果。

電腦中那篇不倫不類的小說兀自頻閃著,像在嘲笑我的無知。我有時懷疑它永遠也沒法收尾,隱隱約約的似乎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沒有。那些人物,它們也永遠不會有結局,忙忙碌碌,無所是事,無聊的一直無聊,孤單的永遠孤單。

相比之下,蝸牛是多么快樂啊,它從不擔心什么過去未來,也從不去想自己實際上究竟是黑貓還是白貓。

 

十五

 

時間還早,我一邊寫小說,一邊等待著走廊里堆積蟑螂尸體。我想像蟲子們一只接一只慷慨赴死的景象,樂此不疲。

于是我的小說變得亂七八糟,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寫小說A,腦子里構思著小說B,最終下筆卻峰回路轉,一切滑向了小說C。于是我不知道結局會是什么,實在無可奈何。

蝸牛安靜地躺在我懷中,發出輕輕的呼嚕聲,很溫暖。我想,過一陣子我也得去養一只貓,一只能靜靜陪伴著我,甚至有些小小依賴的貓,一只屬于于我的貓。然后它抬起頭來,輕叫了一聲,爬到了我的肩上,尖尖的爪子透過我薄薄的衣服,帶來一絲微微的刺痛。蝸牛望著門,兩眼炯炯有神。哦,時間到了,我站起來,抱著蝸牛,走過去拉開門。

周菁不知為何站在門口。嚇了我一跳。

周菁緊閉著雙眼,木然地站在那里,當我打開門,她卻像能看見一般,伸出手來,提著蝸牛的脖子,轉身走了。沒辦法,屬于她的貓,她想什么時候拿走都行。

我轉身回屋,正要關門,定了定,又返身追了上去,悄悄跟在后面。她閉著雙眼呢!在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不睡覺,拎了貓去干什么呢?但立即我又覺得自嘲,我自己也沒睡嘛。不過我仍然跟在周菁后面,我沒有像作賊一樣躡手躡腳,而周菁卻好像絲毫不在意身后不緊不慢的腳步聲。于是我猜測她是在夢游。這很有趣,因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真人夢游呢。

周菁徑自走到了食堂,閉著眼睛卻很自如地穿過一排排桌椅,一直走到廚房里。

我終于知道周菁要做什么了。她一手捏著蝸牛瘦削的肩骨,用力地按在案板上,另一只手從架子上拔出一把菜刀來。

手起刀落,那道寒光對準的,分明是蝸牛的脖子。我大喊一聲,跳上前去。周菁頓了頓,仿佛已經回過神來,刀刃卻仍然徑直落到了貓脖子上,不過力氣已經輕了許多,蝸牛只是輕叫了一聲。

相比之下,周菁隨之而來的慘叫卻像一把利刃一般劃破了這黑夜的沉寂,久久回蕩。

 

十六

 

我扶著周菁往回走,她腳僵硬,直到現在還渾身顫抖。我想我終于明白周菁以前養的那一大群貓是怎么死掉的了,她自己也明白。蝸牛不以為然,乖巧的跟在后面。

可憐的周菁,她一直以為是貓兒們死掉了,離開了,卻不懂其實是她自己離棄了那些貓兒。事實的真相永遠不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誰在愛,誰被愛,誰等待,誰離開,誰是誰的全部,誰讓誰淚流滿面。我忽然就想起米奇來,頓時手腳冰涼,我發現我自己是那么迫切的想回到我的房間,一頭栽到溫暖的被窩里,不去理會那無邊的黑夜,不去忍受那冰涼的晚風。

從周菁房里出來的時候,她叫我把貓帶走,說送給我。我摸了摸,柔軟暖和,于是把蝸牛抱在了懷里,進入夢鄉。

 

十七

 

我又夢到了米奇,她輕輕地問,你在嗎?

你在嗎,你是在找我嗎?我一直在啊,在你身后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靜靜地看著你。只是在你拒絕我后,一直都沒有回頭過啊。

你在嗎?這句話讓我多么高興。你愿意再回到我身邊了嗎?我一直在等你懂嗎,無論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當你無聊了,孤獨了,疲憊了,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后。

然而多么糟糕,我清楚地知道,這只是個夢。

 

2007年5月之前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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