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移
作者:陸紹昕(貴州).
一
這是一次轉(zhuǎn)移行動。事后,汪其華才深深地體會到,這是他從警以來最艱難、最驚心動魄的一次行動。盡管事前他把行動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像電影似的一幀一幀地在腦海里過濾了一遍,然而那個情形卻是他從未想到過的。
丁大樓!一個原本可惡的名字,自那以后就像幽魂似的,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里。
農(nóng)歷丁丑年八月初六,天氣異常燥熱。
那天,隊伍集結(jié)的時候,汪其華習(xí)慣地用審視的眼光,很認(rèn)真地掃了一眼所有的人犯,他發(fā)現(xiàn)他們一個個都像他媽的要出籠的鳥,眼里全充滿亢奮神色,尤其是那個叫丁大樓的死刑犯,眼神興奮得比誰都厲害,仿佛馬上要獲釋一般。那雙賊溜溜左顧右盼的眼睛,讓汪其華看著心里一陣發(fā)怵。
“丁大樓——”
“到——”
汪其華下意識地走到他身邊,試圖用點名的方式壓制、震懾一下他亢奮的神情。但是,丁大樓似乎沒有一丁點害怕,身子雖然直挺挺地站住了,眼里卻還滿是狡詐、亢奮的神色。
該死的丁大樓!你他媽非要逼老子給你戴上腳鐐手銬,讓你龜兒子像烏龜一樣慢慢地爬著趕路么。汪其華心里說,并下意識地朝哨崗樓上瞄了一眼。幾個武警戰(zhàn)士端著槍,也在認(rèn)真地注視著樓下院子里的人犯。
汪其華順著樓道向崗樓上走去,這是他每日必須完成的任務(wù)之一。因為只有在崗樓上,才能把每個犯人的神情舉動看得真真切切,而且,也只有通過崗樓上的話筒,才能讓每個犯人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崗樓四周是一派滿目瘡痍的廢墟景像。倒塌的房屋橫七豎八地躺在狼藉的地面上,靜靜的沒有一絲兒聲息,只有那不時刮過的風(fēng),才從廢墟里卷起漫天風(fēng)沙,左沖右突地向不同的角落吹打。汪其華環(huán)顧了一眼四周,心里一陣寒顫。
這次地震來得太突然,把整個縣城都搞得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汪其華正在辦公室加班寫材料。突然間,他感到身前的桌子一陣晃動,一旁的書柜與墻壁發(fā)出“咚、咚、咚”的碰撞聲。隨后,整個屋子就像中了瘧疾似的一陣接一陣劇烈抽搐起來。
不好,地震!
汪其華不由分說,立即跑到門外。他心想,要是犯人這時候集體暴動,那多危險。電停了,室外漆黑一團(tuán),地面還在劇烈地抖動著。噼里啪啦的房屋倒塌聲和人們的哭喊聲彌漫天際,空氣中滿是飛揚(yáng)的灰土。監(jiān)室那邊傳來一陣陣嘲雜的叫喊聲。汪其華打著手電,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值班室。值班民警吳曉峰正拿著大喇叭對監(jiān)室大喊:
“大家不要驚慌,看守所的房屋是經(jīng)過加固的,抗震能力非常強(qiáng),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看到汪其華進(jìn)屋時滿身大汗、臉色蒼白的樣子,吳曉峰馬上放下話筒。
“你沒事吧,汪所?”
汪其華使勁攀著桌子,將身子艱難移到椅子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吳曉峰說道:
“趕快向……向局領(lǐng)導(dǎo)報告這里的情況,還有支……支隊領(lǐng)導(dǎo)。”汪其華說這話時,其實心里也在糾結(jié):這么大的事,領(lǐng)導(dǎo)們豈會不知,或許他們已經(jīng)……。汪其華不敢往下想,但這是規(guī)章制度,無論發(fā)生什么重大事件,都必須第一時間向上級匯報。
“哦——”,吳曉峰端過來一杯水,水面一漾一漾的,幾乎要潑到汪其華身上了。
汪其華接過水,咕嚕咕嚕一飲而盡后,才想起還沒跟家里打電話,便拿起電話,撥通了愛人的手機(jī)。
“嘟——嘟……”手機(jī)響了半天,卻沒有人接聽。
糟了,她們肯定……。汪其華心里恐慌起來,淚水傾刻間奪眶而出。他們家住的可是十七樓啊!
汪其華現(xiàn)在感到十分后悔,自己當(dāng)初應(yīng)該先跑回家,或者往家里打個電話,讓老婆和孩子盡快跑到樓下避一避。地震來時,高樓大廈是最危險的。一想到天真可愛的女兒和愛人相擁在一起時那副甜甜的笑容,汪其華心里便一陣發(fā)酸。
或許,這就是命吧!在災(zāi)難面前,人類的抗?fàn)幜蔚让煨。?/p>
這場災(zāi)難,汪其華算是幸運(yùn)的。全局民警在抗震過程中幾乎死了一半,整個看守所活下來的,也就是那天晚上值班和加班的四名同志。
看守所的抗震能力的確非同一般。媽的,老天真不公平,壞人安然無恙,好人卻永遠(yuǎn)千古了。汪其華心里憤憤地罵著。
二
強(qiáng)烈的地震過后,余震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個市區(qū)全處在一片慌亂和躁動中,恍若人間煉獄。市中心廣場上擠滿避震的人群,人們把能搶出來的物資東一堆西一堆地擺放在廣場中央,焦急地等待救援隊伍的到來。哭喊聲、叫罵聲不絕于耳……
看守所的確是通過防震處理的,雖然大門前的道路裂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阻斷了車輛的通行,但整座監(jiān)室卻依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卮A⒃谀抢铮z毫未損,似乎在向地震發(fā)出鄙夷的嘲笑。
自遭地震襲擊以來,汪其華和幸存的民警們寸步未離看守所。他們現(xiàn)在唯一能住的地方也只有看守所了。那個原本溫暖的家已被地震摧得支離破碎。
現(xiàn)在,最慶幸的要數(shù)看守所里的人犯。他們可以不用出來勞動,不用接受民警、檢察官或者法官那嚴(yán)厲、冷峻的審訊。他們可以安安逸逸地躺在床上,整天整天地睡懶覺,做白日夢……。
死刑犯丁大樓連日來一直在想:這地震來得多好啊!要是沒有這次地震,也許過不了幾天,自己就要上路了。二審復(fù)核已經(jīng)下來。到時候,“啪”的一聲,光亮亮的子彈從后腦勺往腦門子一鉆,就什么都完了。丁大樓小時候看過犯人在刑場上被槍決的情形,那陣仗挺嚇人的。槍聲一響,人就倒下,掙扎兩下就一命嗚呼。唉!這地震為什么不能再大一點,把這可惡的囚籠撕開,老子也好趁機(jī)逃命。媽的,可惡!丁大樓躺在床上,雙手枕著腦袋,眼睛瞪著天窗,仿佛那是一道可以自由出入的門,他可以若無其事地走進(jìn)來走出去。這時他轉(zhuǎn)過臉,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身旁的許亮。
“哎,亮,你說這么大的地震,他們會把咱們怎樣啊?”
“管他呢!反正老子夠本啦,隨他們怎么都行。都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相信這么大的地震,那雜種早死啦!”許亮滿臉得意神情。許亮是一名殺人犯,要不是保安的奮力阻止,那個游手好閑,整天在賭場里泡的叫蠻仔的混混早已一命歸西。許亮入獄那天,蠻仔還躺在醫(yī)院搶救室里,未脫離生命危險。
“你倒是夠本,可我不甘心,那娘們背叛我,不殺不足以平我心,還有這奪妻之恨,不報仇我就是孬種!”丁大樓一臉憤憤神色。沉思幾分鐘后,又哀聲嘆氣地說道:“只可憐了我那女兒,她才五歲,也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丁大樓說完,眼里閃著淚花,又轉(zhuǎn)頭看看天花板。
許亮坐起身,目無表情地靠著墻根。
“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他說,“不過,要是能吃上一碗紅燒肉,就是上路我也心滿意足了,你知道,我是年前進(jìn)來的,這么長時間還沒聞過肉味。小時候我最愛吃我媽做的紅燒肉,她做的紅燒肉特別特別好吃,我媽走后,這十多年來我都沒嘗過這味道。”
“拉倒吧,這么大地震,吃飯都成問題,還紅燒肉!”丁大樓不置可否地笑道。
同室的幾個人犯只顧蒙頭大睡,似乎對丁、許二人的談話漠不關(guān)心。說實在的,二人的談話對他們來說,根本無關(guān)緊要。從入獄的那天起,他們就已清楚自己的歸屬,只是不清楚要被送到什么地方服刑。謝謝老天有眼,不會這么快被送到服刑的地方,接受那粗重而又嚴(yán)荷的勞役。
“咣當(dāng)。”鐵門突然被人打開。
丁大樓等人齊刷刷地坐起身,不約而同地向門外看去。
“開飯啦!”
管教干部老楊透過小窗子,遞進(jìn)來一包饅頭和咸菜。
“省著點吃吧,城里全垮了,找不到吃的。”老楊一邊遞上饅頭,一邊叮囑道。
“就這么點?”許亮不解地問。
“還有這點就不錯啦!要是救援隊明天沒趕到,大家都要餓幾天肚子。”老楊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道。
許亮接過饅頭和咸菜,放到墻下的桌子上。
“大家一人先一個,剩下的掰了均分,誰都不許多占。”丁大樓走到桌子前數(shù)了數(shù)一下饅頭,自個先取出一個放到嘴里,對大伙說道。
這時老楊又走過來遞進(jìn)一包饅頭,對室內(nèi)說道:“大家伙省著點吃,留一些過兩天轉(zhuǎn)移時路上吃,現(xiàn)在吃光了,路上就要挨餓。”
“轉(zhuǎn)——移?”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道。
三
聽老楊這么一說,大伙頓時面面相覷。
“不轉(zhuǎn)移在這等死啊,這么大地震,后面還會有余震呢!”老楊不屑地朝屋里望了一眼,又無奈地?fù)u了搖頭。
“大家伙說說看,他們要把我們轉(zhuǎn)移到什么地方?”許亮首先發(fā)話。
“鬼才知道!”盜竊犯沈東山似乎對轉(zhuǎn)移并不感興趣。沈東山因盜竊巨額財物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且是累犯,一審判決后,并未上訴,現(xiàn)在正等著到監(jiān)獄服刑。對他來說,不管被轉(zhuǎn)移到什么地方,結(jié)果都一樣。
“大概是市看吧,市里應(yīng)該沒遭地震。”另一名罪犯道。
“聽說這次是8.3級地震,我想市里應(yīng)該也不安全,肯定會影響到那里的。”許亮身旁的另一名罪犯道。
丁大樓若無其事地靠在床頭,眼睛仍然一刻不離天花板,似乎對大伙的話充耳不聞。自從聽到老楊關(guān)于“轉(zhuǎn)移”的消息后,他這兩晚上怎么也睡不踏實。莫非老子命不該絕,也或許是上天眷顧吧!這絕對是個活命的好機(jī)會。咱老丁家過去沒少做善事,福有福報,想來老天還是公平的。
丁大樓盯著天花板,眼里開始閃出一絲亢奮神色。這時他轉(zhuǎn)過身,又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天窗上的鐵柵欄。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一點兒生息都沒有。這鬼天氣真他媽糟,總讓人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丁大樓回想起他出事那天也是這么個鬼天氣,心里便一陣不爽。那姓朱的不得好死,活該挨千刀萬剮,還有那騷婆娘,他媽的居然敢背著老子偷人,老丁家?guī)状鷽]受過這種窩囊氣,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媽的!
“老丁,你說說呀!”許亮見他默不作聲,用手戳了戳他的大腿。
“這個嘛,想來很遠(yuǎn),8.3級地震,那是多大威力,聽老人們說以前唐山大地震才7級多,就死了幾十萬人,近百里外的地方都遭罪,所以,他們要轉(zhuǎn)移的話,肯定要把咱們送到幾百里外的地方。”丁大樓說著,眼里又閃出一絲亢奮神色來。
“幾百里外,那得走多長時間?”沈東山不解地問。
“鬼才知道!”丁大樓說。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監(jiān)室里又恢復(fù)死一般的沉寂,聽得見北風(fēng)呼呼的聒噪聲,有如鬼哭狼嚎一般。沒有了周圍高大建筑物的庇護(hù),看守所便成了風(fēng)沙襲擊的靶點。
丁大樓已經(jīng)是第四個晚上無法入睡了。其實,自從入獄的那天起,他就沒睡過一次囫圇覺。殺人償命,他知道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何況他身上背著兩個人的血債,他壓根兒就沒想過會從這道鐵柵欄里活著走出去。而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老天開了眼,居然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發(fā)生了這么大地震。發(fā)生地震那天,他恨不得所有管教干部都死光死絕,他好自由自在地從鐵柵欄里走出去,享受那份久違的陽光。然而,這鐵柵欄卻如銅墻鐵壁一般,竟絲毫沒有受損。那些嚴(yán)厲、冰冷的管教干部也沒多死幾個,特別可惡的是哨樓上那幾個兵蛋子,整天都端著黑洞洞的槍,像防賊似的。媽的,可惡!
丁大樓開始盤算著轉(zhuǎn)移路上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余震、道路坍塌、泥石流、翻車……,幾百里長途跋涉,在這么嚴(yán)重的震區(qū)里,不可能什么事都不發(fā)生,他已迫不及待地盼望著轉(zhuǎn)移日子快點到來。
這時許亮也醒了,見丁大樓瞪著雙眼沒有睡,便輕聲地問道:“老丁,你好像幾天沒睡了呢,想什么呀?”
丁大樓轉(zhuǎn)頭看了看,見兩旁的室友還在沉睡中,便湊到許亮耳邊輕聲說道:“小子,想不想逃跑?”
“逃——跑——?”許亮一臉吃驚。
“難道你想在這里等死?”
“可是,我……”許亮猶豫不決地說道。
“你判不了死刑是吧,你小子就是個豬腦殼,你想想,你殺死了人,就得償命,即使不償命,在這么嚴(yán)重的災(zāi)區(qū)里,余震不斷,而且沒吃的,遲早還得死!”
“他們不是要把咱們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嗎?”
“轉(zhuǎn)移?真好笑,要轉(zhuǎn)移的話,還不得先把外面的都轉(zhuǎn)了,才輪到咱們,咱們現(xiàn)在算什么?殺人犯、死囚,明白嗎?”
“也是啊!”許亮似乎開始醒悟。
“那怎么逃啊?”許亮又問道。
丁大樓沒有回答,靠在床頭,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故作玄虛地思考。
許亮見他不說話,料想他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便倒頭睡下。
屋子又在劇烈地抖動著,大家早已習(xí)慣了這種時斷時續(xù)的余震,不再慌亂。
四
轉(zhuǎn)移行動開始了。
汪其華為轉(zhuǎn)移方案整整醞釀了兩周。
按照預(yù)定方案,第一批二十名人犯將被轉(zhuǎn)移到六百公里外的南江市看守所。丁大樓所在監(jiān)室的所有人犯都在第一批轉(zhuǎn)移之列。因為都是重刑犯,市局專門從武警支隊抽來十名武警,配合汪其華等人行動。
兩輛依維科閃著警燈,停在距看守所一百多米外的街道上。這是一條用推土機(jī)推出來的臨時通道,主要便于救援車輛通行。
看守所院子里,十余名武警戰(zhàn)士端著槍,正荷槍實彈地站在兩側(cè),神情專注地注視著集結(jié)的犯人隊伍。
汪其華走到哨樓上,拿起話筒大聲說道:“今天我們開始轉(zhuǎn)移,你們是第一批人員,這是政府對大家的關(guān)心和愛護(hù),路上不安全的因素很多,所以你們必須遵守管教干部的規(guī)定,絕對服從命令,聽指揮,聽到?jīng)]有?”
“聽到!”院子里傳來一陣整齊的回答聲。
汪其華說完,迅速走下哨樓。
丁大樓等二十名人犯很快在一根粗大繩索的牽引下,一個接一個地從大鐵門里走出高墻院子。繩索在他們腰間扎扎實實地纏了一圈。每個人犯都戴著手銬,胸前印有“奉看”二字的黃色馬夾顯示了他們特有的囚徒身份。因為長時間不見陽光,他們的臉幾乎像紙一樣蒼白。
丁大樓走在隊伍中間,模樣顯得格外耀眼。一米八高個頭,身材魁梧,臉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胡茬,頭頂光亮得像燈泡。走出大門時,很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天空,露出幾分亢奮神色。
天空一片湛藍(lán)。此刻的市區(qū)非常寂靜。風(fēng)沙停了,熾熱的陽光灑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上,散發(fā)出刺眼的金色光芒。
隊伍很快來到依維科旁。二十名人犯分列兩排,分別由五名武警戰(zhàn)士押解,一個接一個地走上車。一聲響亮的汽笛過后,依維科便拉響警笛緩緩地從廢墟向市郊駛?cè)ァ?/p>
窗外全是廢墟。倒塌的樓房、裂開的溝壑、滿地的瓦礫碎片……。幾臺停留在救援現(xiàn)場的挖掘機(jī)靜靜地佇立著,像是在對死難的人們進(jìn)行久久的默哀。間或閃過三兩個頭戴安全帽的行人,那是留在災(zāi)區(qū)處理善后的工作隊員,他們都對警車投來詫異的目光。
道路損壞的地方,救援隊伍用挖掘機(jī)在一旁開通了臨時通道。因此,車輛行進(jìn)得非常緩慢。整整一個小時,依維科才從偌大的廢墟場里,像蝸牛似的慢慢地把頭探出來。
正午的陽光非常燥熱。也許是不停顛簸的緣故,盡管司機(jī)把冷空調(diào)開到了最高檔,汗珠卻還是不斷從身體里滲出來。
汪其華坐在副駕駛室上,心里異常焦急。他一直在盤算,照這樣的速度,三天三夜都趕不到南江,多一分鐘路程,就會多一分意想不到的危險。
依維科后廂里,武警戰(zhàn)士分列一排,各自照應(yīng)著另一側(cè)同排的兩名犯人。此刻,大部分犯人都已睡著,每個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疲憊。
丁大樓枕著靠椅,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這時他睜開眼睛掃了一眼窗外。太陽依舊熾熱,沿途偶爾溜過的樹木也是死氣沉沉的,因地震滑坡的山體到處都是。泛黃的泥土,褐色的石塊碾壓著無精打采的樹木,一派蕭條、落寞。
“能不能小解一下,干部?”車輛進(jìn)入一道高崗路段時,丁大樓突然對身邊的武警戰(zhàn)士說道。
“就你哆嗦!”武警戰(zhàn)士顯得極不耐煩。
“真的憋不住了,就讓我下去小解一下吧!”
武警戰(zhàn)士沒有回話,直接拿起對講機(jī)問汪其華:“汪所,有個犯人要小便,可以不?”
“讓他給我憋著,等過了這道山崗再說。”對講機(jī)里傳來汪其華斬釘截鐵的聲音。
高崗路段一側(cè),因山體滑坡形成一千多米高的陡坡,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為使救援隊伍順利通行,工人們用沙袋在路邊筑起一道圍欄,算是生命的一道安防線。
車剛過山頂時,丁大樓又開始叫嚷起來。“干部,我真的憋不住了,要是尿了褲子整個車上都是尿騷味。”
“停一會吧,讓大家也出去透透氣,這天真他媽熱!”汪其華對駕駛員李庭說道。
車子立刻停下。丁大樓迫不及待地從座位上站起身。
“給老子慢點,急什么?”武警戰(zhàn)士看他焦急的樣子,連忙吼道。
“真的憋不住了,干部。”
“上了手銬再去!”武警戰(zhàn)士將手銬銬住他的雙手,并用一根繩子系在手銬中間,拉著他慢慢走下車。
一應(yīng)犯人也在其他武警戰(zhàn)士的押解下一一走下警車。
“停車五分鐘,要方便的快點。”汪其華大聲說道。
“人多的地方我尿不出來,干部。”丁大樓悄聲對武警戰(zhàn)士道。
“尿不出來就跟老子滾回車上去。”
“就兩三米,兩三米,背過身也行。”丁大樓假裝央求道。
“媽的,真哆嗦!”武警戰(zhàn)士說完,極不耐煩地拉著繩子向車尾走去。
“這里行了吧?”
“行。”丁大樓有意在戲耍這個年輕的兵蛋子,邊撒尿邊偷著笑。
這時大家突然感到腳下一陣顛簸,天地頓時旋轉(zhuǎn)起來。
不好,余震!
汪其華不由分說,立刻朝人群大聲吼道:“大家趕快往平地跑,趕快!”
話音未落,一應(yīng)人群立刻沖向山頂一塊平坦的地方。回頭看時,只見依維科慢慢側(cè)翻,碾壓在路旁一棵樹樁上。大片泥沙夾著幾塊大石頭從山頂向下滾落,險些砸在依維科上。
好險!汪其華看著滾落的泥沙和石頭,心里咚咚直跳。
幾分鐘過后,余震漸漸停止。
“狗日的這鬼地方,都十來天了,怎么還會有余震?”汪其華回頭看了看依維科,站到隊伍前面,心里不住罵道。
丁大樓!正要集合點數(shù)人群時,汪其華發(fā)現(xiàn)那個頭頂油亮,在隊伍里鶴立雞群的死刑犯丁大樓此刻已然不在人群中,還有那個武警戰(zhàn)士!
不好!汪其華腦海里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四下望了望,此刻,四野里空蕩蕩的,唯有那道泥沙沖走后形成的溝壑還在發(fā)出“噗噗簌簌”的輕響。
汪其華順著溝壑走去。民警肖宇洪將現(xiàn)場看守任務(wù)安排完畢后,也帶著一名武警戰(zhàn)士跑向溝壑。
“林小東、丁大樓——,你們給老子出來,快給老子出來!”汪其華一邊走一邊喊,同時掏出手槍,朝天空響亮地鳴了兩槍。
然而,除了回音,什么也聽不到。天空開始下起瀝瀝小雨,干燥的空氣中終于有了點濕氣。汪其華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要是雨再大的話,必定會再次發(fā)生山體滑坡,搞不好他們這支隊伍就會全軍覆沒,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把隊伍轉(zhuǎn)移到?jīng)]有山體滑坡的地方,然后向上級搬救兵。由于通訊設(shè)施破壞,這一帶已經(jīng)沒有了手機(jī)信號。
在溝壑邊尋找片刻后,汪其華只得折回山頂,神情沮喪地喊了聲:“上車!”
眾人將另一輛依維科扶正后,一應(yīng)人犯在民警和武警戰(zhàn)士的押解下又上了車,每個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沉重。顯然,丁大樓和武警戰(zhàn)士的失蹤在他們心里已成為一個結(jié),他們不明白汪其華為什么不再繼續(xù)搜尋。在眾人心里,如果只是那個死刑犯還好說,死了就死了,好比提前上了刑場,沒什么可惜的,關(guān)鍵是還有那個一臉稚嫩的武警戰(zhàn)士。
在眾人一臉的迷惑中,依維科又像蝸牛似的慢慢爬行了兩公里山路。一路上,汪其華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機(jī)。在這個死神隨時都可能降臨的鬼地方,手機(jī)信號已成為唯一的救命稻草。
“停!”汪其華盯著手機(jī),突然對駕駛員李庭命令似地喊了一聲。
車子應(yīng)聲停下。汪其華看了看窗外,這里地勢平坦,樹木蔥蘢,顯然不會發(fā)生山體滑坡。他迅速走下車,朝四周仔細(xì)看了看,隨即撥響了市公安局秦蘇剛副局長的電話。
“什么,失蹤了?”電話那頭,秦蘇剛一臉震驚。
“對,武警林小東和一個犯人失蹤了,是個死刑犯。”
“好,我馬上向省廳匯報,請報告你們現(xiàn)在的位置和地勢情況。”
“我把定位發(fā)給您,這里距他們失蹤的地方差不多兩公里,路況很差,隨時都有危險!”
“好,我知道了!你盡快把隊伍帶到安全的地方,等我消息。”秦蘇剛說完,重重地掛下電話。
五
不知過了多久,丁大樓才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他慢慢睜開眼睛,四野一片漆黑。身旁的泥土濕漉漉的,泛著一股淡淡的腥臭味,粘在手上軟綿綿的。天空好像還飄著細(xì)雨,雨水打在頭上、臉上,像被柔嫩的樹葉撫摸一樣特舒服。他抽身想動一下,可是全身痛得像火燒,一點力氣都沒有,大半截身子埋在泥土里,像是掛了十噸鉛坨,連喊話的聲音都使不出來。喉嚨里干燥欲裂,連一口唾沫都擠不出來。還有這可惡的手銬把雙手死死地銬著,連想扒開身旁泥土的余地都沒有。
這是什么鬼地方?
丁大樓這才慢慢回想起來,自己和那兵蛋子到依維科車后小解時,腳下突然一陣劇烈旋轉(zhuǎn),自己跌倒在地,頭碰到車上,隨后就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那兵蛋子現(xiàn)在何處。丁大樓回想起那兵蛋子,就覺得有幾分好笑。盡管裝著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可那稚嫩的臉上還透著乳氣,純粹是一個乳嗅未干的小毛孩。
難道就這樣慢慢等死嗎?媽的,這種死法也太窩囊了吧!動也不能動,連話都說不了,慢慢在等待中咽下最后一口氣,窩囊!
這時候,他感覺雙手像被什么東西拉了一下,不自覺地動了動。對了,繩子!小解時,那兵蛋子怕自己逃跑,特意用一根繩子把手銬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幾圈,像拴瘋牛似的。唉!說你嫩就嫩唄,這么多槍,誰敢跑呀,我就是有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呀!
“喂,老弟,你在哪里?”丁大樓努力咽了口唾沫,拼命似的想擠出一句話,可是除了意念和口形,什么也聽不到。難道真的要死了么?連講一句話都那么費(fèi)力。媽的,窩囊!
雙手又動了動。丁大樓順著繩子的方向,想找找看那兵蛋子究竟在何方,可是,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見。
約摸過了十來分鐘,正當(dāng)丁大樓又昏昏欲睡時,突然感到有人在使勁搖著他的頭。睜開眼睛,見那兵蛋子正蹲在一旁,一邊搖著他,一邊命令似地喊道:“你醒醒,你醒醒!”
丁大樓努力想把身子從泥土里拔出來,可身子像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兵蛋子開始用雙手摳泥土,一點一點地卸下蓋在他身上的泥砂。
“你挺得住嗎?”
“還行,我身子骨不錯。”
“嗯。”兵蛋子一邊挖泥土,一邊應(yīng)道。
“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們是被泥石流沖下來的,應(yīng)該是谷底。”
“那你去什么地方了,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我也昏過去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泥土里,還好蓋得不深,身子還能動,只是現(xiàn)在頭有點暈乎乎的。”
“哦!我們要在這里呆多久?”
“你別動,我給你挖泥土,把你挖出來了,我們就往山上走,我想汪所長他們會等我們的。”
“你別做夢了,他們要是等咱們,為什么不來找,咱們在這里呆這么長時間了,沒見一個鳥人來過,我想他們肯定以為我們死了,不管了,只是……”
“只是什么?”兵蛋子林小東問。
“唉!我是個罪人,死不足惜,只是要把你拉在一起,對你不公平,你還小,還要結(jié)婚生子,還有遠(yuǎn)大前程……”
“咱們死不了的!”兵蛋子說著,挖著泥土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丁大樓心想也許是剛才的話觸動了他心里的某個心結(jié),讓他想起了什么。此刻,漆黑的夜里,除了一個呆立的身影,什么也看不見。
幾分鐘過后,兵蛋子林小東又開始挖泥土,好像比剛才更賣勁。丁大樓隱隱聽到一陣陣粗大的喘息聲。
“你試試,能動了么,能動了你就慢慢爬出來。”
“嗯,胸口疼、腿疼,動不了。”
“不會把骨頭整斷了吧?”
“可能是吧!”
“我再挖挖。”兵蛋子說著,又開始拼命地?fù)改嗤痢?/p>
二十多分鐘后,丁大樓膝蓋以上的身子終于完完全全地露了出來。此刻,太陽已露出地平線,東面山頭上升起一片云霞,映出一抹淡淡的酡紅。
兩個泥人躺在山谷底下的泥石堆里。這一帶全是黃褐色的泥石,泥石堆對面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山上樹木蔥蘢,不時聽到布谷鳥的鳴叫聲。兵蛋子林小東閉著眼睛,靜靜地喘氣。
“咱們還要等多久?”丁大樓問。
“讓我歇會吧,一會背你上山。”
丁大樓不再說話,靜靜地靠在一旁的泥土堆上,頭上滲著鮮血,慢慢地染紅頭下的泥砂。
太陽漸漸冒出山頭,山谷里開始升騰起陣陣熱氣,連泥土也逐漸溫潤起來。丁大樓感到汗水開始從身體里浸出來,夾摻著泥土的腥臭味。這種味道他很熟悉,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丁大樓回想起那個女人也是在這種場景下認(rèn)識的,盡管那時他滿身泥腥臭味,但在那座偌大的磚瓦廠里,他魁梧的身材在工友里鶴立雞群,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常常幫她搬運(yùn)一些笨重的東西。然后,他們便相愛了。那時她乖巧、豁達(dá)的秉性讓丁大樓感到終身有了依靠,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很美,他暗暗發(fā)誓要努力干活,讓她過上幸福的日子。再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在那座簡陋的土窯里,丁大樓感覺他們像電視劇里的王寶釵和薛平貴,雖然日子很苦,但很幸福。于是他每天拼命干活掙錢,他要到城里買房子,讓女人舒舒服服地過上好日子。一年多后,女兒曉曉誕生了,這個幸福的家又增添了很多快樂。丁大樓干活更賣勁了,一人打三份工,把掙來的錢都給女人。女人每天接到他遞來的錢,整個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她開始注重自己的形像,學(xué)城里人一樣減肥、整容、挑好看的時裝、用高檔的化妝品……仿佛要把失去的青春都找回來。丁大樓見妻子越來越漂亮,整天感到面子十足。瞧吧!咱老丁就是有福氣,找了個漂亮老婆。盡管好友一再提醒,說女人越是這樣,就越要提防。但丁大樓始終篤信他倆是在苦日子中熬過來的,女人絕不會背叛他。
然而女人還是出問題了。丁大樓幾乎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聽到女人出軌的事。原來女人跟一名叫朱三毛的男子好上了。朱三毛是一名包工頭,在城里他們所訂房子的那個樓盤承包內(nèi)墻粉刷,手下有五十來號工人。據(jù)說他們是通過微信好上的。那陣子,朱三毛幾乎每天都趁他不在家時開一輛北京現(xiàn)代轎車來接女人,女人很晚才回家,有時甚至夜不歸宿。丁大樓記得女人那段時間特別愛打扮,穿著也暴露,很多時候總背著自己和別人聊微信,樣子神神秘秘的。丁大樓原想妻子可能被騙,事后會回頭。然而,女人的一句話讓他徹底失去了理智。
“跟你個泥腿子在一起有什么出息,連句開心的話都不會哄老娘!”
丁大樓頓時氣不打一處,揪起女人就是一陣響亮的“啪啪啪”耳光。女人立馬沖進(jìn)廚房,掄起菜刀朝丁大樓一陣亂劈。丁大樓手臂上頓時鮮血直流,搶下菜刀制止女人,不想一刀劈在女人頭上,女人頓時癱軟在地。看到女人徹底沒氣后,丁大樓立刻六神無主。平復(fù)了一下心情,把女人拖到床上后,他突然想到了朱三毛,如果不是狗日的朱三毛橫刀奪愛,他們一家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橫豎是個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萬惡的朱三毛宰了。
昏暗的夜色中,丁大樓拎起菜刀悄悄來到建筑工地,躡手躡腳地溜進(jìn)朱三毛的房間。打開手電,見朱三毛睡得很沉,旁邊還坐著一個胖女人。女人有幾分姿色,見丁大樓進(jìn)來時,女人沒有說話,身子瑟瑟發(fā)抖。丁大樓心說朱三毛你狗日的真花哨,睡老子老婆不說,居然又背著老子老婆睡別的女人,這種人就該死,該挨千刀萬剮。心想著,立刻一刀狠狠劈在朱三毛頭上。朱三毛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一命歸西。女人跪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哀求說別殺我、別殺我!丁大樓沒有理會女人,一腳跩在朱三毛身上,發(fā)現(xiàn)沒有動彈后,便拉開房門揚(yáng)長而去。
第二天,丁大樓早早就來到派出所,向值班的崔警官一五一十地講了自己殺人的經(jīng)過。崔警官聽完他的陳述,一臉無奈和同情地看著他,嘆息地?fù)u了搖頭。
丁大樓原本指望自己自首后政府會留他性命,判個死緩甚至無期什么的,畢竟,他還有可愛的曉曉,這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也為此努力和法官檢察官爭取過,可一審和二審都沒有這個意思,原因是他手上沾的是兩條人命。二審過后,他每天都在焦慮和恐懼中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而現(xiàn)在,自己什么都不用想,枕著柔和的泥砂,欣賞絢麗的云彩,感受自由新鮮的空氣,聆聽布谷鳥歡快的鳴叫,丁大樓心里便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快意,他巴不得汪其華他們永遠(yuǎn)都不要找來,兵蛋子林小東也快些離開,讓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這里享受美好的一切。
“喂,兄弟,不,警官,你好點了嗎?”丁大樓睜開眼睛,開始試探林小東。
“再歇會吧,我有點餓。”林小東閉著眼睛,輕聲說道。
“警官,要不你甭管我了,我是個死刑犯,將死之人,橫豎都是死,在哪里死都一樣,你自己上去吧,沒有我這個累贅,你會輕松很多。”
“怎么可能,我們隊長說了,哪怕是犧牲,也必須完成任務(wù),確保你們安全到達(dá)南江,不要說了,讓我再歇會,等會背你,咱們找個地方爬上去。”林小東說。
“這地方到處是懸崖,上千米高,我身子又沉,你背著我怎么上去?”
“先別想那么多,到時候再想辦法,人還沒死呢!”林小東說著,又緊緊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見林小東不再答話,丁大樓心里罵道:你小子還真他媽一根筋——死不開竅呢,如果不是身受重傷,老子早把你丫的打暈,然后快活地逃命去。
正午時分,太陽像一盆火,把熾熱的觸角全部探入泥土中。林小東一覺醒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站起身,艱難地把丁大樓拽到背上,一瘸一拐地向?qū)γ鏄淞肿呷ァ?/p>
感受到林小東顫巍巍的身子,丁大樓逃跑的念頭又鉆了出來。“把我放下吧,別管我了,看你已經(jīng)累得不成樣子。”
“沒關(guān)系,就是有點餓,等到了對面樹林,我去找吃的。”
“這荒山野嶺哪有吃的,你背著我使不上勁,還是把我放下吧!”
“你甭管,我是農(nóng)村人,有勁,小時候在山里長大,認(rèn)識好多野果,我會找到吃的,我還會抓蛇,實在不行,我們抓蛇烤著吃,烤蛇的味道挺香的。”林小東說著,情不自禁地咽了幾口唾沫。
“我沒受傷的話,不僅能打獵,還能到樹上掏鳥蛋,我小時候是掏鳥蛋的好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一陣風(fēng)吹來,對面樹林發(fā)出陣陣“沙沙沙”的響聲。
六
北江市公安局。
秦蘇剛副局長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地踱步,正焦急地等待省公安廳的救援電話,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作為分管監(jiān)管支隊的副局長,這樣的事故他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如果林小東和丁大樓有什么不測,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按照市局目前的條件,他只能再派警力前往事發(fā)地點開展地毯式搜救,但汪其華說過那地方余震不斷,隨時都有危險發(fā)生,再派員去的話,只會讓兄弟們身臨險境,再發(fā)生什么意外,他更難逃其咎。因此他只能寄希望于省廳,他知道省會平陽市局有兩輛警用直升機(jī),他已向分管廳長求助,相信省廳一定能協(xié)調(diào)到。有直升機(jī)救援,只要林小東他們不出意外,就能順利獲救。
秦蘇剛踱回辦公桌前,掏出香煙一支接一支地點上,辦公室里彌漫著濃烈的煙霧。
“叮鈴鈴,叮鈴鈴。”秦蘇剛猛地抓起電話。
“秦副局長嗎?我是省廳應(yīng)急處的陶文光,我們已調(diào)撥到平陽市局的一臺直升機(jī),請你們馬上派人到省廳,我們一小時后出發(fā)。”應(yīng)急處處長陶文光渾厚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秦蘇剛緊蹙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
“好的陶處,我們即刻動身。”
兩輛警車風(fēng)馳電掣地向省城趕去,半個多時辰后就來到省公安廳大院。陶文光處長早已等候在直升機(jī)旁。他抬腕看了看表,道:
“現(xiàn)在是十點一刻,直升機(jī)限載六人,秦副局長看怎么安排,我們盡快出發(fā),早一分鐘他們就多一分希望。”
北江市局一行四人在秦蘇剛的帶領(lǐng)下很快登上直升機(jī)。陶文光坐在駕駛艙內(nèi),按照導(dǎo)航定位指揮直升機(jī)全速向災(zāi)區(qū)飛去。
按照既定方案,直升機(jī)達(dá)到事發(fā)地后,將分批次用救生吊繩將救援人員送到事發(fā)地山谷附近搜尋,若遇生還者,便用吊繩將他們送上直升機(jī),再送往醫(yī)療點救治。由于直升機(jī)載客數(shù)量有限,醫(yī)療人員由北江市局聯(lián)系當(dāng)?shù)刈罱尼t(yī)療機(jī)構(gòu)派員前往。
一個多小時后,直升機(jī)在轉(zhuǎn)移隊伍旁邊的空地停落。秦蘇剛下機(jī)后,看了一眼四周的環(huán)境,又看了看轉(zhuǎn)移隊伍,心道這差事還真他媽苦,不僅要面對炎炎烈日,還要應(yīng)對隨時發(fā)生的余震。看到汪其華等人疲憊不堪的神情,心里一陣發(fā)酸。
“你們受苦了!”秦蘇剛一邊握住汪其華的手,一邊安慰道。
“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我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么大的瘺子,讓領(lǐng)導(dǎo)費(fèi)心了。”
秦蘇剛沒有說話,而是把目光轉(zhuǎn)向陶文光。“請?zhí)仗幇才虐桑覀兌悸犇笓]。”
陶文光聞言,立刻分批次讓民警和武警戰(zhàn)士先后登機(jī),由直升機(jī)送往事發(fā)地點,兩人一組,沿滑坡的山體從上至下開始搜尋。運(yùn)送完搜救人員后,直升機(jī)又在空中巡航喊話,應(yīng)對隨時發(fā)生的危險。
隆隆的機(jī)聲打破了山谷的寧靜。山谷對面,林小東和丁大樓正躺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下。兩天來他們一直躲在這塊巖石下,靠一些難以下咽的野果充饑,還要時刻提防豺狼虎豹襲擊,這時候早已疲憊不堪,睡得正酣。最初找到那些野果時,兩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丁大樓心想自己是將死之人,與其在這里等死,還不如以身試果,如果吃了沒事,兩人就都能活下來,如果果子有毒,他死就死了,還能救林小東一命,算死得其所。因此,果子剛到手的那一剎那,他就搶著往嘴里塞。
“你醒醒,有直升飛機(jī)!”
聽到聲音,最先醒來的丁大樓拍了拍沉睡中的林小東。由于自己受傷,連日來都是這個兵蛋子悉心照顧,竟把他那原本稚嫩的臉蛋熏染得有些滄桑來,丁大樓隱隱有些自責(zé),曾幾次想趁他不備時一頭撞死在石頭或樹樁上,可這兵蛋子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蟲,隨時都讓他遠(yuǎn)離那些危險的致命物,即便睡覺時都要用手銬緊緊地把自己和他拴在一起。丁大樓不知道這小子是執(zhí)拗還是什么,他曾不止一次聽他說即便是死也要完成這次任務(wù),他就覺得這兵蛋子很憨,死腦子,不懂變通,于是他深深嘆息,也為兵蛋子未知的命運(yùn)惋惜。
林小東緩緩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看天空,果然看到一架直升機(jī)正盤旋在空中,一陣清晰的喊話從機(jī)上傳來:
“林小東同志,林小東同志,我們是省公安廳救援隊的,聽到請示意,聽到請示意……”
林小東頓時興奮起來,努力站起身子,隨手從旁邊折下一根茂盛的樹枝,來到空地上拼命地向直升機(jī)揮舞示意。
“秦副局長,他還活著,還活著!”陶文光看到地面揮舞的樹枝,欣喜地喊了起來。
秦蘇剛也看到了地面上的林小東,禁不住眼眶濕潤。
“謝天謝地,他還活著,還活著,謝天謝地!”
直升飛機(jī)立即調(diào)轉(zhuǎn)航向飛向林小東,慢慢降低高度,同時用救生吊繩把一名武警戰(zhàn)士緩緩放下。
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在吊繩離地面不到兩米高時,武警戰(zhàn)士縱身跳下。隨后,直升機(jī)又如法炮制地把另一名武警戰(zhàn)士送到地面。
“好家伙,你真的還活著,嚇?biāo)牢覀兞耍 蔽渚瘧?zhàn)士緊緊地?fù)ё×中|,激動得熱淚盈眶。
“那個犯人呢?”
“在那里呢!”林小東指了指巖石下面。
武警戰(zhàn)士順著手指方向,果然看到丁大樓正坐在巖石不遠(yuǎn)處,雙手反銬在身后,一只腳被鐐銬緊緊地銬在樹樁上。
得到地面的情況后,秦蘇剛立即指示直升機(jī)先把林小東送到隊伍駐地,再救丁大樓。
讓武警戰(zhàn)士沒有想到,就在他們解開鐐銬,正要把丁大樓送上直升機(jī)吊籃的時候,丁大樓突然強(qiáng)行掙扎著向樹樁撞去。
“這家伙賊心不死,見逃跑不成,就想自殺,就是硬綁也要把他綁上來,我還真不信他能耍出什么花樣來!”秦蘇剛在對講機(jī)里大聲說道。
這時汪其華湊到秦蘇剛身邊,悄聲說道:“秦局長,對這個丁大樓,我倒有個想法,不知……”
“我明白你的意思,別想那些餿主意!”不待汪其華說完,秦蘇剛立刻打斷他的話。
“可他就是個待決死刑犯,如果不是這次地震,他早上刑場了。要不是他不聽指揮,這次也不會捅這么大瘺子,我想只要我們講明情況,領(lǐng)導(dǎo)會同意的。”汪其華道。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這是命令,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不通過檢法部門會商,就是草菅人命!”秦蘇剛不悅道。
“可他就是個累贅,還是個炸藥桶,一不小心就會……”
“這事你想都甭想,先把隊伍安全帶到南江再說。”
見汪其華還想爭辯,秦蘇剛陰沉著臉,有些無奈地說道:“不用再說了,他的案子出了點意外……”
“意外?”汪其華一臉詫異。在他的印象中,丁大樓殺人案當(dāng)時不僅轟動整個奉縣,就連縣委書記、縣長和地區(qū)公安處長也都作了重要批示,指示要把案子辦成鐵案,盡快處理。
“有人到廳里舉報,說他殺的那個姓朱的家伙在他動手前就已經(jīng)死了,這事目前還在核實,如果是事實,那后果另當(dāng)別論,我想既然死刑復(fù)核的結(jié)果已下來,上面遲遲不執(zhí)行,恐怕就是這個原因。”秦蘇剛道。
汪其華不再說話,默默地注視著直升機(jī)下的救生吊籃。此刻,林小東已坐在吊籃上,正一點一點地升向高空,慢慢移向隊伍臨時駐點。不遠(yuǎn)處,兩名武警戰(zhàn)士正努力搗騰像死人一樣的丁大樓。
汪其華突然想狠狠地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媽的,自己是嚇傻了么,居然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說出那種無知的蠢話。
半個多小時后,林小東和丁大樓先后被送到臨時駐點。醫(yī)務(wù)人員對他們進(jìn)行了全身檢查,林小東頭部輕度外傷,丁大樓頭頂兩道創(chuàng)口,顱骨完好,左右胸部多根肋骨骨折,好在沒有移位,否則有生命危險。經(jīng)過一番包扎固定治療后,汪其華決定讓隊伍休整一個下午。陶文光和秦蘇剛借機(jī)召集相關(guān)人員簡單開了個會,對轉(zhuǎn)移路上的注意事項又作了強(qiáng)調(diào),并安排了必要的補(bǔ)給,隨后登上直升機(jī)返回省廳。
隊伍休整半日后,于次日早上又踏上了轉(zhuǎn)移的路程。
有了前面的教訓(xùn),汪其華不再讓依維柯隨便停歇。按照地震發(fā)生的規(guī)律,他們必須遠(yuǎn)離震中心至少兩百公里以上才算安全。民警輪流開車,日夜兼程地趕路。由于地震,多數(shù)高速公路都已坍塌,這會兒他們只得走那條狹窄崎嶇的國道。
因為丁大樓受傷無法動彈,汪其華心里踏實了許多。次日中午停車吃飯時,汪其華專門來到依維科后座。為了讓丁大樓好好養(yǎng)傷,隊伍出發(fā)前他吩咐民警把后座讓出來,用行李塞滿周邊空隙,墊上棉被,讓他平穩(wěn)地躺在上面。
“丁大樓——”汪其華走到后座邊時,故意拉長嗓子喊了聲。
“嗯!”丁大樓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很隨意地看了汪其華一眼。
“問你個事,你要如實回答。”
“將死之人,沒什么好隱瞞的。”丁大樓似乎有些不情愿。
“你殺朱三毛時他是個什么樣子?”
“汪所長什么意思,閑得沒事吧,都判死刑了,問這些還有意義嗎?”丁大樓不耐煩地看向汪其華,感到汪其華故意捉弄他,拿他尋開心。
“就是閑著沒事,所以隨便問問,你好好想一下,我琢磨琢磨當(dāng)時的情況。”汪其華道。
“他睡著了,旁邊還坐著個娘們,看樣子挺著急挺害怕的,那時我正在氣頭上,哪管那么多,一刀劈死他后我就走了。”
“娘們?”汪其華納悶。
“是的,姓朱的雜種真該死,整天就知道玩女人,也不知玩了多少女人,想想就來氣。關(guān)于這個情節(jié),我在口供中都說過了。”
“你為什么不把那娘們也殺了,不怕她證明你殺了人?”
“一無冤二無仇,我干嘛要殺她,況且我也沒想過要逃避責(zé)任,男子漢敢做敢當(dāng)!”
“你有種,但是……”汪其華本想說你他媽殺朱三毛時他可能已是個死人,如果真是這樣,就罪不致死,也沒必要逃跑,但想到秦蘇剛說過事情還在核實,自己絕不能泄密,便不再說話,料想這么重的傷勢,丁大樓就是想逃跑也絕不可能,何況這么多人盯著。
七
午飯過后,汪其華指揮隊伍繼續(xù)趕路。此時他們離開地震中心已經(jīng)兩百多公里,前方不到兩公里就是鄰縣交界。汪其華感到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抬眼望去,沿路兩旁滿是高大的松樹、榆樹、槐樹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其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紅的白的小花,粗大的枝葉把道路全都罩進(jìn)樹蔭里。依維科在密林中沿彎彎曲曲的公路緩慢穿行,倒也有幾分涼爽、愜意的感覺。
“叮—呤。”
汪其華腰間里的手機(jī)突兀地響了兩聲,拿起看時,見是一條旅游信息:歡迎您進(jìn)入扎縣博朗原始森林自然保護(hù)區(qū)!
哦!扎縣博朗原始森林自然保護(hù)區(qū)。
汪其華這才想起近年來由于時常走高速公路,幾乎忘了531國道扎縣境內(nèi)還有博朗原始森林自然保護(hù)區(qū)這么一段崎嶇險要的路段。在他的印象中,這一路段全程好像十余公里,那時候由于運(yùn)送木柴的重型車輛反復(fù)碾壓,路面總是坑洼不平的,現(xiàn)在似乎改善了不少。
依維科緩慢地爬行著,眾人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幾名犯人甚至響起了如雷的鼾聲。
“娘的,你們倒睡得安心,老子的心差點提到嗓子眼上了。”汪其華心里罵著,連日來的高度緊張和燥熱,使他感到全身疲乏,此刻難得遇上這么個涼爽的路段,正要閉上眼睛放松一下時,卻聽駕駛員李庭焦急地喊道:
“汪所快看,老虎!”
汪其華冷不防一個激靈,唰地睜開眼睛,赫然看到兩頭滿身斑點的猛虎正懶洋洋地躺在路中間,見依維科到來時,突然張開血盆大口,不停地沖著他們咆哮。
“媽的,沖過去,撞開它!”汪其華果斷命令。
“汪所,路面太彎太窄,無法提速!”李庭一臉著急,額頭上全是汗珠。
“那就直接撞過去!”
李庭聞言立刻打起精神,握緊方向盤徑直向猛虎撞去。猛虎見依維科徑直駛來,也不躲閃,猛地躍起身子,咆哮著撲向依維科。
“找死!”汪其華大罵一聲,迅速掏出手槍,“當(dāng)”的一聲向猛虎射去。“嗚哇——”猛虎應(yīng)聲跌落。
另一頭猛虎見同伴倒地,也咆哮著沖向依維科。汪其華正想開槍射擊時,卻見猛虎已經(jīng)竄到車尾,不停地沖著車子張牙舞爪地咆哮。
“大家都把子彈上膛,只要狗日的攻擊車子就開槍。”汪其華大聲吼道。
戰(zhàn)士們聞言,迅速把手中的微型沖鋒槍都上了膛,凝神屏氣地注視著猛虎的舉動。
猛虎繞著車身咆哮了一陣,旋即又退到車后,仰頭朝天空嘶嘯了兩聲:“嗚——嚎。”山野里剎時掀起一陣狂風(fēng),震得路旁樹葉沙沙作響。
“不好,它在搬救兵!”丁大樓見狀,連忙坐起身子朝前方喊道。
“你怎知道它在搬救兵?”汪其華問。
“我年青時在老家跟大人們上山打過獵,我們打死了一頭豹子,另一頭就是這么搬救兵的。”
“結(jié)果呢?”
“不到幾分鐘就來了十多頭豹子、野狼和野豬,別看動物們平時都為爭搶食物斗得挺兇的,這個時候卻很團(tuán)結(jié)。”
“你們嚇尿褲子了吧?”一名武警戰(zhàn)士調(diào)皮地沖著丁大樓笑道。
“我們用干草點燃山火,動物最怕火,都跑了。”
“還以為你們都把它們干掉了呢!”
大家正說間,突聽李庭又大聲喊道:“汪所,您看——”
汪其華朝前方看去,只見路兩旁不遠(yuǎn)處,茂密的樹叢劇烈地晃動著,隱約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一群大大小小的老虎、野狼和豹子正向依維科趕來,后面還跟著一些不知名的小動物。
媽的,這老虎果然是百獸之王,當(dāng)真一呼百應(yīng)呢!怎么辦?如果不及時脫身,恐怕他們所有人都要被撕成碎片。汪其華大腦飛快地轉(zhuǎn)動著,頃刻間額頭又冒出豆大的汗珠。
“能不能再快點?”
“山路太窄,已經(jīng)夠快了,汪所!”
“大家把窗子拉開一條縫,從窗子瞄準(zhǔn),只要狗日的敢撲上來就開槍。”汪其華說著率先拉開窗子,把槍口伸過去。
獸群越來越近,嚎叫聲響徹山谷,不時掀起陣陣山風(fēng),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汪所,如果它們從前擋風(fēng)玻璃攻擊怎么辦?”李庭額頭上也冒出豆大的汗珠,一臉急著。畢竟,從警十多年來,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
“廢話,不開槍等死啊!”
“可是我們帶的子彈不多啊?看樣子,估計有上百頭猛獸呢!”
經(jīng)李庭這么一提醒,汪其華才意識危險多么可怕,上百頭猛獸啊!一個不好他們都會葬身獸腹。他想起隊伍臨出發(fā)時領(lǐng)導(dǎo)配發(fā)子彈的情形。領(lǐng)導(dǎo)說你們又不是去打仗,攏共才押解二十個犯人,每人五發(fā)夠多了。
媽的,誰想到會遇上這種情形,要是能想到,老子當(dāng)時就申請要上千發(fā)了。
“汪所,”這時突聽丁大樓又說道,“我有個辦法。”
“什么辦法?”
“引開獸群,以前我們遇到獸群時,也會犧牲獵狗來引開他們,否則誰都難逃一死。”
“廢話,這下哪來獵狗!”
“我……”
丁大樓正要接著說時,只見跑兩頭豹子已率先沖到依維科面前。汪其華和肖宇洪立刻扣動扳機(jī),豹子應(yīng)聲倒地。
“狗日的!”汪其華心急如焚地盯著前方密密麻麻的獸群,手心和額頭上全是汗。
“吱吖——”正當(dāng)大家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獸群的時候,突聽依維科后門傳來一道響聲,回頭看時,見丁大樓不知何時已下車,正飛快地朝路旁一棵大樹跑去。
“你干嘛,快回來!”后排的武警戰(zhàn)士大聲喊道,同時舉槍瞄準(zhǔn)過去。
李庭迅速剎車。眾人湊到車后時,見丁大樓正飛快地向樹上爬去。那頭猛虎見有人下車,也咆哮著調(diào)頭緊追過去。
“狗日的!”汪其華一把抓過武警戰(zhàn)士手中的沖鋒槍,對準(zhǔn)猛虎一陣狂射。“當(dāng) 當(dāng) 當(dāng)——”猛虎嘴里立刻噴出一灘鮮血,一命嗚呼。
“狗日的賊心不死,這個時候還想逃跑,老子崩了他!”看著已經(jīng)爬到樹中間的丁大樓,汪其華氣得破口大罵,正要舉槍瞄準(zhǔn)時,卻聽丁大樓高聲喊道:
“汪所快走、快走,我來引開獸群,再不走大家都得死!”
“你他媽活膩了,這么多猛獸,你怎么引開?”
“我知道怎么躲避它們,快走!”
“你狗日的想跑吧,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我沒跑,我只想引開野獸,相信我,快走,否則就來不及了。”
“老子……”
汪其華正想說老子憑什么信你時,卻聽狼嚎虎嘯聲已快接近車子,沖在前面的幾頭老虎和野狠已被戰(zhàn)士們擊斃,當(dāng)即叫肖宇洪把一部手機(jī)扔給丁大樓,高聲吼道:
“姓丁的,你小子把手機(jī)帶上,隨時保持聯(lián)系,如果跟老子玩心眼,小心老子的子彈不長眼睛。”說完命令李庭加快速度,迅速離開現(xiàn)場。
然而依維科剛向前駛出不到五十米,后面獸群就兇猛地追了過來,一頭頭張牙舞爪,似乎要把依維科生吞活剝。
“大家砸破窗子,給老子狠狠地射!”
武警戰(zhàn)士迅速砸開后窗玻璃,輪番向獸群掃射。一陣噼里啪啦的槍聲過后,跑在前面的十余頭猛虎和豹子又一一倒下,鮮血染紅一地。獸群見同伴相繼倒地,似乎感受到了前方的危險,也漸漸放慢了追趕速度。
看著身后如潮水般的獸群,汪其華猶如死里逃生一般,心里一陣感嘆:“媽的,好險!”當(dāng)即掏出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依維科一路走一路射,直到子彈快要打光的時候,才完全甩開獸群的追趕。汪其華心想當(dāng)務(wù)之急是向上級求援,最好能把鄰縣的警力調(diào)過來,及時補(bǔ)充人手和彈藥,否則前方再遇到獸群大家都要完蛋,拿出手機(jī)正要向領(lǐng)導(dǎo)匯報現(xiàn)場情況時,突聽手機(jī)響了兩下,電話是丁大樓打來的,汪其華有些意外。
“汪所,我……我……”聲音沙啞而又虛弱,還帶著幾聲咳嗽聲。
“喂、喂、喂……”汪其華急切地吼道,可電話那頭卻沒了聲音。
“媽的,那小子該不會被撕了吧?這么多猛獸,他能躲得開?”心里嘀咕著立刻又把電話撥回去,然而電話一直是忙音,臉色瞬間又陰沉了下來。
“汪所,那小子該不會……”李庭似乎看懂了汪其華的心思,輕聲問道。
“先別管他,繼續(xù)朝前開!”汪其華陰沉著臉,不停地?fù)艽蚨〈髽鞘謾C(jī)。十多分鐘后,手機(jī)再次接通。
“姓丁的,你咋樣,為啥不接電話?”
“汪所,我……心口好悶、好悶……”又是一陣沙啞虛弱的聲音。
“獸群散了嗎?”
“沒有……”
“你跟老子挺著,我們馬上過來接你。”
“別,汪所,獸……獸群……”此時汪其華明顯地感到電話那頭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當(dāng)即又大聲吼道:
“你跟老子挺著,你要是出了問題,老子扒你的皮!”說完又命令李庭道:“先停一會,半小時后調(diào)頭返回現(xiàn)場。”
“可是……汪所,回去會不會……?”
“廢什么話!”汪其華沉著臉,很不耐煩地吼了一句,接著又拿起電話向秦蘇剛匯報情況。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秦蘇剛立刻撥通了扎縣公安局李朝勇局長的電話。扎縣五十余名警力很快趕往事發(fā)現(xiàn)場。
一個多時辰后,在扎縣警力的協(xié)助下,依維科再次返回遇襲現(xiàn)場。此時猛獸已全部散去,山路上滿是殷紅的血,風(fēng)吹過時,散發(fā)出陣陣濃濃的血腥味。
“丁大樓——”汪其華仔細(xì)查看了四周隱密的樹叢,發(fā)現(xiàn)沒有野獸的蹤跡,扯開喉嚨高喊了兩聲,然而卻沒有人回應(yīng)。
“大家分頭找,注意聽手機(jī)的聲音!”汪其華一邊吩咐一邊撥打丁大樓的手機(jī),然而手機(jī)依舊無人接聽。
“媽的,真被撕了嗎?”汪其華心里又緊張起來。
二十多分鐘后,兩名武警終于在現(xiàn)場百米外的一棵老槐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丁大樓。丁大樓正靠在樹杈上,此刻已不省人事,臉色蒼白、氣若游絲,嘴里滲著鮮血,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
“你醒醒,醒醒!”汪其華急切地命令武警戰(zhàn)士把他抱下來,讓他靠在自己胸前大聲喊道。良久,丁大樓才慢慢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道:
“汪……汪所,你們咋……來了,野獸……”
“你怎么樣?一定跟老子挺著,老子不許你死!”
“我好渴……好渴。”丁大樓說完又緊緊地閉上眼睛。
“汪所,這小子原先斷了多根肋骨,恐怕在躲避獸群的過程中傷勢加重,不及時搶救怕是……。”民警肖宇洪湊到跟前輕聲說道。
“送醫(yī)院!”
眾人立刻將丁大樓抬上依維科向扎縣醫(yī)院趕去。汪其華坐在一旁不時用手探其鼻孔。
依維科剛駛出博朗原始森林,丁大樓又緩緩地睜開眼睛,輕聲說道:“水、水。”
汪其華拿起身邊的礦泉水,慢慢喂進(jìn)其嘴里,說道:“小子,你一定要跟老子挺住,你不能死,知道嗎?”
丁大樓吞下兩口礦泉水,輕輕咳了兩聲,似乎有了些力氣,微笑道:“汪所,我真不……不想上……上刑場,丟……丟人。”
汪其華心想你他媽不是廢話嗎?不作奸犯科誰會上刑場,見他可憐的樣子,有些于心不忍,便湊到耳邊輕聲說道:“小子,告訴你個秘密,朱三毛不是你殺死的,所以你不用死。”
“汪所真會開……開玩笑……”
“我說的是真的,你殺他之前他就已經(jīng)死了。”
“怎么可……可能?”丁大樓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汪其華,疑惑地說道:“明明……”
“是真的,我沒騙你,等到了南江,老子還要給你請功。”
“謝謝汪所,我……我知足了。”
丁大樓臉上漾著笑意,此刻他感到全身疲倦到了極點,剛一閉上眼睛,一幕清晰的夢境立時在腦海閃現(xiàn):自己獲釋了,正大步流星地跨出監(jiān)獄大門。門外,天空一片湛藍(lán),女兒丁曉曉正拿著一束鮮花,見他出門時,一頭扎向他的懷里……
數(shù)分鐘過后,汪其華再伸手探其鼻孔時,發(fā)現(xiàn)已然沒了氣息。
“狗日的……”汪其華惱怒地咆哮著,眼眶瞬間濕潤……
八
兩年后,丁曉曉在奉縣實驗小學(xué)上一年級。
這天下午,汪其華正在書房整理書籍,丁曉曉放學(xué)回家,一進(jìn)屋就抿著小嘴對汪其華哭訴:“汪伯伯,我不想讀書了,同學(xué)們都說我爸爸是殺人犯。”
汪其華一把抱住丁曉曉,柔聲說道:“閨女不哭,伯伯跟你說,你爸爸不是殺人犯,他救了很多人,是個大好人,大好人……”
丁曉曉噙著眼淚,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汪其華,似乎不相信他的話。
作者簡介:陸紹昕,男,布依族,貴州獨山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詩歌、散文散見于《貴州作家》《烏江文學(xué)》《作家地帶》《西南文學(xué)網(wǎng)》等媒體刊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