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養蜂人
作者:贠靖
傍晚的時候,薛合新一家來到鎮上。他們雇了一輛卡車,在鎮西邊的空場上停下來,將幾十箱蜂卸下,一字擺開。
這里以前是磚廠晾曬磚坯的場院,后來磚廠倒閉,場院便閑置下來。鎮政府曾想將這塊空地租下來,開一個農產品批發市場,但價錢沒和韓疤子(磚廠的承包人)談攏。
薛合新前年來到鎮上,一眼就相中了這塊空地。從這里往西去,是大片大片望不到頭的油菜花地,北邊則是漫山遍野的洋槐花林。他跳下車看了看說:“就在這里吧。”
旁邊開小賣部的張秀蓮過來打量著他說:“喂,我說,韓疤子那個人可難說話呢,鎮政府想用這塊地他都不帶點頭的。”薛合新說:“我還是想去試試。”
這會,在磚廠東邊中心學校代課的李林老師轉了過來,他用手撲打著四處亂竄的蜜蜂,瞅瞅薛合新十六歲的女兒薛寧說:“我帶你去吧,他兒子在我的班上,或許他會買我的面子呢。”“那就謝謝你啦。”薛合新對老婆菜花說:“你先收拾著,我去去就回。”
薛合新一走,菜花就招呼女兒:“別愣著啦,過來搭把手,把帳篷撐起來。”女兒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連環畫,嘴里嘟囔著過來拿起地上的鋼管。
她們剛撐好帳篷,把擺了一地的鍋碗瓢盆和被褥、箱子搬進去,薛合新就一臉欣喜地回來,說是多虧了李林老師,韓疤子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那可真是再好不過啦。”菜花說:“還不招呼李老師進去坐坐。”又說:“李老師,不介意的話中午就留在這吃飯吧。”她已生起爐子,蒸上米飯,手里拿把青菜擇著,對女兒薛寧說:“別看書啦,去鎮上買一斤雞蛋回來,錢在箱子底下。”
“是得好好感謝一下李老師呢。”薛合新說:“韓疤子那人看上去兇巴巴的,其實蠻善良的。我問他要多少租金,他說閑著也是閑著,要用就用吧,頂多就兩三個月,花敗了就搬走了,要啥租金,出門在外都不容易。”
菜花看了一眼男人說:“那怎么成,這么大的場院,咋能白用呢?”“可不是咋的”,薛合新說:“我跟他說了,等割了蜜,給他送些過去。”“那也成。”菜花嘀咕道:“這鎮上還是好人多嘛。”
小黑似乎對李林老師不大歡迎。它不知從哪竄出來,沖著李林不停地吠叫。李林呲著牙,用腳踹著,抬手做出嚇唬的動作,小黑就夾著尾巴跑開了去。
“你們忙吧,我得走了,下午還有課呢。”李林說著,轉過臉去,又看了一眼薛合新的女兒薛寧。這丫頭不知不覺已長大了,胸脯慢慢鼓了起來,屁股上也有了肉,走路的時候,兩個圓圓的屁股蛋子就隔著褲子透出輪廓來。
薛合新蹲下來,一個一個打開蜂箱的小開關,在蜂箱中幽閉數日的蜜蜂們都迫不及待地擠出來,嗡嗡地飛向不遠處的油菜花田。
菜花把帳篷里的折疊床撐開,又把灶具、木椅、桌子、水桶一一擺放整齊了,才出來,拿了一塊饅頭掰開了喂給臥在帳篷外的小黑吃。小黑追著薛寧跑累了,喘息著臥在地上,哼哼唧唧用頭蹭著她的褲腿。
安頓下來,薛合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忙著分蜂,以增加蜂群數量,帶來好的收益。
小賣部沒有顧客,張秀蓮就轉過來,嘴里嗑著瓜子,偏臉瞅著薛合新問:“今年的收入咋樣嘛?”
“還行吧。”薛合新穿著厚厚的防蜂服,一巢一巢清理著隔王板,又用隔王板把蜂群分隔開。他讓女兒端把板凳坐在一邊看著:“如果蜂箱門口趴滿了蜜蜂,蜂箱前又有許多蜜蜂繞著蜂箱飛來飛去,就喊我一聲。”女兒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菜花這會騰出空來,手里拿了一瓶蜂蜜出來,硬塞到張秀蓮手里說:“這是今年剛割的槐花蜜,拿去嘗嘗鮮吧。”張秀蓮拿在手里瞅瞅說:“這咋行嘛,不賣錢啦?”菜花知道她這是客套話,就說:“讓你拿就拿著嘛,跟我還客氣個啥,咱們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是哩。”張秀蓮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菜花笑笑:“這就對了嘛。”張秀蓮又說:哎,我說,需要啥就過去自己拿嘛,鹽,醬油、醋,都是剛進回來的,新鮮著呢。”
薛合新站起來說:“我跟你去拿雙手套吧。”他剛走到小賣部門口,女兒就叫了起來,他忙往回跑。蜂箱上,蜜蜂正密密麻麻地進出,腿上帶著兩包鼓鼓的花粉。女兒指著飛進飛出的蜂說:“爸,快分了吧,你看這蜂飛得多歡。”薛合新摸摸女兒的頭說:“別急嘛,你看到蜜蜂腿上不帶花包的時候,再叫我。”女兒又似懂非懂地點頭,坐在凳子上,拿本封面翻得卷起來的連環畫《森林之王》漫不經心地翻看。
小鎮上的天是靚藍的,而且總是藍得不著邊際。有時會從北山上飄過來一團棉絮一樣的白云。薛寧不翻書的話,就仰起臉看著頭頂的白云和在云里飛來飛去的鳥兒出神。她想,人要能變成鳥兒該多好呀!
李林手里端著水杯過來,有些異樣地端詳著心不在焉的薛寧說:“咦,多大的人啦,咋還看連環畫呀!”薛寧聽了臉就緋紅了。
菜花端了一碗蜂蜜出來,用勺子往李林的水杯里舀了兩勺說:“這個季節,多喝蜂蜜水好,潤肺。”李林晃晃杯子,喝了一口咂咂嘴道:“嗯,真甜呢。”
蜜蜂還沒分群,薛合新著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第三天,他剛出帳篷,女兒又叫起來,他抬頭望了望,頭頂的蜜蜂飛得急躁,看來這回是真的要分群了。他急忙跑過去,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抹了蜂蠟的蜂兜,掛在蜂箱旁,然后靜靜地瞅著。但出出進進的蜜蜂只是繞著蜂箱飛,完全沒有要進蜂兜的意思。看來,這是一窩已相好新家的蜜蜂。薛合新讓菜花去灶下鏟來一簸箕灰,他緊張地盯著蜂箱,等著蜂王出來。提前相好蜂巢的蜂群是不容易收置的,它們出箱后會直奔新家。蜂王出來的時候,蜂群的叫聲徒然拔高,薛合新趕緊端起簸箕把草木灰撒向蜂群,將蜂群“壓”下來。蜜蜂翅膀上沾了灰,飛不動,只能落下來。他邊撒邊喊:“蜂兒定住,蜂兒定住……”像是在念咒語。女兒也學著他的樣子,把草木灰高高地拋撒向空中,跟著喊“蜂兒定住……”蜂群非但沒停下,反而越飛越遠了。
薛合新跟在后面跑著,一把一把地撒灰,不停地喊著:“蜂兒定住”。草木灰撒完了,他就彎腰從地上抓起細土拋撒。
終于,蜂群飛不動了,在一棵槐樹的根部停下來,薛合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喘息著看著蜂群慢慢地聚攏。女兒在他身后提著蜂兜跑過來,他接過蜂兜快速地罩在蜂群上方。蜂群“嗡”地抖動一下,慢慢地飛進蜂兜里。他小心翼翼地舉著蜂兜,嘴里喃喃地念叨著:“蜂兒上兜,蜂兒上兜……”,像咒語,又像是祈求。蜜蜂開始往蜂兜里爬,他抻抻腰如釋重負地笑了。
李林見天地來蜂場轉悠,每次來都端著水杯。他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不等菜花和薛合新招呼,就自己進到帳篷里,端起案板上的蜂蜜聞聞,舀幾勺倒進杯子里,晃一晃杯子坐在床沿上津津有味地喝起來。菜花說:“愛喝就多放點啊。”他舔舔嘴唇,理所當然地嗯一聲。
薛合新心里多少有些不悅,他低頭翻看著從蜂箱里提起來的巢脾,沒有吱聲。畢竟在場地的事上,李林幫過他。
養蜂人也不易。為了討生活,他們四海為家,就像草原上的牧民,或者四處遷徙的候鳥一樣,從南向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風餐露宿,追著花期,來回奔波,哪里開花就上哪里,非常辛苦。但收入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豐厚,割一次蜜,也就賣個一兩千塊錢。
一碼歸一碼,鎮上的人來買蜂蜜,他們還是會在價錢上讓一些,每斤比在別出賣便宜兩三塊錢。
天氣好的時候,菜花把不穿的衣服和床單、被罩都拿出來洗干凈了,掛在帳篷外的鐵絲上晾曬。
薛合新一天到晚忙著分蜂。女兒薛寧沒事干,就坐在帳篷外的凳子上,拿著那本封面卷起來的《森林之王》翻看。李林過來說:“我那里買了很多好看的書,有《紅樓夢》、《金瓶梅》、《三國演義》,比這個有意思多了,要不要去看看?”女兒看了看薛合新,薛合新低頭忙著手里的活,沒言語。女兒就放下手里的連環畫,起來跟著李林老師,怯生生地向學校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薛合新。
望著身體逐漸發育,有了微妙變化的女兒跟在李林屁股后頭走進學校的大門,薛合新臉上爬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在這個蜂場,只有薛寧對李林老師比較歡迎,每次來都粘著他給她講《紅樓夢》,菜花實在看不下去就喊一聲:“寧寧,別粘著李老師啦,快去幫你爸干活吧!”李林心里明白,這是主人在下逐客令。他站起來悻悻地朝薛寧擺擺手,轉身哼著曲兒朝學校走去。薛寧沖菜花吐吐舌頭:“您就是故意的!”
他們來到鎮上后,韓疤子就來過一次。薛合新讓老婆菜花拎了一桶蜂蜜給韓疤子送過去,他推脫著,死活不要。說:“你這樣就有些見外了嘛,以后就不要再提租場地的事兒了,閑在那里也是閑著。”
吃過早飯,薛合新帶上蜂帽,把蜂箱里多余的巢脾用割蜜刀割下來,把蜂巢割整齊了,方便蜜蜂把采回來的蜜填滿巢脾。
接下來,等巢脾上填滿蜂蜜后就可以取蜜了。取蜜的時候,他把上滿蜂蜜的巢脾先從蜂箱里小心地提出來,抖落上面的蜜蜂,再用蜂刷掃落剩余的蜜蜂,把蜂脾放到搖蜜機里,每次兩個,快速地搖動搖蜜機,脾上的蜂蜜就被甩到搖蜜機里。當搖蜜機里蜂蜜注滿以后,倒出來,通過濾網裝到透明的塑料桶里就算大功告成了。
這個時候,也是他們一家最開心的時候。
然而事情并非一帆風順。這天早上,薛合新躺在床上還沒起來,就聽到老婆菜花在外面一驚一乍地喊叫起來。他出去看時,發現蜂場西北邊角上的一只蜂箱底下有一堆燃燒過的灰燼和不少燒焦的蜜蜂。“這是哪個喪盡天良的干的呀”,菜花坐在地上哭嚎著:“蜜蜂它是招誰惹誰了?干嘛下這樣的黑手呀!”
小黑甩著尾巴,臥在蜂箱旁哼哼唧唧地叫著。菜花皺著眉頭說:“現在想想脊背還直發涼,那干壞事的人也不知給小黑下了什么藥,它夜里一聲都沒叫。”
韓疤子聽說蜂場出事就趕了過來,下頜上的疤一抖一抖的,紅得透亮。他瞪著一對牛眼喝道:“這是哪個沒屁眼的干的缺德事,一只老鼠壞了一鎮人的名聲,要讓我揪出來,決饒不了他!”“算了吧,就一箱蜂,沒多少損失的。再說了,鎮上的人對我們蠻和氣的。”
薛合新嘆著氣,一團不祥的陰云爬上心頭。他不明白到底得罪了誰,要這樣待他們。韓疤子說:“要么報警吧,不能助長了這股子邪氣!”薛合新搖搖頭:“還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一箱蜂,報了警派出所也不一定查。”“那就這么算了?”韓疤子氣惱地拍著腦門。“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或許是有人擔心蜜蜂蟄人,一時糊涂才干出這樣的事來。”薛合新說:“再過十天半個月,油菜花敗了就該走了,犯不著為這點事得罪人,明年還要來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箱蜜蜂被人點火燒死的事兒還沒眉目,薛合新又發現女兒薛寧有些異常。菜花說:“她也不知被那個李林老師灌了什么藥,這些天一吃完飯就往學校跑。你說她一個姑娘家的,跟在男老師后邊,像咋回事嘛!”
薛合新心里煩透了。女兒從學校回來,手里拿本《金瓶梅》,鉆進帳篷里看得入神。薛合新沖進帳篷,奪過女兒手里的書,翻了翻,氣呼呼道:“女孩子家的,看這種書,像啥話嘛!還有,以后不許再和那個李林老師去學校啦!”“看這書怎么啦?去學校怎么啦?”女兒漲紅著臉,沖他吼道:“爸您太過分啦!”
長這么大女兒還沒沖他吼過。薛合新一生氣,抬手扇了女兒一巴掌。女兒扔掉書,手捂著臉,哭著跑出了帳篷。
“你這是咋了嘛,不就是一本書嗎,干嘛沖孩子發那么大的火,還動手打孩子!”菜花奚落道:“虧你下得去手,孩子大了,不能說打就打!”
薛合新神情抑郁地站在那,有些后悔。
到了晚上,女兒沒回來。老婆菜花說:“要么你去學校找找吧,這幾天也沒見那個李林老師過來。”“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薛合新仍生著悶氣。菜花就自己去學校找。她抬腳一走,薛合新就來到帳篷外,朝學校那邊張望著,不停地踱著步,搓著手。
菜花從學校回來,帶著哭腔道:“她爸,這可咋辦呀,女兒不在學校,李林老師也不在。學校的人說,他上午到縣里買課本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薛合新聽后就有些慌神。
小黑低聲地吠叫著,在帳篷外跑來跑去。
等到深夜兩三點,女兒依舊沒回來,薛合新準備去縣里找。韓疤子騎著摩托車過來說:“上車吧,我帶你去找。這個李林,看著文文氣氣的,他心里不會打啥壞主意吧?有幾次我看他瞅孩子的眼神怪怪的!”菜花說:“不會吧,你們路上小心啊!”
“放心吧”,韓疤子踩了一腳油門,摩托車引擎轟鳴著正要走,菜花忽然喊道:“她爸,你看——”
薛合新用手電筒照了一下,看到女兒站在幾米開外,臉色慘白,渾身不住地顫栗。小黑嗖地一聲躥了出去,薛合新也跳下摩托跑了過去。女兒叫了一聲爸,蹲下去摟著小黑哭出了聲。菜花也跑過來,把女兒扶進帳篷。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菜花嘀咕著,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女兒,摟著女兒的肩輕輕地拍著。“那個李林老師呢?”薛合新問:“你不是和他一起去的嘛,咋沒見他人,這么晚你一個人回來?”“他,他——”女兒驚恐萬狀地看著薛合新,抽泣著,顫著聲道:“他,他是個騙子。到了縣里,他沒去買課本,硬拉著我和他到賓館去住,我不去,他就惱了,強拉著我往賓館里拽,我大聲喊叫著掙脫他跑了出來……到車站,已沒了車,我,我就走了回來……”“六十里地呢,你一個人走回來的?”薛合新喘著粗氣,瞪著眼珠子問,女兒點點頭。“這個狗日的,披著人皮的狼!”韓疤子兩只拳頭攥得咯吱響:“不行,得去派出所告他!”
“沒用的,他只是拉著孩子和他去賓館住,又沒怎么樣……”菜花囁喏著,眼里溢滿了淚花。
“那也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得讓他長點記性!”韓疤子怒氣沖沖道。
天亮后,一輛警車從鎮上開過來停在學校門口,將李林帶走了。
薛合新找來一輛卡車,將蜂箱裝上車,又拆了帳篷。張秀蓮從小賣部那邊過來,一臉狐疑地盯著他問:“這油菜花還沒敗就要走呀?”薛合新咬著牙,腮幫子一鼓一鼓道:“走,這就走。”
小黑繞著卡車轉來轉去,不愿離開。
韓疤子也來幫忙,裝好車,他掏出一支紙煙遞給薛合新。“也不知是誰報的警,那個李林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薛合新看看韓疤子。“我,是我嘛。”韓疤子問薛合新:“就這么走了?那,明年還會來嗎?”薛合新抬頭看了一眼學校那邊,緊緊地握著韓疤子的手,眼里充滿了復雜的神情:“啥也不說啦,走啦,老哥,我會記著你,記著鎮上人的好。明年,再說吧……”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