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網

首頁 > 小說 > 正文

無痕的青春

無痕的青春

 

作者:陳文赤

 

他心血來潮來到市區公園。公園山湖相依著高塔,平日節假日游人如織。但對于陌生的他來說,已在記憶深處模糊、淡漠了,所有的印象都駐留在5年前。公園是這樣如詩如畫,多么值得流連忘返啊。當年和女友游玩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浮現。他的腳步時快時慢,往昔的情愫汩汩涌入心中。今天重游一番,回味是酸甜還是苦澀呢?只在人生感悟里體味生活的給與。眼下這么風和日麗的天氣,要是他又能挽著女友的手臂,來這里玩個優哉游哉該多愜意啊!

 

他向南端石徑走去,沿著石徑,爬上駱駝山山頂。駱駝山顧名思義,山巒起伏頗似駱駝的背。那高一點的山頭,立著了嫦娥塑像,腳旁有只白兔子,周圍一片搖曳的翠竹。端詳著嫦娥傾注的眼眸,他想起和玲兒逗留的情景,說著古老傳說,談著心中向往。叫人可惜的是,他連照相機也不具備,自然沒能拍下一張照片。想起來真是好是遺憾,那么多年流逝的時光,他只和玲兒唯一逛過一趟公園。

 

然而回到工廠沒多久,在一個依稀星光的周末晚上,玲兒找到了他。就在圖書室走廊上,只有照明燈還在亮著,她跟他發出了最后通牒。她說她不能再等了,再等3年她耗費不起。她的閨蜜都有了孩子,可她倒像剩女一枚。是的,他是答應過玲兒,再等個3年,電大文憑到了手,進入職能崗位,他們就立刻結婚。玲兒臉色難看,皺眉質問道,會有職能崗位嗎?這耽誤的機會還等你遲到嗎?玲兒質問了過后,跺著高跟鞋一溜煙似的小跑下去。一路追著出了大樓門口,他往人行道上瞧過去,玲兒的身影轉向了前面電影院那邊。

 

自這以后,他再邀約不到玲兒了。有一天早上,在車間門口他無意瞧見了,玲兒穿了件挺漂亮的連衣裙,她身邊有了車間男工藝員。

 

他望著婆娑起舞的竹枝,心緒隨著起舞搖曳。山嶺上刮來一陣風兒,裹著一種莫名的輕柔,不停地撫摸著他那單薄而寂寞的身板。

 

他怎么也沒想到,人一旦靜止下來后,許多的往事就情不自禁浮現在心頭。它就會在心頭翻滾不息,攪得自己心情難以寧靜,是那么悵然若失失魂落魄。5年早過去了,玲兒的笑顏,嬌嗔,甚至那眉眼的一挑,卻還在記憶里回蕩。哦,這或許初戀是值得留念的意義吧。時光像一列疾飛的火車,過了而立之年的他,還是獨自形影相吊。他已經失去了愛的滋潤,剩下的幾乎全是寂寞研讀的對抗。

 

在向玲兒示好的日子,就像是昨日才發生的情景。玲兒有些小家碧玉的韻味,但很傲氣。他的悉心照顧,耐心遷就,換來了她的親昵好感。他幫著她拿東西,給她送可口的早餐,不時給她買小禮物,遷就她耍點小脾氣。玲兒那顧盼的眼睛,那柔美的身姿,溫柔的話語,讓他幾乎忘了愁苦的現實。他似乎缺不了她,充滿了渴望。和玲兒同處的時光越長,他的魂像是被她勾走了,成了他的女神。對呀,他娶老婆就娶玲兒這樣的,娶了不合心意的女子算是白活了。

 

普通人有普通的愛情,他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自以為愛情并不是泛泛的配對。他不能做個白丁,不學無術渾噩度日,幾乎廢掉人生。一個窩囊廢了,他哪還有理由去表明,自己是敢于進取的標識呢?他有了這股動力,往后就有自信顯示,他沒有辜負她的喜愛,他是立得起來的男子漢。他不愿見到的情景:是他再次邂逅玲兒后,玲兒的面前是潦倒無賴的他,別無長物的他。她的面孔像掛了一片白霜,聲音冷颼颼地哼出一聲,甚至哼也不哼丟個白眼拔腿而走。

 

他不得不與玲兒作別后,黯然掐滅了對公園的向往。他深深懂得,不去公園玩耍著實比前往更關鍵。這念頭越是深沉,就越是堅定不移。一旦毫無顧忌地游玩公園,怡然自得也就成了習慣。隨之而來是虛擲光陰,庸常混日子。剩下的就是歲月對自己的懲戒,也是玲兒對自己的輕蔑與嘲弄了。他懷抱了那個愿望,有向上的美好目標,更有一股追求的動力,但需要時間來給他頒發一份證書。

 

班組的艾桃姑娘,明顯對他懷有好感。他可以隨時看到她的笑容,也可以隨時聽到她的笑聲。她對他的喜歡,對他的熱情,她不少的舉止里、話語中,神情上,過來人都瞧得出來。不少熟悉他的工人,甚至還當著兩人的面,開過一些玩笑。她是羞澀地躲閃著撩撥的逗弄。只是艾桃并沒惹他動過心,她嘻嘻的笑聲少了感染力,沒撥動過他情感的心弦。她的聲音也還算溫柔,可撓不到他心底癢癢處。他沒往心上放,對她的態度是平淡加平淡,不太冷更不會熱。

 

玲兒離開前就已心有所屬了,如今更是享有幸福完美的家了。她愛上的工藝員讓她如愿所償,孩子起碼上了高級幼兒園,而男人起碼也獲得了一官半職。他無奈地瞅瞅耽延誤的自己,除開獲得一紙電大文憑,真可以說是別無長物了。自己究竟是被愛情遺忘了,還是忙碌中遺忘了愛情?這簡直成了他的一筆糊涂賬。時光揭開今日的序幕,他可以拍胸脯說這番話了,玲兒,哥們也不是孬種,煥然一新的日子到了!好消息啊,“奔月”廠的廠長親自接受他了。答應他進入車間技術組,坐上搞設計的辦公桌子。“奔月”可是許多制造工人向往的廠子,口碑挺高,哪可能是一般人都能進入的地方!

 

他全然未曾料到此番來公園,原只是懷想逝去的愛情,卻大為意外地撞見了玲兒!當他一腔惆悵地走下山時,見到山下200米遠的地方,出現一口200平人造水塘。有條小拱橋橫穿而過,倒映在微波興起的水面。塘里點綴著一片荷花,粉嫩的花朵含苞待放。玲兒牽著乖巧的小女孩,緩步經過小橋的時候,他也正好迎頭走了過去。這么相當無意的一見,他很快瞧出了其中的異常。怎么玲兒帶孩子出來玩耍,那個老公咋不陪在身邊?他就那么忙得不開交嗎?這些都還不算,玲兒干嘛要躲避我的目光?她迷離的眼神里,充滿了一縷憂傷啊?她的頭發顯得有些散亂,分明顯示遭遇了不幸啦!

 

玲兒乍一見了他,臉色忽而一閃,慌亂抓著女兒轉身,如同受驚的小鹿跑著走開了。玲兒抓起女兒跑了一段兒,很快就蹲下身把女兒馱起來接著跑。他想追過去卻不敢冒昧,又想叫住她又像不合時宜。他的目光留戀地追著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樹林里。他竟然呆愣了沒動彈,腦海里云遮霧繞琢磨著:莫非離開只有5年的時光,玲兒那大方活潑的性格,就變成了截然不同、害怕畏懼起自己了嗎?

 

唉,玲兒啊玲兒,你當年要是不拋棄我,咋會落得這么寒磣的地步啊?那男人對待你一定有愧!這里面一定出了很大的問題!這么不合情理的事兒,我要想辦法弄個水落石出。倒要瞧瞧當年的情敵,怎么辜負了曾經的心上人!就是不能替她討還公道,也要叫他醒悟反思自己的失德。玲兒一定在遭受委屈啊!他體會到這叫人心疼的一層,渴望迅速跳槽的心情,像干草垛被無意點燃了一團火。

 

他再次出現在班組3天后,引起了不少工人的議論。雖說這議論不那么熱鬧,沒多大效應,但不妨礙他們隨意地議論。他眼下自然顧不得那么多了,聽之任之,再顧忌那么多也得靠了事實來撐腰。

 

8小時工作都是爛熟的,他又回到提線木偶的狀態,8小時之外的工余,他卻沒有片刻的空閑,吃飯喝水是走過場,像臺運轉的機器,勁兒幾乎全撲到研讀上了。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是顛撲不破的。

 

工友們的議論也只有一點,這小子出了啥事啊?咋地又回班組了呢?不是在樓上呆了大半年嗎?他不好怎么回答他們,回答或不回答,他所面臨的窘境不變。這一切的緣由,是周工離開之后出現的。

 

周工被調往廠部大樓了。得到消息,周工攤攤手對他說,沒法子,是副總工要我,都是老鄉,只好依到去。周工這么一走,他再沒有留技術室的理由了。他被周工留在技術室,是周工覺得他是可造之才,能給他設計提供些便利,老書記聽了想法點了頭的。3個月后,老書記退休離開了。他這么離別了,沒有誰能跟他說得上話。

 

他是下班之后結識周工的。下班了他不急于跑廠食堂去,雖說去遲了沒啥菜吃。去車間的技術室,是他想念著的地方。別人對他的做法感到怪異,一個工人干嘛老跑技術室?技術室的人是工程師,再小也是懂圖紙的描圖員。他跑去能干點啥?打掃衛生?犯得上嗎?可是他卻去了,周工還在里面沒下班,還在案前天馬行空,似乎忘了飯堂在召喚。那個年輕描圖員玲兒,已經早跟他招手拜拜了。

 

他走進去的腳步聲響,敲醒了周工的思索。周工回看了他一眼,還是照往常那樣問道,來一場辯論嗎?周工說的辯論一詞有點調侃,但他倒覺得幽默。兩人沒啥子閑扯,水也不喝,就著改進“天馬”的想法,隨意談開來。“天馬”的控制器問題,有些年頭了,擋住了技能優化的提升。產品投放市場之后,與對手“奔月”廠拉下了差距,購買率大幅度降低,顯然是技術拖了后腿。偶爾有時候,他說出一點看法,也只是猜想。周工聽了后連連點頭,拍著他的肩頭,說,嗯,這次取消辯論!自然更多的時候,他是尷尬的,但周工并沒介意。周工把繪圖筆一丟,笑笑說,吵吵夠多的了,得響應你的號召,先填肚皮再說嘛。他也隨著笑了笑,跟著周工關門下了樓。

 

兩人在飯堂潦草地吃著,扒拉飯菜的時候,幾乎沒說什么話,像是在品咂吃的滋味。吃完走出了飯堂門口,他瞧了一眼,周工在瞧著腕表。他又尷尬了,還是厚了臉皮問道,周工,你晚上得空不?周工放下了手,搖搖頭,有點無奈,說,有任務啊,要帶小把戲。不過,有空我會找你。周工是成了家的人,身不由己,打擾無疑是干擾了。他和周工揮手分開了,然后走向那間宿舍。回到宿舍,那伙伴不見了人影,看來和姑娘約會了。約會自然要花錢,伙伴也免不了向他借。可是他的錢大都交了學費,只好攤手應付。他無奈地笑了笑,爬上床鋪,去枕頭旁拿出那些資料,接著走向俱樂部的圖書室。他要奮力堅持追尋他的理想,卻沒料到事情突然來個翻轉!

 

周工被調升走了,老書記退了休,新書記也就走馬上任。新書記到任后,開始了崗位視察,他沒想到新書記竟只比自己大2歲,大概是屬于年輕可為的干部。自己還是無關輕重的,一比之下相形見拙。新書記自然見了他,這不倫不類的人員,站在一旁簡單問了他幾句,哼都沒哼一聲,也沒什么表情離開了。到了下班時分,主任找到門上對他說,明天你回班組吧。回班組就回班組吧,沒有他拿不下的活。最討厭的事是要加班,干得都是返工活,這回來就由不得了。要是找他加班,那可是沒門的事!他雙休日得去電大上課。那是耽誤不起的事兒,不然的話,他的所有美好計劃全都會泡湯!

 

他腦海里又思念起玲兒了。要是重溫舊夢,破鏡重圓,琴瑟和鳴,他的新生活該多么好啊。她年紀輕輕帶一個孩子,充滿了多少的艱難和困境啦。他是毫不顧忌接受她的,為了補償給她一份真誠的愛。他愛玲兒,她的女兒也是他的血脈。至于兩人結婚后,女兒照舊原姓也沒事,更甚至他能放棄再要孩子,家庭和睦更重要。他會歡喜地抱她女兒,背著她女兒做鳥兒飛。他心里盛放著甜美的香果 ,感覺玲兒是會重新接受他寵愛的。跳槽的念頭再次鼓動起來。

 

雙休日又一次到來,他吃完一碗排骨面,去前臺付了款后,開動他那輛“天馬”車子出發了。車子繞過幾個交叉口后,迎面就是“奔月”制造廠的大門。他一把捻住車閘走下來,推著車子靠近了大門,一股雄渾的風撲面而來。他不覺發出一陣感嘆:比起那“天馬”廠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一陣隱約的酸澀感從他心底翻涌了出來。 

 

看看穿著制服的保安,直挺挺站立著,訴說著廠子的威儀。憑著他倆規范的舉止,他就能不難斷定,人家是上頭指派的正規軍。而不像“天馬”廠,是哪個領導的親戚,或半老不少的老鄉來充當。

 

不能再拖延耽擱了,屈就只能是南柯一夢。他去車棚放好車子之后,挺了挺胸膛,靠近了門口的保安,說出了進廠由頭。他遞過一只香煙,話兒說得很懇切,很期待。保安微笑地搖手推辭了,指指旁邊的執勤室說,你先去登記一下。他兀自一愣,但轉而一笑拿了筆作了登記。保安看了簽字笑笑說,廠長的辦公樓在新樓12層。

 

他含蓄地對保安說了聲謝謝,拔起腿來朝那座大樓房跑過去。他登上電梯到了12樓,沿著過道朝里面走。一個中年人與他擦肩而過的當兒,他躬下身來詢問廠長辦公室在哪?聽說他要找自己,中年人疑惑地停了腳步,指了指他問道,我就是,你是有啥子事嗎?

 

廠長,我有個技術方案,想得到您的指教。是這樣啊,那進來談談吧。廠長招呼他坐在沙發上,接著去電熱壺接了杯水,放在了他對面的茶幾上。就著圖紙聊談的時候,他跟廠長談開了設想,廠長又打電話喊來副總,一起研討圖紙,副總坐下后打量一番圖紙,然后夸獎了他幾句。自然而然,他也就提到了玲兒的老公。副總聽了不覺眉頭一跳,盯著他問,怎么,你跟他很熟嗎?他只好說只熟悉他的老婆。副總臉色一沉,手一拍大腿,他呀,不爭氣也不愛惜老婆!他疏于職守造成了損失,發配車間當了普工。老婆早就跟他離婚了。聽到副總無意漏出的話,他對玲兒的憐憫感越發強烈了。

 

再次從電梯走出來,他的心情半喜半憂。歡喜的事兒不用說,苦熬了5年的研讀總算有了報償。擔憂的事是怕玲兒不愿接受他,她以為他依然懷恨她當初。他只想一步跨向“天馬”廠,用不了一眨眼功夫,那份簽字報告就能搞定。他盼望馬上進入“奔月”設計室里,就有和玲兒重歸于好的本錢了。至于要“天馬”廠開除自己,那只是順手牽羊的事。那份所謂的報告他已寫好了,交給原來的車間主任,不要費什么口舌,在上面批個字或劃個勾,就一切OK了。

 

走到這座大樓的門口,他停下了腳,從挎包里拿出那份報告書,像是不確定似的再次瞟了一眼,只寫了半張紙,剛才留下了“奔月”廠長的指印。本來開除報告沒啥值得啰嗦的,何況還是自己厭煩已久的地方。剛才在“奔月”廠長辦公室里,就著廠長的大桌子一氣呵寫了這玩意。這么打量一眼時,身子驟然一輕“嗖”地飛升了起來。他頓時覺得驚奇,然而隨著逐漸飛升,他也就隨遇而安起來。

 

他的飛行是勻速的,季風從耳邊一陣陣拂過。他像一只落單的大雁,從人們頭頂上悠悠地飛過,只劃過徜徉在天空的云朵。他留意著自己的飛翔,感受著風的鼓舞,卻擔心起撞著了擦肩而過的鳥兒。淺白的云絮不時從他身邊無聲飄過,仿佛在迎接著一個新生的物種。他腳下的山川河流,綠樹樓房,都像在召喚著他的新生活。

 

幾座墻面陳舊的廠房出現了,沒精打采地散落在地面上。車間辦公室樓就在眼前了,他的身子不由一縮忽而降落下來。他上下瞧了瞧完好的自己,像是剛才做了一場特別的夢。他顧不及多想了,就算夢了一場吧,趕緊辦事兒夢不就做好了。那座辦公室樓房到了,他邁開步子朝著二樓拔腿跑了上去,辦公室到了。他舉手大聲地敲起了門,沒做出一點兒客套,讓房屋里的主任和年輕書記大覺意外。

 

里面傳出了回應,他推門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兩個領導從座位上像彈簧一般,從座位上一把彈了起來,眼神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著。打量了老半天,兩個領導沉著臉色沒有吭聲,心里不覺發出了暗嘆:這小子難得登辦公室的門,多半是來滋事生非的。兩個領導拽了拽衣領,臉色繃緊,不覺暗道:個小泥鰍還能翻得了大浪?

 

他面色平靜,身心坦然,走在兩個領導的面前,遞出那份除名報告書。年輕書記接過去輕瞄了一眼,臉色晦暗,忙轉給一旁的中年主任。主任隨意瞟了一眼,更是吃驚不小!呀!這貌不驚人的小子吃錯了藥吧?怎么想出歪主意自己開除自己?莫非他劍走偏鋒和誰打了賭,賭下領導不敢開除他?還是想借此戲耍領導出番氣呢?  

 

多少年來,他在兩個領導腦子里,沒多少好的印象,也可以說是淡薄的。他不參與加班的做法,做活挑三揀四,隨意請假缺勤。他宿舍里有人反映說,經常丟三丟四,而他常是半夜不睡的舉止,很遭人懷疑。就在剛才那會功夫,兩個領導還左右尋思的,找出了一點理由,打了份兩頁紙的報告預備遞上去,要上面批準他下崗的。

 

嘻嘻,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自己要開除自己,這不正中此前計劃的下懷嗎?主任心如止水神色淡然,把報告書遞給了年輕書記,書記順其自然接了過來,從筆筒里快速抽出了一只鋼筆。筆頭正要落下來劃動的當兒,書記的手像僵住一般忽而停在半空,像在昭示某種權威一樣,預備在報告書上瀟灑地劃拉一下。

 

主任突然起了身,將那只筆拽了過來,瞄了瞄書記一眼,偏開了眼神沖著他說,我看是這樣吧,你還是有能耐的。你啥時把“奔月”的機密圖紙搞來,我們馬上跟你簽字。在你臨走之前,發你一個月薪水,還陪你喝喝茶送一程。至于后果嘛,我們保證萬事無憂。

 

他聽了不覺微微一怔,主任咋會說出這樣的話?真是難以想象。到人家廠里去搞機密圖紙?這不是明顯逼我去盜竊嗎?難道為了壓倒對手,就毫無顧忌鋌而走險嗎?怎么打起這惡劣的鬼主意?他倆把我看成啥樣的人啦?莫非也聽信頭腦發燒的鬼話?難怪這么多年以來,之所以遭受冷落漠視,他倆真是帶了有色眼鏡啊!真太可怕了!無影無形的有色眼鏡,一旦佩戴在心里的震懾也是無影無形!

 

奇怪的是,他還是抿著嘴笑了笑,幽幽說道,你指的是電能控制器技術吧?這么多年我自然也很清楚的。“天馬”廠車子的質量原因,就是這項技術多年卡了脖子。“奔月”廠長已看過我帶去的技術圖紙,當即拍了大腿夸獎了我,還給我倒上好茶喝、又是遞煙來抽,笑呵呵握著我的手歡迎加入他們,等待著我明天就趕過去上班的。

 

什么呀?“奔月”廠會接受你?你把關鍵技術給他們啦?你從哪里搞來這個?這項關鍵的技術,廠技術部搞了6年,都還沒過關,你說你搞出來啦?你又怎么交給他們干啥?你得及時給我們打招呼啊,怎么搞我行我素這一套咧?你搞得太下流不像話了!怎么背叛辛苦培養的“天馬”呢?我們都有一本賬,“奔月”是“天馬”的死對頭。斗了多年的競爭老手,地球人都是清楚的!主任生氣嚷嚷道。

 

呵呵,領導,這不是從哪里搞來的,是我花了5年多的功夫研制出來的。送到廠部去審閱,說是經費有限沒批。這成了我難以言說的苦衷,自然沒跟你們打招呼,想必你們也很清楚。我帶去的這份技術圖紙,還給他們復印了一份,簽了我名字蓋了我的印章。“奔月”的廠長對我很客氣,要我坐在沙發上談,給我敬了一支香煙說,只要你們簽字開除了我,后期我研制的技術就與你們完全無關了。

 

簡直是瞎扯一氣,這怎么可能呢?真是天大的笑話!他們還要你研制什么? 你可別忘記了,你只是個中技生啦!主任緊皺著眉頭責怨不已地道,嘿呀,為了達到跳槽目的,你就瞞天過海糊弄他們?喔嗬,他們也真是糊涂透了,居然還那么相信!你這小子該不是想出啥歪點子,為了得到領導的簽字,故意編個似是而非的謊話吧?

 

兩個領導覺得真理在握,感到荒謬得不可思議,不覺晃起了腦袋,滿腦子竄出了紅色問號。這小子這么不走正道,簡直不可救藥!

 

哦對了,忘了告訴領導,5年前,我拿到了電大機電自動化文憑。這如今已經不值一提了,下面過去后,我要進一步研制電泳技術,他們安排我去上海參觀學習。說句實話,我并不太想過去,那里曾是我愛情傷心地。重返傷心地的滋味,不知領導會有啥體會?不過現在看來,人啊,應該學會,哪里跌倒,還得從哪里爬起來。

 

什么什么愛情傷心地?兩個領導聽了這番說辭,不覺面面相覷。主任沒吭聲原地兜轉了起來,書記翻翻眼皮吧嗒嘴巴說;這么說,你現在還沒成家啊?哎呀!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咧?我老婆就是廠女工部的,早說不就解決了?正如你剛才說的,哪里跌倒,還從哪里爬起來。我回去跟老婆說一聲,馬上就給你物色!不過從頭再來嘛!

 

謝謝你們的好意,現在犯不上操心了。他不覺琢磨到:這話放在上半年說,他都會猶豫一下。自己將技術圖紙交給主任時,他還隨意一揮手說:交上面去吧。叫自己碰了一鼻子血。你們對我一葉障目也就算了,居然還安排吊兒郎當的人當了檢驗員。他不覺信心充足地說:我已有明確的打算了,相信很快就有結果,當然,現在這個結果的滿意度,確實大出我的意料。呵呵,真可謂后會有期啊。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頭不覺揚了起來,朝著窗口方向,臉孔像被朝霞涂了一縷光亮。這真是付出總有回報,風雨過后總會有太陽。

 

主任的臉色刷一下變了,他不能容忍背信棄義的作為。他富有著數十年的履歷,帶著訓導的語氣說,當年你找關系來我們廠,說是對方廠獎金給的太低,看你還算一線骨干我們才接納你,你怎么就輕易忘了知遇之恩呢?看看這么些年以來,你知道你背后的非議有多少嗎?知道我們跟你頂了多大壓力嗎?可還是堅持沒有隨便放棄你,試圖用最大的努力挽救你,你居然這么不過腦袋忘本了咧?

 

主任越說火氣越大,像逮住了他的對手,宣泄著他心中的惱怒。

 

他淺淺苦笑地瞧著主任,像冷觀著一個表演。他幾步走到茶幾旁,又找來了只紙質水杯,自己倒了杯水,瞅著兩個領導說道,領導哇,你們是有所不知啊。他走過去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像聊家常似的對著領導說開了。兩個領導忍著氣惱,要看他的西洋鏡,姑且放低了姿態,聽任了他這番自由散漫又放任無羈了。只見他幽幽喝下一口水,臉上寫滿了一層酸楚,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起了以往。

 

在5年前,我是不得已離開我女友的,無奈何只身來到“天馬”廠。我女友嫌我多年來沒評個職稱,崗位沒啥含金量,太掉價了。多次鬧著要分手,我苦苦相勸不頂事,轉身跟一個車間工藝員好上。有啥辦法,女孩子說青春耗不起了,怎么勸得住?我只得打脫牙齒接受!那些失戀日子的痛心折磨,我是背地默默地煎熬了多久啊!

 

好不易找了關系轉身投奔這里,原是想搞個名堂出來,落實自己的一點小心愿。可經歷這多年的努力,還是不被你們領導看好,還是嫌棄厭煩拋棄了我,我能向誰來訴說苦楚呢?又有誰愿意屈身聽聽小百姓的心聲?陽光掛在天空上,現實真如鐵壁一般殘酷啊!

 

像無意手摸電閘突然觸電一般,兩個領導聽了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坐在座椅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兩人身上不意滲出了微微的汗,下意識里不適地搖晃了身子。見慣了場面氣勢的他們,習慣了頤指氣使的他們,做夢也沒有認識到這一層,自然也根本不會體會到,在有關這小子那些所謂傳聞的背后,他竟然隱藏了那么深層的苦衷。

 

那份白紙黑字的開除報告書,像一捧才出熱鍋的板栗,放在他們的手上難以拿捏。或許拿在手上的份量有點飄忽,一時難以承受不重之輕,在不經意的左右權衡間,那張報告書像片樹葉從手中滑落下來,落在了辦公桌下面的地上,靜止在一片暗沉灰蒙的角落里。

 

然而,他已起身離開了那張座椅。那張座椅上或許留下他的體溫,但很快就會散失而盡。他的目光里充滿了堅定與向往,卻悄然無聲掃了掃他們兩人一眼,表情還是那么茫然淡漠,不見一絲兒悔情和愧意。他見了下意識晃晃頭,打消了抒發情懷的念想。忽而他像跳著舞蹈一般轉過身來,然后朝辦公室的房門口有力走了過去。

 

他走出的動作有些瀟灑,像趕赴一場派對活動。兩個領導像才脫離鬼打墻似的,突然一下醒了神,伸手朝他發出召喚,哎,還沒簽字批示呀!已經走到了房門口的他,緩緩偏過蓄著短發的頭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聲音不高不低答道,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來,這批示現在還用得著嗎?在不遠的將來,我希望你們回頭看一下吧!

 

他說完最后一句話,走出來掩上辦公室那扇門,朝樓下走去。

 

回答的聲音好像還在房間盤旋,接下來的腳步聲清晰地叩擊著地面。他的步子一步步矯健起來,前面不太遠的水泥通道上,分明迎頭走來了玲兒和女兒的身影。玲兒和女兒雀躍一般小跑過來,天空之上飄浮著一朵朵云彩,明亮的陽光此刻灑在了他歡喜的面孔上。

 

作者簡介:陳文赤 網名:沉語落言 湖南臨澧人。南車分公司退休,荷塘區文聯作協會員。80年代參加“全國職工文學創作講座”函授培訓。90年代參加《株洲晚報》副刊“大地”寫作培訓班,發表小說散文數十篇。獲“陀螺文學網”賽事優秀獎。“西部文學論壇”小說、故事精品數篇。獲“墨舞紅塵文學網”六周年賽事,小說2等獎。“中財論壇”小說散文精品與計酬作品數十篇。株洲市荷塘區文聯“清風”文學賽事2等獎,區文聯作協公眾號發短篇小說數十篇。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最新作家網圖標

主站蜘蛛池模板: 麻豆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日本高清不卡码| 色综合天天综合网国产成人网| 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多人| 亚洲色国产欧美日韩| 国产成人av在线免播放观看| 日批视频网址免费观看| 男女一边摸一边做刺激的视频| 欧美手机在线视频| 一二三四社区在线中文视频|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网站| 人人玩人人添人人| 四虎4hu永久在线观看| 国产婷婷综合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成人h片在线| 天美传媒一区二区三区| 旧里番yy6080| 狍和女人一级毛片免费的| 韩国演艺圈悲惨133bd| 99久久免费中文字幕精品| 久久久国产99久久国产久| 亚洲色欲久久久综合网东京热 | 色狠狠久久av五月综合| 香蕉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久久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 亚洲日韩国产成网在线观看| 国产a级黄色毛片| 国产片免费福利片永久| 大陆一级毛片免费视频观看i| 日美韩电影免费看| 欧美大肚乱孕交hd| 男人的天堂一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 青青国产成人久久91网| 香蕉视频在线观看黄| 91大神在线精品视频一区| wwwxxx日本| www.日本在线视频| 一级毛片免费不卡在线| 中文字幕看片在线a免费| 久久久影院亚洲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