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漂亮，鳳眼柳眉，嘴角微微翹起的時候，村里人都愛多看她幾眼。
    可她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母親生她的時候，是難產，大出血。村里的老接生婆遇上這種情況也慌了手腳，胡亂中將她從母體拖出。之后，母親來不及看她一眼，便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她“哇”的那聲痛哭，像是憎恨自己用母親的性命換取來到這世上。而她老實巴交的父親，也在她的這聲痛哭之后，滿臉淚痕，掩埋了妻子，抱著她走進村里各家各戶，乞討給娃兒幾口奶水活命。
    她硬是這樣活了下來。
    而父親終日操勞，佝僂了身，硬撐不住，終于倒下了。父親含淚對她說，娃啊！信命吧，窮人命賤，老實做人，謹慎活著。爹給你找了一戶大戶人家，你去吧，愿菩薩保佑你！之后，父親遺憾地離了人世，找母親去了。
    這一年，她才十二歲。
    她進的這戶人家里有個哥哥，名叫財，長她三歲，在鎮上讀初中。財哥哥打鎮上回來，會教她識幾個字，比如她的名字杏兒，就是財哥哥一筆一劃教她寫的。
    這之前，她一個字也不識。在財的家，她打豬草，放牛，還要每天早起給財的爹娘燒好稀粥。
    杏兒后來才知道，她是這家的童養媳。她該管財的父親叫公爹，從進這家門起，她就是小媳婦兒就必須伺候公爹一家人。
    這一切她都認了，她認命。她的命硬，出生時克死母親，長大后累死父親。她必須以勞動來償還父母恩情。同樣也為了能活下去。
    再后來，財哥哥在城里讀高中還未畢業，就回村了。
    那時候，村里人都說著“文化大革命”這個詞，她不知道啥意思。她只知道財哥哥沒有書讀了，城里很亂，到處文攻武衛。她在財哥哥帶回的行李中發現個像袖套一樣的東西，紅色的。
    財說，這是紅袖章。
    紅袖章？干啥用的？杏兒問，上頭還有仨字哩。財又告訴她，那仨字叫“紅衛兵”。說到“紅衛兵”，財沉思了，良久，嘟囔了一句，這是一道護身符啊！
    “護身符”杏兒懂，置于貼身處消災避邪的靈符。杏兒想自己命賤，這紅袖章帶身上，準能保佑自己。
    她知道公爹是地主。財是地主崽子，她是地主媳婦兒。貼身帶著紅袖章，有了這道護身符，他們不會批斗地主媳婦吧？
    她說的“他們”，是村里幾個耀武揚威的造反派。他們鬧騰得很。
    財哥哥回村后便與她拜堂成親，正式成了她的老公。圓房那夜，財看見杏兒將紅袖章與紅肚兜系一塊兒貼身藏著，樂了，說杏，紅袖章是佩戴在左手臂上的。
    哦，紅袖章不必藏著掖著，得讓人看見，那是護身符，有震懾力。她明白了。
    那時，城里人批斗走資派，鄉下人批斗地富反壞右。公爹是地主，時常挨批斗。
    來拉公爹去批斗的人中，領頭的那人叫衛東，看到杏兒，眼神都直了，這地主媳婦兒長得挺漂亮的，能與她睡上一覺敢情舒服，死都值！
    杏兒看見這幾人也戴著紅袖章，趕忙從兜里拿出紅袖章戴在左臂上，忿忿地說，我是紅衛兵，有護身符在此，你們不能拉走我公爹！
    嘿，美人兒還挺兇的。衛東說，美人兒，你是地主婆，怎么能是紅衛兵？這紅衛兵袖章是撿來的吧？說著，伸手來扯杏兒的紅袖箍，一拉扯，將紅袖章扯破一個窟窿。
    一塊兒來的造反派起哄著，頭兒，將這個地主媳婦一塊拉去批斗得了！
    一個漂亮小媳婦兒，你們舍得批斗嗎？衛東淫笑著離開了。
    公爹還是給拉去批斗了。杏兒鬧不明白，財說紅袖章是護身符能消災避難，可咋就保護不了公爹呢？咱這命，真的很硬啊！
    這些天財到縣城去了，說去見見城里的同學，看能不能找點零活兒。她獨自坐在炕頭，翻看笸籮中的針頭線腦。紅袖章讓扯破一個窟窿，她用細絨絲線繡上一對鴛鴦。鴛鴦在溪水中結伴游玩，活靈活現的。
    杏兒想財的時候，就將這紅袖章置手心輕輕撫摸著。
    這天，當她撫摸著鴛鴦想財的時候，木窗外閃著一雙賊賊的眼睛。
    房門突然讓人踢開了。衛東闖了進來，一臉壞笑，哈，在紅衛兵袖章上繡野鴨子，居心不良，你想造反啊！抓你個現行反革命！衛東說著，伸出手來搶。
    杏兒想壞了，本能地將紅袖章護在胸前。
    衛東伸出的手停住了，雙眼盯上了杏兒起伏有致的胸。他淫笑著說，只要你跟我睡了，這事就不說出去！他撲上來了，用一雙強有力的手將杏兒按在炕頭。
    杏兒想必須反抗了，我犯了什么罪啊？她的手在炕上摸索著，摸著了一把剪刀。她掙扎著試圖將剪刀舉起來。
    衛東卻發現了她的這個舉動。他吼，好你個現行反革命，還想刺殺革命派啊！
    他將她手中的剪刀奪過來，猛地朝她胸前扎去。
    一股鮮血從杏兒的胸中涌出。鮮血染紅了“紅衛兵”仨字，鴛鴦紅了，溪水紅了，全紅了，猩紅猩紅的……
    從縣上回來的財疾步朝家走去。家里好安靜哦，出奇的靜，發生了什么事了？
    他猛地推開家門，忍不慘睹的血腥場面出現眼前。一朵陽光泊在杏兒含恨的面龐上，映襯出的卻是青杏一般的酸澀，兩行淚痕，像是在述說著什么。
    夜里，村東造反派頭頭衛東的家突發大火，熊熊烈焰狂舞著，映紅了半個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