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贠靖
還沒走到村外的胡同口,彭耀祖心里就有些發毛,打起了退堂鼓,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蹲在地上喘著粗氣,沒勇氣再向前邁進一步。
冥冥之中他感到對他來說,這條胡同就是條死胡同。每次穿過這條胡同他就像走進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感到人生也變得一片灰暗,如洪水蹂躪過一樣,一片狼藉,十分難看。
他覺得他大(爸)說的很有道理,他就是塊扶不上墻上的爛泥巴。這個干巴巴的農村老頭,除了種地啥也不會。即便如此,他對兒子還是瞧不上眼。他漲紅著臉說:你大我上輩子莫非做了啥虧心事,咋生下你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
當年彭耀祖離開村子的時候,他大瞪著一對散光的眼珠子,詛咒道: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爺爺你太爺爺都在這村里種了一輩子的地,輪到你這咋就不行了?你以為你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呀,還要到城里去,瞧把你給能的,城里就差你呀!
老頭罵起人來,兩眼充血,牙尖上就像涂了鶴頂紅,句句話都像鋒利的刀子一樣插到兒子的心上。他說:狗日的,有能耐你岀去就別回來!回來就不是你娘生的!停一會又瞥了兒子一眼說:哎,我說,城里車多,你狗日的出門當心點,別讓車給撞死了,有你狗日后悔的時候!
我撞死了也跟你沒一毛錢關系!彭耀祖狠狠地瞪著老頭頂了一句。他大更加來勁了:你狗日的還敢跟我頂嘴,信不信我抽死你!
彭耀祖覺得,他活著就是為了證明給他大看,他要讓這個干癟老頭知道,他不是天生就該守在村里種一輩子地。就是一只被宰殺的雞,臨死也該掙扎著撲騰一下嘛,沒準還能撲騰出一條生路來。
現在他大啥也看不到了,老頭就躺在距村子三里多地的一片亂石灘上。老頭活著時摳門,死了也不舍得占用一寸耕地,給自己把宅子選在寸草不生的亂石灘上。他說,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啥時候也不能亂糟蹋土地。
在老頭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妹妹一直說是彭耀祖害死了老頭。這個平時說話慢聲細語,從小就跟在彭耀祖屁股后頭,對他言聽計從的妹妹,竟沖著他大喊大叫,將他推出了家門。
聽說彭耀祖被抓進去后老頭氣得吐血,躺在炕上哀聲嘆氣,說這狗日的要聽了他的話不去城里,安安生生在家種地,就不會有牢獄之災了。
老頭一輩子都很要強,在人前走起路來也昂著頭,說出話掉在地上也砸個坑。他給兒子取名耀祖,就是希望他能繼承他傳下來的好家風,在人前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活著。沒想到兒子竟讓他,讓彭家的先人蒙羞,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現在彭耀祖真想跪在老頭的墳前,讓老頭瞪著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再痛痛快快大聲野氣地罵他一回,但卻沒這個機會了。
彭耀祖仔細地回想過,他之所以栽跟頭,或許是因為到城里后一切都太順的緣故。
那天他從長途汽車站出來,就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胡姐。這讓他越來越相信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要不然哪能那么巧,為什么遇到胡姐被搶劫的是他而不是別人。
胡姐皮膚很白,生得細眉大眼的,像高原上的格桑花兒一樣好看。
胡姐以前是公司底下一個營業廳的營業員。她和方總結婚后就辭了工作,在家做起了老總夫人。沒事干她就每天去逛商場,買東西。一家挨著一家逛,買的東西用不了就送人,送完了再買。反正她有的是時間。
倒霉的是胡姐早就被街上的小混混盯上了,而她居然毫無察覺。
那天胡姐剛從商場出來沒走幾步,一個打劫的就從后邊過來,冷不丁搶過她肩上的包沒命地向前跑去。胡姐被這突如其來的搶劫嚇懵了,站在那瑟瑟發抖。
當時彭耀祖正好經過那里,他見狀從地上抓起一塊磚頭就追了過去。
他大老是譏諷彭耀祖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唯一的優點就是生得長胳膊長腿。沒想到剛到城里這長胳膊長腿就派上了用場。他三兩步就追上了那搶劫的男子。男子嚇得丟下包就跑。彭耀祖仍緊追不舍,一個箭步沖過去,將他撲倒在地,死死地摁住。胡姐過來撿起地上的包拍打著,扭過臉看了一眼彭耀祖說:小伙子真厲害!
彭耀祖長這么大還沒人夸過他,被一個長得像花兒一樣好看的城里女人一頓夸贊,他反而不好意思起來。那搶劫的男子趁他不注意掙脫了拔腿就跑。他轉身去追,胡姐說:算了吧,又沒啥損失。
就這樣彭耀祖認識了他命中的貴人胡姐。胡姐問他來這里干啥,他搖搖頭說:不知道。胡姐噗嗤笑了。她說不知道就對了。后來胡姐把彭耀祖引薦給了方總。方總見他生得長胳膊長腿,就問他愿不愿意干保安,他點點頭說愿意。原來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便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
再后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在方總的關照下,彭耀祖不僅在公司站穩了腳跟,幾年下來,還轉了干,當上了部門經理。他媳婦常說,你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方總。他說那是必須的。
記得那一次他帶著媳婦抱著兒子回去看老頭,老頭仍嘴硬,不肯說軟話。他說:不是你狗日本事大,而是瞎雀兒碰上棵好谷穗!他笑笑道:那也比困在村里那一畝三分地里碰不上好谷穗強嘛!老頭警告他做人要低調,別翹尾巴,別得意忘形。他說:狗狂挨磚頭,人狂沒好事!
老頭半點都看不上兒子,對兒媳婦和孫子卻偏愛有加。他戳著兒子的腦門說:你狗日若敢欺負我兒媳婦和孫子,我跟你沒完!
老頭要知道他兒子背著媳婦在外面又找了別的女人同居,一定會氣個半死。那女人長得很像胡姐,一肚子的花言巧語。她說彭耀祖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真命天子,是她要一生一世相守相伴的人。
后來彭耀祖才知道,那都是些騙人的屁話。因為她在他之前居然結過六次婚,生了三個孩子!她來找彭耀祖就是為了花他的錢。彭耀祖出事進去后,她就從他的視線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沒出現過。彭耀祖有時想,會不會是錯覺,或許他根本就不認識這么一個人。
還是他大有先見之明,他早就說過:娶媳婦過日子嘛,還是原配好!
現在彭耀祖想起來,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就是個笑話。
彭耀祖和媳婦結婚后日子一直過得不咸不淡。有人取笑他端著金飯碗討飯吃,他問:這是何意?那人說:別揣著明白裝糊涂,這年頭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他見彭耀祖一副感興趣的樣子,那人接著說:你知道嗎,有人專門靠倒騰電路都發了。彭耀祖聽了一臉茫然。那人說:你不知道吧?他們借大客戶的名義,以每條電路每月三五千塊錢的優惠價格,一次從公司租幾十條電路,再以每條電路每月五六萬千塊錢的高價租給競爭對手,一倒手每月幾十萬就到手了。
還有靠做假用戶發財的。這個更簡單,和代理商勾結在一起,本來代理商只發展了一兩千個用戶,他會給做成一兩萬甚至十多萬,從公司套取的傭金五五平分。
彭耀祖聽得睜大了眼:還有這么搞的,難道就沒人管嗎?管個屁!那人說:都心照不宣唄!這年頭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誰會為了不相干的事情揭那個蓋子,那不是沒事干給自己口袋里揣顆定時炸彈嘛!
彭耀祖說:那倒是呢。
彭耀祖在公司是管增值業務的。那人給他指了條發財的道,他將信將疑地問:這靠譜嗎?那人說:靠不靠譜的,試試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嘛!
按照那人出的主意,彭耀祖先注冊了一個公司,法人就是他那大字不識幾個的老娘。
緊接著,他包裝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業務——“每日新鮮事”,并物色了幾個社會青年,將網上那些道聽途說的奇聞軼事剪輯粘貼在一起,推送給訂閱的用戶。
公司有幾百萬用戶,為了避免引起用戶注意,彭耀祖以三五塊不起眼的價格,在后臺偷偷地給用綁定,沒想到一個月下來居然掙了一千多萬!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原來掙大錢竟這么容易!彭耀祖覺得以前的日子都白過了!
有了錢彭耀祖就飄飄然膨脹起來,買豪車,買豪宅,每天擁著美女,出入高檔會所,過上了有錢人過的醉生夢死的日子。
彭耀祖有個愛好,就是收集女人內衣。還有就是記日記,他把和每一個女人在一起纏綿的細節都一字不落地記在日記本上。他被帶走的時候,竟從辦公室抱走了一箱子日記本。
有錢后,彭耀祖覺得不能只在城里醉生夢死,他得讓老頭,讓村里人都知道他有很多錢。他每次回家都在車里塞滿名煙名酒,進了村見人就給。
他大說:你狗日一定腦子進水了,讓叫驢給踢了!是個人都曉得,人人都有仇富心理,見不得別人比自己過得好。別看你白送東西,那也沒人說你好!
果然,不少人收了東西,一轉身就說他這是讓錢給燒得,回村來顯擺!還有人斷言他那錢不是正道上來的,遲早要出事!
彭耀祖聽了氣得肚子疼。更讓他沮喪的是,老頭也不相信他那錢是正道上來的,他帶回去的煙酒老頭一口不沾。
彭耀祖覺得,有再多的錢,在村里都沒了意思,反而招來了仇視和不滿。
他在想,趁現在有錢,得干點名垂青史的事情。
從村口到村委會,再到彭耀祖家,有一條土路,每逢下雨天就成了爛泥塘。彭耀祖有錢后,就叫來施工隊,開著推土機碾路機,把那條路給拓寬了,鋪上了黝黑發亮的柏油。
他大說:狗日的這回倒是干了件贏人事!
很快彭耀祖就出事了。公司審計發現,幾千萬的增值業務,只有很少一部分進了公司收入,其余全都轉到一個私人公司名下。他們順藤摸瓜查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那個公司的法人竟然是彭耀祖的母親!
更讓很多人沒想到的是,平時看著老實巴交,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的彭耀祖,居然貪了好幾千萬!
彭耀祖出事后,村里那條路就被貼上了腐敗路的標簽。揭掉柏油吧,村民們覺得白白的糟蹋了錢。不揭吧,任由那條路躺在那里,每天人來人往的,走在上面都覺得是個恥辱。
也有人硬氣,寧愿繞開了去,也不走那條路。
后來村委會的人想了個無奈的辦法:在路面鋪上一層麥草。可走上去還是覺得不踏實,感覺那就像一條破破爛爛的遮羞布。
彭耀祖這次回村,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他娘死了。他大死的時候他還關在監獄里,沒有回來。現在他娘死了,他已出了監獄,再不回來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他覺得這趟回家的路對他來說難于上青天。
蹲在村外的胡同口,彭耀祖頭皮發麻,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心想,他大他娘都死了,躺在那里啥也不知道了,有啥不滿的難聽話都說不出來了。但村人還在,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給淹死!
他發達的時候村人就沒幾個待見他,或者說沒人承他的情說他的好話。如今,他剛從監獄里放出來,他們一個個還不借機落井下石,以解心頭之恨?!他不知道村人見了他會用什么樣的眼神來看他,會說多難聽的話!
彭耀祖渾身顫栗著,實在沒勇氣再往前走。他怎么也沒料到有一天他會如此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他硬著頭皮站起來,打算轉身返回。
這時,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和他打著招呼:是耀祖兄弟回來了,怎么不進村啊?
原來是村里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堂哥,他過來拉著彭耀祖的手,上下打量著他,笑吟吟道:很長時間不見面,你有點瘦了!
彭耀祖極不自然地啊了一聲,不知該說什么好。
啥也別說了,堂哥挽起彭耀祖的胳膊說:走,咱回家去!
彭耀祖輕輕松口氣。
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人,大家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熱情地和彭耀祖打著招呼。
彭耀祖沒想到,他日夜備受煎熬,感到無顏面對的鄉親,此刻敞開寬廣的胸懷熱情地接納了他。他的心里涌起一陣陣熱潮,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熱淚。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