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星寥落,晨光熹微,空氣里泛著一股隔夜的草腥氣。清冷潮濕的石板路上,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面相兇惡,身著燙眼的紅衣紅褲,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地向城門樓走去。
大伙每見此景,就知道,衙門里又要殺頭了。
穿紅衫的男人姓伍,人送外號“鬼伍”。鬼伍是衙門里的劊子手,他的鬼頭刀平時不放在身邊,而是擱在城門樓上,因為劊子手的刀能辟邪,可保一方平安。用的時候,鬼伍就恭恭敬敬地到樓上,登梯取刀。
往常,這是鬼伍最風光得意的時候。
鬼伍打小是個棄兒,靠乞討過活,此人生來一副蠻力,長大后就靠給人扛活吃飯,一直也沒娶到媳婦。鬼伍相貌奇丑,耳如扇面,嘴若馬蹄,面部凹陷,下巴突出。從側面瞧,像是一個彎彎的月牙。因為留著濃密的胡須,臉略顯平整些,但看起來更兇惡了。
鬼伍在入行之前,備受街坊們恥笑嘲弄,大人們都拿他來嚇唬好哭的小孩。后來,衙門里的老劊子手來找他,想讓鬼伍接替他。鬼伍很有干這一行的天賦——人高馬大,相貌丑陋,又天生神力。鬼伍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老劊子手先是帶著他練習殺豬。很快,鬼伍在豬身上畫一道杠,一刀下去,能分毫不差。殺了近百頭豬之后,老劊子便把他的刀和一身燙眼的紅衫交給了鬼伍。
老劊子手告訴他,穿上這身衣服,你就不是人了,而是鬼!是神!古往今來,只有劊子手見到天子不用下跪。的確,每每穿上它,鬼伍覺得人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平日里再神氣的人,瞧見他都是畏畏縮縮的。
我是鬼,是神。
每次干完活,一身血漬的鬼伍,不擦也不洗,兀自扛著那把鬼頭刀,往街中心走,鬼伍無論走到誰的攤前,想要啥了,也不說話,只是將手一指,攤主就得乖乖地將東西白給他,稍不情愿,他就兇神惡煞地將血淋淋的刀往你攤前一放。以后,誰還愿意到你那兒買東西?
因而,只要這一天有活了,鬼伍就跟過節一樣高興,大模大樣地取刀,再到河邊“哧咔哧咔”地磨刀,故意磨得很響,臉上還泛起瘆人的微笑。
鬼伍從來不去打聽被砍的犯人犯了啥罪,他認為只要是衙門里讓他砍的人,就一定有罪,就該死!
可不久前,鬼伍處死的竟是一名貌美柔弱的女人,那女人全身都是刑具留下來的傷痕,始終泣涕漣漣。鬼伍看到她,覺得手中的刀突然變得很沉,鬼伍讓她抬起頭,撩起長發,讓頸背露出來。女人很順從地做了,然后帶著哭腔地問:“這樣對嗎?”
鬼伍聽罷,心里一揪。遂不忍心看她頸背上那一片白得刺眼的肌膚——再過一會兒,那就是他下刀的地方。
就在鬼伍舉起刀,準備施刑的時候,女人哀求道:“大哥,求您別破我的相,到了地下,我還要和夫君相聚。”
鬼伍眼一閉,心一橫,手起刀落,一道血光,濺紅了不遠處的白幡。
按民間的傳說,血濺白幡、六月飛雪,說明有冤。
鬼伍私下打聽女人的案子,官方說,是女人毒死了丈夫。可鬼伍從一個喝醉酒的更夫嘴里得知,原來,是縣里首富秦員外的獨生子秦大少,看上了女人,多次霸占不成,惱羞成怒,便找人毒死了她的丈夫,買通縣令,陷害于她,最終將其屈打成招。
打那時起,女人的表情便在鬼伍眼前揮之不去。鬼伍曾想,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還有幾個像她一樣成為冤魂的?好幾回,鬼伍心里堵得慌,酩酊大醉之后,便搖搖晃晃地來到西山墳崗,月色空明之夜,鬼伍就坐在女人的墳前,兀自說著醉話。
后來,再行刑時,鬼伍老是看到臺下有個人影,像是那個冤死的女人,女人一會兒在東面,一會兒又飄到西面,人影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攪得鬼伍心神不寧。
許是上天有眼,這一次,鬼伍要砍的死囚,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秦大少,秦大少不久前和另外一個闊少為掙一個青樓頭牌大打出手,將其打死,那家人關系硬,越級上告,很快叛了秦大少斬刑。
不想,頭一晚,縣令帶著秦員外偷偷來找鬼伍,讓他刀下留人。
按當朝律法規定,砍頭時,劊子手必須一刀斃命,假若不死,犯人可以多活一年,第二年秋天再行刑。
秦大少整天在外面尋花問柳,到現在連個子嗣都沒有,秦員外的意思,多活一年,留個香火。并且,可以有時間到上面疏通疏通,說不準能保條命。
然而,代價是,若是劊子手一刀沒有斃命,按律則要砍斷劊子手的雙臂。
縣令告訴鬼伍,事成之后,秦員外將給他一筆豐厚的報酬。否則,鬼伍小命不保。
鬼伍沒吱聲,只是很詭異地笑了笑。
天亮后,鬼伍去城門樓上取刀,才發現他那把斬金切玉的鬼頭刀,被人換成了一把鈍刀。還有行刑前準備給劊子手喝的敬天酒,也被兌了水,他們怕鬼伍喝了酒,手會下得更重。
遠處,縣令端坐高臺,撥弄著檀香珠,閉目養神。
正午已過,縣令從竹筒里抽出令牌,輕輕一擲。
刀落了,卻砍在了秦大少的腿上,秦大少抱著腿,疼得直打滾。
鬼伍扛著刀,半蹲在臺上,臺下一片嘩然。只有高臺上的縣令,臉上泛起一陣不易察覺的微笑。
可當秦大少掙扎著要站起來時,鬼伍走過去,踩著秦大少的傷腿,又割斷了他的腳筋。
大伙這才明白,鬼伍這是在折磨秦大少!縣令忙讓衙役們上臺制止鬼伍,衙役看到鬼伍手中的刀,面面相覷,都不敢上去。
鬼伍哈哈大笑,遂又在秦大少的后背、前胸、下體上相繼砍了十多刀,每砍一刀,都揮舞著刀,狂喊長嘯,聲似厲鬼,引得百姓陣陣歡呼,卻讓縣令面如土色、坐立難安。
直到最后一刀,剁下了秦大少的首級。鬼伍將刀使勁摔在了地上,血紅的眼睛怒視高臺上的縣令,隨后仰天大笑,聲徹云霄……
押送大牢的路上,攤主紛紛拿出好酒好肉送與鬼伍,鬼伍只是瞇著眼笑笑,絲毫未取。
頭頂,云淡日麗,秋高氣爽,微風拂來,像是女人清涼的水袖掠過自己的身體,鬼伍覺得,沒有什么比這時候更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