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禾
作者:贠靖
每個人的心底里都有一塊柔軟而隱秘的角落。看似隱韌,卻很堅強。
四禾走進肖東村的時候,肖二奶奶正在塬上的旱地里鋤草。她扭頭看了一眼這個低頭跟在肖慶奎家的大小子立榮后頭的女人,與她見過的女人有所不同,這個女人的腰很細,屁股很大,像一只葫蘆一樣,在靜謐的田間小路上無聲無息地向前移動。
收割過的麥田里,兩只狗在追逐調情。
立榮這臭小子,咋不聲不響帶回這么一個女人來。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這么一個女人,肖二奶奶停下鋤頭,眨著細小的眼睛在腦子里快速地過濾了一遍,她確定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肖東村在關中平原的北端,渾黃的肖河水從九宗山里流淌出來,變得清澈見底,在村東繞個彎,騰著細浪,一路浩浩蕩蕩地向南流去。
這里地勢較高,村西的黃土臺塬上有一座關帝廟,早些年逢年過節下游駱家溝的人也來這里焚香祭拜,祈求關帝爺保佑全村人丁興旺,五谷豐登。
然而日子總是過得不盡人意。
四禾的到來,給這個村子注入了一絲鮮亮的色彩。
她一進門立榮的妹妹立霞就湊過來看著她悄悄地說:“姐姐你真好看!”“你也好看呢!”四禾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粉色的發卡塞進立霞手里說:“快戴上試試,瞧好不好看!”“好看!”立霞只戴了一下就取下來攥在手心里。
慶奎家的一見到四禾心里就咯噔一下,覺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見過。
她走過去問:“姑娘,你家是不是駱家溝的?”“您怎么知道的?”四禾有些奇怪?!鞍吃賳柲?,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駱家玉人的?以前做過木匠!”“他是俺大!”這回輪到慶奎家的吃驚了。四禾問:“阿姨,您這是咋啦嘛?”“沒事,你們聊?!睉c奎家的紅著臉慌慌張張地走開了。
吃晚飯的時候,肖二奶奶來到肖慶奎家。進了院子,她咳了一聲,朝亮著燈的廂房里瞄了一眼,肖慶奎家的就顛著大腳片子跑了過來,一驚一乍地問:“他二奶奶,您今兒咋有空過俺家來了?快進屋坐吧,俺給您盛碗包谷糝湯喝,是今年的新包谷糝熬的,又粘又稠,可香呢!”
“你先別打岔!”肖二奶奶朝四下里瞅瞅問:“人呢?”“誰呀?”“還有誰,你家大小子立榮和他帶回來那個大屁股女人!”
“嗨,您說他呀!那小子您從小看著長大的,您還不了解他,回來屁股還沒焐熱就走了。說是要到鎮上去租一輛二手車跑運輸,往縣城拉客?;丶襾硪X,他大沒給,轉身就走了?!薄澳桥四??”“也跟著走啦!”“那你問沒問她是哪里的人?”“沒問?!?/p>
“咋就沒問呢?”肖二奶奶眨看眼說:“不是俺編排你,慶奎精得跟猴子似的,咋就娶了你這么一個榆木腦袋的二女人!”
立霞瞥一眼二奶奶嘟著嘴說:“您咋能這么說俺媽呢?”“不這么說還能怎么說?小丫頭片子,大人說話你插的什么嘴!”
二奶奶看著立榮的弟弟立耀:“二小子,這個家屬你最老實,你來告訴二奶奶,知不知道你哥帶回來那個女人是哪兒的?”肖立耀仰起臉想了想說:“俺聽俺哥好像說了一句駱家溝,說是要去一下駱家溝她的家里,再去鎮上?!睉c奎家的過來碰了他一下說:“快去買包鹽吧。”立耀骨碌著一雙不明所以的眼睛:“昨個不是剛買的嘛!”“叫你去就去唄”慶奎家的說:“哪來那么多話,俺腌菜用!”
“這就對上了嘛!”二奶奶在一邊說:“還是二小子是個好孩子。”她讓立耀和立霞先進屋去,說奶奶有話和你大你媽說。
“啥話嘛,還不能當著俺娃的面說。”慶奎家的小聲嘀咕了一句?!翱扉]嘴吧你!”肖二奶奶一臉嚴肅道:“俺跟你們兩口子說,那女的絕對不能進你家的門!“這是為啥呀?難道您想讓俺娃打一輩子光棍?”“哪來那么多為啥,俺說不能進就不能進!否則會大禍臨頭,有你們后悔的時候!”“有這么嚴重?”慶奎家的問,慶奎一直低著頭,在一邊瞅著黑董董的地面,踢著地上磚砌的水槽?!澳阋猜犞c,別心不在焉嘛,你們這兩口子,真是!”二奶奶說:“按說這是你們家的私事,俺無權干涉。但又不能袖手旁觀。若不是怕禍害到全村人,俺才懶得在這里跟你們費唾沫星子!”
肖慶奎這會倒是來了興致,抬起頭問:“二奶奶,您說的是真的?”“放心吧,俺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都多!保準錯不了!”二奶奶得意地仰著頭。
肖慶奎撇撇嘴,搖了搖頭。他心想,二奶奶一定是聽二小子立耀說人家女子是駱家溝的才這么說。
駱家溝在黃土臺塬的南邊。十幾年前,駱家溝的人和肖東村的人為引水澆地打了起來,結果還死了一個人。二奶奶的丈夫肖二大爺就是在那次械斗中傷了一條腿,成了瘸子,十幾年里再沒離開過雙拐。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兩個村的人就結下了梁子,發誓永不來往。
慶奎家的大小子立榮突然帶回來一個大屁股女人,還偏偏是駱家溝的。盡管肖慶奎兩口子不相信那女人會給肖家,給整個村子帶來禍害,但這一消息傳開來,還是打破了這個肖河邊上的小村莊的寧靜,且引起不小的恐慌。
這件事在肖慶奎家同樣激起了一絲漣漪。在這個叫四禾的女人能不能進肖永家門這件事上,一家人的意見也出現了分歧。
第一個舉雙手贊成的是肖立霞,她雖然年紀最小,但最有發言權。因為一家人都讓著她。她眨著一雙未經世事的單純的大眼睛說:“俺就是想讓她做俺嫂子,因為她對俺好,頭一回來就給了俺一枚發卡!”她說著把攥在手心的發卡別在頭上:“你們瞧多漂亮呀!”肖慶奎家的說:“老幺,碎丫頭,你這不能作數!”“為啥呀?”“因為你已被她收買了!”
二小子立耀說:“俺也贊成她作俺嫂子,因為她長得比村里的女孩都漂亮!”“你,你這話也不能作數!”慶奎家的說:“因為你這是被她的外表迷住了心竅!”
輪到家里的主心骨肖慶奎表態,他說:“俺尊重老大的意見,以后是他要和那女的過日子嘛,他愿意,俺就沒意見。”
慶奎家的說:“你這是墻頭的蒿草兩邊倒,更不能作數,說半天跟沒說一樣!”
慶奎家的接著說:“這件事不能就這么放任自流,必須有個明確的意見。在他們倆公開關系之前,一家人必須統一意見?!毙ち⑾颊f“媽,俺瞌睡了,你們統一意見,俺先去睡了!”立耀說:“俺也去睡嘍!”“瞧這兩孩子!”
慶奎家的大聲說:“都聽好嘍,戶口本這些天得給俺盯緊了,不能讓老大拿了去!還有,得去跟村委會告知一聲,不能給他們開證明。這事交給俺來辦,你們都靠不??!”
有一層窗戶紙慶奎家的沒好意思捅破,這女人她大駱家玉是她以前的對象,兩個村鬧翻臉后,他們就分手了。
就在人們都睜大了眼,盯著塬上那條土路,像提防洪水猛獸一樣防著肖立榮和那個叫四禾的女人的時候,從鎮上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立榮和那個女人在鎮上租房同居了!
“沒領證就住在一起,真是羞死先人了,也不嫌害臊嘛!”慶奎家的出門解手也慌慌張張低著頭。
肖慶奎倒是想得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說:“都啥年代了嘛,少見多怪,出去瞧一瞧,城里頭沒領證住在一起的一大層呢!還有生了娃才辦婚宴的!沒誰笑話誰嘛!”
慶奎家的有些無地自容:“咦,城里是城里,農村是農村,虧你還有臉說出口呢!”又說:“不行,俺得去趟鎮上,跟老大說,不能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
“鎮上那么多人,你就別去丟人現眼啦!”肖慶奎攔在她面前勸阻道。
立耀和立霞聽說老大和四禾在鎮上租房同居了都很高興。慶奎家的氣得戳著他們的腦門說“一個個的恬不知恥嘛!”
“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可恥的!”肖立耀反駁道?!鞍持С指绺纾 毙ち⑾颊V壅f。
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鎮上商鋪林立,水陸交通都很發達。街兩邊青磚碧瓦的二層小樓已有些年份,一色的裝了朱紅的門窗,很是亮眼。
鋪著青磚的小巷被往來的販賣山貨的商販擠得水泄不通。
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中夾雜著聽不懂的外地口音。
四禾和肖立榮就在鎮東頭的巷子里租了一間房子住。慶奎家的來找她,她說:“阿姨,慶奎不在,跑車去了。”“俺找你。”慶奎家的說:“俺來就是要跟你說,你和立榮不能在一起!”“這是為啥?”“不為啥!”慶奎家的沉著臉說。四禾一聽心里的一股犟勁就上來了,低著頭不再和她說話。
慶奎家的知道說服不了四禾和立榮,就悄悄去了趟駱家溝,要求駱家玉出面做通他女兒的工作。駱家玉面露難色,但還是答應慶奎家的試一試。
駱家玉一到鎮上就被四禾頂了回去。她說:“您別勸了,俺知道她去找過您。您告訴她,別費那個心思了,誰也不能把俺倆分開!”逼急了就說:“噢,你們沒在一起,就不許俺倆在一起了?這是啥邏輯嘛!”
駱家玉被問得無話可說,只得無功而返。
四禾和肖立榮租來的房子很小,里邊陳設簡陋,只有一張床,一只藍色小衣柜。四禾卻很滿足,她說這就夠了。兩個人在一起不需要多大的房子。
立榮年輕力壯,一身的疙瘩肉,每次出車回來就把四禾抱進屋,要干那事。四禾說:“就不能等到天黑嘛!”他說:“不能!”說著就撕四禾的衣裳,像只餓狼。
經年失修的木床受到撞壓,巨烈晃動著,咯吱咯吱響,像支撐不住,要散架似的。四禾喘息著,一只手捶著立榮:“你輕點,別讓人聽見!”
立榮不但不聽,反倒更來勁了。
四禾覺得,她都快要死掉了。每次都這樣,死去又活來。
第二天早起,立榮照樣精精神神地出車。出門時還在她的屁股上掐一下:“等著俺回來呃!”
慶奎家的使出吃奶的勁,非但沒將四禾與立榮分開,他們反而更加親密了。
“不行,必須得將他們分開,不能讓這個女人禍害立榮,禍害一村的人。
二奶奶說她決定親自出馬,到鎮上去一趟。慶奎和家里的都有些過意不去:“您這么大歲數了,還勞煩您跑一趟!”二奶奶說:“只要能把他們分開,跑十趟俺也愿意!”
事實是二奶奶還沒走到鎮上立榮就出了事。他岀車回來和四禾親熱時突發心肌梗塞,死在了床上。看著壯得像頭牛犢子的立榮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四禾當時就嚇傻了。
二奶奶走到四禾與立榮租住的巷子口,口渴得厲害,在小賣鋪買了瓶水,一轉身,聽到巷子里傳來響亮的哭聲,緊接著看到有人朝巷子里跑去,就雙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帶著哭腔道:“俺的娃呀,婆來晚了!”
立榮被一輛白色的面包車拉走的時候,四禾跟在車后頭,目光直直的,面如死灰。
慶奎家的撲過去撕打,她也不反抗??粗@個兒子愛得死去活來,像只葫蘆一樣倒在地上,被踢打著,抱住頭在地上滾動的女人,慶奎過去將老婆死死抱住。老婆仍哭號著,掙扎著用腳去踢。四禾卻躺在地上躲也不躲一下。立耀和立霞過去想扶起她,她也不起來。
“真是個犟女人!”二奶奶看一眼慶奎家的,蠕動著癟下去的嘴唇說:“人都沒了還鬧騰個啥嘛!”慶奎家的這才停止了撕打。
立榮的死,讓肖東村的人都對二奶奶的預感信服得五體投地。他們堅信這個叫四禾的女人就是個克星,誰沾上她都會倒霉,會遭受無妄之災。
他們將立榮的死全歸咎在四禾身上,說是這個女人淫蕩無度的縱欲抽空了立榮,害死了他。
四禾有口難辯。
清澈的肖河水在村邊嘩嘩地流淌著,那個總愛在河邊遛達的立榮卻風一樣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了,就好像從沒來過一樣。
二奶奶說,人有時脆弱得還不如一張紙。
立榮的離開,讓四禾變得沉默寡言,臉上也沒了笑容。
立榮活著的時候說過,他要拉客掙錢,等攢夠了錢,就給家里蓋一幢漂亮的二層小樓,讓他大他媽住一層,弟弟妹妹住二層。
四禾振作起來,拼命地拉客賺錢。立榮不在了,她想實現他這個愿望。為了省錢,她退了租住的房子,晚上就蜷縮在車上。白天跑車顧不上吃飯,她就在車上帶了干糧。餓了便啃口干吃面,喝口礦泉水。
但是,當四禾把賺來的一捆錢放到慶奎家面前時,慶奎家的并不領情,將四禾拿去的錢扔到地上,把她推出了家門。
“你個不要臉的女人,還想禍害俺家不夠呀,你滾,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讓俺再瞧見你!”慶奎家的歇斯底里地哭喊著。
四禾咬著嘴唇說:“您要不要是您的事,俺還會來的,直到您接受為止,俺要替他實現他的愿望。
慶奎家的披頭散發叫罵的時候,立霞縮在門后看著四禾,喃喃自語道:“姐姐真可憐!”
四禾來時就想到了,他們一時半會是不會接受的,但她想做的事情不會放棄。就像她當初愛立榮,想和立榮在一起,不管是二奶奶還是肖家的人,誰也阻止不了。一如腳下這流淌了數百年的肖河,不管是老天爺還是力大無敵的關二爺,誰都改變不了它的流向。由此她得出一個結論,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人的命運也可以自己掌握,自己說了算。
立耀來鎮上找四禾,他跳上她的面包車四處打量著說:“你這是何苦來著,干嘛要委屈自己?”四禾板著臉說:“俺樂意!”
立耀磨磨蹭蹭不走,說要幫四禾跑車。四禾斷然拒絕了。她說:“你走吧,俺自己的事自己做,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立耀說:“俺不是同情你,就是想替你分擔點!”“那也不行!”四禾語氣很堅定。立榮一走,她就捂著臉,扶在方向盤上渾身顫抖起來。
過些日子,立耀又來了,手里提了一罐雞湯,四禾坐在車里沒開車門,只看了他一眼,就一踩油門把車開走了。從后視鏡里看到立耀提著罐子跟在車后,喘息著緊追不舍,四禾抿著嘴,眼里濕濕的,但她還是扭過臉加大了油門。
一年后,四禾還是攢夠了錢,并得到肖家人的默認,在河邊上蓋起了一幢漂亮的二層小樓。她把墻面全刷成白色,門窗刷成藍色。那房子蓋起來就成了肖河邊上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最高興的還是立霞和立耀。立霞出出進進打量著房子,出來瞧瞧哥哥立耀,又瞧瞧四禾。立耀低頭摳著手指,四禾扭過臉看著河邊。遠處,一只白色的鷺鳥在扇動翅膀拍打著水面,閃電一樣,一會飛起來,一會俯沖下去。
立霞輕輕地叫了一聲姐,她說:“你要能留下來就更好了!”
“不可能!”四禾轉身就走。其實她早看透了立耀的心思,但她的心里只有立榮,再也裝不下別人。
“難道你就要這么守一輩子嗎?!”立霞大聲喊道。四禾肩膀一顫,她沒說話,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塬上的包谷已熟透了,齊刷刷一片金黃。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