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
作者:贠靖
紅旗已三十八歲了還沒對象,他媽頭發絲都愁白了。
吃晚飯的時候,他媽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喝稀飯的兒子說:唉,愁死人了。停一下又說:你爺四十歲的時候都有孫子了。
紅旗低頭呼嚕呼嚕喝稀飯,不說話。
他們這里管吃晚飯叫喝湯,紅旗家的晚飯一年四季都是清得見底,能數清米粒的稀飯。這已經不錯了,他不敢挑剔。他媽說:掙不來錢,就得從嘴上往下捋。
他媽又說:我跟你說話呢!
紅旗沒抬頭,啊了一聲。
他媽有些生氣:死娃抬出南門了!紅旗聽了就不喝了,把碗放在案板上,轉身默默地走出了屋子。他一出去他媽就后悔了,覺得話說的有些難聽。
院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紅旗他大死的那天晚上天也是這么黑,他大都咽氣了眼還睜著。他媽說:你大死不瞑目呢!說著眼圈就紅了。
紅旗抬手摸了一下臉,臉上濕濕的涼涼的。
紅旗想起他大心里就難受。他大是害胃病死的。那陣子他大一吃東西胃里就頂得難受,后來又燒得難受,像火炭在烙一樣。他媽叫他大到醫院去檢查一下,他大不去,說沒事。他媽就說:這個家還指望你呢!他大這才去了。
到了醫院,做完檢查醫生說:結果不太好,可能是胃癌。他大轉身就。他說:我娃還沒娶媳婦兒呢,我不想人財兩空。醫生就成全了他。
他大死了,他媽感到天都塌了。
族里人說:難過歸難過,但還是要振作起來,日子還得往下過。又七嘴八舌說:當務之急是趕快料理后事,讓死者入土為安。
他媽說:他說了,不待客,不辦喪事。族里人有些情緒激動:他辛苦了一輩子,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咋能不辦喪事呢!
你們都看到了,家里日子不如人,我得顧活人,娃還沒媳婦呢!他媽說著又哭了。族里人就沒再堅持。
紅旗他大下葬的時候塬上的麥子已經黃了,風一吹沙沙響,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紅旗他大是位種莊稼的把式,麥子種得要多齊整有多齊整。紅旗掐了一棵麥穗放在手心揉了揉,蹲下來用嘴吹了吹,手心里就剩下綠瑩瑩透著亮色的麥粒,顆顆籽粒飽滿,散發著誘人的麥香。
紅旗閉上眼用鼻子嗅著,眼里有濕濕的東西在閃動,像沙子吹進了眼里。
紅旗記得那一年他初中畢業,差三分沒考上高中。學校說只要交錢就可以上高中。但他回家沒跟他大說。看著他大樹皮一樣呈黑褐色皴裂的面頰和青筋暴突的雙手,他的心里就難受。
就是在這塊地頭,他大望著面前綢緞一樣起伏的麥田,咳了一聲,過來拍拍兒子的肩膀說:沒考上就沒考上嘛,別難過,回來跟大種地吧,你瞧這地多肥呀,還養活不了你?他點點頭,強打起精神笑了笑,笑得很難看,像哭一樣。
這幾年紅旗跟著他大,地種得很仔細,收成也不賴,但卻賣不了幾個錢。風調雨順、年景好的話,一畝地能產三擔(九百斤)干麥子,一斤也就賣個一塊多錢。掙不了錢也得種,他大說:不種地你干啥去呀!紅旗覺得他大說得有道理。
為了節省成本,紅旗他大一直精打細算,不舍得買化肥。村里的人經常看到他和兒子彎腰拉著車子去后山割蒿草,回來漚肥。
紅旗他大死的時候拉著兒子的手說:哇呀,大對不住你,下輩子有緣分我們爺倆還做父子!
您別說了!紅旗別過臉去淚水奪眶而出。
其實他大早知道交錢可以上高中的事,只是家里日子拮據,拿不出那個錢。紅旗從來沒怪過他大。他也想回來替他大分攤一點。
現在他大不在了,紅旗感到有些迷茫,不知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紅旗他媽,這個少言寡語的農村女人,她的心思很簡單。她沒想那么遠,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給兒子娶回一個媳婦,哪怕年齡大點,離過婚,帶著孩子也成,總比一輩子打光棍強。一想到兒子找不到媳婦她就愁得要死,整宿整宿睡不著覺。
現在的女孩都勢利得很,談對象首先看你有沒有錢,在城里有沒有房子,否則免談。紅旗家充其量就是地地道道種地的農民,他們家哪有錢在城里買房?
紅旗已對找對象的事不報任何希望。
紅旗夜里也睡不著覺。他媽在院里轉來轉去,后來掀開漏風的門簾進來,看著兒子說:旗呀,媽有話跟你說。紅旗說:媽你說,我聽著。
他媽向來心直口快,說話從不拐彎抹角。
紅旗看了一眼窗外,遠處的天際有一道流星劃過,照亮了半邊天。
他媽咽了一口唾液,接著說:你看,你大已走了快一年了,咱娘兩的日子還得過。但現在這樣不是個辦法,沒法給你大交代。
紅旗不知他媽想說啥。他媽長吸了一口氣,喉嚨動了動說:媽是這樣想的,得給你找個事情干,不能這樣困死在家里。
紅旗說:媽我知道,但——
媽知道你想說啥,他媽又咽了口唾液說:媽已替你謀劃好了。紅旗眼里閃出一道亮光:媽你快說,啥事嗎?
他媽有些遲疑,紅旗說:媽你快說嘛,只要能掙錢,啥事我都干!
他媽這才說:你記得不,咱家有個親戚在縣里的殯儀館,他這幾天回來了,說可以幫你在那里謀份工作。
紅旗眼里的那道亮光有些黯淡下來。他媽忙說:你要不愿去,媽再托人給你找。紅旗說:媽,我去!
紅旗到了殯儀館才知道,那里并非給逝者整整容化化妝,送他們上路,讓他們安息那么簡單。那里的黑暗讓他不寒而栗,竟有人想著發逝者的財。他們利用逝者家屬不知情,漫天要價,一只長明燈竟敢要880元!
還有更離譜的,一個鎮上的干部,他大去世了,明明已按鄉俗土葬,卻找到殯儀館,要開具火化證明。紅旗問他干啥用,他說:不該問的別問,還掏出一沓錢塞到紅旗手里。
紅旗將錢摔到地上,斷然拒絕了他。紅旗沒想到,他這一摔,也把好不容易找來的工作摔丟了。親戚說:你得罪了人家,我也沒辦法!
紅旗又回到了家里。
紅旗沒想到,他媽不僅沒責怪他,還說:兒子,你做得對,這樣的工作,不干也罷!又說:種地就種地吧,餓不死人。
紅旗出去轉了一圈,又打回了原形。紅旗覺得種地沒啥不好,就是感到有些對不住他大。
紅旗蹲在低頭跟他大說著話兒,就看到遠處一團紅艷艷的東西在移動,像一面旗幟。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個人,一個好看的女人。她站在紅旗面前,搓著手,臉紅紅的。
是你——紅旗驚得睜大了眼。
是我!她仰著臉,伸出手來:怎么,不歡迎啊!
歡迎歡迎,當然歡迎啦!紅旗激動得說話聲音有些顫抖。
這個好看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紅旗在殯儀館認識的一個女化妝師。她說:我也把那里的工作也辭了!
紅旗問: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她背著手想了想說:這地方不錯嘛,種地也挺好的!
紅旗聽了心旌就搖蕩起來。
塬上的陽光很透亮,一輪耀眼的日頭在頭頂上跳躍著,女子身上的紅裙子被風一吹就飄了起來,顯得更加鮮亮。
紅旗拉著女子的手,走進了一望無際一片金黃的麥田。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