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李姨是同一天嫁到我們村的。我家和李姨家是鄰居,聽母親說,那天可熱鬧了,在鞭炮歡快喜慶的炸響聲和嗩吶悠揚婉轉的曲調聲中,兩抬花轎同時停在了各自的大門前。后來母親和李姨成了最好的朋友。
母親和李姨都說,做一場女人,如果沒戴過金項鏈,將是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因為那年月想要一條金項鏈無異于是白日做夢。但母親和李姨一直在做著這個夢。有一年春節時,母親和李姨終于戴上了一條項鏈,當然不是金的,是白色的珠子串成的。那是她們一起上街時,在地攤上買的。她們戴好后,先是各自在鏡子前轉著圈反復地看,然后互相對看。那段時間,母親和李姨的心情特好。可是有一天,母親的項鏈斷了,那些珠子滾到草叢中,只找回了幾粒,母親慪得哭了,父親說,一個假項鏈有什么好哭的?母親說,可它也花了我兩元錢啊。母親的項鏈丟了后,李姨也沒再戴了。
母親生下了我,李姨生下了小娟后,母親和李姨說項鏈的事少多了。有一次,母親和李姨為生產隊買蔬菜種子去了一趟城里,當看到城里女人那脖子上金光閃閃的項鏈時,她倆的眼睛都直了。回來后,母親和李姨就有了一個共同的愿望:今生一定要戴上一條金項鏈。
后來農村分田到戶了,母親和李姨勤扒苦做,農忙在家種田,農閑到鎮上的玉石廠打短工,每天家里鎮上兩頭趕,但毫無怨言。幾年后,母親和李姨積累了一些錢,準備去買項鏈,可是,這時村里已經有很多人家開始拆除土磚坯房,新做紅磚瓦房,父親和周叔也都想做新房,母親和李姨當然知道誰輕誰重,她們把錢都拿了出來。在母親把錢交到父親手上時,父親說,孩兒他娘,等過幾年日子好了,我一定給你買一條金項鏈。母親孩子似的笑了。
可是,父親的這個諾言一直沒辦法兌現,隨著我的長大,讀書,上大學,要用錢的地方太多。李姨家的情況比我家好不了多少,小娟讀到高一時生了一場病,治病花了很多錢,病好后沒再讀書,到武漢打工去了,去年出了嫁。
這以后,母親和李姨在一起時,說的都是柴米油鹽的事,偶爾才會提起她們心中的那個“夢”。
去年,我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我領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后,馬上給母親買了一條黃金項鏈。那天晚上回家,當我拿出項鏈給母親戴在脖子上時,母親哭了。母親戴著項鏈在鏡子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個小時。那天晚上,母親睡覺時都戴著它。第二天,我叫母親戴上去李姨家,給李姨看看漂不漂亮。我滿以為母親會極開心極興奮地送給李姨看看,可是母親嘆了一口后卻摘下了項鏈,并叮囑我和父親,不要在外說她有了項鏈的事。見我不解,母親說,李姨一直也想有條項鏈,我怕我戴上后,會傷了老姐妹的心。母親把項鏈壓在了箱底,一壓就是半年。
天有不測風云。我那身體一向很好的母親突然病倒了,到醫院一檢查,肝癌晚期。在母親的病床前,我說,娘,我把那項鏈拿來,你每天戴著吧,母親搖搖頭。李姨天天來看母親,她們誰都沒有說項鏈的話題。10天后,母親在痛苦的呻吟聲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母親入殮的那天,李姨來了,手里拿著一條金項鏈。李姨說,老姐妹,把這項鏈戴去吧。李姨正要把它戴在母親的脖子上,我攔住了。我從箱底拿出了母親的那條項鏈,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母親的脖子上。
我們把母親送上了山。
回來后,李姨到我家看著母親的遺像失聲痛哭。等李姨平靜了一些后,我和李姨說起了項鏈,我問李姨是哪來的項鏈,李姨說,小娟去年就給我買了,可是我沒戴,我怕我戴上后,傷了老姐妹的心。我哭著擁抱了李姨,就像擁抱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