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涼風冬有雪
作者:吳曉欽
01
窗外,初夏的雨,在夜色里,淅淅瀝瀝地下著。
我的心像被雨淋一樣潮濕,冰冷。我渾身哆嗦回到家,一氣之下,把門反鎖了。此時的我,腦海里一直浮現,那對狗男女擁吻的畫面。我焦躁不安,嗡嗡作響的腦袋,幾乎快要炸裂。可我無處發泄。
兩小時前,我在酒店陪客戶用餐,上洗手間時,朝雅座那一瞥,一個身影映入我的眼簾。雖是一張背影,但我還是像打了一針興奮劑似的,愕然從危醉中清醒過來。
桌上暗淡的燭光,火苗不停跳躍著。燭光里的那張臉隱隱約約,他是誰,真是我老公肖堯。
我眼毛挑起,眼睛漲了一圈。我又好奇地認真仔細審視著他對面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著裝考究,上身是乳白色西裝,頭發像瀑布一樣。
女人的裝束,和肖堯倒十分般配,像一對璧人。
肖堯穿的是我從私人裁縫店,特意定制的一套咖啡色名牌西服,穿上這套得體西服,更顯得風流倜儻。再加上他略有藝術家的氣質,他不只是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算是大眾情人。
我佇立著,一臉茫然,難以置信。我穩住自己的波動的情緒,收回眼光,從精致白色的包里掏出一根細煙和打火機,手有些微顫把煙點著了。
我猛猛地吸了幾口,把滿嘴的香味煙卷,斷斷續續地噴出來,煙霧繚繞,糾纏在我身邊。
那個女人突然抬起頭,目光柔情蜜意,看上去與肖堯十分曖昧。
此刻,肖堯站起身,將簾子拉上,薄如蟬翼的紗簾,兩個人影,摟抱一起,一場熱情似火地擁吻,展露無遺……
我感到意外、震驚、憤然,伸著脖子仔細一瞧,雖是側面的臉頰,但我看清楚了,讓我大吃一驚,真未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是我的閨蜜——柳眉。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可思議,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閨蜜與我老公肖堯,竟悄然暗通款曲。
我臉上一臉茫然,怎們會是這樣……
02
記得我剛認識肖堯的時候,是在市里舉辦一次畫展。
那次畫展是柳眉邀請我去的,說是捧捧場、湊個熱鬧。
她是私立藝術學校的校長,贊助方。當時,我是不想去,對畫展不感興趣,一點也沒我爸的遺傳基因。后來一想,是周末,一個人閑在家也沒意思,最主要的因素,我爸喜歡字畫,平時也愛收藏一些。
我想去看看,有沒有我爸喜歡的字畫,順便也可以買幾幅送給我爸,算是盡一份孝心。
舉辦這種商業畫展,看的人很少,買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
畫展在市文聯五樓舉辦,偌大的多功能廳很冷清、看的人寥寥無幾,都是走馬觀花一樣。
柳眉在接受市里的記者采訪,我朝她望了一眼,一身緊貼的青花瓷精致旗袍,襯著曼妙的身材,凹凸有致,淡雅清新,高雅又不失體面,女人味濃郁。
她淡淡地一笑,收回目光,在記者的話筒前介紹畫展舉辦的目的和意義。
我走到畫展的一個角落,突然站立著,兩腳頓時像生了根,立在那,被一幅名為《少女的遐想》油畫迷住了。
我也很難剖析當時的心境,但就覺得這畫有層次感、有想象的空間,似乎可以把我帶入遙遠、恬靜、秀美的大自然,讓我浮想聯翩,愜意無比,心曠神怡。
我正在幻想著詩意一般美妙畫卷,這時,我耳邊忽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厚重且又磁力吸住我的心。
“美女,我看你對這幅畫好像情有獨鐘?”
這聲音讓我忽然感到心速加快,臉頰暈開著淡淡的殷紅,我立刻側頭一看,一個長身鶴立的男人,站在我跟前。
他那深邃聚焦的目光,匯在一起,像一股深不見底的泉水,涌進我的久旱心田。
那一瞬間,遲遲封閉的雷點,開始引燃了,我的心狂跳著,開始燃燒著。久久禁錮的感情防線,被刺破天幕的聚光,把我徹底淪陷、破防。
03
之前,一見鐘情,我持懷疑態度。尤其這兩年,29歲的我,在舞蹈老師梁眉,這個像我媽一樣的親人,十分關心我的婚姻大事。
三次相親經歷,讓我幾乎放棄找男友的念頭。
第一次相親,我提議自己開車過去,但對方堅持要接我,不答應是不給他面子。他開著一輛手動擋,座椅破爛的車來接我。一路上,四個紅綠燈處,他熄火三次。我像坐在搖搖車上。在商場,他說他請客,兩碗泡面麻辣燙,吃得我舌頭和嘴巴直跳舞。分開時,不想欠他人情,我送他兩盒雞蛋糕。從此,我們再也沒聯系。
第二次相親,對方是一位海歸。在市里星巴克見面,我點了一杯拿鐵,而他不喝咖啡。聊了一陣,氣氛稍有尷尬,我提出單位有事,先走一步。他指著剩余的咖啡,問我:“你還喝嗎?”
我說:“不喝了。”
他從提包里,掏出一個掉瓷保溫杯,把我喝剩下的咖啡,倒在他杯子里,嘆息地說:“別浪費,帶回去還能喝。”
我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這種會過日子的男人,我肯定是無法忍受的。
第三次相親,是一位博士。我們一起吃過午飯,他提議去逛公園,后又一起看電影,相處得十分自然,氣氛融洽。無論吃飯、購物還是看電影,他總是搶著買單。然而,幾次見面后,他卻突然失去音訊,只在節日時刷存在感。后來,我主動約他,向他攤牌,詢問他是否繼續交往,或者選擇及時止損。他卻告訴我,我各方面都很優秀,只是有些小缺點,挑剔我的毛孔和膚色。我的肌膚,不說是欺霜賽雪,起碼細膩白嫩。我不明白,他是選港姐還是挑小姐。
我怎么遇到一個神經病。
自從遇見肖堯,我算磕到了,感受到了愛情的滋味。明白了,什么是一見鐘情。
從此,我徹底成了智商為零的戀愛腦。肖堯卻成了我情感寄托的永遠之神。
一直號稱冷面美人的我,在肖堯的面前,冷霜傲氣的我,似乎變得溫情柔順,甜膩可人。
我和肖堯很快、十分自然地戀愛了。
當時,我有一個難以逾越的心坎,我的年齡比肖堯大六歲,屬于大齡剩女。
肖堯說:“我喜歡,女大三,抱金磚。”
“女大六,金磚能抱動嗎?”
肖堯詭秘一笑,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一把掄起我,連續轉了六個圈圈,轉得我頭暈大喊饒命。
04
結婚后的第一個春天,萬物復蘇,勃勃生機,到處都是一派春意盎然景色。
晚上,我有些疲乏,睡得早。
“樂怡,市里有三個推薦名額,去華清美術院進修,是美協的曲強透露給我的。曲強說,我的條件完全符合,現在只剩下一個名額,知道內情的人,削尖腦袋、爭先恐后地找美協關系。”睡意朦朧中,肖堯突然推醒對我說。
我想了一下,我爸在美協工作過幾十年,應該有些熟悉的領導或關系好的同事。
但他退休了,有沒有人搭理他,也很難說。現在這個社會,找人辦事,人人講現實,個個圖實惠。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我爸,把肖堯想去美院進修的事一說。
“我活了一輩子,從不求人,也不想欠別人的人情,想活得輕松、自在些。”真沒想到,我爸一口拒絕了。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或許這就是我爸的人生所追求的一種生活方式。
沒辦法,或許是我的職業驅使所定,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我想去碰碰運氣。
從我爸房子出來,我去了市美協辦公樓。
我先去找曲強,他一見我,非常熱情,又是讓座又是泡茶。
曲強五官長得菱角分明,劍眉星眼,十分養眼。我和曲強是通過肖堯舉辦個人畫展因業務對接認識的。
我還沒說什么,曲強似乎知道我的來意。他對我說:“進修名額雖然只剩一個,但我還是那句話,事在人為。”
我想,人生諸多事,只要去努力,至于成功與失敗,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聽了曲強的話,信心倍增、干勁十足。
在曲強的引薦下,我見到了美協負責人的刁德豐。
讓我感到驚異,真不懂搞藝術的人。刁德豐長發飄飄,蓄著山羊胡子,身著鉆石藍唐裝。
刁德豐坐在辦公椅子上,頭發遮了半張臉,一雙聚光的眼睛像線一樣牽著我,我情不自禁地心一顫,渾身打了個哆嗦。
我說明來意后,他見慣不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實不相瞞,這個名額有人選了,但還沒有定下來。”他說完,從抽屜拿出一把小梳子在梳頭。
我一聽,說明還有一線希望。
他停下梳子,滴溜溜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說:“名額有限,僧多粥少,給我們美協的名額,其中兩個已經內定了,剩下這一個,寫紙條、打電話托關系的,還有像你,找上門的,真不少。這事不好辦呀。”
刁德豐感慨道。
“我非常理解你的難處,能不能通個人情,把我老公推一推,我會一輩子感激你的。”
我打著腹稿,斟酌了好一會才說出來。
“曲強的朋友,我會做考慮的。”
刁德豐說完,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像蒼蠅似的,落在我隆起的胸脯上。我避開那雙帶顏色的眼睛,把外衣扯了扯,掃視一下辦公室。對面沙發墻上,掛了一幅書法,辦公桌背后,掛了一幅山水畫。
在曲強辦公室里,我已經打聽到了刁德豐喜歡收藏字畫。
坐了一陣,我心里有數,起身告辭。
刁德豐顯得很熱情,把我送到門口。借握手之際,一根指頭,在我手掌心里,輕輕地扣了一下。我瞟了他一眼,趕緊把手抽走,心里一陣惡心。
第二天一早,我借著我爸早晨去公園鍛煉的機會,悄悄地潛入他的書房。我已經想好了,偷我爸那幅木匣子里的畫,送給刁德豐,看能不能換取進修的名額。為了肖堯,我腦子里竟動了這個歪念頭。
這幅畫我見過,無意之中瞧見的。當時,我爸從樟木箱里打開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將棉布制成的畫套攤開,像一件寶貝似的瞅著,一臉喜色,嘴里哼著他心情暢快時的小曲,走到陽臺去曬畫。
我把畫偷出來,放到我的包里,溜出書房,直奔刁德豐的辦公室。
走進辦公室,我把那幅畫攤在桌上。
刁德豐湊近仔細一看,眼神游弋著,最后目光落在左下角印章上,小眼睛突然漲了一圈,一臉驚喜不已。
“這畫不錯,名額的事我來想辦法,你等電話。”
下午,刁德豐給我打電話說:“事辦好了,明天叫你老公來填表吧。”
05
送走肖堯去華清美院的第二天一早,我爸打來電話,他不急不躁、和風細雨地問:“箱子里的那幅畫,是不是你拿走了?”
我想,我爸猜也能猜到,因為,只有我有他房子的鑰匙。除非小偷砸門或撬門進去,但門鎖完好無損。
在我爸面前,我不想撒謊。
“爸,畫是我拿的,已經送人了。”我只好徹底地坦白。
我爸一聽,頓時氣傻了,劈頭蓋臉在電話里,狗血一般地痛罵了我一頓。
這讓我驚訝不已,這畫就這么重要嗎?在電話里,我一聲不吭,忍受著我爸的喝斥和責罵。這是我爸有始以來對我如此憤怒之極。
我爸氣得住進了醫院。
我去醫院看我爸,他不理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一副神情無奈地說:“從現在起,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我想:至于嗎。但我心里很愧疚,畢竟我把畫送人了。
我低著頭,抹著眼淚說:“爸,我錯了,我這也是沒辦法,您是肖堯的老丈人,關鍵時候,難道不能幫他一把嗎?”
我爸一言不發,看樣子是不肯原諒我這個讓他傷心的女兒。
“您一直反對我和肖堯結婚,不看好我們的婚姻。您過六十大壽他是沒參加,可他也是為了自己的事業。您不幫肖堯,是在記他的仇,對不對?”
我一下來氣了,突然,冒出這句讓我爸難以接受、卻為我開脫責任并獲取理由的混賬話。
我爸瞬間不知哪來一股暴勁,掀開被子,跳下床,臉上的肉在不停地抽搐,兩眼像噴火,滿臉像鑄鐵,一步一步逼近我。我嚇得連退了兩步。
“噼”的一聲,我爸狠狠地扇了我一記耳光。
頓時,我的左臉頰,在一陣滾燙、灼痛中,暈出了一片殷紅。
我爸憤怒地大聲喝斥:“滾……”
我抹著不斷涌出的淚水……
其他床的病人,看著我和爸,驚詫著,像泥塑。頓時,病室里靜悄悄,連呼吸聲都能聽見。
那記耳光,把父女之情,扇得支離破碎。
我挨下那一記耳光的晚上,遠在太平洋彼岸的我哥,打來電話狠狠地臭罵我一頓。我爸告狀了,不然他遠在萬里之外怎會知道。一頓驟雨般訓斥后,我哥風平浪靜地說:“樂樂,你知道不知道那幅畫有多重要?它可是老爺子的命根子。老爺子為了買下那幅畫,把家里掏了空,算是傾家蕩產。你當時還小,不懂事。畫買下不久,媽得了一種急病,需要動手術,可家里沒錢了。爸四處借錢,耽誤了手術最佳時間,最后,媽含淚離開了我們……”
聽我哥說,在文革期間,我爸去一個開滿油菜花的農村采風,路過一位老大娘家討水喝時,她知道我爸是畫畫的,于是告訴她家有一幅畫想賣掉,換錢買糧填飽肚子。
我爸接過畫卷攤開一看,發現這幅畫只有一平方尺左右。宣紙上畫的是竹子,栩栩如生,又看一下左側落款和印章,愕然一驚,眼睛漲了一圈。這幅畫是晚晴“海派四杰”的一位著名書畫家的筆墨。細細品味這幅《竹之韻》,似乎具有鄭板橋畫竹的遺風。
我爸一見愛不釋手,把家里所有的積蓄,買下這幅珍貴名畫。
我聽了之后,開始后悔。但世上沒有買后悔藥的。
06
兩年時間,對于有些人來說,時間太瘦、指縫太寬。
可對我來說,時光漫長、歲月難熬。
肖堯去讀研不到半載,我捉襟見肘地計劃過日子,還是花銷開始透支,所有積蓄花光了。
我把奔馳C260L賣掉。
我摸著愛車,尤其是我體溫傳遞的方向盤,一種對物件的感情依戀,心里酸酸的,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
肖堯讀研不是帶薪,屬于停薪留職。
我開始降低消費,平時中午點外賣,我改為帶餐湊合。吃的,剩菜剩飯。穿的,打折處理衣服。
有一次,為省錢,我在外面的攤位上,很羞澀地買了一盒化妝品。
用了之后,我臉上開始發癢、紅腫,把我嚇壞了。
我沒去醫院,怕花錢,在家我用毛巾、冰塊冷敷面部。外涂地奈德乳膏。內服氯雷他定膠囊。
肖堯報了一對一名師輔導,每周一節課1000元。我不想伸手求助我爸,只好去做兩份兼職,每天馬不停蹄、披星戴月。在極其困難的幾個月里,我賣過血。
肖堯讀研畢業回來,兩個月后,調到藝術學院當教師,在市里,離家不遠。肖堯調到藝術學院,是梁眉老師極力引薦的。
“我爸過生日是不是隆重些?” 我問肖堯。
我想,畢竟是60歲大壽。
未結婚時,我爸在我心中,就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就是我的全部精神寄托,更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人是會變化的,有時我也挺好奇,自從結了婚后,我的感情、我的所愛,好像從我爸那里,剝離出去了。
這些愛轉移到了肖堯的身上。肖堯對我爸的生日,似乎漠不關心、十分冷淡。
“你爸過生日,你就操個心吧。我要搞創作,很忙,顧不上,晚上一定過來。”
晚上肖堯沒來。我打電話給他,關機。
半夜,肖堯才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回家了。
他滿嘴酒味、熏得我想嘔吐。
我質問:“你去哪了?”
“我忘了。”他歪著腦袋解釋說。
晚上,我失眠了。
他變了,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滿腹疑問。
07
冬雪天,雪花像棉花一樣,悄然輕盈地飄落于地。
我望著純潔美麗的大地,心情格外神怡。我沉靜在愜意欣賞之時,心里突然掠過一陣疼痛,膽囊發作了。
這是老毛病,我睡眠不足引起的。
接著,我又感冒了,還發燒,燒得我口干舌燥,不停要喝水。我身上開始起疹子,像小櫻桃似的,殷紅透亮。疹子在我身上發酵,大面積擴展,奇癢劇痛,牽動著我每一根腦神經,像是一種酷刑,在苦苦地折磨著我。
這時,我不知道肖堯去哪兒?他手機一直關機。
在痛苦與恐慌之下,我獨自去了醫院。
醫生診斷是帶狀皰疹。說這種病癥十分頑劣,病情可延續半年至一年。
幾天后,皰疹像撒了種子似的,在我身上破土發芽,一片連著一片,像一條飄帶,緊緊地綁在我身上。
病癥的奇癢疼痛,讓我齜牙咧嘴、痛苦萬分。
肖堯知道后,只來過一次醫院,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
他告訴我,很忙,要完成自己的創作。
住院期間,我輸液、舉著掛架,上廁所,不小心滑倒,重重地摔了一跤。
疼痛如潮水般涌來,尤其是腹部,像被鋒利的刀刃,猛然割裂,痛徹心扉。
我立刻意識到下身,一股溫熱的液體,緩緩流淌,悄無聲息地、染紅了我的褲子。
我用手摸了一下,是血。我的視線一片漆黑,昏迷過去。
在我醒來,醫生告訴我,我的孩子沒了。我一聽,晴天霹靂,頭顱像是炸裂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疼痛,我欲哭無淚,徹夜難眠。
流產的傷痛,像把冰冷的刀,刺在我心上,我咬著牙,痛苦地熬過每分每秒。
夜深的醫院,靜的可怕。外面像一個黑色的世界。我是多么熱切、渴望,身邊有一個陪伴我的人。
孩子流掉的事,我沒告訴肖堯,一直把這件事,痛苦地埋在心里。
我爸不知為啥知道我在住院。
他見我蠟黃、毫無血色的臉,眼眶里噙滿了淚水。他抹去眼角的淚水,疑惑地問:“肖堯呢?”
我默然無語,好一陣子才說:“他忙,沒時間過來。”我抑制不住難過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
08
“咚咚咚、咚咚咚……”
門外敲門聲,越敲越響,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沉吟了一陣,抹去眼淚,從客廳沙發上站起來去開門。
“怎么把門反鎖了?”門外微醉中的肖堯對我說。
“不知道。”我敷衍著,保持十分冷靜,一看手表,時間是凌晨一點一刻了。
憑著女人敏感的嗅覺,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鉆進我的鼻孔,我開始憎恨那個女人。
我曾經愛過的男人,頃刻變得有些陌生。他掃視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受傷的手上,問:“手怎么啦?”
“不小心劃破的。”我移開目光望著窗外。
淅淅瀝瀝的雨停歇了。
那是一個黑色、幽靈的世界。
肖堯望了我一眼,冷淡地說:“我去睡了,明天要去采風,大概一周時間。”
說完,他渾身一股冷氣,在空氣中蔓延。
我在客廳沙發里,坐了很長、很長時間。
肖堯和柳眉曖昧的一幕,像驅不散的陰魂,一直纏繞著我的心,越纏越緊。一個是同床共寢、耳鬢廝磨的老公。一個是無話不談、親如姊妹的閨蜜,他們卻淪喪道德,拋棄忠誠,雙重背叛著我。我無比的痛苦和絕望。
我想了很多,很多……
09
我從電梯里出來,走到地下停車場,啟動車引擎時,接到一個陌生男人電話。
“我有事找你。”
“你是誰?”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認識柳眉嗎?”
他一提這名字,我的心,像被蜜蜂蜇了一口刺痛。我穩定了一下情緒,回答:“認識,怎么啦?”
“我是柳眉的老公——李志鵬。”
這時,我想起了四年前,柳眉結婚典禮上的一幕。敬酒時,我特意審視李志鵬。他個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吧,身子骨有點單薄。他五官小里小氣,頭很大,像一只圓菇,有點頭重腳輕。他最顯眼的、記憶最深、一看忘不掉的是,他鼻溝邊長了一個痦痣,黑乎乎的,還長出幾根毛,特別的亮眼。
柳眉一米六八,身材修長,鵝臉蛋,秀發飄飄,一雙勾人的狐眼,前凸后凹,性感十足。她不管走到哪里,一拋狐眼,立馬捆住男人的雙腳。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嫁給李志鵬。
后來知道,李志鵬是一個富二代,家境殷實,擁有可以坐享其成的財富。難怪柳眉瞄上李志鵬,她不需朝九晚五去工作,就可以享受奢侈、富貴生活。
我回憶著……
李志鵬發來定位,是相約咖啡廳。
李志鵬坐在雅座里,目光注視著門口,顯然是在等我。我一出現,他微微起身,似笑非笑。李志鵬帶我到雅座,招呼笑容可掬服務員。他問我喝什么。我說來一杯咖啡。他點了一杯皮爺咖啡。我們沉默了一會,不約而同地四目相對。
李志鵬蒼老許多,臉上黯淡無光澤,穿一件黑皮夾克,頭發亂糟糟的,像一個雞窩。一眼看去,他有些猥瑣。
“約我見面有什么事?”我問。
他掏出一沓照片,遞給我說:“這是柳眉和你老公照片,你先看看,我沖洗了一些,手機里還有……”
我翻看著照片,他們擁吻雅座的一幕,又浮現在我腦海。
我沉默一會,問道:“照片哪來的?”
“雇狗仔偷拍的。”他回答。
他們早已勾搭成奸了。
我又翻了翻照片,肖堯給柳眉喂藥的。我忽然想起什么,心里格外難受、鼻子發酸。照片顯示的時間,是我住院那段日子。
我把照片抓在手上,仔細端詳,真像一對舔狗男女。我臉色變得僵硬,像冬雪里的一塊冰。
“你找我,就看這些不光彩照片?”我問。
“我想告訴你,別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謝謝。”
說完,我轉身走出了咖啡廳。
10
我想找柳眉談談。
她的三觀變化,徹底顛覆我的想象。
上高中時,我們的關系,保持著閨蜜的親密溫度。她上初中時,是個乖巧、好學、富有愛心的女孩。學校捐款,她將爸媽給的零花錢全部捐上。同學買不起菜票,她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把菜票夾在同學的書頁里,從不告訴其他同學。男同學欺負女同學,她大義凜然站出來,當面喝斥。
她上高三時,家里發生了兩次深刻變化。一是她媽和一個男人好上了,一腳踹了她爸,丟下她和弟弟。二是她爸大病一場。她四處向親戚借錢,不僅遭來白眼,親戚們見她,就像看見一個討飯的一樣,遠遠地避著或者躲著她。
現在,她竟變成這般不知廉恥的女人。我想問她,哪件事我做錯了? 哪個地方得罪了她?她為什么要勾引肖堯,破壞我的家庭?我可是她無話不談,以誠相待的閨蜜,她為什么這樣對我?背叛我。
我敲開柳眉的辦公室門。她見我,故作驚訝地打量著我,說道:
“哎呀,是你呀,好久不見,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我控制著內心的波瀾,語氣冷淡地說:“我來找你說點事。”
她眼神閃過一絲恐慌,很快恢復了鎮定,問道:“什么事?”
“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她說:“旁邊有家茶樓,比較安靜,環境也不錯。”
茶樓女老板與柳眉很熟,她一臉笑容,客氣地引領我們,來到一間溫馨小茶室。
我們坐了一會,氣氛有些陌生。
老板泡了一壺茶,取了兩個花紋茶杯,將茶倒上。然后,她淺淺一笑,輕輕地關上門,退出了茶室。
柳眉瞥了我一眼,擠出一抹笑容,凝固在嘴邊問道:
“看你冷冰冰的樣子,想必是來興師問罪吧?”
“你和肖堯到底什么關系?”我單刀直入,毫無掩飾地問。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她故作鎮定,一臉疑云看著我。
“我們是不是閨蜜?”
“怎么不是?”
“那你為什么背叛我,和肖堯勾搭在一起?”
“你聽誰說的?”
我把李志鵬偷拍的曖昧照片甩給柳眉。
柳眉的臉一下焉了,忙從精致的包里,取出煙和打火機,點燃一支細煙,煙霧稀薄地糾纏在她頭頂,久久不肯彌散而去……
“你和肖堯有沒有上過床?”
“樂怡,看來你是有備而來。”柳眉抬起頭,嘴角掛出一絲冷笑,豎起挑逗、不屑的目光反問道:“你想聽嗎?”
我咬牙,剮了她一眼怒道:“我沒時間跟你廢話。”
“好呀,竟然鬧到這份上,我也不顧情面、不想隱瞞什么。肖堯根本不愛你,愛的是我!”
“你不要臉!”我一臉怒氣地罵道。
她眼中閃爍著惡毒光芒。她用手掐滅香煙,挑釁地瞪著我說:“我是不要臉。樂怡,實話告訴你,你們第一次見面,我就和你老公上床了。對了,不是在床上,而是在一次采風中。”
“記得那年夏天,涼風襲人。一次聯誼活動,我和你老公懟上眼了。兩人干柴遇烈火,久旱逢甘露,一時把持不住,就在我的帳篷里,心急如焚,酣暢淋漓地做了那事。你想想,在野外帳篷里做那種事,該是多么刺激。”
柳眉自鳴得意、赤裸裸地描述,氣得我嘴角微顫、雙手發抖。我歇斯底里地怒罵道:
“我靠……柳眉,你真夠毒的,一直背叛我。你這不要臉、齷齪的女人,卑鄙無恥!”
我猛地站起來,端起茶水,狠狠地潑到柳眉的臉上。
她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像尊泥塑木雕。溫熱的茶水,冒著絲絲氣味,順著她的鼻翼,下巴,臉頰,像小溪一樣往下流淌,幾片翠綠的茶葉,像螞蟻爬在她白嫩、美麗的臉上。
我打開門,茶樓雅座的客人,獵奇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落在我們茶室。
我“砰”的一聲,關上門,仰頭走出了茶樓。
11
半個月之前,梁眉老師打電話好意提醒我,肖堯有猥褻女學生行為。我一聽,十分驚訝。
我一直想抽個時間去一趟藝術學院。
我見到梁老師,把閨蜜和肖堯背叛我的事,講述給梁老師聽。她很氣憤。梁老師把我引薦到美術系,找到了系里的覃主任。他知道我來意后,對我說:“一般來說,女學生遭遇猥褻后,一般都不敢發聲,害怕捅出去聲譽被毀,甚至擔心被老師報復……”
覃主任和我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兩個女學生。美術系所有女學生,只有她倆,愿意當裸體模特。
我的一番思想工作后,兩個女學生同意作證。
晚上,我將肖堯的出軌證據,猥褻女學生的行為,整理成一份舉報材料。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探出頭來,我把材料仔細核查一片,放心地裝進牛皮信封,開車直奔藝術學院。
12
肖堯采風回來了,給我發來一條微信。
我想好了,和他攤牌。
肖堯坐在沙發上抽煙,像是有心事。客廳煙霧繚繞,滿屋濃濃煙味。
我被煙嗆了幾口,從挎包里取出東西。
他瞥了我一眼,繼續抽煙。
我把離婚協議書遞給他,說:“如果沒意見,就在上面簽個字,我們的緣分就此結束,也算是及時止損。”
他聽到后,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臉上僵硬、目光茫然。過了好一陣,說:“我和柳眉的事,你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像泄了氣皮球,喪眉搭眼地說:“這么大的事,你不慎重再考慮一下嗎?”
“沒什么可考慮的,你背著我,干了茍且之事,我還考慮什么。”
他接過離婚書,看了一陣,一臉不情愿。“我不簽。”
我問:“為什么?”
“按照婚姻法,男女結婚后,夫妻家里的財產,屬于共同擁有。兩人離婚,財產平分是50%。”
我一聽,怒火中燒,他背叛我,居然還想平分財產。
我指著他的鼻子吼道:“家里的財產,是不是你掙來的,你摸著良心。”
“為了你,我省吃儉用,兼職打工、賣血供你讀研。”
“和你結婚,我爸反對,半年沒說話。”
“為了你讀研,我去偷畫,挨了我爸一耳光。”
“更可惡的,一開始認識我,你就和柳眉搞到一起,你敢說不是?你欺騙我、玩弄我的感情。你這個渣男、卑鄙無恥小人,禽獸不如的東西!”
我劈頭蓋臉地痛罵肖堯。我內心無處發泄的憤怒,以及透骨的憎恨,像火山爆裂般,轟然炸開。
13
離婚的事,我不想去找肖堯,也不想見他。我恨這個男人,已經恨到骨髓里了。
這些天,一切發生的事,我仿佛像經歷了半個世紀。我身心疲憊、心力交瘁。
晚上,我哥打來電話。
他問:“和爸的關系怎么樣?還一直僵著、冷戰嗎?爸最近身體怎么樣?”
一連串的問話,我無言以對。我欠爸的太多,很內疚、很難過。
結婚的事,和爸僵持了半年,才破冰消融。偷畫那事,對爸來說,一定傷心到了極點。現在,我回想起來,后悔莫及。我恨自己,譴責自己。我決定把畫要回來,還給我爸。
第二天一早,是個陰天。我去了刁德豐辦公室。我說明來意時,他對我說:“你來晚了,畫已經賣掉了。”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賣給誰了?”
他的小眼睛,在我臉上溜達了一圈,詭異地說:“賣給一個收藏字畫的商人。”
“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要去找他……”他見我窮追不舍,有些招架不住。
最后,他回答不上來,才告訴我,畫沒賣,一直鎖在柜子里。
那張嘴歪的老臉,老奸巨猾。
“能不能把畫還給我,可以給你一筆錢。”
“錢就算了,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把畫還你。”
我問:“什么事?”
他挑起鼠尾般的眉毛,兩只色瞇瞇的眼睛,盯著我隆起的胸脯,像饑餓的蒼蠅,趴在上面。“還能有什么事,不說你也懂……”
“沒別的條件交換嗎?”我問。
“沒有!”
我站在那,腦海里浮現我爸住院時,扇我耳光的場景。
我咬著牙,心里五味雜陳,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從牙縫里擠出了四個字:“好,我等你!”
他垂涎三尺的臉上,露出了淫笑。
我預定賓館的房間,將信息發給了刁德豐。晚上20點整,我們在701室會面。
我提前10分鐘到達。刁德豐準時到。他一進門就猴急,摟著我。
我問:“畫呢?”
他努了努嘴,指著肩上挎的黑包。
“畫給我才能做那事。”他狐疑的眼睛盯著我,有些猶豫。
“給不給?不行我走了。”
他攔著我,從包里取出畫交給我。
我將畫塞進自己的包里。他詭譎地笑著說:“這下滿意了吧。”
他開始脫我的衣服。我推開他,說:“先去洗洗吧。”
“一起去洗鴛鴦浴,怎么樣?”
他眼睛掠過一絲疑云。說完,他快速地褪去衣褲,只留內褲。
我轉過身去,不想看他,只盯著門。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響動,門迅速被推開。一個微胖壯實的女人,和她相似的壯漢,突然闖入房間。
刁德豐見狀,驚慌地抓起褲子穿上。女人罵了一句臭男人,沖上去抓住他的長發,一陣拳打腳踢,像暴風驟雨一般。
我偷偷一笑,趁機拿上挎包,迅速跑出房間。
金蟬脫殼之戲,是我精心策劃的。
早上,我從刁德豐辦公室出來,心情復雜。我邊走邊思考,如何對付他。
一陣刷手機,我腦中靈光一閃,有了主意。我打電話給曲強,問刁德豐老婆的電話。
刁德豐老婆接電話后,我開門見山,亮明了我的身份,并告訴她今晚20點10分,去夜來香賓館前臺,取一張房間萬能卡,然后直奔701房間。到時,她就可以狠狠地教訓一下,想出軌的老公。
之所以選擇這家賓館,前廳經理是我的發小。
我將交易之事一說,她一臉怒氣地說:“這種臭男人,就得好好治治。”
14
我去公司剛辦完辭職手續,魏律師打電話告訴我,他說,把我離婚的事辦妥了。
這個曾今我深愛的男人,因他的背叛,只有凈身出戶。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憋著的氣,終于可以吐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我開著車,去了我爸家。
我知道我爸每天早晨要去公園晨練,雷打不動,一直堅持著。盡管他年歲已大了,但身體依然矍鑠。進戶的門,還是沒換鎖,鑰匙一捅,門開了。
我把一張一百萬的銀行卡、我的三室兩廳房子鑰匙、還有那幅用身子換回來的珍貴名畫,全部放在書房的桌上。最后,我安靜地坐下來,想了很多很多,眼淚不斷涌出,打在那張留言紙條上,淚水不斷地暈開,一坨連著一坨。紙條上,我握住冰涼的筆,和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一樣,筆尖重重地,像剛練習字的孩子一般,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刻寫了我一生當中,最沉甸甸的三個字。
我走出書房,把所有的房間干干凈凈地打掃一遍。
最后,把門一鎖,去了市里的婚姻道德基金會。
我向工作人員說明我的情況后,把一張存款一百萬的銀行卡,交給了工作人員。她很快的給我辦理了全部捐助手續。
半年后的一天冬雪清晨,我在與世隔絕、遠離塵世喧囂的青蓮寺院,走在山間流淌的泉水邊,聽著鳥兒在空中盤旋鳴叫,精神氣爽,忘卻了所有煩惱,仿佛置身于人間的世外桃園。
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是李志鵬打來的,他說,肖堯猥褻女學生的行為,被公安機關逮捕判刑了。柳眉和他離婚后不久,被一伙詐騙分子騙到了緬甸,現在生死不明……
我先是一驚,然后坦然一笑,雙手合一,嘴里念道:阿彌陀佛。幽靜、晨霧繚繞的寺院,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鐘聲,響徹山谷。
我知道,該去打坐念經了。
這時,寺院的正前方,在冬雪天地間,已是霞光滿天。
一輪紅日從寺院的后山,緩緩升起,光芒四射,天地間,充滿了溫暖和光芒......
作者簡介:吳曉欽,出生地:江西井岡山,現居烏魯木齊。作品散見于《少年文藝》《中國鄉村》《作家》《西部作家》《作家網》《中國作家在線》《回族文學》《新疆日報》《工人時報》《烏魯木齊晚報》《昌吉日報》等報刊、雜志及網絡平臺。小說、散文在全國獲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