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姐
贠靖
三姐是十四歲那年回家來的。那時,她長得瘦瘦高高的,有點營養不良,像根細長的豆芽菜,但兩眼卻藏著亮光。
家里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從未見過的女娃娃,且站在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我心里有些發毛,嚇得轉身就往院里跑。
外婆在院中間晾蘿卜干。她斜蹲在地上,一只手扶著地面,一只手將塑料布上的蘿卜干一個一個翻過來。
這一院子的蘿卜干,一家人是要吃上一個冬天的,可以用來包煮饃(餃子)、燴面片,或涼拌了下飯吃。
母親最愛吃蘿卜干,干活的時候也在口袋里揣一些,過一會捏出一根來含進嘴里,慢慢地嚼著。她說:“可別小瞧這蘿卜干,遭年饉時食糧緊張,要不是它,你們幾個早沒命了。”
母親這樣說是有道理的。我們這地方在河灘上,十旱九澇,有幾年遭了洪災,連著兩年糧食幾乎絕收,但地里的蘿卜卻長得茂盛。霜殺后的蘿卜從濕土里拔出來,像牛腿一樣粗壯,吃到嘴里脆甜。家里糧食接不上,就靠蘿卜度饑荒了。
外婆家離我家二十里地,在鎮上,是個大家族,家里人口眾多。外婆就常年住在我們家,幫母親照看我們姐弟,并做些家務活。
三姐走到外婆跟前停下來,用腳將地上的塑料布踢得哧啦響。外婆抬起頭看著她,兩腿不住地顫抖,半晌才說道:“老三,你咋回來了?”三姐推開外婆,哼了一聲,繼續朝院里走去。
母親這時已從屋里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粉。她呆呆地站在那,渾身篩糠一樣哆嗦。我過去扶住母親,她嘴唇發紫,眼里噙著淚水,往前挪了一步,帶著哭腔說:“老三,真是你,你回來了?娘正說要去尋你呢……”三姐恨恨地瞪了母親一眼,轉身進了屋,坐在炕沿上,扭過臉去喘著粗氣。
母親忙跟了進去,看著三姐問:“是不是他們對你不好,欺負你了?快讓娘瞧瞧,他們是不是打你罵你了?好端端的,咋說回來就回來了?”
三姐甩開母親的手,低頭不說話。外婆也跟了進來,對母親說:“回來就回來了,走那么遠的路,一定餓了,先給娃盛飯去,等吃了再說。”母親這才想起洗了手,從鍋里撈出兩個煮雞蛋,過來塞到三姐手里說:“快吃吧,還是熱的。”
三姐氣呼呼將雞蛋摔在炕上,仰起臉瞪著母親吼道:“我來就是想問問你,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為啥要將我送人?”“這——”母親被問的張口結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老三,你聽婆給你說……”外婆正要說話,三姐跳下炕,狠狠地剜了外婆和母親一眼,拔腿跑了出去。母親緊跟其后追出去,想要攔住她。三姐看著很瘦,卻跑得很快。母親追到門口,三姐已不見了蹤影,她就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父親和大姐二姐從地里回來,母親還在門口哭泣。父親過去問:“這是咋了嘛?”母親不說話,肩膀抽搐著只是哭。
外婆出來附在父親耳邊小聲說:“老三回來了?!薄吧叮先貋砹??”父親聽了顯然有些吃驚,他身子顫了一下,瞪大眼朝院里張望著:“那人呢?”“早走啦!”外婆說:“回來啥也沒說,坐了一會就走了。”“坐了一會就走了,這是咋回事嘛?”父親嘴里嘀咕著,有些莫名其妙。
大姐和二姐也踅摸過來,擠眉弄眼的,比劃著問道:“老三,她,長啥樣呀?”“別問啦!”外婆看了一眼哭泣的母親小聲喝道。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像霜殺了一樣,垂著頭坐在院里的石鼓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著:“都怪我,我不配當娘……”外婆在一旁勸道:“你別這樣。老三她能回來,說明她還是認你這個娘?!?/p>
母親再也忍不住,一頭扎進外婆懷里哭出了聲。
當著父親的面,外婆鄭重其事地叮囑我和大姐二姐,這些天在家里,尤其是當著母親的面不準提老三,免得刺激到她。
有一陣子,母親嚷嚷著要去找三姐。她說:“當初不是說他們家境殷實,家里勞力多,不會虧待老三嘛,那她咋瘦成那樣?看來不是自己親生的,指不定咋虐待她呢!”母親說著又嗚嗚地痛哭起來。外婆勸道:“老三她大小就那身子骨,你也不想想,他們還指望她給兒子換媳婦呢,咋能虐待她?”聽外婆這樣一說母親哭得更兇了。
父親有些煩躁:“你別哭了,煩死人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母親憤怒地瞪著父親吼道:“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你當然這么說了!”“你——”父親氣得搖著頭,一臉的無可奈何。
“不行,我還是得去看看,實在不行我就把我的老三帶回來!”母親站起來說。“你別再鬧了!”外婆黑著臉厲聲道:“呵,當初你揭不開鍋,日子過不下去把娃送給人家。如今日子好過了,人家把娃養大了,能干活了,可以尋婆家了,你要去領回來,做人哪有這樣的?”
母親聽了像泄了氣的皮球,又蹲在地上哭號起來。
我曾聽外婆無意中說起過,我家幾代都是單傳,而父親又有點重男輕女,一心想要個能頂門立戶的男娃。但前邊生了三個都是女娃,這才想著把老三送人。外婆說:“你爸他也沒錯。”
在我們那一帶,誰家男丁多,人多勢眾,就會在村里有話語權,事事占上風。翻過來,誰家人丁不旺,沒男丁或者代代單傳,就會處處受人欺負。
說來也怪,三姐送人不久,母親就懷上了我。
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就問外婆:“娘不生我,是不是就不會把三姐送人了?”外婆趕緊捂上我的嘴巴說:“別胡說!”
在我們姐弟幾人中,大姐比較聽話,小學沒畢業就輟學在家,幫父母干些農活。二姐比較鬼(機靈),老是黏著母親,晚上睡覺也睡在母親的懷里,讓母親摟著。三姐比較犟。
母親還是喜歡二姐。外婆說,四個孩子中,屬老二脾氣最好,討人喜歡。
但在我出生后,二姐的地位就受到了威脅。所以背過母親和外婆,二姐老是欺負我,常把我孤立起來。
自從三姐回來過一次后,母親的心思就全在三姐身上了。一提起三姐,母親就悄悄地流淚:“你說老三那么犟,在人家里不定多不受待見呢,都瘦成那個樣子,像根麻桿!”停一會又說:“她得多恨我呀,她說她回來就是想問我,她是不我親生的……”母親說著又哭了起來。
外婆嘆口氣說:“已經這樣了,她要恨就恨吧?!?/p>
母親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碗就進屋去翻騰起來。一會手里拿著一塊紅布出來,說是要給老三做件衣服。
衣服做好,母親說,她知道三姐養父母的家,她要給老三送過去,看看她在那里到底過得咋樣。外婆說:“你就別去了,要去還是我去吧。我就跟她說,把她送人是我做的主,跟你,跟她爸都沒關系?!蹦赣H還想堅持,父親說:“就讓她婆去吧?!?/p>
外婆走后,一整天母親都在院子里發呆,看著一只麻雀飛過來,落在院里的蘋果樹上,把樹枝上的一只蘋果啄得稀爛。大姐想要吆走麻雀,母親擺擺手不讓吆。她說:“已經爛了,就讓它啄吧?!?/p>
吃午飯的時候,族里年紀較長的大伯母過來串門,問外婆在不在,說她下身長了個東西,想讓外婆給看看。母親問要緊不要緊,她說也不疼,就是老遺尿。
外婆早些年在鎮上給人接過生,女人身上的病多少知道一些。
母親說:“他婆到西溝去了,我給老三做了件衣服,她給送過去。等她回來,我提醒她過去給您看看。”
大伯母說:“那倒不必呢?!彼劾锓胖凉猓瑴惤赣H問:“就那天從你屋里跑出去那個女娃子,瘦瘦高高的,她就是你送出去的老三?都長那么高了!”母親點點頭。大伯母又說:“該給娃尋婆家了。”母親一臉憂郁道:“我倒是想操那個心呢,但現在連她的面都見不上嘛?!贝蟛笇捨康溃骸澳憔头判陌?,等娃長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她會認你的。畢竟她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母女連著心呢!”
天黑凈那會,外婆才回來,她進了屋一臉的疲憊。說是過河灘時,天黑看不清,她腳底下一打滑,踩在一塊鵝卵石上,跌了一跤,沾了一身的泥。母親說:“咋摔成這樣,快讓我瞧瞧,要不要緊。”外婆說:“沒事的,又不是泥捏的嘛!”母親就去給外婆找換洗的衣服。
外婆換好衣服出來,一氣喝了一大瓢涼水,抹著嘴說:“一天沒沾食水??仕懒恕!蹦赣H著急地問:“咋樣嘛,見著了沒有?”外婆搖搖頭說:“那老三犟得很,任你咋說,她就是關著門不出來?!薄斑@可咋辦呀”,母親滿臉愁容地搓著手。外婆說:“衣服我給放門口了,說是你給她做的,她也沒說讓拿走。”母親這才稍稍舒了口氣。
大姐已熱了煎餅端出來,母親看著外婆說:“快吃些吧,哦了一天了,又走了那么遠的路?!蓖馄耪f:“你們也吃呀。”母親說:“都吃過了。他爸夜里要澆地,就早早地吃了晚飯,到地里去了?!?/p>
父親是后半夜才回來的。那時大姐二姐已和外婆到里屋躺下了,母親還坐在廂房的炕上等著父親。父親躡手躡腳地進了廂房,打來水,洗了把臉,過來悄聲地問母親:“咋樣了,見著老三沒?”母親嘆口氣說:“沒見著。”父親沉默片刻,窸窸窣窣地脫了衣服,上炕躺下說:“睡吧,累了一天了,明天還有事情要干呢。”母親又問父親:“收菜的咋說的,今年那芹菜長得多齊整呀,又鮮又嫩,不能像去年一樣,又便宜給賣了。”父親說:“放心吧,都說好了,每斤按村里的收購價,再額外給加五分錢,只是這事你出去千萬別對人說。”母親說:“我又不傻?!蓖R粫终f:“你這一回總算是辦了件贏人事。”
吃早飯的時候,大伯母又來找外婆。外婆帶著她進里屋瞧了瞧,出來擦擦手說:“摸上去像是增生,應該沒事。去鎮上抓些藥,回來調理調理應該就好了?!贝蟛高@才放下心來。她走的時候又叮囑母親:“老三的事你也別太著急,這事急不得呢。”母親說:“這我知道,但就是不由人嘛。”外婆說:“做父母的都這樣,手心手背都是肉嘛?!?/p>
大概是過了三四個年頭吧,麥子揚花的季節,父親和母親從地里回來,大伯母在門口等著他們,見了面說:“大白天的家里咋連個人都不留,害得我在這里等了半晌。”母親說:“都鋤地去了嘛?!贝蟛赋堇飶埻艘幌聠枺骸八拍?,昨天就沒見她。”
母親翕動著鼻子,眼圈有些發紅:“讓他舅接回去了。說是年紀大了,腿腳也不方便,那天晚上回來就跌了一跤?!贝蟛刚f:“接回去也好,省得你操心?!?/p>
聊了半天母親才問:“對了,您來莫不是有啥事?”大伯母這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腦門道:“瞧我,只顧了說話,差點把正事給忘了!”她說:“就咱村嫁到西溝,你那個沒出五服的幺姑回來了。她說你家老三的養父母讓給捎個話,說已給娃說了婆家,讓你們放心。”母親聽了迫不及待地問:“那幺姑說沒說什么人家,家里情況好不好?”“說啦”,大伯母笑道:“說是一個村的,他爸是赤腳醫生,家里條件不錯,就一兒一女,兒子大點,比你家老三年長三歲。那女兒小點,正好說給了老三那個哥。”父親接過話說:“這樣好,這下就都放心了。”
到了后晌,母親突然把父親拽到一邊說:“你去借輛自行車吧,帶著我去西溝看看?!备赣H有些為難:“這冷不丁地過去,是不是有些唐突?”“有啥唐突的?”母親說:“我女兒許了人家,我總該過去看看,那赤腳醫生的兒子到底是光臉還是麻子呀!”父親只好去借自行車。
這時,大姐已出嫁。二姐說她也要去,母親戳一下她的額頭說:“就好生在家呆著吧,你是穆桂英啊,哪兒都有你!”二姐不屑地撇撇嘴:“不去就不去唄!”
從西溝回來,母親臉上竟洋溢著難得一見的笑容。她說:“那赤腳醫生的兒子還真不賴呢,身高怕是有一米八,人也長得很精神?!倍懵犃擞行┘刀剩骸澳莻€沒人疼的老三,這樣的好人家咋讓她給攤上了?”母親瞪了二姐一眼:“咋的,你還眼氣呀!”
母親開始為三姐嫁人做準備。她去鎮上買了棉花回來,在門口支起紡車,說是要紡線給老三織床單。二姐說母親偏心,咋沒給大姐織。母親被問得啞口無言,就說:“這里邊有你啥事,你到一邊去呆著!”大伯母被母親叫來幫忙,她說:“現在鎮上啥花色的床單被面都有,又便宜又好,織起來多麻煩呀?!蹦赣H說:“那不一樣嘛?!?/p>
就在母親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舅家的人從鎮上來報喪說外婆不在了。母親一聽就癱坐在地上痛哭起來。大伯母也跟著抹起了淚:“多硬朗個人,咋說沒就沒了!我還說等她再來時要謝謝她呢,治好了我身上的病。”
父親被從地里叫回來,他問母親:“要不要去一趟西溝,讓老三去送送她婆?”母親搖搖頭說:“就她那脾氣,還是算了吧?!?/p>
三姐過門的時候,母親給織了六床單子,又拿了幾百塊錢,讓父親騎著自行車給送過去。她說:“我知道老三心里記恨我,不想見我,你就跑一趟,給她送過去吧?!?/p>
父親回來后說老三不愿見他,讓他把東西拿走。母親一聽又抽抽搭搭哭起來:“那可是我一針一線花了幾個月工夫織的,她咋能這樣待我?”
父親吸吸鼻子說:“東西我放赤腳醫生屋里了,他留我吃飯,我沒吃。他說等這事過后他勸勸老三。這孩子真犟!”
經歷了接二連三的打擊,母親一下子病倒了。父親用車子馱著母親去鎮上看了幾回,抓了不少的藥,回來煎服后,精神狀態時好時壞,似乎沒多大效果。白天還好點,到了晚上就咳得喘不過氣來。二姐看著母親,氣咻咻道:“都怪那個老三,把娘氣成這樣,娘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母親難受地捂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道:“快住嘴吧老二,娘病了跟老三有啥關系?你不能怪她!”“不怪她怪誰?”二姐還想爭執,被父親拉到了一邊。大伯母對父親說:“不行的話就去縣里的大醫院瞧瞧吧,這樣咳下去咋受得了?”父親蹲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她這是心?。 贝蟛刚f:“要么我去一趟西溝,叫老三回來看看她娘?!备赣H說:“我偷偷去過了,她不回來。”“這可咋整呀,這孩子咋這么犟!”大伯母又對大姐說:“老大,你別抹眼淚了。我拿了冰糖過來,你去給你娘蒸只雪梨,吃了或許能好點?!?/p>
母親的情況越來越不好,她喉嚨里像是卡了什么東西,老是上不來氣兒。族里的人來看望母親,把父親拽到一邊,安慰一番后,勸他要有心里準備,說母親怕是沒多少日子了。
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在母親即將咽氣的時候三姐回來了。她穿著母親給她做的那件紅衫子,從門里進來,跪在母親的床前,一句話不說,用頭磕著地面,磕得額頭上發紫,滲出血漬來。母親掙扎著伸出手,想要制止她。她這才停下來,低頭抹著淚。
母親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她走的時候嘴角浮著一絲笑容。
送走母親,三姐沒走,她留下來和大姐二姐住了一晚。天黑給母親上了香,磕了頭,她們就坐在廂房的土炕上說著話。我和父親睡在里屋。
那些天料理母親的后事,我連著幾天熬夜磕頭,困得眼皮直打架,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夜里一覺醒來,她們還在那邊說話。隱隱約約,一直是大姐二姐在說話,三姐只是不時地嗯一聲,很少插話。
我感到口有點渴,起來喝了點涼水,打了個冷戰,反而沒了睡意。夜靜后外面的聲音很清晰。門口仍有人說著話走過去??赡苁且估餄驳氐娜瞬呕貋?。聽到響動聲,狗就吠了起來。
待狗的吠叫聲沉沒下去,大姐說話的聲音就鉆進了耳朵里。只聽得她哽咽著說道:“老三,那件事你不能怪娘?!比銢]說話。大姐繼續說:“娘和爸,還有婆,他們商量那事的時候,我起夜,走到屋外都聽到了。一開始婆說,讓老大過去吧,老二、老三還小。娘說不行,老大還當個人手干活呢。爸也說不行,老大好賴能干活了。娘說,要莫讓老二去吧,老二鬼,到了那邊不會吃虧。婆說不行,老二脾氣太好。都說人善被人欺。婆又說,那還是讓老三過去吧,老三脾氣硬,吃不了虧……”“姐,你別說了……”三姐哭出了聲。
第二天早晨起來,三姐梳洗得干干凈凈的,去到母親的靈堂前磕了三個響頭,起來就去廚房做飯了。
她說她已經把一切都看開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