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叫我小梅
圖/文:譚衛明
有這么一個怪癖女人,都說她有點個性,無論她在哪里干活,不想別人叫她姓名,后來,很少有人呼她名字,然而,她真名叫王小梅,但是,她見熟人就招呼,請叫我小梅,請不要叫我的姓;據知情人透露,這女人不愛聽王字,是有一點原因的,那王字的寓意,來自百獸之王的王,大多是指老虎的惡,鋒利爪牙及血盆大口,被血染紅過的胡須,都與那些血腥相關,加上,她做過的虧心事,一度不堪回想,可能罪惡感太強,她心理上有些受不了;所以,別人提到那個王字,大多時候她心臟周邊,要么出現在左側,會有種刺痛的感覺,接著,心跳莫名其妙加快了,又好像那抽搐一樣,輕則,她有一些心悸、害怕,嚴重時心里很緊張,越想起王字就越著急,感覺呼吸有點亂,上氣不接下氣的,想吸氣時很費力;此時的這個小梅,見了任何的熟人,老講述她的那心臟,在不同程度地抽筋,多是被王字誘發的,說自己心臟病嚴重,都不要對她說王字,其實,小梅并不懂病因,心肌不像骨骼肌肉,通常是不會抽筋的,只類似于痙攣的不適感。
好多時候提起她王姓,會憶起那血腥案子,她不只是心臟不舒服,另外,小梅夜里做過惡夢,到底是回什么事呢?
就在幾年前的午后,小區里的業主胡波,拖欠了幾千物業費,原因是,樓上經常拋垃圾,落他窗臺上太多,他叫物業去掃掉,她就幫物業找借口,說是業主素質問題,業主之間可以溝通,不存在要物業去掃;而那胡波后來呢,他干脆拒交物業費,于是,小梅為得到領導歡心,她圖積極出鬼點子,教唆物業上門動武,物業還真聽了她的,派去好幾個紋身的人,哪料,在后來的爭吵中,幾個人堵在他房間,就把胡波毆打起來,他父親剛上去阻止,被物業捅瞎一只眼,當時還鮮血直流;胡波見父親被打傷,摸起兇器對抗惡魔,卻被物業的那些人,把他從窗外推下去,砸在水泥地板上,胡波一聲尖叫,隨即血肉模糊,留下了一團血泊;這起命案發生后,物業叫來公安人員,當場幫物業擺平了,賠胡波家屬部分錢,在場的公安,并做了他思想工作,事情鬧大都沒好處,實為暗示胡波父親,他上訪沒多大勝算,不如雙方協商解決,如果同意的話,扣幾萬元作保證金,當然,家人得了物業的錢,以后就不能去上訪了,幾年后必會退還,勸他答應簽字私了,后來,他父親捂著流血的眼,悲痛地哭著簽名字。
當年,小梅目睹了那一幕,如今仍心有余悸,她從辦公室里出來,去廣場上散散心,可能突然離開空調,她身子打起了寒顫,她心頭在想了想,今年這個春天,有點兒不尋常,已到了陽春三月,野花都全部綻放,應當水暖三分了,可是,還是有些寒冷;小梅又想起物業工作,今春連日以來,還在細雨綿綿的,時不時刮起大風,夜里驚雷閃電,她生怕擊中自己,窗邊電光挺嚇人;年年這個時節,沙長市的各個縣區,必掀起學雷鋒熱潮,她所在的勝桐物業,對三月學雷鋒活動,她是深有感觸的,特別是這一回,小梅更加懂得,物業的雷鋒精神,必然別有用心。
“……雷鋒精神是民族的脊梁,更代表一種革命精神,我們必須發揚光大,世世代代傳承……“街道干部王毅在演講,勝桐小區的劉亮,是社區的志愿者,上次她和物業小梅,都參加了這次大會;劉亮年齡有些大了,不曉得唱流行情歌,卻愛哼哼革命歌曲,《學習雷鋒好榜樣》這歌兒,是劉阿姨最拿手的。
“……忠于革命忠于黨,愛憎分明不忘本……”她正在房間唱著歌,有一次,突然有人在敲門,于是,劉亮便放下麥克風,很快地拉開了門;原來,是物業管家小梅來了,管家就開門見山,她馬上對劉亮說:阿姨呀,后天要栽綠植,你要記得來啊!
“前段時間不是栽好了嗎?來來來,進來坐坐!”
小梅脫掉自己鞋子,換上劉亮給她的拖鞋,她一邊在脫鞋,又停停歇歇脫襪子,還沒全脫完,她又一邊說著話:“這次是做做樣子,扯掉小部分,栽幾棵就行呀,不要多久哩,物業老總請了記者,到時拍照呀,寫報道哩,表彰咱物業學雷鋒!”
小梅進她房間后坐下,劉亮轉身去泡茶,便叫小梅看看電視,接著下來,劉阿姨先問了起來:“小梅呀,你我無話不說的,阿姨這次想問問你,我不插話,你盡管說,你在物業幾年啰,勝桐物業到底咋樣?”,小梅先起身說了句:好哩,這茶水太燙,我找找冷開水。
劉亮忙叫小梅坐下,再起身把她茶調涼,小梅后喝上幾口茶,然后像個講解員,邊說還邊做些手勢,她雙手撐在兩膝蓋上,兩腿呈大八字張開來,又像作報告大干部,小梅誠懇地侃侃而談:
最近全國“兩會”,阿姨看了吧,有委員代表提議,說物業費啊,只能收公攤面積,你晚點網上看看,對我們私人物業,罵聲一片,全國大部分業主,對物業不滿嘍,到處投訴喊叫,要取締私人物業,物業成了過街老鼠,這風聲夠大了,咱們小區哩,想以“雷鋒精神學得好”,登報紙表揚,這樣一來,政府領導會看到的,必對咱們物業有好感,提防降費潮波及咱物業,這些天哪,我們主動尋求街道社區,正塑造助人典型,先給基層有個好印象,看能不能避避降費,這是第一點;那么,更重要的啊,就擔心政府嘛,下個啥取締紅頭文件,那咱物業還得了,阿姨你清楚呀,多少人靠業主養?服務說白了,就是搶錢的借口,這暗搶公安不抓,法院還支持,明搶是不敢的,搶一塊錢都獲刑啊,咱們勝桐物業,把衛生綠化外包了,弄一群保安仔,保潔仔啥的,都是護咱物業啊,叫他們打誰,就得去打誰,叫害誰就害誰的,平時呀,咱們坐辦公室,接接業主投訴電話,想怎么演戲就怎么演,哎喲,當地幾個公安頭頭嘛,老總搞定就是,那些小民警喲,得聽咱們使喚哩,業主能敢怎樣么?所以啊,就看業主態度啦,劉阿姨呀,你看看咱小區,有部分業主嘛,還得巴結咱物業嘍,嘿嘿嘿,我們搞點表面的,秀幾分鐘熱情服務,還有送錦旗的,給物業寫感謝信呢,當然嘍,咱物業也得靠他們,捧捧場唄,阿姨干過物業,你應當知道的,咱們大多時候,沒啥事干的,上門給業主送張收據,管家都叫苦連天,大呼辛苦啦,咱們太累了;咱物業最不作為,都不怕不給錢,當然啰,不像以前能隨便打人,如今唄,物業搶錢轉型了,違約金哪,滯納金吶,不亞于放高利貸,欠幾千可敲詐十幾萬,多年不交錢,業主跑不掉的,房子封掉就是,不就歸物業啦?阿姨呀,再幫我倒杯茶,好啦好啦,你繼續聽下去,你我都是物業人,坐著逼業主給錢,這才是咱物業工作,干年吧能買豪車,做三五年買洋房,物業這門活兒,稱得上,低成本超高暴利,阿姨呀,你看哪行業能比咯,所以呀,私人物業啊,最怕被取締,能躲避被取締,比降費重要多哩,你認為呢?
“小梅呀,阿姨佩服你口才,說話不打草稿,都流利通暢咯,你說得太實在,私人物業喲,所謂服務啊,屬變相地搶劫,就這回事哩,搞錢搞錢,想套路敲詐錢,這是真的,莫談服務,年年的雷鋒精神,就算了吧;你都口干了,休息下嘛,阿姨再泡泡茶!”劉亮轉身去倒茶水,小梅說她口不干,茶水還沒喝完呢,她拖劉阿姨又坐下,叫劉亮反饋業主聲音,因此,劉阿姨一字一句,把聽到業主的議論,都在說給小梅聽聽。
“那也是啊,好多業主意見大,電梯廣告費沒給,把小區廣場當攤位,租給商戶經營,物業收了攤位費,還收得挺貴的,還有業主說,物業在小區經營,沒給業主交過錢,還有很多問題吶,就算別些公共收益,都從沒給業主,物業都吞掉了;樓道經常沒掃,還有業主議論,合同里前期約定,是單方面捏造的,什么違約金,滯納金吶,業主從沒約過,物業還以此敲詐,有業主去物業論理,差點被物業毆打呢,小梅,幸好吧,小區沒業委會,沒人組織牽頭呀,不然,物業早就趕走了,搞些咯花樣沒意思!”劉亮不急不慢告訴她。
小梅又喝了口茶,在回復著劉亮:誰組織成立業委會,會有人暗打誰,街道呀,社區呀,都只能口頭喊成立,做做假樣子,阿姨啊,你知道不,成立業委會,就等于砸了物業,物業不暗打才怪嘍,沒辦法啊,阿姨耶,咱們都是業主,說句心里話,不是少你我物業費,我們用得著“帶籠子”么,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都老管家啦,必然懂的,咱們物業費,是其他業主半折哩,業主知道不得了啊,咱們不說出去,只天知地知,物業知咱們知,是吧;幫物業做做假,卡其他業主證據,逼其他業主交錢,是我們職責唄,好啦阿姨,這聊太久了,我等下得走了,還要找別些志愿者,你記得不缺席吶!
“我得繼續考慮,有些業主背后罵咱,我都氣死了,說咱們是幫兇,又不得不接受,拿物業錢財,為物業消災;我以前信佛的,有時候,良心上過不去,到時要是我沒來,你多準備個人,我微信提前告訴你,記者跟咱們一樣,有紅包有吃喝,哪會較真咯,老板請來的,哪不跟老板寫好點,走走過場呢,莫緊張,容易對付的!”
小梅拉開劉亮的門鎖,邊穿鞋襪邊對她說:阿姨說得對,也要得,要得哩,你得提前說,不過,你沒去這次沒錢分吶,反正記者嘛,只采訪定好的幾個,萬多人的小區,就咱幾個夸夸就行了,來的記者嘛,內幕鬼都不知;劉亮朝她點點頭,附和地笑出聲來,她望著小梅的背影,正在漸行漸遠,她心里又在想:小梅這妹子,鬼靈得很哩,是街道王毅親屬,物業還有些人員,是社區人員親人,這年代太怪啦,立家私人小物業,多是安插當地干部關系戶,怪不得呢,物業哪怕最黑惡,都沒人敢動真格,中間的交易,各種貓膩呀,明擺著又咋呢;咱勝桐物業門口,還立了雷鋒的像,全部用真銅鑄造,蠻像新建的紀念館呀,這些表面工程,既侵犯版權,還羞辱了雷鋒叔,紀念館允許嗎,物業那些問題,真能瞞天過海么,見咯雷鋒冒牌貨,雷鋒叔叔會高興不?可能吧,總一天會爆發的,還是信那幾句話,狗狂必被人收,人狂了會被天收,有領導講得好呀,正義必勝,人民必勝,有可能噻,遲早會要兌現唄。
她送走小梅后不久,劉阿姨再三思索,還是發去了信息,說她這次不參加,人都快老了,報上出名沒啥用。
就在那幾天以后,劉亮有次走親戚家,她親屬當村干部的,正在清理大堆報紙,外面那收廢品的老頭,瞎了一只眼睛,只能靠另一只眼,在維持著生計,可他做事非常細致,把小磅秤放堂屋中,她親屬對他開玩笑:這報兒從沒人翻過,價格高點不?禿頂老頭笑了笑:哪分新舊哩,一個價嘍,還有好多不?劉亮親屬再回答,山后廁所堆滿了,只幾十塊錢的,山里搞基建的民工多,在撕著擦屁股,算了算了,學雷鋒算了;劉亮朝親屬翹指頭,忍不住接過話茬:“咯雷鋒精神了得,你算真積德喲,反正冇花錢唄!”,“都村上出錢哩,年年下任務,咱村干部從不看,就知些吹吹捧捧的,沒意思。”她親屬這么答著,劉亮笑出聲來,然后,她又自我解嘲:你們不看我來看,吹就吹唄,習慣咯謊言了!她就翻翻那些報紙,可是還沒翻多久,弄得手指頭都黑了,廢品老頭提醒她,有毒呢,真有毒啊,咱聞了就嘔的,鉛的毒不可大意,含有害重金屬多,聽別個說,有的還致癌啰,你記得及時洗手吶;劉亮會心地笑著說,你的善意提醒,也是種雷鋒精神,唉呀呀,三月處處活雷鋒耶,老師傅人好,貴姓呀?
老頭就用一只眼,吃力地望了望她,姓胡呢,劉亮發現他那眼,有些淚花凄涼著,感嘆好人命苦,就順便問問他:胡師傅不容易,家庭不太好吧?胡師傅又想起那幕,他忍不住淚如雨下:“我……我的崽,叫胡波,死得好作孽哩,被被……勝桐黑物業……活活……殺死了,咱就他……一個兒子……相……相依為命,嗚嗚嗚……嗚嗚……我老頭命好苦,那些年,叫他莫……莫買勝桐小區,他……他不信,也是沒辦法,咱支援他錢……不是很多,怪不得……我崽……他……他愛便宜,嗚嗚命……命都丟啦!”
“什么呀,我就勝桐物業的,正組織學雷鋒活動,咱都沒聽說過,啥時候的事啦?”劉阿姨感到很詫異,想繼續了解一下,畢竟,這老頭善良誠實,不像說假話的人。
胡師傅哭得更傷心了,他隨即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嚎啕起來,劉亮親屬將他扶起,村干部給他泡了碗茶,安慰他莫哭慢慢說,又過了一陣子,老頭子平靜下來,才緩緩地告訴她:大姐啊,你是不……知道的,當年推他……往樓下摔死,就這……就這樣殺了他,周邊馬上……就……就封死了,你們物業……就幾個知……知道,那個王……王小梅在嗎,她她……就清楚,大姐你……問問她!
劉亮眼見這傷心事,不好再多問下去,她就避開這老頭,去旁邊跟小梅通電話,王小梅一五一十,把胡波及老頭遭遇,全告訴劉阿姨了,她再次返回老頭面前,劉亮也流下了淚,不過,她還是振作起精神,抹了抹眼對他說,胡師傅,今有緣見到,加個微信吧,以后有事再聯系,可那個獨眼龍老頭,他卻不會微信的,只告訴她電話號碼。
外面又刮起點風了,夕陽移過那片樹林,她知道天色已晚,等下還要回小區,幸好有車輛方便,于是,劉亮便轉換了話題,問問胡師傅,你說報紙不值錢,是鉛有毒的原因不?老頭子擦干了眼淚,輕輕點了點頭:因素之一吧,大姐談學雷鋒,咱收廢品人,那叫日常耶,人家沒車提不動,打個電話,都我開車接呢;劉阿姨連忙點贊著,你們都活雷鋒,人不知天會知的,多做好事要得。
劉阿姨戴上老花鏡,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在《沙長日報》上,看到報道《勝桐雷鋒耀光芒》,上面還有小梅的照片,小梅知自己會登報,還特此打扮了裝束,倚在雷鋒的銅像旁;可是,記者拍她照片時,卻沒了陽光照耀,鏡頭上有些灰暗,她撐的小紅傘上,能見些明顯雨滴,劉亮看了新聞后,獨自回憶小梅的話,她心里正在疑惑:真是天意么,遮物業雷鋒光芒,也太巧合啦,這雨呀,照片上飄成一線線,像長了眼兒,早不下遲不下,偏咯時候捉弄。
在后來的一天,小梅應物業的安排,去鎮上做廣告牌,什么獲十佳物業稱號,被住建委列為優秀物業,還有呢,政府授歷年雷鋒獎,七七八八的榮譽稱號,她得做十幾塊匾牌,只為給記者拍照登報,臨時掛給媒體看看,不能久掛在墻上,當然也怕上面查,以后肯定會取掉,這些廣告店蠻專業,給做得十分逼真的;哪料,劉亮也來小鎮了,她路過廣告店,被小梅一眼就看到,“阿姨你好,你來得真巧呀!”碰到了這劉阿姨,小梅有些意外,劉亮只回復幾個字:叫我來接孫呢,好久不見!小梅有些興高采烈,于是她迫不及待,掏出報紙上她的照片,便對劉亮說著:阿姨你看,什么都拍得好,就那時呀,不該下雨就好,這下呀,可出大名了,菜市場好多人,說看到我照片了,稱我活雷鋒哩,嘻嘻嘻,另外呢,還有要事告訴你,物業交代,要鞏固下雷鋒精神,阿姨,你下個月八號,大約是星期五,你記住,還要來物業一下,小區有些業主,親人不在身邊,我們去照顧一下,不要好久的,拍幾張照片行了,說不定呀,還有別些媒體會來,特別是哩,領導再三強調,已收到采訪通知,電視臺肯定會來的,時間都定好啦,定在八號,八發八發的,八號那天噻,你得現場唱首歌,會錄制成視頻,就《學習雷鋒好榜樣》,你最會唱的,幾十年還在唱,相信阿姨的實力,你要記住哦,是八號哪;于是,劉亮拍拍小梅的肩,笑呵呵地回復:咱早看到你了,年輕人多出出名好,這回唄,你辛苦啦,物業準提你主任咯,要得呢!要得!一定去照顧,爭取把歌唱好,小梅你也要記得,提前一天打電話嘍,咱就怕記憶差咯。
嗯嗯嗯,阿姨放心咯!王小梅對這次采訪,心里非常堅定有信心;劉亮自親屬家回來后,對獨眼龍老頭沒忘記,他想起他的不幸,想到自己話費套餐,每月打電話不要錢,因此,想進一步了解他家庭,這天正在下大雨,她心里想著,這么大的雨不停啊,他不會外出收廢品吧,咯些底層人吶,靠雨雪天氣休息,沒有誰給他們放假,沒有誰給他們錢,所以,劉亮試著撥通他電話,胡師傅正好接上了,這次長時間通話,劉阿姨徹底明白,人的身世與品位,從來不成正比的,人貧窮多是守規矩,品行有些過好,然而,飯來張口的丑狗,見到富麗堂皇,大多搖尾乞憐,有衣衫襤褸路過,必個呲牙咧嘴相,甚至,成群地追上去撕咬。
又過去幾天了,盼來初春一縷陽光,小梅倒物業沙發上,揉了揉疲憊的眼,正想好好睡午覺,手機突然叮鈴鈴響了,她看到是王毅打來的,知道事情很重要,拿起手機往外走,小梅先在電話里問候:毅叔叔呀,好久沒通話啦,這回又啥好事不?
“重要中的大事,你聽我安排,區里給辦事處一個名額,物業應當告訴你了,上面電視臺會來,定在下個月八號,轄區內幾十家物業,采訪名額就一個,我只給了勝桐,你們勝桐有事,就是街道有事,就是毅叔有事;知道嗎,全國物業降費潮,到處在實施,降物業費哩,問題還不大,現跟你打個比方,你們勝桐一塊二每平收,看上去不算很貴,實際上,沒干多少啊,就個擺設搞錢,咯屬于白得,就算降,降一毛錢也是降,就算降到八毛每平吧,還是暴利啊,小梅你想想,業主自己掃的房,物業冇掃吧,卻按房面積收,豈不零成本呀,說丑點就是搶,哈哈,公攤面積不大,你們想掃就掃,不掃也得給錢,保潔幾天掃一回,還不清閑么,不都坐著要錢?因此降費不用怕,咱們還有辦法,繼續操作暴利空間;但呢,就擔心中央、省市下文件取締,想想吧,你小梅不是咱侄女,能在物業躺著拿錢?錢不是一點點啊,你年薪比叔叔還高,沒了勝桐物業,你何去何從?毅叔出國考察,啥都不用管,去趟歐美七日游,帶幾家屬就行,沒大把的錢敢去么?都你老總買單呀,固然說哩,你要把物業的事,當家里事干好,趕在中央下文件前,把雷鋒精神落實、貫徹好,取締私人物業,是全國業主呼聲呀,到時,咱勝桐物業登過報,上過電視臺,省市可能會保留,很有可能,只取締幾家別些物業,給中央做做樣子,所以嘛,你務必把這次做牢,名額到手了,學雷鋒上電視臺,絕不能有閃失,好啦,叔叔再三強調了。”
“感謝領導關懷,老總說過幾次,我早知道啦,八號八號哩,好吉利的日子咯,代表八發八發,咱們家人大發喲,嘻嘻,毅叔放心就是!”小梅知道事情重要,就淡淡地回復著,不久,王毅掛斷了電話。
離采訪日子越來越近,以前,小梅都十分輕松,睡到十點去坐班,辦公室玩玩手機,偶爾接幾個電話,大部分時間聊聊天,十一點多又下班了,然而,這段時間以來,她已經夠嗆了,凌晨天才剛剛亮,小梅就得起床,事情比平時多了幾倍,抗聲勢浩大的“取締戰”,事關她們家切身利益,所以,找小區那些志愿者,策劃雷鋒精神事跡,比啥都重要多了。
她心里明白,志愿業主多為利益,有些表面上沒報酬,社區背后給他們紅包,還有些年輕人,為了入黨創造條件,以后進入基層組織,如今這時代呀,騙群眾的花樣多啦,小梅就想,我們物業給他們錢,幾分鐘的雷鋒表演,高于民工做天苦力,咱物業雷鋒精神,有必要太認真嗎?于是,不少志愿者主動找她,不久之后,幾十名穿紅馬甲的,幫她制造雷鋒精神,小梅對些雷鋒故事,逐一在審核之中。
經過幾天來的篩選,小梅把這些故事,將作為采訪時鏡頭:幫小區老人買菜吶,幫普及安全逃生哪,幫小孩攀窗戶脫困呀,管家送業主就診喲,幫大爺換尿濕褲子呢,幫學生免費授課哩,物業幫業主維修啊,幫業主愛心義賣咯。其實,小梅心頭非常清楚,編造的這些雷鋒活動,就那么幾分鐘的,拍幾個視頻的時間,物業都幾百的給,以后記者們來了,陪著吃吃喝喝,塞紅包必不可少的,物業更不敢怠慢,大伙都沖著錢而來。
接著幾天下來,就在電視臺采訪前夕,有這么一次,劉亮去物業辦事,物業大堂掛滿匾牌,她還看到這一幕,部分業主送的錦旗,雷鋒銅像上披了彩條,擺在物業門前左右,她跟小梅打著招呼,可小梅有些反常,沒了往日的笑容,劉阿姨覺得不對勁,不斷地責問自己,是什么得罪小梅了?還是她挨了批評?劉亮在物業走廊上,正徘徊不定,她反復在想,是回去還是問問她?就在這個時候,小梅從辦公室出來,她特意去走廊上,拍了一下劉亮的肩:阿姨呀,不要誤會,今兒有心事,聽家人說,我毅叔出事啦,被帶去調查了,難怪這些天,他電話打不通!
“小梅呀,官場上嘛,從來冇安寧過,政治斗爭總有,他是他,你是你哩,為他干急沒用,與咱物業無關嘍,你得振奮起來,好好迎采訪工作,莫帶傷心情緒!”劉阿姨會說話,懂得為對方著想,她有溫暖的慰籍,讓小梅覺得阿姨可敬,當然,她們很早就一家人,家丑都相互傾心的,因此,小梅有些感動:嗯嗯,阿姨理解就好,為了咱物業,會繼續前行,你唱歌的那天,換身新衣服唄,反正物業報銷咯!劉亮又見小梅笑容,她心里歪提多開心:好呢,會的哩,重新買套,你事多先忙呀!
在第二天早上,久違的陽光,不期而至,灑在物業的門口,照亮些潮濕的角落,小梅在沐浴著溫暖,又一陣清風拂來,她感覺有些愜意;新的一天開始,想忘記那些憂傷,她想起王毅的交待,不取締勝桐物業,只要有一絲希望,小梅都會努力去爭取。
眼看離采訪日更近了,原來主任已離職,說白了被她擠走的,小梅順利當上主任,后來,她把家人叫來任管家,她想還有些工作,并沒有部署到位,還是需要自己付出,小梅原本沒有計劃,打算在小區張橫幅,為學雷鋒精神造勢,引起電視臺拍攝角度,她想,有必要掛滿雷鋒標語;所以,她得親自去廣告店,又臨時做幾十條橫幅,小梅選一條掛進門處:一朵鮮花打扮不出美麗的春天,一個人先進總是單槍匹馬,眾人先進才能移山填海。
電視臺記者一進門,就看到這顯眼橫幅,必會將其拍攝下來,重要的是,突出勝桐物業精神,是所有物業人力量,才讓小區井然有序,大愛無疆的,雷鋒精神學得先進,舍小家為大家,勝桐小區一派和諧,滿滿的愛心,在溫暖著每個業主,這種雷鋒式的物業,能下文件取締嗎?
叮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又一天午后時分,小梅辦公室電話響起,于是,她拿起話筒去聽:“勝桐物業嗎?”
“對對對。”
“明天下午開庭,請務必趕到!”法院人員掛了電話。
她次日吃了午飯,親自參與這次庭審,物業幾個人一路驅車,大約半個多小時,抵達沙長市法院,此刻,天色有些陰沉,沒有一絲絲風,感到有些悶熱,小梅望著法庭窗外,像是要下一場雨了;她接著轉過眼睛,看了看法庭的墻壁,墻上面掛了雷鋒像,下面有雷鋒的名言,三月的雷鋒活動,幾乎四處展開,雷鋒精神學得好,多是免懲罰政績,快到庭審時間了,應訴業主陸續來了,她在思考這起案子:這批業主呀,真有些刁,樓道沒天天掃,都不交費,還說自己有理,但他們證據,咱物業有對策,唉呀呀,幾百姓不知輕重,咱老總啥人啊,院長見他,都稱兄道弟咯,跟物業斗法,他們沒搞錯,能贏得了嗎?可正那個時候,小梅在法庭里走動,在墻上找領導名單、聯系方式,哪料,院里領導“大換血”了,對于這起案件,她頓時覺得,那想法沒太大把握。
“你們什么原因不交費?”法官就問幾業主。有的回答,物業經常不掃樓;有的回答,說物業不公布開支;還有的說,物業要打業主。
法官一直搖著頭:這些理由啊,不能不交費吶!這時,最后一個業主說:法官,我從沒雇請物業,咯家勝桐物業,非法入侵小區,沒享到任何服務,我沒交費的義務。
法官掉過頭朝向小梅,他眼神有些威武,像對犯罪分子在審訊:“業主認為物業違法,還沒有服務,請服務企業,即,你們勝桐物業,出示相關招投標文件,還有呢,文件中規定的服務證明,來證明物業合法性!”,小梅知道自己物業,拿不出文件證明合法,更拿不出服務證明,業主必然會勝訴,不僅要不回一分錢,還可能被法院追責,業主同意協商就好噻,總得交部分錢嘍,更重要的是,能逃避法律責任;于是,她腦海靈機一動,對業主這樣表態:我看這樣吧,咱們勝桐物業,屬雷鋒式企業,應發揚雷鋒精神,我代表物業,作出這個承諾,你們交本錢就行,至于滯納金呀,就不要你們的了,這樣協商溝通,我看不復雜,大家都有時間干自己事,把物業費交了,不就行了吧!
法官再勸說幾業主:你們能協商解決就盡量協商!但是,那位懂法律的業主,卻當場堅決表態,不同意跟物業協商,其他業主看他自信,就跟他繼續硬下去;后來一段時間,這個案件還沒結完,又有多個業主,去稅務部門打聽,說他們交多年物業費,勝桐物業只開收據,而不是正規發票,另外,少數人強行索要發票,才很不情愿開幾次,這些業主在心里,當然有一些疑慮,卻又不懂稅務知識,對他們前來咨詢,稅務部門受理了。
電視臺采訪的前幾天,物業的雷鋒活動,已全部排練就緒了,小梅明白得很,物業事情多,案件也挺多的,但呢,只要過了這采訪日,對勝桐物業來說,沙長市內的案件、糾紛,幾乎都可以去擺平,凡有錢的老板,有了應付的時間,大多不會出問題,特別是,學雷鋒精神出名了,自然可洗白不少,只要不被政府取締,沒人敢動物業的,都一條船上的人,都是在河邊上走,哪有不濕鞋的哩。
世上有些事說不清,估計還不會來的,偏偏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熬過八號采訪日,對這個小區來說,簡直屬禍不單行,沙長市的稅務部門,有幾個穿制服的人,來到勝桐小區查賬;還有些法院的人員,他們都夾著黑皮包,是事關物業訴訟案件,也來到小區不少,在花壇綠化帶那邊,還有幾輛警車來了;其實,在那王毅出事之后,物業老總早已警惕,這一切,小梅最為清楚,就在前些日子,老總已選擇外逃了。
劉亮將八號這重要日,死死地牢記心里,她非常明白,這一天她要唱歌,上電視可不鬧著玩,好多人將會看到她,劉阿姨這段時間,老在關注天氣預報,她得知,八號是個大晴天,她不能像小梅那樣,冒雨上鏡頭,十分難看的,明天就是八號了,可小梅還沒通知她,是不是事情多忘了?她正準備去買衣服,必須確定一下,劉阿姨就打電話:小梅啊,近來好忙不?
小梅正在應對些事務,有關八號的采訪日,被相關部門已取消,原因是,近來麻煩事多了,不作為被政府盯上了,指責她管的勝桐物業,不夠采訪表彰資格,因此,宣傳部門的媒體,不能誤導廣大民眾,小梅可以肯定,電視臺必然不會來;她突然想起唱歌的事,她在電話中,很遺憾地對劉亮說:對不起你啦,阿姨,阿姨,八號采訪日被取消,咱物業不走運呀,好不易弄個名額,泡湯了咯,你不要來了,我本打算晚上告訴你,志愿者都退啦,物業攤上大事啰。
“咋呢?”劉阿姨開始不懂。
小梅接著又告訴她:“被起訴的業主呀,欠費多年,還說物業非法入侵,我拿不出招投標文件,法院認定物業違法,來追責了,第二件事呢,咱物業收費多年,只給了收據,沒給業主開發票,稅務部門查實,咱物業偷稅漏稅哩,都來找事啦,遲幾天找事就好,阿姨呀,你說是不是天意,看來,雷鋒精神遮不住啦,唉呀,白忙一場,今年這春天,陰雨潮濕,大風大雨的,預示來年,逃不過降費潮咯,日子不會好過了。”
“降點費事倒不大,物業利潤,就是暴利,只要冇取締就好,人家還得養你咯!”劉亮寬寬小梅的心,小梅覺得劉阿姨人好,關鍵時刻很靠譜的,她打算把劉亮阿姨,掛個保潔主任,不用她打掃衛生,就算坐著不動,每月都能拿著錢,逼迫一萬多業主,養少數關系戶,誰不富得流油哩,只要沒被取締,巨大的利潤空間,老總是不會放棄的,即使老總目前跑了,也只是臨時避避難,待事務處理完了,物業老總會回來的,固然,小梅還是告訴劉亮:“阿姨啊,你人不錯,你不用掃地,每月拿工資,聘你保潔主任,好不好呀?”;劉阿姨領了小梅心意,稍微考慮了一下,就這樣地回復她:首先呢,感謝你小梅心意,咱參加雷鋒活動,只是為唱唱歌,不是為了錢,我們倆都有退休金,崽女混得算好,物業的錢沒想過,既然你有阿姨,建議把胡波父親,弄個職位,讓他拿工資,那老頭人好,他收點廢品,好不容易,有次電話里他訴苦,說老婆沒工作,不干啥活,天天是麻將,輸錢經常吵,婚姻也是名存實亡,就收點廢品度日呀,關鍵是呢,還真心實意學雷鋒,長期幫人家做好事,再說唄,他崽胡波,被物業殘忍殺掉的,賠償款不多,就算最多的賠償金,無法彌補喪子之痛,你回想他那只眼吧!
當小梅掛了電話后,聽了劉亮這席話,又回憶起那血案來,她知道胡波父親,還有幾萬保證金,被卡在勝桐物業,最怎么樣,這筆保證金需退給他,再說,自老頭喪子之后,確實沒去上訪過;過了一會兒,小梅想去河邊踏青,殊不知,她剛從小區出來,之前還是陽光燦爛,此時,天氣突然惡劣起來,那陣猛烈的狂風,夾著沙塵肆無忌憚,讓她有些睜不開眼,緊接著又是閃電、暴風雨,突然,空中一聲巨響,把她嚇癱在地上,路人把她扶起來,爾后,小梅又返回小區。
呯……呯呯呯……呯呯,小梅回到物業門口,聽到揪心的響聲,她不敢相信眼前一切,幾個物業人持鐵錘,正在砸物業玻璃門,她上前去呵斥他們:“發瘋了?你們發神經呀!”,其中一個保安放下錘,他立刻回復她:都說老板跑了,欠咱工資咋辦?小梅反問他們,砸門就有工資?好的,公安等下就來,她剛把玻璃門開了,另一保潔進屋后,他又狠狠地摔椅子,他邊摔邊在嘟噥:操他媽的,就知唆使老子,叫咱夜里擾民,害業主,叫老子挨業主罵,把咱當屁股咯,你們就知道做臉,接接電話,出鬼主意就你們,把胡波給摔死,就你們策劃的,全是你們的鬼,缺德的一窩兇手,錢不給完還跑!那個砸門的保安,就一起附和那保潔:是呀,哪業主向上投訴,不也叫咱撒尿,叫咱撒業主門口咯,拿你們一點錢,授意我們暗害,你們是好家伙嗎?雖呢,拿人錢財為人消災,你老板氣消了,可咱錢沒著落啦,沒個交代跑就是?要快點搞清吶。
外面的雨點小了,過一下子就停了,天上又掛著彩虹,見幾物業人如此樣,這時,小梅對他們強調:都給我閉嘴,萬事留一線不懂么,做人莫太絕,沖動是魔鬼呀,不要再動手啦,有事好好說,你們看噻,公安說來就來!保潔和保安沒再動手,坐沙發上抽著煙,都在等公安來處理,幾公安從警車下來,腰間還別著槍支,有的夾著記錄本,有的持著盾牌、鋼叉,他們正朝物業走過來。
她首先就告訴警察,是他們把門砸壞的,“誰砸爛的門?”其中一個民警問,小梅指著那保安,另一個民警靠近他,迅速交代這保安:你不走啦,等下跟我們去所里,不好好說話,看你們多狠!其他公安在作記錄,把物業值錢的東西,正計算抵少數人工資,比如,千多斤報刊雜志,幾十張銅制椅子,廣式真皮沙發,高檔玻璃茶幾,兩尊雷鋒銅像,高科技電器,名牌空調彩電等,此時,民警叫小梅旁聽,叫她配合警官們,登記物業資產、設備、日用品、器具,民警又稱又計算的,核價都搞了大半天,才把物業糾紛處理;正在這個時候,有個戴大蓋帽警官,可能是公安負責人,他在物業的賬單上,發現了胡波的名字,于是,他當場回憶了會兒,物業摔死了胡波,給了部分賠償金后,他父親很聽話的,沒違反協商約定,那老頭從沒去上訪,還有筆保證金沒領,應先退老頭保證金,于是,這警官把雷鋒銅像,作了幾萬元處理價,最后,警官就交待小梅:你啊,目前在替物業管事,把內部工資處理好,現在,你叫胡波父親來,把保證金領走,事務處理完了,記得鎖好門,關電關水吶。
小梅就嗯嗯地回復了,那些民警走了后,其他的人也走了,忽然,她辦公室又安靜著,她看外面天氣好了,太陽又出來啰,時間還算很早的;因此,她找胡波聯系方式,然而,他當年留的是座機號,小梅撥打了多次,語音總是這樣提示,此號碼是空號,要么號碼不存在,她忽然想起了劉亮,知道她認識他父親,固然,小梅拜托劉阿姨,特此通知那老頭,要他馬上來領錢,劉亮很爽快答應了,還說自己學雷鋒,馬上會告訴他父親。
到了下午傍晚時分,小梅從樓上窗邊看到,有一瘦小的身影,已進入了勝桐小區,那個人騎輛三輪車,她首先以為他,是幫人送貨的踩士,慢慢地,當身影朝物業來了,小梅才看清那張臉,是個一只眼的老頭,他稀少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散亂,頭上白了一片,臉部刻滿了歲月風霜,他瞎掉的另一只眼,緊閉著不能轉動,像是沒了眼球樣,只留下小面積的斑痕,不過,這老頭肩上掛條綢布,像飄帶在隨風舞動,他斜挎的紅色綢條,越走近越來越醒目,當那陣風漸漸地沒了,就在這個時候,小梅看得很清楚了,綢布上還印上幾個字:雷鋒標兵先進個人。
這是業主胡波的父親,小梅主動接待老頭,胡師傅看到了她,眼睛有點點濕潤,他努力克制自己情緒:王小梅還在?你可干得久!小梅不想提及過去,他叫出的那個王字,讓她心里咯噔一下,幸好心肌還沒有抽筋,因此,她馬上糾正了稱呼,很簡單地回答他,沒地方混飯吃耶,就一直呆這咯,以后呀,請叫我小梅,不要再叫我姓啊,她熱情打了招呼后,立刻就事說事了,便把這次處理結果,告訴了這胡老頭,胡師傅表示能接受;她又給老頭泡了茶,就打趣地問問他:“胡師傅呀,你咯雷鋒標兵綢帶,還蠻光榮的哦,是哪授給你的呢?”
此刻,獨眼龍老頭告訴她:沙長市授的哩,那次我冇去人,村上幫領回來的,剛才路過村委會,村干部給咱披上,干部說不要取掉,可經常披著,共有好幾條咯綢布,干部還吩咐,臟了沒事的,輪流洗洗就是,說洗不爛哩,咱村四千多人,就評了我啊!
她發自內心地欣賞,夸胡師傅很了不起,小梅又在想,如果,物業有胡師傅精神,就是說嘛,真實的雷鋒精神,勝桐不會有今日,目前咯狼狽相啊,說明咱物業,已自取滅亡啦,比被取締還丑些;這是她最后一天了,其他事情已處理完,她見胡師傅下樓去,欲去搬雷鋒銅像,因此,她背上自己的挎包,把物業的門窗關好,斷了水電氣之后,又把物業的門鎖好,小梅就叫著那老頭:“胡師傅,我也要回老家啰,稍等一下,咱們順路,送你出小區嘍!”
胡老頭便在樓下等她,直到小梅咚咚下來,他才開始拆些大螺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銅像卸下,接著,他氣喘吁吁,正準備搬雷鋒銅像,她見他把那三輪車,先鋪上一些泡沫軟墊,然后,老頭用力抱住銅像,好久才移到軟墊上面,他休息了一會,再把另一尊銅像,同樣抱上了三輪車;在這番動作之后,胡師傅叫她給抹布,小梅找抹布遞給他,他又把銅像抹干凈,再套上厚的尼龍袋,防止銅像意外刮花,這老頭很愛護雷鋒像,最后,他用橡皮帶纏很牢,胡師傅對小梅感嘆:咯銅制品做工好哩,全部注的純銅,重得要命咯,雕塑工藝極高,這兩尊像,物業花了不少錢吧!
她嗯嗯嗯表示認可,胡師傅推三輪車走,小梅跟著他往外走,悠悠的歲月過去了,以前,小區綠化率比較高,不少小樹長成一片林了,鳥兒在枝頭嬉鬧,嘰嘰喳喳呼朋引伴,像是在歡送這二位,兩人邊走邊交談著,可是,小梅對老頭學雷鋒,實在有些不理解,于是她就問問他:“胡師傅呀,你咋想起學雷鋒呀?”
“有些人哩,當然不多嘍,對咱收廢品的,存在些偏見,懷疑咱們偷東西,后來吧,我下決心做好事,心懷雷鋒精神,咱們咯行業,雷鋒精神用得著,對生意更有利,做好事多啦,好多人叫我收,就算出的價低些,人家都只等我,在人家收廢品,見別人有難時,咱幫人無數了,學雷鋒要真心,要舍得付出哩,才可能感人,影響力大了后,咱基層組織啊,就把我推上去啰,所以毛主席說得對,做點點好事并不難,難就難在,難得長期堅持。”胡師傅談著些體會,這是他學雷鋒的經驗;這時,小梅走得有些累了,叫胡師傅停了下來,兩人坐路旁石板凳上,面對面交流了一會,她對收廢品的行業,還是有些不太懂,再說,胡師傅眼前這小梅,心里還生怕他占了便宜,以為警官作的價低了,固然,小梅再繼續追問他:“你挺厲害呢,就收點咯廢品,還支援胡波買房,聽劉阿姨講哩,你老婆沒工作,也冇干活兒就你養,另外吧,你肯定很內行啦,必知銅像值不值錢,你胡師傅,能賣出高價的,賺得不少唄,大約賣幾十萬咯?”
這老頭用他一只眼,他很有些吃力地,瞧了一下旁邊小梅,她發現他眼有淚光,可能在剛才,觸發了老頭的悲傷,他有些想哭泣,又抹了幾下那只眼,他極力抑制自己,稍作了一番鎮靜后,胡師傅告訴小梅:我崽的命啊,換來的這銅,這錢,咱不會去用,我崽都沒啦,銅最值錢都沒意思,他媽跟我不在一起,她生胡波幾年后,咱們就分居多年啦,但沒離婚,就我們父子生活,我崽沒殺害前,咱家庭還在維系著呢,可是,他被殺的第二年,他母親跟我離啦,就算生活困難,咱個人無依靠了,不會將銅像換錢,按現在行情,可以換十來萬呀,我想,雷鋒紀念館需要,咯兩銅像,代表精神價值,當廢品可惜了,能幫紀念館省點錢,是我心意啊,更是咱雷鋒精神,打算捐贈紀念館!
小梅聽老頭說完了,她心中有五味雜陳,想想當年吧,要是她倡導物業,真心去學雷鋒,把胡波窗臺垃圾掃掉,阻止他們去打胡波,必然,能挽救那些不幸,眼前這老頭啊,也不會有如此傷心;兩人到了小區門外,于是,小梅安慰他幾句:惡會有惡報的,你父子的遭遇,上天知道,咱勝桐物業的死,可能印證了唄,老總判刑是肯定的,涉及數額大呀,很有可能死刑,咱下輩子,再不干物業啰,老人家,你是直接回去么?胡師傅回答著,暫不哩,直接去雷鋒鎮啊,把銅像送紀念館;接著,老頭騎上那三輪車,他朝小梅揮了揮手,她那豪車就停路旁,當小梅鉆進車里后,她沒有馬上開車,而是打開了她車窗,在凝視老頭的背影,即使他在漸行漸遠,她反而更加覺得,他影子越來越高大,憶起物業多行不義,自己也淪為其中一員,還有呢,她曾干過的不少壞事,又在小梅眼前浮現:
比如,發現業主不喜歡自己,甚至,有些人還對抗過她,還有不少的業主,經常去投訴物業,小梅都會記心里,會選擇時期報復,有時候直接參與,有時候授意別人;于是,唆使丟掉業主一只鞋,留下另一只當廢品,授意刮花業主車身漆,把業主曬的衣被踢地上,往業主門鎖孔滴膠水;還例如呢,公布明細開支做假賬,匯報虛假公共收益,反正沒組織查賬,沒業委會去監管,就憑她小梅說了算,表格的字體很小,故意張貼玻璃框中,業主隔著那層玻璃看,他們根本看不清,等于沒有公布啊,欺騙忽悠些業主,應付上面一下,堵堵他們嘴就行啦,業主屁都不懂咯,尤其是,那幾起群體性鬧事,有些業主被暗打,就是物業打的咋呢,被打傷住進了醫院,還拿不出證據咯,物業反正不承認,公安拿物業沒法子,莫說還自己幾兄弟,搞死業主多大事哩,暗害算得了什么?那一切大大小小罪惡,都需要詭計策劃,大多與她小梅有關。
不過,這一切卑劣的惡行,業主都無法取證據,告到中央都不用怕,畢竟,小區里的攝像頭,物業自己安裝看管,有些不雅的證據、丑行,都可以遮掉攝像頭,即使偶爾被拍上了,想刪就可刪除的;好多業主白天不在,還可安排別些人,翻窗進去毀證據,對業主抽屜里合同,像做賊一樣進去,把欺詐條款修改后,套上新紙張偷梁換柱,這樣一來,詐騙證據毀掉后,可逃避些法律責任,總之,物業要暗害哪業主,逼他們住不下去,是件很容易的事。
小梅今天這會,想起老頭高大背影,心中免不了些慚愧,人與人靈魂的落差大,有些人活在逆境中,不屈不撓地生存,仍在踐行雷鋒精神,成就一道美的風景;然而,自己比別人條件好,卻在生活這面鏡子中,被照出卑丑般人性,除了搶來的幾塊錢,買些胭脂口紅啥的,感覺什么都沒了,化妝品最鮮艷高檔,也掩不了行尸走肉、那背后罵聲一片,本好好的一個女人,卻在很多業主心眼中,她好像狗模狗樣存在;小梅還想到自己,屬間接的殺人兇手,她心里痛不欲生,導致呼吸有些錯亂,小梅認為自己心臟,又開始出現抽筋,哪怕搞更多的錢,也買不回她尊嚴、健康,覺得自己連人都不是,她愧疚地落下了淚,將報紙上照片撕了,把那期《沙長日報》,小梅揉成了一團,不再拿它示人了,便朝車窗外拋了去;后來,小梅扭動她車鎖,車尾噴起一溜煙,她最后還在想著,她六十多萬買的房,打算四十萬都出手,想盡快離開小區,目前,她徹底離開勝桐物業,仿佛是一種解脫,估計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不順,那一樁樁的煩心事,是不是蒼天之意?可是,都發生在這一天,正是八號采訪日,同時,也成了勝桐物業末日。
原來,三月的雷鋒精神,真正的假不了,假冒的也真不了,今年的這個春天,特別是八號采訪日,對物業小梅來說,過得真不一般;自胡波被物業殺害后,與小梅間接有關聯,她精神上受了刺激,蒙上了一層陰影,怪不得,她曾告訴所有業主,以及物業那些同事,請叫我小梅,請不要叫我的姓。
她徹底離開物業后,又告訴了每個熟人,每一位交往的朋友,還有她每一個家人,請叫我小梅,永遠不要呼她姓名,只允許喊她小梅,她說,只要聽到那個王字,總會聯想起那些,想著想著,大多數的時候,心臟會有些痙攣,有時抽筋幾分鐘,頑固起來幾十分鐘,小梅說,她曾想到過死,卻又沒勇氣去面對,醫院還說治不好的,說她沒明顯心臟病,屬植物性神經紊亂;醫生并叮囑小梅,是長期精神緊張所致,必須放松些情緒,既然王字易引發病情,就避免聽那個王字,盡量更改跟隨母姓,一邊尋求心理治療;小梅又告訴親屬,倘若發作時間過長,她總會難受死了,生怕吸不上氣,害怕被窒息死亡,于是,她越怕就越是慌亂,簡直呼吸越是困難,當然,不會次次都發作的,不聽到那個王字,可以減少更多緊張,能預防她心臟不適,像她所描述的抽筋。
可能,在小梅罪惡的生命中,烙上了深深的印記,讓她永遠揮之不去:不是所有的三月份,都會擁有明媚春光,凡是丑惡的靈魂、貪婪、邪念,無論人們如何偽裝,不會因春天而美好,有些不幸還得會來,有些賬遲早會被清算。
(原刊載于《東方文學》2025—04—17)
作者簡介:譚衛明,男,在湖南省寧鄉出生,以前愛好過文學,業余喜歡唱唱歌,于各級報刊雜志、主流文學網站,發表過部分的作品;另有作品獲國家級獎,入選中國文學出版社叢書,創作的中篇小說《阿彌陀佛》,在西南作家網發表后,閱讀人次超過100萬+,系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發行過多張音樂專輯,成為一名簽約歌手。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