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系列小說二題
作者:安諒
秋風煞爽,晴空萬里。H君與明人等幾位老友難得在周末的下午,街心公園的“日憩亭”小敘,茶是H君沏好的,茶杯則是五花八門,大小,色彩,樣式各不相同,猶如各自的脾性,是諸位自帶的。都過知天命之年,奔六了,暖杯熱水,多半隨身相攜了,何況,明人早在圈里通報了,H君要帶上好的茶,款待大家呢!
品茗著這醇釅的據說趕秋膘的烏龍茶,大家的話題竟出奇的一致,直面始終微笑著的H君:“你說說,你究竟怎么將四代同堂的一個家,搞得服服帖帖的?”
H君是一家職業學校的校長,干得頗出色,乃行業領軍人物。最令人羨慕的是,他們家還連續幾年評為區和市級的最美家庭,七,八口人的大家庭,還有一位半癱的九旬老人,這確實讓人咋舌。
H君保持著他那一臉習慣的微笑:〝真沒什么訣竅。都是家里親人嘛。”
“我們也是自家人,你就透露一點吧!一家子人,吃喝拉撒的,年齡不同,性格差異,閱歷有別,興趣也不一樣,大小磨擦總會有的吧?你這當校長的上不冒泡,中不結塊,下不粘底的,當家長也肯定有招,別對我們老友保密啦!”A君開囗,其他人也就緊緊跟上,H君終于招架不住了。
他擺擺手,讓大家安靜。隨即依然是他那標準的微笑,說:“好吧。既然這樣,我們不妨做個游戲,你們猜這處理家事,最關鍵的是什么,一個,兩個字都可以,你們先想好,發到我手機上,我先不看。待我講完,我們再來揭秘。”
這像兒時的游戲呀,快老了,得返老還童了,有意思。大家笑呵呵地接受了H君的建議。待信息都發出后,H君開始敘述了。
他說的第一句話:“其實,我在家里首先做的,就不視為自己為家長,你想呀,上有老母,中間有太太,下有兒子和孫子,公務又這么忙,家里我能操多少心?所以 ,我將家事放權給我太太。自己呢,夾著尾巴做人。”
“放權我想象的到。但你不至于這么可憐吧?”B君說道。
“當然不是,我只是形容一種說法,少發聲,多退讓,小心謹慎為好。”H君說。
“我向你呀,你老母和你太太有了沖突,你怎么辦呢?請舉例說明。”C君直接了當,將了H君一軍。
H君一怔,瞬間又面呈微笑:“舉例呀,嗯,嗯,家里人日日相處,總會有點矛盾的。就說前些天吧,我老母親在客廳看越劇《祥林嫂》,因耳朵半聾,聲音開得很響。我太太聽不慣這哭哭啼啼悲悲慘慘的唱詞,想讓我老母親換了頻道。我老母親梗著脖子不答應,我太太也固執,要走過去自己關了,被我攔住了。我哄我母親,說她耳朵不好,戴上我兒子的那副耳麥,聽得更真切,我老母親不識這些玩意,之前要給她配個助聽器,她都不肯,我好說歹說,讓她一試。她一臉歡笑。她獨自聽著,其他人不受干擾,我太太也安定了。”
“你挺會化解呀。這果然是一招。”A君贊道。
“那你再說說,你太太和兒子意見不一時,你又如何處置?還得舉例說明哦!”B君又出了一題。
“這個嘛,常有的事。比如,我兒子想買一個OLED的超薄高清的電視機,他玩游戲來勁。他看中的是三星牌子,65英寸,得一萬五呢!家里現有的,是五六前化一千塊錢買的,40英寸,國產的。確實太老舊了些。我太太反對,她說改善可以,只買4千多元的國產機,也是65英寸的,這已不錯了。兩人相執不下,找我仲裁。這不是為難我嗎?我想了想,網上也搜了搜,便提出了一個建議,買創維的吧,65英寸,也是0LED的,價格7千多塊,功能與三星接近,也是0LED的,我們也支持一下國產吧。兩人最后都答應了。〞H君笑意更濃了。
“你這是中庸呀!”C君脫口而出。
“可以這么說,這難道不是一個好辦法嗎?”H君回道。
“那你那兒媳婦和你太太有矛盾呢?”這回,明人問道。
“巧了,前幾天小孫子咳嗽,他還想吃糖,我兒媳婦把糖藏了起來,他就哇哇大哭,我太太又坐不住了,想要回糖,給小孫子吃,說一粒糖有什么大不了的,止咳藥水里還有糖份呢。兒媳婦不肯,說吃了糖,他咳得更厲害。這節骨眼上,我下班回家,立即出了一個主意,對小孫子說可以吃糖,但得煮著吃。他一聽給吃就高興了。我切了一個梨,加上冰拽,放在鍋里,又從兒媳婦手里接過糖,在孫子眼前晃了晃,做了一個扔進鍋里的假動作,蓋上鍋。煮透之后,稍涼一些,小孫子吃得嘴上粘粘糊糊的。家人皆大歡喜。”H君笑瞇著眼,一臉幸福感。
“那你兒子和兒媳鬧不快呢?”A君又問。
“小倆口的事,更簡單,我不作評論,不加干預,就假裝不知地給他們推薦一張碟,多半是愛情片,講夫妻或情侶間深情繾綣故事的。他們接過,看過,不快就煙消云散了。”H君說著,B君便說:“愛是最寶貴的!”他朝明人一笑。那是明人曾寫的一篇散文的題目,寫的是漢維一對老夫妻恩愛一輩子的故事。
H君點頭微笑。
該到他揭開謎底的時候了。他滿含笑容,一一念道:“A君的,放權。B君的,寬容。C君的,中庸。明人的嘛,多寫了幾個字,大家都知道了,愛是最寶貴的!”
“各有招數呀!大家的招,就是我的招呀!有愛,辦法總比困難多!〞H君笑得樂哈哈的。明人和在座的各位,也有一種爽勁。金秋好時節呀!
慢性子老聞
老吉烏眼珠子瞪著老聞,眉頭緊簇,腮幫子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憋不住要開口了。明人努了努嘴,讓他壓住火,自己和顏悅色地對老聞說道:“該你出牌了,稍快一些,大家都等你了。”
老聞晃著花白的腦瓜子,笑嘻嘻地而又語氣緩慢地說:“好的。好的。再等一會。”他的眼皮沒抬,雙瞳仍注視著手上的牌,還在斟酌著。
又半分鐘過去了,老聞依然沒出牌。老吉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挺刻薄的:“真是小腳老太婆趕集呀!”后邊的半句沒說出口,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
老聞慢性子,也是好脾氣,呵呵地笑著,說:“就好了。”
這“就好了”三個字,又讓大家熬過了半分鐘,不說老吉牙齒咬得都格格響了,明人心里頭也癢癢的,老聞才抽出一張來。
老吉立即回了一張牌,吐了一口氣,說:“老聞呀,你實在是太慢了,這種節奏,我都要快睡著了,趣味都沒了。”
“總得要動動腦子的。”老聞不惱,笑著答道。
“我們又不堵什么,純粹動動腦子的,輸?不講究,老聞你不用這樣費神的。”與老聞搭檔的老翟說道。
“你是故意消耗我們的斗志吧?”老吉又戲謔道。
老聞還一臉笑模笑樣,不急不緩地說道:“沒這意思,就是想出個好牌。〞
“打摜蛋就得快節奏,磨磨唧唧的,多沒勁呀!”老吉又一重言重語的。
明人打圓場:“要不我們定個規矩,三十秒里必出牌,否則視作過牌,如何?〞
老吉和老翟都說好,沒問題,眼晴都覷著老聞,看他表態。
老聞說:“可以呀。”
后面的牌,打得緊湊起來,老聞雖然總體比其他人動作慢,但比之前的自己提速不少,氣氛活躍了起來。
老吉邊打牌邊提及了一則往事。他說老聞性子真夠慢的,上次校慶大伙兒同時從學校自駕車,趕去大眾餐館的,我二十分鐘就到了,他在我到后半個多小時才到,你們還記得嗎?真是蝸牛爬坡了!
老翟說記得。明人更記得,他當時搭坐的是老聞的車,行駛中他就覺得老聞太慢了,前面路口明明是綠燈,踩個油門就過去了,他偏偏踩了車剎,減速緩行,到了路口,紅燈亮了,就不得不等了兩分鐘,那是一個共有六條道的路口。明人又不能老催他。老聞說:“安全第一嘛。〞明人只好回應:“不急。”老同學校慶后聚個餐,又是周末,確實不必著急。
老聞的性子慢,眾所周知。在讀書那會,大家就感覺到了,明人和他同寢室,更是了如指掌。最常見的是一日三餐,人家都吃好了,老聞還細嚼慢咽的,一半還沒吃呢!
有一回,體育課3千米測試,是在馬路上進行的。全班男生都氣喘吁吁跑到了終點,老聞卻人影遲遲不見。明人說看見他在路上的,跑得慢騰騰的,體育老師說那就等他一會,十多分鐘過去了,還是不見他出現。老師撤了終點站,與大家往回走,走得很快,都氣喘吁吁的。走到半路上,看見他了,看似往前奔跑著,但十分緩慢。老師也苦笑了。老聞氣不喘地說道:“不是不計成績,跑完全程就可以了嘛。”老師說:“那你一人跑下去吧,跑到終點。算你通過。我們就不過去了。”“好唻!”老聞獨自悠悠地跑了。同學中既好笑又有羨慕的:“早知道,我也這樣了,一樣的成績,多累呀!”
果然,后面幾天,大家都雙腿發酸發軟,渾身也不好受。唯有老聞一人安然若素,四肢輕松。平常都不跑,難得一次的快運動,何嘗不會如此!老聞像是有先見之明呀。哪里,他就是老牛拉破車,從來慢吞吞的。老吉不依不饒。
說歸說,幾個人還是好朋友,都到花甲之年,又湊在一塊打摜蛋,說是防止阿爾茨海默癥。
人老了,脾性不改。都還是這個樣子,老聞的慢有增無減。
這天,大家相約去登山。這周邊的山不過數百米高,又不陡,還有先成的石板路。大家到頂了,在平展的山頂上等了老聞好久,他才最后一個抵達。
老吉老翟又對老聞說笑了幾句:“我們早就登頂了,還拍了好多美照呢 !你怎么改不了這慢性子了!”
“我不是也上來了嗎,一樣和你們欣賞到了這山上的風景了!”老聞不緊不慢地笑道。
明人逗趣道:“這是龜性子,明天準保我們老腿酸了,老聞沒事!”
老吉也跟著笑道:“龜性子,長壽命,說不定老聞活得比我們長呢!”
老聞急忙說:“別,別扔下我一個人孤獨在世,大家都長壽,都長命百歲,不管什么性子!”
這回老聞一口氣說完,一點也不慢了。大家都驚中有喜地笑了。
已刊于《小說月刊》2025年第5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