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魚餛飩

——“明人”系列小說

 

作者：安諒

 

當冒著裊裊熱氣，晶瑩潤澤，魚香撲鼻的餛飩放置在面前時，明人有一絲恍惚。隨即，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了。幾位同事也察覺到了異樣，但都猜不透原因，瞅瞅明人，又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措。

主人，也是今天做東者的位置空著。這蘇好好，應該是上廁所去了。明人的目光在他的空位上逗留片刻，又將視線轉到了刀魚餛飩上。那里似乎有文字乃至視頻正緩緩播放，他注視許久。

去年，也是春和景明的時節。他攜家人到了這江南城市。接待他的也是蘇好好。蘇好好是明人的學生，現在一家民企當老總，他對明人的到來，表現非常熱情。選了這家當地有名的餐館，又親自點菜，款待明老師。好多年沒見了，見到蘇好好，明人也頗為興奮，破例喝了當地的白酒。而且一盅接一盅的，沒有八兩，也至少有半斤。席間上了色銀白、型細長的刀魚，清蒸的，有幾個爿蔥姜，如花瓣，點綴其間。刀魚肉質細嫩，鮮美微香，肥而不膩，入口柔滑。魚刺雖小而多，但舌尖輕舔，就把它們從肉中剔出了。據說這刀魚具備好多人體需要的微量元素，價格昂貴，尤其是這個季節，極為難得。明人嘗了幾口，停止了咀嚼。蘇好好忙說：“明老師，怎么了，不會是被卡住了吧？清明節前的魚鮮刺軟，不會有問題的。”蘇好好站起身，給明人沏了一杯茶水。蘇好好也四十好幾了，人比讀書時胖了一圈，當年的未脫稚氣，已找不到影子了。他成熟了。明人凝神一會兒，終于說道：“這刀魚，挺貴的吧？”蘇好好沒想到明人竟然說這個，舒了一口氣，說道：“您明老師來，我能盡東道主之誼，真盼了多少年呀，這個又算什么呢？您是我恩師，當年我到上海上學，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的，又一介窮學生，是您常常帶我到您家，請我一起吃飯。那時候，也是第一次吃到上海的肉皮湯，陽澄湖大閘蟹，還有南翔小籠包子。您教我讀書，還請我遍嘗美食，我是感恩不盡呀。”明人眼睛一亮。當年的蘇好好，樸實又好學，聰慧加肯干。明人讓他擔任了學生會干部，十分看好他。蘇好好畢業后，先做公務員，后來下海了，憑著自已的能力和刻苦，事業鯤鵬展翅。這些年，他們時有聯系，這次得空到他的老家，明人挺高興的，但蘇好好上了這道刀魚，明人有點不爽。“不是說開始禁捕了嗎，這，哪弄來的？”明人盡量輕聲平緩地問道。“這，這，沒問題的。我特地從朋友那里搞來的。不犯規。您放心。”蘇好好輕描淡寫，也不忘安撫一句。他知道明人還是一位領導，平常做事循規蹈矩的。明人笑笑，但笑得頗有意味：“那是朋友捕撈的？”“不不，不是，都禁捕了，誰，誰有這么大的膽子。”蘇好好舌頭有點打卷了。“那，這哪來的呢？”明人笑著又追問道。蘇好好心一沉，這明老師還像以往那么認真呀，他不太好回答了，忽然靈機一動，說：“嗯嗯，是，是被浪潮推至岸邊的死魚。對，是死魚。”明人哈哈大笑起來：“既然是死魚，那就吃吧。”他又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品味起刀魚肉來。蘇好好這時才心里的石頭落了地。當然，沒想到的是，告別前，明人塞給他兩千塊錢。蘇好好不明白：“我請老師吃頓飯有何不可，再說了，我也不在上海做生意，更不會找您辦什么事呀。”“不是這個意思。”明人說：“主要是吃了這個刀魚，這得有個交待呀！你理解哦。”他朝蘇好好眨眨眼，那意思既抱歉又調皮。蘇好好不得不收了。

疫情緩和后不久，蘇好好得知明人要來出差，他再三邀請明人吃飯。明人答應了，并特地提醒，就當地農家菜，簡餐。蘇好好信誓旦旦地答應了。餐廳是農家小院，上的也是煮干絲、酸菜魚、鴨血粉絲湯、梅干菜扣肉等家常菜，還要了一瓶特加飯，明人和同事吃得津津有味。明人還不住地夸蘇好好有長進，真靠譜，還主動站起身，敬了他好幾盅。蘇好好則連連致歉，說就這樣招待恩師和他的同事們，實在是過意不去，也有失自己的身份。明人開玩笑地搶白道：“什么身份，告訴你哦，你再大的老板，在我這兒，就一個身份：學生！學生就該這么安排。”蘇好好點頭稱是，腦袋上下點得搗蒜似的。在座的都笑了。

轉眼間，這身份不明的餛飩上來了。蘇好好偏偏又走開了。這是不是他葫蘆里賣的什么鬼藥？明人的臉繃緊了。他分明聽到上菜的服務員對另一位服務員說道：“上刀魚餛飩了。”這蘇好好犯渾了，他是在糊弄我呀。明人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腦袋涌。他干脆放下了筷子，垂下了雙臂。同事們也停止了進食。

蘇好好用餐巾紙擦著手，來了。見到眼前的場景，他有點愣了。甚至有點不敢正視明人的目光：“怎，怎么了？”“這是什么？”明人反問他。“是，是餛飩，哦，是刀魚餛飩。”“為何要安排這個？”明人的質問，聲音不高，但仍像一把刀。“讓大家嘗嘗鮮呀。”蘇好好竟口齒伶俐起來，底氣似乎也足了。明人瞪視著他，仿佛蘇好好是一個陌生人。蘇好好笑了起來，笑得很坦蕩。笑聲把店老板都吸引過來了。蘇好好笑完了，拿了滿盅的酒，說要自罰一杯。明人問他：“為何自罰？”蘇好好說：“您是我敬重的老師，您也放心，學生也一定學您做事做人。”“那這刀魚餛飩，怎么一回事？”明人咬住這個不放。“明老師，您就放心吃吧，這是海刀魚，絕不是長江刀魚。是我沒說明白，我自罰！”店老板也忙說：“這真是海刀魚，價格低得多了。現在我們這邊管得很緊，誰還有這個豹子膽敢賣敢吃呀！”有同事吃了一口，細品了一下，說：“還真是海刀魚。肉有點粗礪。”明人的表情愉悅了，他把蘇好好的酒盅奪了過來，說了一聲：“是我錯怪你了，我自罰！”然后把杯中酒都倒進了自己嘴里，臉上笑容綻開，大伙兒也笑了。

 

安諒“明人"系列小說《刀魚餛飩》（已刊2025年第7期《小小說月刊》

 

注：本小說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