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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秋天

1976年的秋天

 

作者:倪章榮

 

我被地主的梨坑了

那天的天氣晴朗無云,并伴有款款和風(fēng),田里的禾苗在陽光的愛撫下茁壯成長,田埂上、山坡上、墻壁上“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之類醒目的白字標語給人以斗志昂揚的感覺。那天,我們豹子嶺學(xué)校的全體師生都趕赴十五里外的湖北白毛灘學(xué)校,參加兩校聯(lián)合召開的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現(xiàn)場會,時間一整天。我那天沒有去白毛灘,我被地主的梨坑了。

那天上學(xué)的時候,我的肚子便隱隱作痛,幫我背著書包走在前面的胡小三不時地回過頭,停下腳步等我。胡小三的樣子很著急。看到胡小三不耐煩的樣子,我便來了火:“看什么看,爺爺肚子痛!”胡小三很殷勤的地走過來,“余衛(wèi)東,我背你。”胡小三的個兒比我的個兒還小,他背著我走了不過五步便摔倒了。我也不知道摔沒摔痛,反正我惱火死了,我爬起來,給胡小三啪啪兩記耳光。胡小三小聲說:“余衛(wèi)東,我,我沒力氣,我扶你,我扶你好嗎?”

胡小三將我扶到學(xué)校的時候,我已疼痛不已,大汗淋漓。我肚子好久沒痛過了,怎么突然間痛得這么厲害呢?我突然想,莫不是昨晚梨吃多了的緣故?可我吃得也不多呀,才十三個。莫非狗地主蘇振虎在梨上噴了毒藥?可李軍、楊小紅、林峰他們也吃了,他們一點事兒也沒有。狗地主的梨怎么只害我一個人呢?

班主任陳德金老師親自將我送到大隊衛(wèi)生室。

陳老師很年輕,長得也很英俊,會講很多革命故事,如毛主席去安源、西安事變、四渡赤水等等,同學(xué)們都喜歡陳老師,陳老師對同學(xué)們也很好。

赤腳醫(yī)生蘭姐拿了個聽筒放到我肚子上聽了會兒,笑著問我:“小弟,你是不是吃了什么東西?”

我說:“我昨天晚上吃了梨。”蘭姐是我即將過門的嫂子,她和我哥哥準備今年國慶節(jié)結(jié)婚。蘭姐對我不錯,她時常給我筆記本以及寶塔糖。

蘭姐對班主任說:“陳老師,余衛(wèi)東需要打吊針。”

陳老師說:“需不需要派個人來照顧他?”

蘭姐說:“不用了,有我呢。”

陳老師拉著我的手,“余衛(wèi)東,你在這兒好好治病。”

我握著陳老師的手不放,“陳老師,我要去白毛灘,我要參加批判會。”

陳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余衛(wèi)東,治病要緊,以后還有的是機會。”陳老師走出衛(wèi)生室又折回來,“余衛(wèi)東,你的批判稿放在哪里?”

我說:“批判稿在我的書包里。”

我很難過,我不能去白毛灘參加批判會。

那該是一個多么轟轟烈烈的場面,兩校師生,還有白毛灘的革命干群以及那里的地富反壞右,打倒、批臭的口號喊得震天動地,地富反壞右嚇得瑟瑟發(fā)抖,師生們雄赳赳的走上臺去,唾沫橫飛地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可是,我這個班長卻不能去白毛灘。那個該死的蘇振虎,他的梨樹上結(jié)的梨也害人,哪天一定要狠狠地斗爭他一場。

在學(xué)校,我是一個“又紅又專”的典型。紅,因為我出生好、根子正,有一個當(dāng)大隊書記的父親;專,是指我會寫作文,尤其是大批判稿,不論是批孔孟之道,還是批陰謀家、野心家林彪,還是現(xiàn)在正開展得轟轟烈烈的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我都寫過好多好多的批判稿,反正這些批判稿報紙上多的是,我隨便抄幾段就成。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老師都說我的批判稿寫得好,常常將我的批判稿當(dāng)作范文在全校朗讀,還貼到宣傳欄里。幾乎每一次批評會,我都要上臺發(fā)言。我七歲讀一年級時,就敢上臺指著地富反右壞的鼻子,罵他們祖宗三代,還敢刷他們耳光子。

父親常常摸著我的小腦袋,得意洋洋地說:“這小子是塊革命的料。”

蘭姐給我打了針吃了藥之后,我的肚子不痛了。我想出去溜達溜達。

蘭姐說:“就在衛(wèi)生室里躺著,等下我再給你打一針。”

我只好打消出去的念頭。

蘭姐問我:“小弟,你昨天晚上又偷了誰的梨?”

我說:“狗地主蘇振虎的。”

蘭姐說:“小弟,。你現(xiàn)在不小了,都是初中生了,怎么還像原來一樣呢?”

我說:“我偷的是地主的梨。”

蘭姐大聲的說:“地主的梨也不能偷!”

我很吃驚,我沒有想到蘭姐的覺悟竟然這樣低,為地主階級說話。我對她的一點好印象蕩然無存。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蘭姐說:“小弟,過去你小,做一些錯事可以原諒,現(xiàn)在你長大了,長大了還這樣,就不能原諒了。”

蘭姐的話真是荒唐到了極點,難道人長大后就要向階級敵人屈服,就要混淆敵我界限嗎?我很生氣。一咬牙跑出衛(wèi)生室。

“小弟,你還要打針啊!小弟,你轉(zhuǎn)來——”

我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打了個轉(zhuǎn),便不由自主地向白毛灘的方向走去。清清亮亮的界溪河攔住了我。我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縱身躍入河里。我在河水里扎猛子、學(xué)蛙游,雙手把水擊得怦怦直響,然后,我張開四肢躺在河水里,盡情享受河水的清涼。要是李軍、楊小紅、林峰他們在這里就好了,我們可以在河里比賽扎猛子。

李軍、楊小紅、林峰都是好出生好,苗子正的紅色接班人,我們四個人是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我們一起上山搗鳥蛋、下河捉王八,我們把狗屎放進老地主的水缸;我們把地主崽當(dāng)馬騎;我們經(jīng)常摘地主的瓜果,當(dāng)然,貧下中農(nóng)的瓜果我們也喜歡吃,一個階級的人,吃他們幾個瓜,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泡了幾個小時才起來。我在岸邊的楊柳樹下躺了會兒,讓風(fēng)把頭上的水珠吹干之后,才往回走去。

我在一塊花生地里坐下來。我坐在花生地里,將扯起的花生果摘下來,一顆一顆地往嘴里送。我肚子很餓,花生果很甜,不大一會兒我便吃掉了好幾十株花生。

“小兔崽子,老子一棍打死你!”

我抬起頭,媽呀,三爺正舉著拐杖朝我奔來。我雖說膽大如虎、英勇無比,但是,我怕三爺。三爺是我爸爸的親三叔,無兒無女,三爺經(jīng)常罵父親,罵父親害人精、神經(jīng)病,父親對三爺?shù)闹櫫R從不理睬,因為三爺是個瘋子。

我一骨碌爬起來,慌慌張張地朝山下逃去。

“你這個孽種!跟你老子一個樣!”

我跑出去好遠了,三爺還在那里罵。這個老瘋子,干嘛老罵我們家里人?

跑到大隊部后面的山崗上時,我看見了父親高大的身影,他反剪著雙手,邁著八字步走向大隊部。我立即趴下來,我敬佩父親也害怕父親。我怕他追問我為何沒去參加批評會,我怕他刷我?guī)讉€耳光子。

 

父親威風(fēng)凜凜

父親在豹子嶺是個威風(fēng)凜凜的人物,貧下中農(nóng)與地富反壞右一樣敬畏這位虎背熊腰、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大隊書記。我親眼目睹父親一拳把地主分子打到臺下去的英雄壯舉,也知道父親善于發(fā)現(xiàn)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并能將隱藏在貧下中農(nóng)隊伍里的蛻化變質(zhì)分子挖出來打倒。父親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父親從解放開始,就是豹子嶺的領(lǐng)導(dǎo)。二十多年來,父親建立了許多豐功偉績,他帶領(lǐng)豹子嶺人日煉鋼鐵三萬噸的事跡還上了省報,豹子嶺山山嶺嶺上的樹木、荊棘在父親的指揮下,被一一鏟除,建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大寨田”。父親在群眾大會上大聲宣布,他要把大家?guī)нM共產(chǎn)主義社會。父親問全體干部群眾:“你們知道什么是共產(chǎn)主義社會嗎?”全大隊人沒有一個回答,他們對什么是共產(chǎn)主義知之甚少。父親接著說:“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是,白天有煮的,夜里有杵的!”我問父親:“白天有煮的,夜里有杵的是什么意思?”父親說:“白天有煮的就是每餐都有沒摻野菜的白米飯吃,夜里有杵的……你長大后就知道了。”父親沒有將最后一句話給我解釋,我只好去問母親。母親說:“你小孩子問這些話干什么!”母親也不告訴我,難道我就不要過共產(chǎn)主義生活嗎?我詢問許多人,終于弄清楚了夜里有杵的就是男人每天晚上都有女人陪著睡覺。我覺得這個條件太簡單了,豹子嶺的大人們有幾個沒有女人陪著睡覺的?

父親已經(jīng)提前進入了共產(chǎn)主義,雖然我們的飯碗里,總是以紅薯、蘿卜、野菜等等占主要成分,但是父親在家是從來不吃這些飯的,父親的飯都是母親單獨給他做的白米飯,父親還經(jīng)常喝酒。父親常常一邊吃著白米飯一邊鼓勵我們說:“等不了幾年,你們就會過上共產(chǎn)主義生活了。”

我羨慕父親,我敬佩父親。

我渴望過上共產(chǎn)主義生活,我要向父親學(xué)習(xí)。

父親對工作是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插秧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塊已經(jīng)插好的秧田里有一行秧歪了,寧肯把整塊秧全部翻掉也不放縱這種只講數(shù)量不求質(zhì)量的行為;上級指示7月20號前完成搶割任務(wù),豹子嶺18號就完成了,不過有很多稻子割下來還是青的,鄉(xiāng)下人管這叫“殺青”。收割后的稻田里灑落的稻子,父親決不允許誰到田里去拾撿,誰要膽敢下田拾稻,除了稻子沒收,扣三天工分之外,還要拾稻人挑著稻子游行,從這個生產(chǎn)隊游到那個生產(chǎn)隊,從上午游到天黑,每到一處,還要接受貧下中農(nóng)批斗。后來,田里的稻子再多,也沒人有這狗膽下田去拾了。父親笑呵呵地說:“豹子嶺有兩千口人,不斗行嗎?”

父親特別喜歡開會,七八天開一次群眾會,兩三天開一次干部會。有時候,父親半夜醒來,突然想起一條重要的上級指示沒傳達,便立即跑到大隊部,敲響那口碩大無比的鐵鐘,將全大隊的人從夢中叫醒。對父親開會最害怕最深惡痛絕的是那些地富反壞右分子,因為每次開會父親都要把地富反壞右拉到臺上斗爭一番。

父親對地主富農(nóng)和反革命分子有著刻骨的仇恨,這個我十分清楚,因為父親經(jīng)常給我們進行憶苦思甜教育。父親出身于一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貧苦農(nóng)民家庭,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祖父給地主做長工養(yǎng)活妻兒。我父親那時候覺悟就很高,用自己的血汗養(yǎng)肥狗地主他才不干呢!他不僅不給狗地主干活,還偷狗地主的雞鴨牛羊,專和地主老爺作對。一次,父親偷狗地主牛時被狗地主的人抓住了,狗地主將他吊在屋梁上打得死去活來,還送到官府關(guān)了半年。父親的一條腿從此一遇陰雨便發(fā)痛。父親是解放那年才娶到老婆的,那年我父親二十五歲,是當(dāng)時村子里絕無僅有的“大齡青年”。父親之所以沒娶到老婆,是因為他家里窮,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解放后。父親當(dāng)上了民兵,當(dāng)上了村干部,父親翻身作主人了,那時候的父親想要娶誰就能娶誰,可是父親卻娶了被被鎮(zhèn)壓的大地主姚大發(fā)的女兒。父親并不是因為姚大發(fā)的女兒是方圓十里最漂亮的女人而娶她的,父親娶她是想給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父親娶下姚大發(fā)的女兒八九年之后,終于對這個大地主家的小姐失去了信心,他毅然與大地主的女兒劃清了界限。大地主的女兒被我父親休掉之后便畏罪自殺了。和大地主的女兒劃清界限之后,父親便娶了我母親,我母親嫁給我父親時才十八歲。我很感激我的母親,是她讓我有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父親。

在我們這個四口之家,父親最不滿意的人就是我大哥余光明。我大哥生得高高瘦瘦,說話斯斯文文,一副臭老九的樣子。父親不滿意大哥,并不是因為他是大地主女兒的孩子,而是因為大哥自己不爭氣,是個扶不正的阿斗。大哥高中畢業(yè)后,父親便安排他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民兵排長。可是,大哥不是那塊料,拿繩子捆地富反壞右時,他的手老是發(fā)抖,上臺發(fā)言結(jié)結(jié)巴巴,聲音有如蚊子的嗡叫。父親對大哥進行過無數(shù)次的幫助、教育,還在現(xiàn)場會上示范給大哥看,可大哥依然毫無長進。父親惱怒了,當(dāng)著全大隊兩千號人大聲罵道:“你這個熊樣,能接好革命的班嗎?”我大哥那次不知為何那么大膽,他在臺上大聲叫到:“我不干!”父親給大哥啪啪兩記耳光,然后宣布撤銷他的民兵排長職務(wù)。也就是說,父親徹底打消了培養(yǎng)大哥的念頭。后來,大哥當(dāng)上了大隊的農(nóng)技員,大哥對這門工作十分投入,整天鉆了棉地鉆稻田,還自制農(nóng)藥,干得十分起勁。

我看見父親常常望著大哥的背影直搖頭。父親對母親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只會打地洞。”

母親說:“他是你的兒子呢,你這么損他。”

父親哀嘆一聲,“我的兒子怎么會是這么個熊樣?”

母親說:“你不能要求孩子們都像你一樣。”

父親發(fā)火了,“怎么,像我一樣當(dāng)個革命干部不好嗎?”

母親不吱聲了。

母親懼怕父親。在豹子嶺有誰不懼怕父親呢?除了那個瘋子三爺以外。瘋子三爺經(jīng)常跑到我們家里指著父親的鼻子破口大罵,可父親好像根本沒聽見似的,我站在一邊氣得直咬牙。一次我問父親:“瘋子三爺經(jīng)常罵你,你干嗎不斗他?”父親一副不屑一談的神情,“斗一個瘋子有什么意思?”父親平時很少回家,回了家母親就像舊社會那些大財主家的丫頭們,小心翼翼地給父親端茶遞水,問寒問暖,父親罵她幾句捶她幾拳,她是很少吭聲的。只是有一次,據(jù)說是父親在大隊部后面的山洞里做了什么事,母親流了很多眼淚,還將父親大罵了一場。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母親唯一的一次不尊重父親的行為。

母親對大哥挺好,父親罵大哥時,母親總是為大哥說好話。大哥能夠在不久的國慶節(jié)結(jié)婚,全虧了我母親。大哥和蘭姐相好了很長時間,大約有六七年吧。父親知道這件事后,派人對蘭姐的親戚關(guān)系進行了仔細調(diào)查。經(jīng)過調(diào)查,父親知道蘭姐有一位在省城工作的遠房叔叔是個現(xiàn)行反革命,父親于是命令大哥斷絕和蘭姐的一切往來。縱使大哥有一千個不愿意,可父親的命令他也不敢違抗,他只得與蘭姐忍痛分手。蘭姐也托人到湖北那邊找了個婆家,準備遠離豹子嶺。就在準備遠走高飛的前夕,蘭姐的叔叔平反了,回到了原單位。蘭姐拿著叔叔的親筆信,興高采烈的來到我們家。父親仔細地看過蘭姐叔叔的來信之后說:“待我到省城調(diào)查以后再說。”第二天,父親真的上了省城。從省城回來后,父親大聲對我大哥宣布:“從今天起,你可以和蘭蘭戀愛了!”不幾天,大哥向父親提出了盡快和蘭姐結(jié)婚的要求,父親聽后大怒,“你不要得寸進尺!”父親將大哥的婚事一拖再拖,父親要大哥當(dāng)晚婚典型。

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父親一邊吃著香噴噴的雞蛋一邊呷酒,一副過共產(chǎn)主義生活的樣子。父親酒足飯飽之后,搖頭晃腦地唱起了《紅燈記》:“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母親小心翼翼地在父親身邊坐下,母親說:“光明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要出丑了。”父親的雙眼睜得圓圓的,他罵道:“狗娘養(yǎng)的,他這么大膽?”母親說:“光明都二十六七了,早該結(jié)婚了。”父親對母親說:“你叫他寫封檢查給我。”大哥將檢查交給父親之后,父親終于同意了母親讓大哥和蘭姐國慶節(jié)結(jié)婚的請求。

結(jié)婚看來是一件快樂無比的事情,向來不拘言笑的大哥,自從父親批準他結(jié)婚之后,整天眉開眼笑,還時不時哼幾句樣板戲。蘭姐到我們家來得也比過去更勤了,她后來就幫母親做飯、掃地、洗衣服,還吩咐我大哥干這干那,好像我們家是她家似的。看見母親和蘭姐有說有笑的,我知道母親很喜歡這個兒媳婦。蘭姐對我很好,經(jīng)常帶寶塔糖、筆記本給我,還送給我一支自來水鋼筆,我對她的印象不錯。蘭姐也怕父親,見了父親她地說笑聲便嘎然而止,一副犯了錯誤的樣子。

 

豹子嶺一片驚慌

我向家里走去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可是陽光依然很燦爛。燦爛是陽光照耀著豹子嶺的山山水水及地里的莊稼,給人以秋光無限好的感覺。那個時候,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不幸的消息正向豹子嶺走來。

還在屋前的塘堤上行走的時,我便聽到了母親嗚嗚的哭聲。母親坐在屋前的稻場上呼天號地的樣子,讓我想起了舊社會走投無路的貧下中農(nóng)。我還沒見過母親這么大聲地哭過,要哭,也只是偷偷地流淚,見了父親及我們哥兒倆便拿衣袖急急地把眼淚擦去。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掠過我的心頭。

我急急地走過去,怯怯地問道:“媽,你怎么啦?”

母親沒有拿衣袖去擦眼淚,她還在嗚嗚地哭,淚還在刷刷刷地流。

母親如此地悲痛欲絕,令我恐懼極了。我一忽兒看看母親的臉,一忽兒看看遠處的天,母親的臉被淚水浸淫得模模糊糊,天上有幾朵白云正悠悠地飄。

就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父親火急火燎地回來了。父親滿頭的汗珠子,一臉的悲傷相。我更加惶恐不安起來。

父親對母親說:“秀娟,你都知道啦?”秀娟是母親的名字,母親這個好聽的名字父親很少使用過。父親的聲音哀哀的且有些嘶啞。

母親站了起來,母親的一雙淚眼凝望著父親,母親哇的一聲長嚎,“來福呀,我們家的母豬死啦——”

我們家的母豬是縣上分下來的良種約克夏。母親將它當(dāng)寶貝一樣細心照料。前不久,才給它配了種。

謝天謝地,我心頭懸著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下了。

父親楞了片刻,突然伸出巴掌給母親啪啪幾記耳光,耳光很響亮地在下午的山村回蕩。

“你這個臭婆娘,一頭母豬死了還值得你去嚎!毛主席呀——”父親仰天一聲長嚎,便跌倒在稻場上。

我和母親都被父親弄慒了,我們傻呆呆的看著痛不欲生的父親。

父親站起來,跺著雙腳吼道:“還不快到大隊部聽廣播去!毛主席逝世啦——”

毛主席逝世?這絕對不可能,昨天我們都還在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呢!從小我就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能活一萬歲,他怎么會死呢?父親今天怎么啦?難道喝醉酒了嗎?父親平時即便喝醉了酒也從來不說胡話的呀。父親怎么會說出這種反動透頂?shù)脑拋砟兀课矣忠淮瘟駸o主。

“還不快去!”父親的吼叫撼天動地,父親吼過之后便像喪家犬般朝大隊部跑去。

我不由自主的跟著父親跑到大隊部。我看到了大隊部的操坪上黑壓壓的人群,我聽到了高音喇叭里空前絕后的低沉、凄婉的《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原來毛主席他老人家真的與世長辭了。

我走進哭泣和眼淚的海洋里。我看到了我們的老校長,他正抱著電線桿捶胸頓足。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隊團支書楊東曉,她像一尊雕像佇立在夕陽下,扎進褲子里的白襯衫給人以莊重、肅穆的感覺,別在白襯衣上的毛主席像章在閃閃發(fā)光,她屏氣凝望著北方,風(fēng)將她那頭江水英式的齊耳短發(fā)高高揚起。

我走到楊東曉身邊,我和她站在一起。

父親多次教導(dǎo)我:“你要多向東曉姐姐學(xué)習(xí)。”

楊東曉是省城的知青,她上山下鄉(xiāng)到我們豹子嶺都五六年了。與她一同來豹子嶺的十多個知青,回城的回城,進廠的進廠,只有她一個人留了下來。她說她要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和豹子嶺的貧下中農(nóng)一道與天斗與地斗與階級敵人斗。這些話,她在群眾大會上說過一次又一次,也在大隊決心欄里寫過一次又一次,前不久的省報上,還登了一篇表揚她的文章,里面也有這樣的話。

楊東曉是我父親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紅色接班人。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楊東曉就經(jīng)常來到我們家,向父親匯報思想,請示工作。她還經(jīng)常給父親出主意,想辦法。她不論走到哪里,手上都拿著一本《毛主席語錄》,她常常讀毛主席語錄給我聽,給我講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要將他們解放出來。她的話我雖然聽不太懂,但我喜歡聽,我覺得她不僅覺悟高,而且知識豐富,值得我學(xué)習(xí)。我大哥對楊東曉頗有微詞,她剛離開我們家,大哥便小聲嘀咕:“她要是不需要吃飯,我就服了她了。”

楊東曉和我父親一樣,對階級敵人有著刻骨仇恨,我親眼看見她在臺上捆過地主分子,那個利索勁兒比我大哥強一百倍。她帶領(lǐng)全大隊干部割資本主義尾巴時,將收繳上來的三百多只雞一把火燒掉的故事,令豹子嶺人感嘆不已。

父親對有楊東曉這樣一位接班人十分滿意,他常常對我說:“你不要像你大哥一樣沒出息,要多向東曉姐姐學(xué)習(xí)。”

我像楊東曉一樣,昂首挺胸地凝望著北方。

整個豹子嶺都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與絕望的情緒所籠罩。每個人的左手臂上都纏著一塊黑紗,人人面如土色,呆頭呆腦,對話簡短得像電報用語。校園里寧靜無比,老師和我們一道畢恭畢敬地坐在教室里,我們傾聽廣播里悲壯的哀樂和治喪委員會的一系列的公告,我們揮筆疾書緬懷毛主席他老人家,沒有誰大聲說話。

父親的哭聲有如狼的嗥叫,令我們毛骨悚然。在毛主席逝世前,我的記憶里沒有留下過父親流淚的點滴印跡,我只見過父親快活的大笑和憤怒的大罵以及激動時四濺的唾沫。父親狼一般的哭嚎令母親像中了風(fēng)似的抖個不停,她小心翼翼地握著父親的手,默默無聞地注視父親日漸消瘦的臉。

“秀娟啊,我們能翻身得解放,過上今天的幸福生活,全虧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呀!他老人家這一去,我們貧下中農(nóng)會不會吃二遍苦受二遍罪呢?”父親的哀鳴讓人聽了心寒。

母親連連說:“不會的,不會的。”

平時很少與父親說話的大哥也安慰父親說:“爸爸,你就別擔(dān)心了,這紅色江山不會變色的。”父親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大聲吼道:“你懂個屁!”

父親摸著我的頭,滿懷深情的說:“衛(wèi)東啊,要是中國出了修正主義,你怎么辦呢

我大聲說:“我要和他斗爭到底!”

父親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說:“要是真的出現(xiàn)了修正,爸爸帶你上山打游擊。”

母親不失時機地端來一盆熱水,放到父親面前,“洗洗吧,洗了早點睡覺,雞都打鳴了。”

父親雙手放進臉盆里,機械地搓弄著。父親突然站起來,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向外面走去。

母親忙問:“喂,你又上哪兒去?”

父親說:“我去大隊部召開緊急會議。”

母親說:“你才回家多久?要開會也等天亮以后再去呀。”

父親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黑暗里。

父親天亮之后才回家,回家后他便將我們叫了起來。

父親對大哥說:“基干民兵從今天起要日夜巡邏,監(jiān)視地富反壞右和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一舉一動。”父親對我說:“你們紅衛(wèi)兵紅小兵也要提高警惕。”

大哥說:“爸爸,你何必把大家都弄得緊緊張張呢?在我們豹子嶺,誰有狗膽去搞破壞呀?就是有人有這狗膽,他有這個能力去顛覆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嗎?”

父親指著大哥的鼻子怒罵道:“你這個混賬東西,你再說一遍我把你捆到大隊部去!”

大哥不再說話。

我覺得大哥的思想很有些問題,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蘭姐的影響。假如我們這個革命家庭出了修正主義,我該怎么辦呢?

 

神圣的使命

夜晚很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讓我想起了暗無天日的舊社會。我和李軍、楊小紅、林峰自覺地組成了“紅衛(wèi)兵巡邏隊”,我將陳小英也拉進了我們隊伍。開始陳小英的父親說什么也不讓陳小英夜晚出門,我只得把我們這個巡邏隊的神圣使命說出來。我說:“這是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的革命行動,不參加就是反對毛主席。”陳小英的父母嚇壞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大搖大擺的把陳小英帶出家門。

我之所以把陳小英拉進我們隊伍,是因為陳小英長得漂亮,我喜歡她。平時有什么好吃的東西,譬如偷了人家的桃、李子之類,我總不忘留兩個送給陳小英,當(dāng)然我沒告訴她這些東西是偷來的。李軍、林峰他們也喜歡陳小英,這個我心里清楚,只是他們不敢公開喜歡她,他們怕我。其實,我對陳小英完全是無產(chǎn)階級感情,我認為她應(yīng)該能夠成為李鐵梅、阿慶嫂以及楊東曉一樣的革命者。

我們默不吱聲地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我們的心情都很復(fù)雜,既興奮又恐懼。恐懼是因為毛主席逝世了,萬一全世界的帝修反分子都來顛覆我們的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我們就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們許多革命干部和貧下中農(nóng)就要人頭落地,包括我父親也許還有我;興奮是因為我們正在保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保衛(wèi)勝利果實。過去,我們曾在夜晚去偷過別人樹上的水果地里的瓜,可那是偷偷摸摸的,現(xiàn)在,我們堂堂正正地從東村走到西村,從村南走到村北。

一連兩個夜晚,我們一無所獲。地富反壞右都早早躲進了自己家里,路上遇到的除了巡邏的民兵便是逃竄的野兔。豹子嶺死一般的寂靜。

第三個晚上,我們在村南一個山嶺上扒了一些紅薯,點燃干柴將紅薯烤熟吃完之后,我們便商討著往何處去的問題。楊小紅的發(fā)言給了我啟發(fā),楊小紅說:“階級敵人越來越狡猾,在路上巡邏很難抓到他們的狐貍尾巴。”我突然想起地主分子胡開山的兒子胡小三這兩天都沒有在路上等我,我原以為這是因為我起床遲了的緣故,現(xiàn)在想起來問題并不那么簡單,他們家可能有陰謀。

我將我的懷疑對戰(zhàn)友們講了。他們一致表示到胡開山屋邊去偵查。

我們作了周密的部署,譬如到屋前時,腳步要輕,不要說話,我和陳小英、林峰堵前門,李軍、楊小紅堵后門等等。

我們像突擊敵人據(jù)點的敵后武工隊隊員一樣,躡手躡腳地朝地主胡開山的家里走去。為了避免暴露目標,我們沒有打手電。陳小英因為平時鍛煉得不夠,走路老是摔跤,摔倒時總?cè)滩蛔〗谐雎晛怼樀梦覀兡戭澬捏@。為了行動的成功,我只好拉起陳小英的手。陳小英的手熱熱的,燙得我身子時時發(fā)抖。我的腳步明顯地慢了下來,弄得前面的戰(zhàn)友們時不時地停下來等我們。

快到胡開山屋邊時,我們停止了前進。我們停下來活動筋骨,觀察動靜,作戰(zhàn)斗前的準備。

大約十分鐘后,我小聲命令道:“我們從屋后包抄過去!”

胡開山的屋后有一道很厚很密的芭茅,穿過芭茅時,我的手被芭茅劃了好幾道口子,也不知陳小英是否受傷。

越過芭茅墻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胡開山的廚房里還有燈火,燈火很小,像磷火在那里閃爍。我一陣興奮,李軍興奮得在我背上拍了一掌。

我們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走到狗地主的窗下。我們看見狗地主一家三口(他女兒已經(jīng)出嫁了)正坐在飯桌邊吃飯,我們看見飯桌中央放著滿滿的一缽雞,我們看見地主婆正把碗里的白米飯往嘴里扒,我們看見狗地主胡開山端起酒杯很愜意地抿了一口,我們看見狗崽子胡小三挾了一塊雞腿正往嘴里送。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背涼涼的,我看見李軍的口水正往我手背上流。我向戰(zhàn)友們作了個手勢,我們慢慢地退到后面。

李軍壓低聲音對我說:“狗地主真會享受。”

楊小紅說:“他媽的這雞肉真香。”

我說:“我們進屋去查個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噪u,這雞哪來的。”

陳小英說:“算了吧,管人家吃雞干嗎?”

李軍說:“去,應(yīng)該去。”

我們猛虎下山般撲到胡開山門前。我們用力的擂著門,大聲叫道:“胡開山,開門!”

過了兩三分鐘,胡開山才裝模作樣地問到:“深更半夜的,誰在叫門呀?”

我大聲說:“我們是巡邏隊的,你快開門!”

胡開山打開門,裝模作樣地說:“哎呦,是你們這些小將啊,要不要進屋里坐坐?”

我們徑直走進廚房,我們發(fā)現(xiàn)桌上那缽雞不見了。

李軍厲聲吼道:“胡開山,你剛才在廚房里干什么?”

“嘿嘿,我們在吃飯,在吃飯。”胡開山干笑著說。

林峰拉長聲音問:“吃的什么菜呀?”

胡開山手往桌上一指,“瞧,咸菜、冬瓜、豌豆醬。”

我大聲一喝:“胡小三,你老實說,你們把雞藏到哪里去了?”

胡小三的身子篩糠般地抖個不停,他的手指著水缸邊的水桶,“在……”

還沒等胡小三“在”出所以然來,李軍便從水桶里將一缽冒著熱氣的雞端了出來。

“不老實的狗東西!”我刷了胡開山一個耳光子,楊小紅接著揍了他一拳,林峰將桌上的菜碗、酒瓶掀到地上。

我說:“胡開山,這雞是誰的?”

地主婆說:“雞是我們自己的紅花大公雞。”

我問胡小三說:“地主婆說的是真話嗎?”

胡小三雞啄米似的直點頭,“是真的,是真的。”

我又問:“為什么要把雞殺掉?”

胡開山說:“它吃集體的糧食,我便將它殺了。”

林峰說:“白天不殺晚上殺,你安的什么心?”

胡開山說:“我白天要到大隊部學(xué)習(xí),很晚才回家。”

我把手一揮,“把雞端到大隊部去!”

聽到我的號令,連蹦帶跳地跑了出去。

出門時,我又問胡小三:“這兩天怎么不等我?”

胡小三說:“我等了你很久,你沒來,我怕遲到……”

我說:“從明天起,我不來你不能走。”

出門之后,李軍把雞缽送到我的嘴前,“聞聞,多香。”

楊小紅說:“衛(wèi)東,你真要把雞送到大隊部去?”

我說:“不送大隊部送哪里去呢?”

李軍說:“我們吃了算球。”

林峰說:“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了。”

我說:“吃就吃吧。”

于是,便有四只手同時伸進缽里,雞肉真好吃,味道鮮美得沒有形容詞可用。

當(dāng)我吃過兩塊雞肉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陳小英還站在一邊沒動。我說:“陳小英,你怎么不吃?”

“是啊,陳小英,你怎么不吃?”李軍把雞缽端到陳小英面前。

林峰說:“怎么,你怕狗地主下了毒?不會的,剛才他們自己還在吃呢。”

楊小紅拿起一塊雞肉送到陳小英手上,“嘗嘗,包你喜歡。”

陳小英把雞放進雞缽,“你們吃吧,我一點不餓。”

很快,我們便將一缽雞消滅得一干二凈,楊小紅將缽摔成了碎片,李軍邊舔手指邊說:“他媽的狗地主真狡猾,要是我們今晚不來,這雞不白白讓他們吃了!”

林峰說:“我渴了。”

李軍興奮地說:“我們?nèi)コ蕴K振虎的梨。”

我們向北翻過兩座山頭,來到蘇振虎的大梨樹下。

我們把手電射到梨樹上,卻怎么也看不到梨。李軍爬上梨樹,搗鼓了半天也只落下幾片樹葉。

林峰說:“狗地主一定將梨摘回家里去了。”

想到狗地主將梨摘回家里藏起來,我們一個個義憤填膺。

我咬牙切齒地叫道:“蘇振虎你個狗地主,上次吃了你的梨害得我肚子痛了半天,還沒找你算賬呢!”

李軍立即附和道:“對,找他算賬去。”

林峰說:“蘇振虎很狡猾,夜這么深了去叫門,他肯定不會開。”

李軍問:“那今晚就放過他了?”

林峰說:“我們在他屋前故意弄出響聲,讓他自投羅網(wǎng)。”

這個妙計真靈,蘇振虎亮著手電開了門。

守候在門邊等蛇出洞的李軍和楊小紅迅速將蘇振虎按住。

蘇振虎嚷道:“你們,你們是什么人?”

楊小紅說:“我們是紅衛(wèi)兵巡邏隊。”

蘇振虎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哦,是紅衛(wèi)兵小將們哪,你們這么晚了還沒休息?”

我說:“蘇振虎,你給我跪下!”

蘇振虎二話沒說,乖乖地跪下了。

那一刻,我驕傲極了,自豪極了。

李軍說:“蘇振虎,老實交代,為什么要往梨樹上噴農(nóng)藥?”

蘇振虎立即大叫:“冤枉啊!我從沒往梨樹上噴過藥。”

李軍說:“沒噴藥,那余衛(wèi)東吃了你的梨為什么肚子痛?”

蘇振虎說:“小將們哪,我真的沒噴毒藥呀。”

林峰問:“蘇振虎,你樹上的梨哪里去了?”

蘇振虎支支吾吾道:“我,我摘,摘回家了。”

林峰厲聲問:“說!為什么要摘回家?”

蘇振虎不停地刷自己的耳光子,“我該死,我該死,我不該把梨摘回家。小將們,我把梨搬出來讓你們吃。”

李軍說:“不要放毒。”

蘇振虎討好地說:“我哪有這么大的狗膽哪。”

蘇振虎很快將一筐梨搬到稻場上,我們邊吃邊往口袋里裝,只有陳小英無動于衷。

我拿了幾個梨裝進陳小英的口袋,可她又將梨掏出來放進筐里。我弄不明白,陳小英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家是路上,林峰對我說:“衛(wèi)東,你說,胡開山夜晚喝酒吃雞,這情況要不要匯報?”

我一拍腦瓜子,“是啊,說不定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呢。我們得向大隊部匯報。”

陳小英說:“將人家的雞吃了,還匯什么報!”

李軍說:“匯報可以,不要說我們吃雞的事。”

楊小紅說:“就說我們將雞倒掉了。”

陳小英氣呼呼地說:“你們匯報你們?nèi)ィ乙丶宜X了。”

我只好吩咐楊小紅將陳小英送回家,我和李軍、林峰上大隊部匯報。

大隊部燈火通明,大禮堂門前有兩個手握鋼槍的民兵在值班。父親和楊東曉默默地坐在電話機旁,也許他們正在等待上級的重要指示。

父親聽完我們的匯報,重重地罵了一句:“他娘的X!”

楊東曉站起來,雙手叉在腰上,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踱步。

“余書記,我看胡開山深夜吃雞喝酒絕不簡單。”

父親驚喜地望著楊東曉,“你快說。”

楊東曉接著說:“你說,胡開山為什么早不殺雞遲不殺雞,偏偏在這個時候殺雞吃?而且選擇在不被人注意的深夜,而且還喝酒,他們有什么值得慶賀的高興事呢?這個問題你應(yīng)該知道。”

父親猛地一拍桌子,“他娘的X!”隨即,父親對楊東曉說:“上午八點開群眾大會,斗爭胡開山!”

楊東曉拉著我的手說:“衛(wèi)東,你們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她叮囑我們:“不能放松警惕,要時刻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

那晚,我們直到天亮才回家,我們都很激動。

 

意外的收獲

這幾天,我的心里十分難受。首先是斗爭地主胡開山的大會因為胡開山將一泡尿拉在褲襠里而匆匆收場,使我上臺揭發(fā)批判的計劃又一次落空,接著是陳小英退出了巡邏隊。

接連兩個晚上,我們都來到陳小英家里,我們上綱上線,規(guī)勸教育,可陳小英死活也不出門,問她為什么,她就一句話:“我膽小。”我終于忍耐不住了,我大聲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不去嚇不倒誰!”

我?guī)ьI(lǐng)戰(zhàn)友們昂首挺胸從陳小英家里走出來。

從陳小英家里走出來后,我就有些后悔了,我應(yīng)該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說不定她會改變注意跟我們走。

“哼,擺什么臭架子!我就不信缺了蘿卜就辦不了酒席。”

李軍的話讓我再也不好意思提出到陳小英家里去了。

我很痛苦,我沒有想到陳小英是一個不能吃苦耐勞、革命熱情不高的女孩。可是,我又不能不想她,她的大眼睛,長辮子,笑起來臉上的兩個小酒窩,總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以后三四個晚上,我們都一無所獲。地富反壞右們早早便關(guān)了門、熄了燈,叫門也叫不開。由于沒有收獲,加上連續(xù)作戰(zhàn)的疲勞,我們一個個都顯得萎靡不振,走路踉踉蹌蹌,時不時地掉進稻田里,將褲子弄得泥糊糊的。

這是為毛主席開追悼會的前一天的晚上,我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都精疲力竭了,我們不能回家睡覺,因為這是一個十分關(guān)鍵的時刻,稍有松懈就會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這時,林峰提出一個建議:“我們到學(xué)校去翻雙杠,人就精神了。”

這個建議不錯,大家不由分說向?qū)W校走去。

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們會看見那么精彩的一幕。本來我們已經(jīng)從吳秀娥老師窗前走了過去,她窗戶里透出的燈光我們也看見了,可我們沒有在意,我們都沒有把吳老師房間里的燈光和階級斗爭連在一起。

一切都歸功于李軍,李軍平時就喜歡多手多腳,不想他的多手多腳卻幫了我們的大忙。吳老師窗戶的玻璃掉了一塊,沒有玻璃的地方便糊了張報紙。李軍從窗戶走過時,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將報紙戳出了個洞,這個洞讓李軍看到了問題。

我們看見李軍一個勁地向我們招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趕忙走到窗戶下。

房內(nèi)的情景令我們不知所措:我們的班主任陳老師已經(jīng)將吳老師的衣服扒得精光。吳老師的身子白得耀眼,胸前兩個比拳頭還大的肉團在輕輕顫動,陳老師正在吃吳老師的奶。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如癡如醉。可是,燈突然熄了。

林峰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你說怎么辦?”

他這一問,倒把我問住了。按父親的說法,他們正在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可是,男老師脫女老師的衣服……

楊小紅捏緊拳頭,“他們耍流氓!做壞事!”楊小紅和我們不是一個班,陳老師不可能讓他上臺發(fā)言,也不可能將他的批判稿貼到宣傳欄里。

林峰說:“我看我們還是向大隊部匯報。”

我說:“那你快去吧。”

林峰走后,我們又到了吳老師的窗下,我們聽到了吳老師輕輕地哼叫,哼叫有點像我們家死去的約克夏吃飽了食之后的得意之聲。

不大一會兒,楊東曉帶領(lǐng)兩個民兵火速趕到了學(xué)校。

門是楊東曉叫開的,她叫門的聲音出奇的溫和:“吳老師,我是楊東曉,請把你的鋼筆借給我用一下。”

吳老師應(yīng)聲之后,好久才將門打開。正當(dāng)她將鋼筆遞給楊東曉時,楊東曉和兩個民兵同時沖了進去。

兩個民兵很快將陳老師從吳老師的床上拖了出來。

“把他們帶到大隊部去!”楊東曉的聲音硬邦邦的。

陳老師和吳老師耷拉著腦袋坐在辦公室里,吳老師小孩子般地哭個不停,陳老師的身子像中了風(fēng),一個勁的抖。

我們站在窗外,看到平日里受我們尊敬的老師一副可憐相,心頭百感交集。

父親大聲說:“把頭抬起來!”

兩位老師便像地富反壞右一般乖乖地把面無人色的頭抬了起來。

父親說:“說說,深更半夜,你們在房子里干什么?”

陳老師說:“我們在房子里談戀愛。”

楊小紅在窗外大叫:“他們在房子里耍流氓,陳老師還吃吳老師的奶!”

楊小紅的話擊中了兩位老師的要害,陳老師再也不敢吱聲,吳老師的哭泣更加凄涼。

父親將半截香煙摔在地上:“他娘的X,你們算哪門子人民教師!流氓,阿飛,跟地富反壞右沒什么兩樣!”

楊東曉說:“陳老師、吳老師,我問你們,是毛主席親還是你父母親?”

陳老師和吳老師異口同聲:“當(dāng)然是毛主席親。”

楊東曉又問:“假如是你們的父母去世了,你們還有閑情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嗎?”

陳老師和吳老師又垂下了頭。

楊東曉的語氣變得十分沉重:“毛主席才去世幾天,明天就要給他老人家開追悼會,全國人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你們卻……”

父親一拍桌子,“他娘的X,你們是明目張膽地反對毛主席,給我跪下!”

兩位老師艱難地跪倒在父親腳下,陳老師不停地叫喊:“余書記,楊書記,我們不是反對毛主席啊,不是啊!”吳老師已經(jīng)嚇得暈倒在地。

父親大手一揮,“將他們先關(guān)起來,毛主席追悼會結(jié)束后開追悼會。他娘的X,不打擊反革命分子的囂張氣焰,他們真的會翻天!”

我們坐在大隊部后面的山包上感慨萬千,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我們的學(xué)校里也有階級斗爭,我們尊敬的老師是反革命。我們還太小,太不會分辨是非,差點放過了這兩個偽裝得十分巧妙是敵人。我從心眼里佩服楊東曉,人家的水平多高,我得加緊向她學(xué)習(xí)才是。

第二天上學(xué),我?guī)е∪樟藗€彎來到大隊部,想看看兩個反革命怎么樣了。到大隊部時,我還在想,今天下午的批斗會,我要不要上臺發(fā)言。

我看到的是兩具尸體。陳老師和吳老師雙雙躺在大隊部門前,他們的尸體下面鋪著一床草席。大隊部門前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楊東曉正在指揮民兵驅(qū)趕看熱鬧的群眾。我聽見楊東曉對兩個民兵吩咐道:“快通知他們家里人,將尸體抬回去。”

陳老師和吳老師是在被關(guān)的房子里上吊自殺的。清早,民兵打開房門時,看到了兩具懸吊在屋梁上的僵硬的尸體。

追悼大會結(jié)束后,父親宣布:“陳德全和吳秀娥,思想反動、品德敗壞,已經(jīng)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

這天晚上,陳老師和吳老師的家人便將他們草草地埋葬了。吳老師入土?xí)r連口棺材也沒有睡,就裹了床棉被。家里人說她給他們臉上抹了黑,死了活該。

 

秋風(fēng)一天涼比一天

秋風(fēng)涼了,一天涼比一天。

地里的棉花白了,白花花的一片,卻沒有人去撿。

田里的稻子正遭受著鉆心蟲和稻飛虱的侵害,卻沒有誰安排去治蟲。

大哥急了,整天背著個藥桶竄上竄下,可是,他一個人就是有四雙手,也管不了豹子嶺四千多畝稻田呀。

大哥找到父親:“爸爸,再不派人治蟲,晚稻就不用收割了。“

父親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管。“

大哥說:“你是豹子嶺的頭,你怎么能說不管呢?你不是說要帶領(lǐng)大家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嗎?沒有糧食,哪來的共產(chǎn)主義?”

父親凄苦地一笑,“打下這么多糧食給誰?給地主富農(nóng),給資本家,給赫魯曉夫?”

大哥生氣了,他說:“爸爸,你整天憂這憂那的,假如我們江山真的變色、紅旗真的落地,你一個人再加上豹子嶺兩千號人,也無力回天。”

父親的臉立即變得慘白慘白。

父親整天哭喪著臉,走路也沒了往日的雄風(fēng)。回到家后一忽兒笑,一忽兒唉聲嘆氣,,白米飯和煎雞蛋也提不起他的食欲。

蘭姐對母親說:“媽,我看爸爸神經(jīng)有點不正常。”

母親說:“他是這個樣子。”

這天早晨,蘭姐來到我們家,她來邀我哥上鎮(zhèn)上照結(jié)婚照。

當(dāng)大哥把自行車推到稻場上時,父親虎著臉問:“你們上哪兒去?”

大哥說:“我們上鎮(zhèn)上照相。”

“照相?照相干嗎?”父親一臉的惶惑。

母親拿著一塊削了皮的冬瓜走出來,對父親說:“光明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總得照張相、領(lǐng)個證啊。”

“結(jié)婚?”父親好像壓根兒不知道這回事似的,他擺了擺手,“不能結(jié)婚。”

大哥、蘭姐還有母親,都張開大口望著父親。

父親說:“毛主席剛剛?cè)ナ溃銈兙徒Y(jié)婚擺酒,什么意思?”

母親說:“酒可以不擺,婚總得要結(jié)呀。”

父親沖著母親大吼一聲:“不須放屁!”

母親嚇得連連倒退,嘴里卻還在說:“婚期早就定下了,總不能說變就變哪,再變,光明和蘭蘭怎么辦?”

大哥說:“媽,你不要和這個瘋子啰嗦了,他不讓我結(jié)我偏要結(jié),我再也不聽他的胡言亂語了。”

大哥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拉著蘭姐,大搖大擺地走了。

父親指著哥哥的背影說:“你小子膽大包天,好,我看你怎么結(jié)婚!”

大哥和蘭姐雖然照了相,可父親不給他們開證明,他們無法領(lǐng)到結(jié)婚證。

母親急得坐立不安,她不停地說:“這可怎么辦喲?這可怎么辦喲?”

國慶節(jié)前一天的晚上,大哥把我叫到他的房里,蘭姐也在那里。

大哥說:“衛(wèi)東,你以后不要瞎胡鬧了。”

我不滿地說:“我怎么瞎胡鬧了?”

大哥說:“你要專心讀書,多做好事,不做壞事,爸的話不能聽。”

我說:“全豹子嶺的人都聽爸爸的話,我是他兒子,更應(yīng)該聽。”

大哥說:“爸爸是個瘋子。”

我憤怒了,一拳砸在大哥身上,“我不許你誣蔑爸爸!”

大哥看了看我,彎腰從床下的木箱里拿出一張變色發(fā)黃的紙,遞到我手上。這是一張縣人民醫(yī)院的診斷書,診斷書上是日期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可余來福三個字卻還十分清晰,診斷書上的字跡很潦草,且有穿洞缺角的地方,我只認出了“精神分裂癥”、“嚴重”等幾個字。

大哥說:“這是我前不久清理這口箱子時發(fā)現(xiàn)的。”

盡管我手上握著一張醫(yī)院診斷書,然而,我絕不會相信父親是一個瘋子。一個瘋子能領(lǐng)導(dǎo)豹子嶺人民革命二十多年嗎?要是父親是瘋子,那楊東曉呢?豹子嶺兩千多號人呢?我懷疑這是大哥的有意栽害。我大聲說:“我不相信,我決不相信!”

大哥說:“哥也不想和你爭論,哥只希望你能做個好人。還有,這事千萬不要告訴媽媽。媽很苦,你要好好照顧她。”

大哥這天深夜就和蘭姐私奔了。

我們是看見大哥放在飯桌上的紙條后,才知道他們私奔的。紙條上寫道:“媽媽,我和蘭蘭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我們永遠不回豹子嶺,不回這個家了。感謝您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望您多保重。不孝兒光明。”

我看了紙條很生氣,大哥真的太令人失望了,為了一個女人,竟然逃離如火如荼的革命斗爭,而且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

母親看過紙條之后什么也沒說,她只是一個勁地流淚。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親知道大哥私奔的消息后,竟然放聲大笑,連聲說:“走了好,走了好,走了干凈。”

父親是國慶節(jié)那天晚上出事的。

那天晚上,父親在大隊部和楊東曉還有民兵營長一起喝了一點酒,這天畢竟是國慶節(jié)。父親喝得不多,還不及平時的四分之一。可是,父親從大隊部出來后不久,就倒進了那口叫做荷花垱的大堰塘,他的旺盛的生命之火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熄滅了。

父親的追悼會開得很隆重,除了豹子嶺的男女老幼之外,縣上、公社的領(lǐng)導(dǎo)都來了。

悼詞是楊東曉宣讀的。父親的悼詞是經(jīng)過公社黨委討論通過的。悼詞稱父親是人民的好干部、黨的好兒子,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了一生。

我看見楊東曉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地打在稿紙上,到最后,楊東曉已經(jīng)泣不成聲。

追悼會快要結(jié)束時,瘋子三爺闖了進來,他指著父親遺像大叫:“你終于死了!你終于死了!”

瘋子三爺大笑不已。

臺上的公社領(lǐng)導(dǎo)問身邊的民兵營長:“這老頭是什么人?”

民兵營長回答:“他是一個瘋子。”

楊東曉正好念完悼詞,她指著瘋子三爺說:“這個壞蛋長期裝瘋賣傻,辱罵革命干部!”

公社領(lǐng)導(dǎo)發(fā)怒了,“把他捆起來!”

民兵營長立即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麻繩,將瘋子三爺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看到瘋子三爺被捆,我心里痛快極了。

一場連陰雨,棉地里白花花的棉花變黑了,爛掉了,已經(jīng)發(fā)黃的稻子倒下了。

這年秋收,豹子嶺人特別輕松,許多稻田根本不用動鐮。也不知道他們用什么度過接著而來的這個冬天……

 

秋天以后的閑話

最令我吃驚的是,粉碎“四人幫”還不到兩年,楊東曉便離開豹子嶺回省城了。她走時,我一直站在她身邊,我有很多話想問她。可是,那天她很忙,到離開時,也沒有機會和她說上一句話。

后來,楊東曉成了一名作家。兩年前,她出版了一本名為《豹子嶺魔頭》的紀實小說。這本小說將我父親余來福描繪成一個獨斷、兇殘、瘋癲、懶惰、好酒好色、草菅人命的魔鬼。楊東曉還在書中詳細描述了父親強奸她的過程:深夜,在大隊部辦公室,楊東曉正向父親匯報工作,父親突然將她抱住了,父親力大過人,她的反抗無濟于事……父親將她的衣服扒光后,又脫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拉著她跳起忠字舞……這本小說出版后立即風(fēng)靡全國,評論家們稱贊這部小說再現(xiàn)了生活的本來面目,大膽揭示了人性丑惡的一面等等。楊東曉因為這本書大紅大紫。

很多朋友都鼓勵我和楊作家打官司,告她誹謗、誣蔑,余來福是組織上蓋棺論定了的好干部啊。已經(jīng)當(dāng)上總經(jīng)理的林峰說:“這官司一定要打,錢我給你出。”我沒有和楊作家對簿公堂,連寫封信,打個電話罵她兩句也沒有。我已經(jīng)長大,我不想為這事浪費我的時間和精力,我有許多事要做。

順便告訴讀者的是,我哥嫂離家出走三年之后又回到了豹子嶺。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侄兒。現(xiàn)在我哥在縣城開了家建筑公司,他已經(jīng)是腰纏萬貫的“余老板”了,母親和他們一起生活得很好。我每兩個月就要從省城回大哥家一次,我敬佩我這位大哥。在和楊作家打官司的問題上,大哥的意見和我一致。

“別挑起臟東西來臭自己了!”大哥這樣說。

 

(原載《芒種》2022年第九期)

 

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xué)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雜文隨筆集《骨頭》、短篇小說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說集《雨打風(fēng)吹去》、長篇小說《邪雨》、幽默動物小說集《動物界》、中短篇小說集《陌生的聲音》,發(fā)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關(guān)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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