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煙雨
作者:譚昌乾
民國二十七年秋,衡州碼頭飄著細密的雨絲。令狐秋將油紙傘斜靠在青磚墻根,蹲下身查看那箱被雨水浸透的煙土。黃銅秤砣在指尖轉了兩圈,他忽然嗤笑出聲:“潮了三成還敢充足斤兩,當真是欺負我令狐家無人了”?
身后十幾個短褂漢子齊刷刷退后半步。這些走慣黑道的腳夫最清楚,當這位大少爺把祖傳的判官筆別進后腰,便是有人要見血光的前兆。
“令狐少爺明鑒”!貨主老刀疤撲通跪進泥水里,額角疤痕在雨中泛著紅光:“道上誰不知道您上個月剛端了青龍幫,這批貨實在是......”
判官筆擦著老刀疤耳畔釘入磚墻,筆尾紅穗猶自顫動。令狐秋掏出手帕慢條斯理擦著指縫,忽然瞥見遠處貨棧檐角閃過半截緋紅裙裾——像極了他上月在怡紅樓撞見的那個唱評彈的姑娘。
雨幕中傳來汽車鳴笛聲。三輛黑色雪佛蘭碾過青石板,車門開處,警備司令部的陳副官擎著傘走到近前,傘面堪堪遮住車后座伸出的鹿皮靴。令狐秋望著那只繡金線的靴尖,突然想起十年前父親被亂槍打死在法租界時,血泊里也有這么一抹刺目的金色。
“令狐賢侄好大的威風”。車中人聲音沙啞如銹刀刮骨,戴著翡翠扳指的手掀開窗簾:“聽說你最近在查楊公館三十年前的舊案”?
碼頭腥咸的夜風突然凝滯。令狐秋后頸寒毛倒豎,袖中暗扣的飛蝗石已蓄勢待發。車簾縫隙里露出半張布滿燙傷疤痕的臉,正是掌控湘西煙土生意的龍王張鏡秋。十年前本該葬身洞庭湖底的惡蛟,此刻正盤踞在他面前。
貨棧二樓忽然傳來琵琶斷弦的錚鳴。令狐秋瞳孔驟縮,那緋紅身影竟是他失蹤月余的六師姐溫碧玉。師姐蔥白似的手指在頸間比出暗號,他讀懂了那個楊家獨有的手勢——龍王的翡翠扳指內側,刻著當年害死母親的毒藥配方暗紋。
“張老板說笑了”。令狐秋突然朗聲大笑,判官筆凌空劃出銀弧,閃電般挑開老刀疤的衣襟。泛黃的貨運單如白蝶紛飛,露出底下蓋著警備司令部鋼印的特別通行證。陳副官握槍的手倏然僵住,在場所有人都看見通行證簽發欄里,赫然簽著張鏡秋的本名。
雨勢漸急時,貨棧頂層突然墜下個濕漉漉的麻袋。令狐秋在麻袋砸中車頂的瞬間翻身躍上屋脊,看著溫碧玉從二樓推下整箱賬簿。泛黃的紙頁在風雨中舒展,三十年前楊家丫鬟被逼簽下的賣身契、張鏡秋與租界巡捕房的秘密協議、還有母親白湘蓮臨死前用血寫的指證書,雪花般飄向聞訊趕來的報社記者。
“龍王爺該上岸透透氣了”。令狐秋踩著飛檐掠向江面渡船,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快門聲。他最后望一眼貨棧方向,溫碧玉正將琵琶琴弦纏在張鏡秋脖頸上,月光照見她腕間那串母親留下的火狐血玉鐲,在雨夜里紅得驚心動魄。
江心忽有漁火明滅,隱約是童年時母親帶他放河燈的小碼頭。令狐秋解開頸間玉佩擲入江中,玉墜入水時泛起圈圈漣漪,恍惚映出兩個面容相似的少年——三十年前被拆散的雙生子,今夜終以這種方式重逢在真相的血色里。
2025年8月1日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