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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無語

花無語

 

譚昌乾

 

市中心的咖啡屋總是有股安逸的溫暖,空氣中彌散著烘焙的咖啡和甜點的焦甜。花無語像株角落里的靜默植物站在吧臺后面,他擦拭杯子、抬手、旋杯、摩擦杯沿兒,動作溫柔流利,俯眉、垂目、不主動望向任何一個客人。客人們認為他膽小,或者是孤僻,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個靜默的堡壘。

他能聽見,不是用耳朵。

別人的話,那些浮現(xiàn)在心中的尚未被訴諸口舌的苦惱、懷疑、哀傷,甚或幽暗的仇恨,像波濤一樣,在他的腦海中毫不設防地奔流過。一個底層的工作人員為月底績效考核無法入睡的煩躁;一個家庭婦女被瑣碎生活和丈夫冷淡所消磨的倦怠;一對戀人表里如一下的算計和厭倦……種種無聲的吵鬧,在花無語四周不停歇地流連,而他對此沒有能力回應。他的嗓音在得到這種特異功能的同時也完全消失。他沒有不想說,是他不能說。這是恩賜,也是懲罰,使他成為喧囂著的心靈的海邊一座孤島。

“一杯美式,不加糖,謝謝”。一個略顯疲憊的女聲響起。

花無語扭頭。林薇,對面寫字樓里負責設計裝修的設計師,熟絡地。眼底淡青,眼線化得黑沉沉的,無妨看得到她心下幾分不肯外露的倦意。但那會涌上花無語意識里的,不是工作上的疲倦,是另外更深一層的破碎——一種熟悉的,被狠狠地背叛了的鈍鈍刺痛,摻和上自暴自棄的旋渦。林薇的手無感地在手機屏幕劃過,手機背景是一張男人和另外一個年輕女孩勾肩搭背的合影頭像。

花無語應著,轉(zhuǎn)身磨咖啡。磨豆機的嗡嗡聲暫時淹沒了遠處的心碎聲。“嘭”的一聲放下滾燙的咖啡,墊著墊子的小紙巾放她手里。目光落到她的臉上,眼里沒有同情,沒有詢問,只有近乎透明的某種理解,像一面深沉的大湖水,清晰映襯著她努力掩飾的尷尬。“怎么辦呀?”林薇微微頓了頓,一時間被看穿了一切的害怕襲上心頭,隨即又被一種奇怪而神奇的無需語言的安撫感籠罩,端起咖啡,瞬間手心碰觸到瓷杯的溫度,莫名被撐了一把,  

“謝謝”,嗓子干得啞啞的。

花無語的世界,是由這樣的碎片拼成的。一天之中,他“聽”得最多的,便是“煩惱”。

陽光透過落地窗斜斜打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個著裝略顯邋遢的男人張先生,坐在窗邊,公文包隨意一扔,坐下來就抱怨了。抱怨車多人多擠成麻麻線,老板冷酷刻薄不體貼,同事們甩鍋推責推卸責任,項目壓力大山壓頂……他需要傾訴,需要一個傾聽的死人。花無語側(cè)耳傾聽——不是耳朵,而是腦仁被動接收了對方泄憤的情緒之海。在情緒海浪之下,花無語注意到更深處的隱忍:恐懼失掉飯碗,恐懼無法養(yǎng)家糊口,像個巨大的吸水洞,吸納了張先生情緒的暴戾之氣。等到張先生喘著粗氣,結(jié)束絮叨,慢悠悠嘆息道:“唉,累死人了,還是活著的累呵!”時,花無語把拿鐵推了過去,在杯子前一按,“咔嚓”摁了一個按釘在杯墊上的拿鐵上,形成一個隱隱約約的印記,是一個大黑斑,像個小小的月亮。這月亮沉在水里,月影投到杯子里,水面上蕩著一圈圈漣漪。張先生呆愣了一下,之后的一大串話似乎卡在了他的脖子上,噎住了,張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么。

夜幕漸深,風大了許多。一個背書包,穿校服,且明顯是剛放學的女孩,小雅,縮在了卡座最角落的一位。前半張臉被頭發(fā)蓋住了。沒有說話,但涌動著的絕望的情緒,如寒潮,瞬間把花無語包圍得喘不過氣來。被揉爛了夾在課本里的成績單(倒數(shù));手機里剛剛收到的、發(fā)自“閨蜜”群的奚落截圖;手腕內(nèi)側(cè),被長袖覆蓋住的紅紅的道道新鮮的印痕的酸癢和灼痛……每一種都是真實的,明明白白的,好像是發(fā)生在花無語身上的。小雅的世界,正在一塊一塊破裂,每一顆空氣里都有“無用”“多余”“消失”的碎片。

花無語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起身去拿那個剛剛出爐還熱呼呼帶著黃油焦味兒的杏仁曲奇。放到小雅面前的可可旁邊。又若無其事地推開一丁點兒小雅面前的窗。窗外有一陣風從傍晚時的涼涼的潮氣里帶著外面街兩旁新發(fā)芽的梧桐樹上的味道輕輕地飄進來,掃過小雅頭上歪翹的劉海。風里或許還傳來很遠的不知幾許距離外的小學放學后玩耍的孩子們被風送來的隱約可辨的笑聲。而且,一個紙盒兒被輕輕地推到小雅的肘邊。小雅猛地抬起頭來,撞見了花無語的目光。那種目光那么淡定,就像深秋時節(jié)湖里的秋水,沒有一絲憐惜產(chǎn)生的鋒利,有的只是透徹和安慰,就像在說,看,風還會吹進來。于是,小雅上緊的肩膀癟進一點點。她舉起了手,卻不是餅干,而是一張紙巾,攥在手心里緊緊地,眼淚砸到了桌子上。

這些無聲的煩惱,聽得見卻無法言說的困境,日復一日沖刷著花無語。他能精準地感知每一種情緒的紋理,卻永遠只能當一個沉默的旁觀者。他的喉嚨像被最堅韌的藤蔓死死纏住,每一次他想嘗試發(fā)出一點聲音,回應哪怕一絲微弱的呼救,回應那向他袒露的脆弱,都只換來窒息般的抽緊和徹底的徒勞。這份"懂得"成了最沉重的負擔,發(fā)酵成他自己心底最深的煩惱——一種永恒的無力感。他甚至羨慕那些能放聲大哭、大聲咒罵的普通人,至少他們擁有宣泄的出口。而他,只能讓所有的回響在胸腔里反復震蕩、碎裂,化成無人知曉的塵埃。

又是陰沉沉的一個星期四下午,店鋪冷清,花無語正在泡紅茶,一個穿深灰色風衣、風霜滿面的男子走過來,他不點單,只打量花無語,目光像一尊老式照相里長臉的日本首相,精明透頂。花無語感受到了一種不同,這個男子的腦面,表層的流動如一汪古井不波,但是底下,隱隱有種漩渦般的震顫要沖出,竟有些和花無語自身的存在有某種同氣相求的意味。

“你這里很安靜”他說話,聲音柔緩深沉,穿透力極強,有種怪怪的魔力,“一種特別的安靜。像一面干凈的鏡子。”他停了一下,走了上來,壓得更低,像個賊,卻又極鮮明地打破了周圍空氣里飄灑著的細雨之聲。

“聽得太多,卻說不出,很辛苦吧”?花無語身體微微一僵,眼神瞬間銳利起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地戳破他無形的牢籠。

男人仿佛讀懂了他眼中的震動,微微一笑,從風衣內(nèi)袋里取出一張極樸素的米白色卡片,放在干凈的黑色吧臺上。卡片上沒有名字,沒有電話,只有三個豎排的、細瘦如竹枝的墨字——茶渡川。字跡透著一股清冷孤峭的氣息。

“老城區(qū),青石巷最深處的院落……”男人口氣淡淡,再無起伏,說完這三個字,他回身伸手推門而出,風衣的下擺融于門外的潮濕的灰暗的街道里,如水中的一滴,無聲地融化了。就剩一張小卡,上面印著“茶渡川”三個字,端端正正地躺在吧臺邊,像在邀請,又像一塊石頭沉入了一潭死水,而它的漣漪正好蕩進了花無語早已死水微瀾的心底。三個字帶著冰涼和誘惑,像指引出口,更像暗藏了更深層的黑暗。

花無語第二天難得地請假了。他沿著自己都模模糊糊的記憶,在老城青石巷中尋找,在潮濕的巷道里繞著迷宮,腥甜的苔蘚味道被石板上的積水兜起。巷的盡頭,有扇漆色斑駁的木門,虛掩著。門楣上掛了塊小小的木匾,就是那三個字,“茶渡川”。推開,是一間極靜的小院子,數(shù)竿瘦竹,一口布滿青苔銹跡的銅缸。穿過回廊,盡頭一間屋子,極暗的光線里飄著舊書與怪異干草的氣味,風衣男人,坐在一間木案后,正點一個小黃銅炭爐。

“坐”。男子喚花無語在對面蒲團上坐了,也沒再說什么。他取過一只粗陶碗,斟了一碗明澈的沸水。接著便從另一旁一只漆黑的細長陶罐中,小心翼翼地夾出了幾片奇怪的茶葉。這茶葉像極長的柳葉,顏色也非常見的綠非常見的褐,而是半透明的灰白,并有銀色的微毛覆蓋著邊緣。

爐中有火微微響動,水又快燒開。他把茶葉倒進茶碗。奇跡開始了。茶葉一入口,不墜水底,也不舒展。就如有了條線在控制它,它在水面上不停旋,聚散開來。旋,茶葉上一層銀白茸毛開始慢慢溶解開來,像墨水滴在水里,形成一根一根極細的灰色的墨絲,墨絲在飛騰、扭曲、分化好像在水面之上寫了一個字,又一個字。

“茶渡川。”他看向懸空的三字,開口道,聲音如擊石入水,幽深:“非是我起的名兒,就是這渡川本在,只是一條無形之川。可以渡人,也可以腐蝕人。可以渡身,也可以蝕骨。”他抬眼,直視花無語,“你的‘聽見’,是魂離川時沾染的‘川息’,讓你看見人心幽微,也封了你活生生的口舌,實則是陰與陽的失調(diào)癥。”

花無心心中一個激靈,眼睛死死盯著水中的墨痕。那片墨跡仍在流淌,變幻,看懂了自己的意思,水中的墨痕慢慢凝成三個字:“何以解?”

“這個茶”男人指指碗里的茶,“是叫作‘不語’。生長于川邊石縫,采之以川底下最深、最安逸的水脈。它可以讓你的魂魄里紊亂的‘川息’平復。只不過啊……”他忽然嚴肅起來,每一句話都很慎重,“你若喝了它,就像走過了茶渡川。走過茶渡川之后,你沾染的一切‘川息’都會被凈化。你也會變得有了聲音,就像從來沒失去一樣”。男人的語氣放低了,平中帶冷,又深幽,似乎刺穿了時間的。“但是……代價是你將永遠永遠失去‘聽見’的能力。從此人的心眼,又會重新變得堅滑如鐵石,再也聽不到一絲一毫的心思了”。

裊裊起煙,是另一種寒氣襲人的茶味,有霜雪、有腐朽的味道,晦黯空間被一片片霧化。水面上字跡被灰,隨水流逝,不語,惟那幾片白灰茶葉在水底輕顫。

于是希望的火焰在花無語內(nèi)心騰地忽燃而起,然后他又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聲音的再現(xiàn)!它曾經(jīng)是令他日夜神往的,是無數(shù)次讓無邊無聲的惡浪狂打過來把靈魂幾乎燒毀的東西啊!它意味著他可以回答林薇的苦難,可以撫慰張元生的恐懼,可以遏制小雅墜入深淵,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一樣說自己的詞語!

然而,失去"聽見"這個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他驟然雀躍的心臟。那意味著林薇坐在窗邊時,他不會再感知到她笑容下碎裂的鈍痛;張先生抱怨時,他不會再觸及那深藏的失業(yè)恐懼;小雅縮在角落時,他不會再看到那手腕下絕望的紅痕。他將重新變成一個徹底的"外人"。他幫助過他們的那些無聲時刻——那杯底的月亮痕,那推開的窗與遞上的紙巾——所有的"懂得",都將徹底消失。這份"懂得",曾是他存在的詛咒,卻也在日積月累的痛苦中,磨礪成了他存在的基石,一種沉重的聯(lián)結(jié)。

他該如何抉擇?要以有聲世界的喧囂解放永被禁錮的無聲之牢籠嗎?還是要背上這份負累的“了解”,一生一世做那個唯一會安撫別人卻又永遠孤獨著的無言的罐子?

花無語正坐在幽黑的小屋中,那小小的炭爐里只有一束紅光映著他的臉。他端著茶碗,看著里面幾片漂浮著,灰白色的“不語茶”,茶水依舊清澈,方才變幻的字跡早已被清風拂散,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虛妄之物。茶味如冬日里初霜,冷洌如初,無言地氤氳開去。

花無語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溫潤的粗陶碗壁。那觸感堅實而踏實,是塵世之物。碗中的茶水微微晃動了一下,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還有身后窗戶縫隙里漏進來的一線微光。

他將茶碗緩緩端起。

斗室里空空蕩蕩,空氣壓抑地時間似乎一寸一寸地蠕動,只有炭火間“畢剝畢剝”的輕微響動才會打破它。碗在他的手中停止了很久很久,仿佛碗中的水都要凝結(jié)似的。男人的目光紋絲不動,一如茶渡川,不因任何的過客而改變流的方向。

最后,花無語的手腕驟然沉了下去,碗沿吻上了他的唇下。他不忙著吸飲,就停著。寒涼的茶氣上拂他的鼻,帶著某種無法確切道明的,巖石與水的久遠蒼茫的味道。他的眼瞼垂下,長長的睫毛在眼底畫出兩片沉重的暗影。

那碗渾濁的水,仿佛蘊藏了整個世界的重量和回聲。

夏日的正午,陽光一如既往地好,曬得“塵心”咖啡店的窗子暖烘烘的,空氣中飄著咖啡粉的焦香、牛奶的甜膩、室外行道樹上蟬聲隱隱的鳴唱,杯筷輕碰的鏗鏘聲、顧客小聲地交談的窸窣聲、咖啡機冒出白霧的嘶嘶聲這些人間的喧鬧恰似羽翼輕撫這狹小的空間。

花無語仍立在吧臺后面,手里那條白布依然像數(shù)年前那樣沿著杯子的邊緣緩慢地旋轉(zhuǎn),杯子被擦拭得油光锃亮,映照著窗外在流動的景象和他自己的朦朧影像。他的面容安詳,目光依然習慣地垂落著,盯著手中的杯子。

花無語正坐在窗前,林薇推開門進來,風鈴響起一聲悅耳的清音。她氣色大好,換了一頭俏生生的短發(fā),著一件淺藍的新襯衫裙。林薇見花無語還在原處,笑起來:“還是老樣子,美式”。聲音竟比上次好聽很多。花無語抬頭朝她笑了笑,嘴角漾起一絲極淺而又極清晰的笑。林薇愣了一下,隨即她臉上的笑又加深了,又加上一句:“今天難得的好天”。

花無語笑了笑,抓起磨豆機的把柄,按妥了。磨豆機發(fā)出渾濁的低沉的規(guī)律的嗡嗡聲,蓋過窗外車流的喧嚷,也蓋過他自己的脈搏。陽光灑在明凈的玻璃上,撒在低垂的睫毛上,在空中劃出無數(shù)飛塵的金線。

吧臺下方那個小小的抽屜角落里,那張寫著"茶渡川"的米白色卡片邊緣,沾染了一點深色的咖啡漬,像一滴凝固的嘆息。風鈴又輕輕響動,新的煩惱,帶著各自未曾言說的心事,走進了這扇門。

 

2025年8月13日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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