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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水

往事如水

 

作者:郭志鋒

 

 

河風吹過來了。

吹得河兩岸的蘆葦踉踉蹌蹌,左搖一搖,右擺一擺。蓮子搖著船沖過薄薄的一層霧,悄然地行進在皂口河上。朦朦朧朧中,她一邊看著這些醉熏熏的蘆葦,一邊想起了水生喝醉酒的樣子,不禁“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這水生,每回喝醉酒,真像一桿根底淺的蘆葦,腳下沒個定數,也是如此搖搖擺擺,總是惹人恥笑。不過,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其他明顯的缺點。想著,想著,蓮子不知不覺地將船搖進了河的中心。

這時,霧更深了。今天水生沒在,只能蓮子一人去起網了。這魚網前一晚布下,次日清早起出,回回都是兩人一起干。可是現在……風夾雜著霧,吹在蓮子的臉上,有一種冰涼的感覺。

前天,蓮子和水生挑著魚,去街上賣。賣了一個多小時,突然看見許多人往樟樹下聚集。兩人見魚賣了一大半,只剩幾條了,也就沒心思再賣魚了。蓮子前腳走,水生一把抓起擔子,挑在肩上,后腳跟著,隨著眾人的腳步往前走。

擠到前面一看,只見一個面相清秀的姑娘,大步走到一棵樟樹下,跳上高臺朗聲宣布:“日本鬼子就要經過我們萬安了,所以沿贛江邊的各個鄉,都要成立義勇隊。長橋鄉的義勇隊由黃振榮任隊長,請大家報名參加。當然,自愿原則,我們絕不強求。”她還把站在身邊的一位小伙子往前一推,又說:“這就是黃振榮,也是縣警察局贛江守望哨的班長。”

黃振榮身材高大,一雙劍目炯炯有神。他接過話頭說:“日本鬼子肯定是坐船過江,所以我們特別需要水性好的,到時組織幾個人潛到水里去,最好是將這鬼子的船全給干沉,沉到江底里,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對!對!”

“好!好!”

……大家紛紛上前,要求現場報名。姑娘并沒有當場登記,而是領著三個女娃,給眾人開始分發宣傳單。水生和蓮子各領到了一張,這紙薄薄的,上面寫了幾行大字。

水生、蓮子捏著這張紙,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相視一笑。沒辦法,蓮子只好追著姑娘走,連聲問:“大妹子,大妹子,這紙上寫了什么東西?”

姑娘停下腳步,隨意地用手搔了搔頭上的齊耳短發,笑著說:“我姓郭,你叫我秀梅就行。這紙上寫的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還有就是‘參加義勇隊,大家一起保家衛國’。”

“還有呢?”蓮子摸摸紙上的字,輕嘆道,“唉,這字摸了幾遍,也沒什么感覺啊。”

郭秀梅一聽,連忙捂住嘴,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說:“嫂子,你真逗!這字哪是摸得出來的?上面也沒有其他的了。”

水生挑著擔子跟在后面,嘀咕道:“我們也沒槍,怎么打鬼子?”

“你是打魚的吧?”郭秀梅看了水生一眼,指了指擔子里的魚,說,“如果水性好,就能像這條魚,一旦跳進贛江,鬼子就甭想找到。所以,你去參加義勇隊,一定很棒!”

“不,不!”水生嚇了一跳,一邊后退了幾步,一邊說,“開什么玩笑,我可不是這塊料。”說罷,慌慌張張地挑擔走了。

蓮子一見,也只得跟了上去。走到鄉街邊上,蓮子再也無法忍耐,幾大步跑到了水生前面,氣呼呼地指著水生說:“水生,你什么意思啊?你以前不是常常吹牛,說什么你在水里扎一個猛子,就能游出一里地?怎么現在成狗熊了?”

“見鬼了。你也這么說,你要自己的男人去送死啊?”水生吃了一驚,跺了跺腳,罵道,“真是一個蠢婆娘!”

“哼!我就曉得,你沒出息,”蓮子氣得一甩頭,兩條長長的烏黑辮子也隨之跳了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好看的弧形,“敢于打鬼子,這才是一個男人要做的正當事。”

水生搖搖頭,他不理解自己的婆娘為什么要這樣催他。因為這明明是兇多吉水的事,明明是肉包子打狗的事。唉!最毒婦人心。看不出,自己長相俊俏的婆娘,心會這么狠!他再也不想搭理,挑著擔子徑自往前走。

“等一等!”身后猛然傳來一聲大喊。水生轉頭一看,卻是黃振榮。他不但沒停下,反而小跑了起來。

黃振榮好像早有預料一般,立即雙腳飛跑,就像平常他抓犯人一樣,越跑越快,馬上就要追上來了。水生也越走越急,肩上的擔子左搖右晃,就像在蕩秋千。蓮子站在身后,看見水生驚慌失措地狂奔,不禁哈哈大笑。

終于,黃振榮攔住了水生。他氣喘吁吁地站定后,張開雙手,做出要摟抱的架式說:“跑啊,跑啊——看你跑到哪里去?”

“你干啥?”水生低下頭,故意不看他。

“明知故問。”黃振榮真生氣了,一腳踢飛了路上的一顆小石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問你,鄉里的義勇隊,你究竟參加不參加?”

“我參加不了。”水生頭一仰,翻著眼白說,“我又不是縣警察局的,也不是鄉公所的。”

“我們都是皂口村的,從小就在水里玩。”黃振榮果斷地揮了揮手,打斷了水生的話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你的水性大家都知道,全村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我參加不了。”水生不想多費口舌,挑起擔子,繼續往前走。

黃振榮徹底怒了,朝著他的后背直喊:“酒鬼,沒個卵用的東西!廖水生,你就是一個酒鬼,外加膽小鬼!”

吃中飯時,蓮子氣不過,硬是沒讓水生喝一口酒。水生憋了一肚子氣,揚言“再催他,他就干脆參加民兵隊”。蓮子頂嘴說“像你這樣的,如果能參加民兵隊,那么我就有資格參加新四軍”。水生火了,昨天居然一聲不響地出了門,直到晚上也沒回家。

唉!這死鬼,究竟去哪里了?蓮子望著河面上不斷騰起的水霧,心里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她搖著小船,沿著往日的路線一直前行,準備去起網。

 

 

太陽冉冉升起。

透過水霧,陽光漸漸鋪灑在水面上,霧氣也慢慢地淡了,化了。蓮子放下手里的木劃板,又慢慢靠近船邊,慢慢地蹲下,穩穩地站定,目光在河中搜尋昨日布下的魚網。

就在此刻,岸上傳來一陣嘈雜的叫聲,仿佛有人在尖叫,還有人在哭喊。出什么事了?蓮子看不清岸上的情景,只看見村子里升起一股股濃煙。誰家煮飯會有這么大的煙?不可能啊,難道真出事了?誰家著火了?蓮子心慌意亂地拽著魚網往上拉,魚網很重,越拉越沉。拉到一多半時,掛在網眼上的魚兒就在水面上啪啪地跳,濺起一層又一層水花。魚兒真多,大大小小,各種各樣,有草魚、鯉魚、鱸魚,居然還有一條大大的鳊魚……蓮子一手提網,一手從網中抓魚,一條又一條,放在腳下的魚筐里。

“噠噠噠”,忽然,從村子的方向傳來了一陣槍響。對,這就是機槍的聲音。前段時間,蓮子和水生搖著船,從皂口河漂到了贛江,又順水而下,一直漂進了縣城。就是在縣城,他倆親眼看見了一伙穿軍裝的人在打槍。有人告訴他們,這些槍各有不同,手槍、步槍和機關槍,發出的聲音都不一樣。那一天,嚇得水生的雙腿直打抖,蓮子還笑話他“膽比耗子還要小”。

想到這里,蓮子放下收了一半的魚網,從船中拿起木劃板,向著村里搖去。陽光已經有點燙了,落在河里,似乎將水也燒得緋紅。蓮子越劃越快,小船穿過一片又一片蘆葦蕩,向著村口急急漂來。也不知為何,蓮子的心突然跳得特別劇烈,就像打鼓,一陣緊過一陣。啊,難道水生出事了?不然,我的心慌什么呢。

從村里傳來的聲音隨著船靠岸,也變得越來越響亮。村中央火光沖天,仿佛燃起了滔天的大火,燒得嗶嗶啵啵響。其中,還夾雜著“叭、叭、叭”的開槍聲。天啊,真是有槍響!我的天,村里難道真出大事了?蓮子將船靠了岸,提起魚筐,下了船,牽著船繩走到荷樹下的那段木樁邊,彎著腰在上邊打了個結。正要起身,卻有人在后面喊:“快跑,日本鬼子進村了!”快跑啊——”啊!蓮子的身子不自覺地一抖,等她轉過身來,卻發現身后空無一人。

蓮子終于明白過來,她將魚筐往河邊的灌木叢里一塞,剛要跑,這才發覺腳上沒穿鞋子。清早,上了船,她就將布鞋脫了,放到了船板上,后來就忘了。唉,管不了這個,得跑!蓮子赤著腳,向著村后的大青山猛跑。

蓮子所在的皂口村,雖然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可在史書上卻處處有記載。當年,這里是皂口驛的所在地。贛江,自唐朝以來,就是南北水上大交通的黃金水道。皂口驛,作為千里贛江上一個重要的水路驛站,曾接待過許多重要的文壇巨匠和歷史名人,比如楊萬里,蘇東坡和辛棄疾等等,他們都在這兒留下了千古名篇。特別是辛辛棄的一曲《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一度讓村名由皂口改成了造口。

當然,不識字的蓮子不可能讀過這些詩詞,她只能從村里老人的口中,聽到過很多這方面的故事。蓮子撒開腳丫子一邊使勁地跑,還一邊在心里擔心水生,害怕水生被日本鬼子抓住,也害怕日本鬼子會火燒了全村,把這么好的皂口村禍害光了。

沿著村邊的一條小路,蓮子一會兒就穿過了兩丘稻田。剛收割完早稻的田里,還留著幾寸高的稻茬,踩上去,有些軟綿綿,又有些刺腳。再過去就是木巴子家的菜園了,過了菜園,又是一片稻田,然后就進山了。

“天,我的天啊——”身后,又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這好像是王嫂的嗓音呀。蓮子聽到聲音,忙躲到菜園中那片豆角藤架的后面。果然,王嫂手上抱著她兩歲的兒子從村中跑了出來。蓮子正要上前,卻又見她的身后跟著幾個日本鬼子。這幾個鬼子個個戴著大大的頭盔,端著長槍,槍上的刺刀閃著明晃晃的光。只見他們大步追了上來,就像一群餓狼,撲向了王嫂。王嫂手中的小孩被其中一個鬼子隨意地一拋,丟到了幾步之外。但隔了許久,也沒有傳來小孩的哭聲。噢,原來小孩早已被打死——蓮子用力捂住嘴,可眼淚還是簌簌地往下流。

蓮子不敢再看了,她坐在地上,全身不住地打抖。那邊,傳來了鬼子狂笑的聲音,還有王嫂哭叫和反抗的聲音。

“我得跑,眼下就是機會。”蓮子猛然從菜園中躍出,向著大青山狂奔。

“八格牙魯!”不料,幾個鬼子發現之后,有兩個隨即追了過來。

關于鬼子的殘暴和無恥,蓮子早聽別人說過。她腳下生風,越跑越快。鬼子在后面一邊追,一邊大喊大叫。蓮子不管不顧,一個勁地往前沖。

鬼子見跑不過蓮子,發怒了,端起槍,瞄準蓮子,射擊。子彈“嗖嗖”地從蓮子的頭上和身邊飛過,打在旁邊的稻谷上,“啪啪”作響。

“叭”又是一發子彈,不偏不倚地擊中了蓮子的左腿。蓮子左腿一軟,再也使不上力。她嚇得不知所措,只能拖著左腿,仍然大步朝前走著。

不一會兒,兩個鬼子就追到了蓮子的身邊。兩人逼到蓮子面前,左瞧右瞧,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蓮子嚇得不敢抬頭,全身抖得越發厲害。

兩個鬼子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趁蓮子不備,陡地猛撲上來,一個就要脫蓮子的衣服,一個就要脫她的褲子。蓮子張開嘴,向著那雙要脫衣的手使命咬去,又使命地踢腿。鬼子被徹底激怒了,一個從身上掏出刺刀,朝著她的衣服猛刺,三五兩下,就把衣服刺得到處是破洞;一個伸了大手,左右開弓,猛地給了她兩個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暈頭暈腦,再雙手抓起她的褲腿,往下狠勁一拉,就把褲子拉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陽光已將地面曬得滾燙滾燙,連皂口河里的水也仿佛被煮開了,蓮子這才逐漸恢復知覺。她慢慢地睜開眼,看了看身上破碎的衣裳,看了看一絲不掛的下身……猛地,她雙手撐地,想爬起來,卻又軟軟地坐在了地上。她的頭又一次昏昏沉沉,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又不知過了多久,蓮子終于站起來了,她穿上褲子,漫無目標地向著皂口河走去,一會兒覺得雙腳踩在棉花上,一會兒又覺得全身輕飄飄的,似乎正向天空飛去……

那棵熟悉的荷樹還在,那個系船繩的木樁還在,那筐魚也還在……蓮子看著河中的小船,還有船上那雙半新半舊的布鞋,目光迷離而空洞。她不知該看什么,也不知看了這些還有什么意思。

蓮子不想再看了,因為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已經遠離。她搖了搖頭,輕輕地喊了一聲“水生”,爾后朝著河面,一頭扎了進去。水面上粼粼的波光被撞散了,平靜的水面也被撞爛了,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紋。

 

 

當天下午,水生就得知了消息。

奇怪的是他沒哭,沒流一滴眼淚,而是猛灌了一大瓶酒,醉得七倒八歪。

整個村莊被鬼子糟蹋成了人間地獄,房子被燒光了,人也被殺了大半,連嬰兒都沒放過。幸存的人都很悲痛,哪里還顧得上一個水生呢。

所以,當水生一路趔趄,走到皂口河邊時,并沒有人看見,當他一個猛子,扎進河里時,也沒有人看見。

水生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次日清晨。當刺目的陽光照進船艙時,水生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驀然,他想起了蓮子,又要往外爬。那人終于說話了:“你是水生吧,事情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也派人下到河里,找了一個下午,沒找到。”

“你是?”水生揉揉眼,遲疑地問,“我好像見過你。”

“這是郭秀梅同志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彎著腰,輕輕地走了進來,嗡聲嗡氣地說道,“連我們長橋鄉的黨支部書記你都不認識,人家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振榮,你怎也在這里?”水生起了身,一把抓住振榮的手臂。

黃振榮掙脫他的手,故意瞪了他一眼,說:“你真是沒出息,老婆出了這種事,就知道跳河。”

水生一聽,火了,大聲怒道:“我怎么是跳河?我是去找蓮子。可是,我的蓮子——”他轉過頭,雙手捂臉,壓住就要涌出的眼淚。

“水生,別傷心了,這個仇,是鬼子犯下的。”郭秀梅安慰道,“聽說鬼子就要完蛋了,這是他們最后的瘋狂。”

“郭書記,我要參加義勇隊,報仇。”水生轉過頭,面向郭秀梅,雙目怒睜,從中噴射出一道道火焰。

“這個,你要問他。”郭秀梅指了指黃振榮。黃振榮慢慢地坐了下來,眼睛看著艙外。前方,就是皂口河與贛江的交匯處。小船只能在這兒回頭,否則沖進贛江,就難免遇到危險。

“可以嗎?振榮。”水生非常著急。

黃振榮仍舊沒回頭,而是反問了一句:“你不是參加不了嗎?前天,我可是求了你幾回。”

“你——”水生氣不過,走出船艙,又是一個急跳,扎進了水里。

啊!郭秀梅嚇得渾身一激靈,雙腿似乎站立不穩,連忙坐了下來。她望著藍色的水面,責備道:“你這是何必呢?水生可是還沒休息好,又出危險怎么辦?我們可救不了第二次。”

黃振榮詭秘一笑,說:“書記,你放心。這小子的酒早醒了!”黃振榮與水生同村,從光屁股開始,兩人就一起在河里游玩。后來,黃振榮外出讀書,水生卻因為家里太窮,上不起學,早早地就跟著父親下河捕魚,從而練就了一身“潛游”的本領。黃振榮親眼見過,有一次水生雙手托舉著自己的衣服,僅憑著一雙腳,便輕松地穿過了贛江。

“咦?怎么還不見人?”郭秀梅見水面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又等了許久,仍不見水生露面,頓時臉色一暗。

不急,不急。黃振榮暗暗地按住心臟的狂跳。因為,這一次水生潛水的時間的確太長,他也沒見過這種情景。水生又剛醉過酒,而且蓮子至今還在河里……但他嘴里說的卻是另一番話:“沒事,沒事,這家伙肯定又去找蓮子了。”

蓮子?想到這個漂亮的小媳婦,郭秀梅心一沉,淚花兒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又等了一會兒。此時,天空的云彩已經完全消散,火熱的陽光直射下來,烘烤著水面,滿河的水好像就要沸騰。

水面上,陡然露出一個腦袋,然后翻轉身,一陣快速地仰游,眨眼間,水生就游到了小船邊。“啪”的一聲,一條大大的草魚扔到了船上。

“郭書記,”水生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連聲問道,“我能參加義勇隊了吧?什么時候打日本鬼子?你能不能快點告訴我?”

郭秀梅點點頭,笑道:“當然可以,我們義勇隊正缺你這樣的潛游高手呢。”

“水生,你還是那么笨。我剛才逗你玩呢。”黃振榮從船艙里拿出一把鐵鑿子,故作神秘地問,“你看看,這是什么?”

水生瞟了一眼,道:“這是木匠的鑿子,你拿這干什么?”

黃振榮搖搖頭,盯住水生,一言不發。水生看著黃振榮的樣子,又著急又惱火,說:“什么意思?黃振榮,你這人就喜歡故弄玄虛,不理你了。”

郭秀梅連忙解釋:“水生,聽說后天日本鬼子要從這里去縣城。我倆今天就是來踩點的,一定要狠狠地教訓一下他們。”

“用鑿子?”水生還是一頭霧水。

“對,用鑿子。”郭秀梅笑道。

 

 

還是風,但吹在臉上熱熱的。

這是七月的風,帶著入伏前的濕熱,從江面上滑過,一直滑向皂口河的深處。山坡上的楓樹和樟樹都在微微地搖頭,幾只白鷺飛過樹的上空,朝著那邊的高山飛去了。

黃振榮率領義勇隊20名勇士,埋伏在樟樹下,靜待郭秀梅發出指令。而郭秀梅率領鄉民兵隊,都臥在后面的山坡上,他們居高臨下,幾十雙眼睛,緊盯著贛江,一動不動。

昨天,郭秀梅帶著黃振榮、水生在江里打圈,將漁民一個一個地勸回到岸邊。此時,三十多條小漁船正躺在皂口河上,伴隨著起伏的水波晃頭晃腦。

“鬼子怎么還不來呢?”水生臥倒在樟樹的根部,風被樹干擋住了。雖然還是早上的七點多,但地面已經開始發熱,樹上的知了也叫得越來越歡實。水生抓起旁邊的酒葫蘆,又猛灌了幾大口酒。

黃振榮看了他一眼,揮了揮手,示意他別再喝了。可水生不以為然,反而說了一句:“喝點酒,又不會誤事。”

這下,黃振榮氣得臉都白了。他目光直射,狠狠地剜了水生一眼。水生低下頭,裝著沒看見,抓過葫蘆,故意又喝了一大口。黃振榮雖說看出了他的目的,但還是氣得用拳頭在地上砸了一下。

旁邊幾位隊員看到隊長一副窘樣,禁不住捂嘴直笑。

正鬧著,忽聽到有人輕輕地喊了一聲“來了”。大家忙抬頭望去,果見遠處的江面上隱約出現了一排船。

“準備——”郭秀梅輕聲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槍。”接著,陸續響起了一陣拉槍栓的聲音。

水生向上看了一眼,發現郭秀梅手里握著短槍,柳眉直豎,正盯著江面,整個樣子很是英姿颯爽。他心里莫名一酸,暗想:如果我家蓮子也這樣握著短槍,與我一起殺鬼子,該有多好!可是眼下,我家蓮子,還在水底呢。水生低下頭,握緊了手中的鋼鑿,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漸漸地,江面上出現了十幾只船,最前面的是一艘機動船,鐵殼子,后面跟著的卻是一長串小木船。正是夏季,贛江水淺,這些小木船靈活地穿過一叢礁石又一叢礁石,離大家越來越近,甚至能隱約聽到船上人的說話聲。

“打——”郭秀梅一聲令下,瞄準船上一個鬼子,扣動了板機。頓時,長短武器一起開火,早已備好的兩棵土炮,也被點燃。隨著“轟轟”兩聲巨響,一艘小木船被炸得東晃西蕩。船上的鬼子嚇得不知所措,還以為遇上了大部隊。

黃振榮瞅準時機,手一揮,大家紛紛鉆出埋伏圈,集中到那棵楊樹邊。又迅速地脫了上衣,堆放在一側的大青石板上,一起悄無聲息地下了水。

水生一手握著鐵錘,一手握著鑿子,站在岸邊深吸了一口氣,爾后,一個騰躍,扎進了江中。他憋著氣,雙手在水中拚命地向前游動,如同一條青魚,搖頭擺尾,身姿矯健。

不一會兒,鬼子便發覺遇到的是地方武裝,于是傲慢地架起迫擊炮,向著江邊亂轟。幾艘木船的船頭也架起了機槍,一齊向著岸邊齊射。

其實,郭秀梅與黃振榮早已商量好,江邊的伏擊只是掩護,江中的伏擊才是目的。所以,郭秀梅帶領民兵隊,打兩槍換一個地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以吸引敵人的注意力。

果然,等鬼子發現船底下的水生時,水生已經將這艘小木船的底鑿穿了一大半。潛在船底下,雖然不容易被鬼子發現,但水生總覺得有力使不上。手中的鐵錘,不管你怎么使力,打在鑿子上就像打在棉花上。幸虧潛水功夫好,能夠藏在船底,連續鑿它幾十下。“嘣嘣嘣”,每一次用力,水生覺得不是鑿在船上,而是鑿在鬼子的心臟上,鑿在鬼子的靈魂間,真是越鑿越興奮。

“叭、叭”,船上鬼子向水中開槍了。子彈從船邊向著水底直射,在水面上濺起一朵朵浪花。

但是,水生卻沒有離開。他似乎忘記了郭秀梅和黃振榮的囑咐。郭秀梅說,水底下并不是非常安全,鬼子一旦發現,就要馬上離開。黃振榮也說,可以在水底潛游離開,也可以潛得更深些,以躲避鬼子打出的子彈和手榴彈。鑿著,鑿著,水生仿佛聽見了鬼子正在哇哇亂叫,也仿佛看到了一縷從船上直射下來的若有若無的光。他一下接一下,加大了鑿船的頻率,使出的力氣也越來越大。

“嘣嘣嘣”,聽著這驚人的響聲,鬼子一邊胡亂地向水下開槍,一邊組織人封堵缺口。哪料,船底的缺口越堵越大,江水就像要逃命一般,洶涌而來。

看著船底終于鑿出了一個缺口,水生信心倍增。他左手握鑿,右手舉錘,鑿子咬住船底,錘子對準鑿子,每一次,砸得更加有力,每一下,鑿得更加精準。

“嘣嘣嘣”,這聲音,在水生聽來,雖微弱卻動聽,因為這是送給鬼子的索命曲。

驀地,水生感到腰部一麻,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痛。他知道,自己中槍了。可水生沒有丟下手中的鐵錘和鑿子,相反,他使出最后一絲氣力,將鐵錘猛砸在鑿子上,然后用力將鑿子往缺口處一撬,一大塊亮光直朝水生撲面而來……

水生笑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蓮子,我來了,我來陪你了。你等著我,等著我。

水生慢慢地往江底下沉,他已經看不見水面上蕩漾的一絲絲波紋,也看不見郭秀梅正在江邊呼喊他們的名字。

水生只知道今天是1945年7月18日,只知道他就要去陪自己的蓮子了。他不知道的是,當天,鬼子有六艘木船被鑿沉,隊長黃振榮也跟他一樣,一邊笑著,一邊沉到了江底。

 

作者簡介:郭志鋒,現為萬安縣政協四級調研員,系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會員,吉安市作協副主席、萬安縣作協主席。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江西日報》《甘肅日報》《福建日報》《星火》《上海詩人》《詩林》《大理文化》《西江月》《廈門文學》《北方作家》等報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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