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士之歌
作者:佘思良
一、灞橋柳色別長安
天寶十四載,時值深秋。灞橋兩岸的柳葉在清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曳,葉片上沾滿了晶瑩的晨露,仿佛是未曾干涸的淚水,透著一絲凄涼與不舍。就在這一年,安史之亂爆發,唐朝由盛轉衰,歷史的車輪在這一刻悄然轉向。我靜靜地蹲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目光專注地注視著杜子美。他正用粗糙的麻線細心地將兩雙新納的布鞋牢牢捆在我的行囊上,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么認真而專注。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盡顯其內心緊張與不舍。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成為離別時最溫暖的記憶。
“阿澈,此去河西,不比長安,夜里戍守要多穿些。”他聲音沉得像渭水的底,抬頭時,鬢角的白發沾了片落葉,“哥舒翰將軍,雖勇猛過人,但面對邊疆的嚴峻挑戰和人心的復雜多變,他深知不可僅憑一時之勇,故在行事時總是謹慎而堅決。”
我緊攥腰間祖父傳鐵矛,矛桿桑木經年,深褐古樸,矛尖鋒利,寒光閃爍,可照人影。我深吸一口氣,對身旁的子美兄堅定地說道:“子美兄,你盡管放心,我此次出征,目的是斬殺胡騎、建立功名,絕不是去任性妄為、耍性子的。”盡管我的話語說得如此硬氣,但內心深處卻難以平靜,喉間似有異物梗阻,一陣陣心慌意亂襲來。
回想起昨夜家中的一幕幕,母親一夜未眠,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細心地縫補著我那件褐色的戰衣。她的針腳細密而均勻,仿佛春日里綿綿不斷的細雨,每一針每一線都飽含著無盡的擔憂與牽掛。而父親則默默地坐在門檻上,手中拿著旱煙桿,煙鍋里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滅滅,一直持續到后半夜。他始終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低沉地叮囑了一句:“莫辱沒了李家的矛。”那句話雖簡短,卻如千鈞重,壓在我的心頭,讓我深知此行責任重大,絕不能辜負家族的期望。
杜子美忽然從懷中緩緩地摸出一卷泛黃的麻紙,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書寫著他近日新創作的詩篇,詩中充滿了對國家命運的深切憂慮和對戰爭犧牲者的哀悼:“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每一個字都顯得格外遒勁有力,仿佛力透紙背,墨香四溢,與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藥味交織在一起——這段時間以來,他總是咳嗽不止,夜里常常能聽見他在隔壁那間簡陋的草堂里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的聲響。他將那卷麻紙遞了過來,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與關切:“帶著吧,若是在異鄉漂泊的日子里思念起長安了,就拿出來看看,或許能稍解你的思鄉之情。”
遠處,悠揚而略顯急促的驛車號角聲緩緩傳來,仿佛在預告著一段嶄新旅程的序幕。與此同時,催征的鼓聲猶如雷鳴,自繁華的朱雀大街轟鳴而起,一路浩蕩,震撼著心靈直至灞橋。我敏捷地接過詩卷,輕輕將其擁入懷中,如同懷抱著一件無價之寶,那不僅是一卷詩篇,更是滿載著深情與厚望的圣物。緊接著,我翻身跨上那匹略顯瘦弱的馬匹,準備踏上未知的征途。
母親站在門前,雙手緊緊扶著門框,目光中滿是不舍與擔憂。她緩緩地揮動著手臂,試圖用這種方式為我送行。隨著馬蹄聲的漸行漸遠,母親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越來越小,最終與灞橋邊那依依不舍的柳樹重疊在一起,化作了一抹模糊而溫暖的綠色。
杜甫,字子美,我的摯友,此刻正站在灞橋的橋頭。他的長袍在秋風的吹拂下高高掀起,宛如一面單薄卻堅韌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我勒住馬匹,轉頭向他喊道:“子美兄,等我回來,一定陪你暢飲曲江之水釀造的美酒!”他聽聞我的呼喚,靜默中揮了揮手,無言以對,但我分明見他抬手,輕拭眼角,那細微的動作里,滿載著深沉的掛念與不舍。
出了潼關之后,風的味道便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昔日長安城內,桂花香氣襲人,令人心曠神怡;而今黃土高原,腥澀之風撲面,細碎石粒隨風狂舞,擊打在馬背上,沉悶聲響不絕于耳。隊伍中的士卒們大多來自關中地區,他們雖然身披戰甲,但內心依舊懷揣著對家鄉的深深眷戀。
在這群士卒當中,有個名叫王二狗的年輕人格外引人注目。他原本是洛陽城外的一名普通棗農,每當談及家中三棵郁郁蔥蔥的棗樹,他雙眼即刻熠熠生輝,仿佛已置身于紅棗掛滿枝頭的景象之中。“等咱們打完了吐蕃,勝利歸來,我一定要立刻趕回家去摘棗。”他滿懷憧憬地說道,“那些棗子啊,每一顆都甜得能讓人從嘴里一直甜到心坎里頭!”
除了王二狗,隊伍里還有個叫趙三郎的小伙子,他是當地一位鐵匠的兒子。趙三郎的雙手總是不自覺地撫弄著那把親手鍛造的短刀,刀刃銳利無比,寒光閃爍,令人心生敬畏。他常常跟戰友們念叨,等這次戰事結束,他要用積攢的軍餉給心愛的妹妹打制一副精美的銀鐲子,作為她出嫁時的陪嫁之物。每當說起這個計劃,趙三郎的臉上總會洋溢出溫柔而堅定的神情。
我們一行人馬歷經了整整一個月的艱苦跋涉,才終于抵達了位于河西走廊的節度使治所——涼州。這座古城的城墻之上,箭孔密密麻麻,宛如蜂窩一般,見證了無數次的戰火洗禮。在狂風的吹拂下,城頭高懸的旗幟獵獵作響,旗幟上“哥舒”二字格外醒目,仿佛在訴說著哥舒翰將軍一生的赫赫戰功。他從一名普通士兵做起,憑借卓越的軍事才能和勇猛,屢次擊敗吐蕃,最終被封為安西節度使,加封為安西郡王,成為大唐名將中的一顆璀璨明星。每當校尉點兵之際,他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城樓上空回蕩:“吐蕃人已經占據了石堡城,他們的下一步目標便是焉支山!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大唐的英勇兒郎,肩負著保家衛國的重任,應當誓死奮戰!”聽到這番慷慨激昂的動員,我們全體將士心潮澎湃,齊聲應和,那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仿佛要撕裂天際,直上九霄,連城樓下的塵土都被這股豪氣所激蕩,紛紛起舞,場面蔚為壯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安史之亂的爆發竟然如此迅猛。就在755年11月,當安祿山在范陽舉兵造反的消息如晴天霹靂般傳至涼州時,整個軍營瞬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恐慌之中。王二狗,這個平日里憨厚老實的士兵,此刻緊緊攥著他那根從家鄉帶來的棗樹枝——那枝條,他曾滿懷憧憬地誓言要栽于河西這廣袤之地,讓它見證自己軍旅生涯的點點滴滴——然而現在,他的手卻因極度的緊張與不安而顫抖不已,嘴里喃喃自語:“洛陽……洛陽會不會淪陷?我的爹娘可都還在城里啊!他們該怎么辦?”一旁的趙三郎,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戰友,此刻也將手中的短刀握得更緊了,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眼神中透出堅定與決絕。而我,在慌亂之中本能地掏出懷中珍藏的杜子美詩篇,指尖輕觸那泛黃的紙頁,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間涌上心頭——長安城如今是何狀況?子美兄他是否安好?還有遠在故鄉的母親和父親,他們又能否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亂中幸免于難?種種憂慮如洶涌的潮水般不斷沖擊著我的心扉,令我難以平復內心的波瀾。
校尉迅速而果斷地下達了命令:命令我們隊伍中的一部分人留守在河西地區,以穩固防線,而其余的將士則跟隨哥舒翰將軍火速回師,前去勤王保駕。在這緊急的調配中,我和王二狗、趙三郎三人被點名留了下來,我們的任務是駐守一座名為“青沙堡”的堅固土堡。這座土堡雖不起眼,卻是河西防線上至關重要的一環。
臨別之際,哥舒將軍走到我們面前,他目光堅定,語氣沉穩。他逐一輕拍我們每個人的肩頭,那力度里既飽含著對我們的深切信任,也隱含著不容絲毫懈怠的殷殷囑托。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守住河西,就等于守住了長安的門戶。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關乎著國家的安危。我期待著你們從戰場上傳來的勝利捷報!”他的話語如同一記重錘,重重地敲擊在我們的心上,讓我們深感責任重大。
此時,我們注意到哥舒將軍的甲胄上還殘留著石堡城激戰時的斑斑血跡,那些血痕見證了他浴血奮戰的英勇與無畏。然而,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那光芒中透露出對勝利的堅定信念和對部下的殷切期望。這眼神,深深地烙印在我們的心中,成為我們堅守崗位、誓死不退的強大動力。
二、青沙堡里風如刀
青沙堡坐落在焉支山的北麓,這是一座前朝時期遺留下來的古老土堡。歲月的滄桑在它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四壁的黃土經過長年累月的風沙侵蝕,已經被啃噬出無數大小不一的孔洞,遠遠望去,這些孔洞就像是老人臉上那深深淺淺的皺紋,訴說著歲月的無情。堡內生存環境極為惡劣,全堡上下僅賴一口井為生,井水因鹽分過重而咸苦難咽,非但無絲毫甘甜,反添一份難以言喻的苦楚。糧食的儲備也十分有限,每天只能勉強煮些稀粥來充饑,配菜也只有簡單的腌菜。王二狗對此總是滿腹牢騷,他常常嘟囔:“這粥稀薄得跟清水似的,比豬食還難咽下肚。”每當這時,趙三郎總是笑瞇瞇地打趣:‘等你哪天回了老家,嘗到那甜如蜜的棗兒,保管你再不覺得這粥稀了。’
兩人之間的對話,雖然帶著幾分戲謔,卻也透露出他們在艱苦環境中相互扶持的深厚情誼。
我被分配到了東哨塔,每天的任務就是爬上這座高塔進行瞭望。這座塔是用泥土砌成的,顯得有些簡陋,但卻是我們重要的觀測點。塔內的臺階異常陡峭,幾乎與梯子無異,每當我向上攀爬時,都必須緊緊抓住旁邊那根粗糙的草繩,以防不慎跌落。站在塔頂,視野頓時開闊,遠處的焉支山映入眼簾,其山頂終年積雪,宛如一頂潔白的帽子,靜靜地戴在山的頭頂。焉支山不僅以其自然美景著稱,還因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而聞名。漢武帝時期,霍去病將軍率兵擊退匈奴,將焉支山正式納入漢室版圖,并在此地設立軍馬場,培養騎兵,對匈奴形成軍事優勢。焉支山在歷史上具有重要的軍事戰略地位,被視為“甘涼咽喉”。再往更遠處望去,是無邊無際的戈壁灘,一眼望去,仿佛沒有盡頭。狂風卷著沙礫肆意奔跑,發出“嗚嗚”的低沉聲響,那聲音在戈壁中久久回蕩,宛如鬼魅低泣,讓人毛骨悚然。
第一個冬天來得格外早,比往年都要提前許多。才剛剛進入十月底,天空中便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雪粒子細密而堅硬,打在戰士們厚重的甲胄上,發出清脆的“啪啪”聲響,仿佛在訴說著冬日的嚴寒。由于物資匱乏,我們沒有足夠的氈帳來抵御寒冷,只能幾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起,相互依偎著取暖入睡。夜里的寒風刺骨,冷得讓人難以忍受,呼出的氣息在空氣中瞬間凝結成霜,白茫茫一片。為了抵御這透骨之寒,我將杜子美的詩卷緊貼于心口,借由那微弱的體溫,尋覓一絲溫暖慰藉。王二狗是我們中的一個,他夜里總是睡不安穩,常常在夢中喊著“爹娘”和“棗子”,聲音中充滿了對家鄉的思念和對親人的牽掛。趙三郎酣睡如泥,鼾聲轟鳴,然夜半時分,他仍無意識地緊握短刀,似時刻準備著應對變故,其警覺與忠誠,令人肅然起敬。
一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剛剛灑落在哨塔之上,我站在高高的哨塔上,目光遠眺,突然發現遠處的地平線上有幾個微小的黑點在緩緩移動。起初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但定睛仔細一看,那些黑點逐漸變得清晰,竟然是吐蕃的斥候!我的心頓時一緊,意識到情況不妙,于是毫不猶豫地迅速敲響了懸掛在哨塔旁的警鐘。隨著警鐘聲急促地響起,校尉帶領著一隊士兵迅速從營房中沖了出來,個個神情緊張,手持武器,做好了戰斗的準備。
然而,吐蕃的斥候顯然訓練有素,他們動作敏捷,騎術精湛,瞬間便消失于視線之外,唯余幾串深深的馬蹄印,醒目地烙印在皚皚白雪之上。校尉走到我身邊,目光冷峻地注視著那些馬蹄印,沉聲分析道:“這些斥候顯然是來探路的,他們的行動如此迅速,說明吐蕃大軍很可能已經在不遠處集結。我們必須提高警惕,做好一切防御準備,因為吐蕃大軍說不定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
他的話語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嚴峻考驗。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全體動員,開始了一系列緊張而有序的城防加固工作。我們搬來巨石,嚴絲合縫地封堵了堡門,確保無一漏洞可尋。城堡外圍,我們開鑿了深邃壕溝,以枯草拌泥,修補殘垣斷壁,令其重獲堅固。王二狗因其力大無窮,在搬運石塊的過程中表現得尤為積極,他一邊揮汗如雨地勞作,一邊堅定地說:“我們多堵一點,堡內的爹娘就能多一分安全保障。”與此同時,趙三郎則忙碌地協助鐵匠鋪打制鋒利的箭頭,熊熊的爐火映照著他堅毅的臉龐,豆大的汗珠不斷地從他的下巴滑落。至于我,每天的主要任務除了站在高處瞭望敵情,就是刻苦練習使用長矛——祖父曾語重心長地教導我,長矛是塞士戰場上賴以生存的武器,只有將它練得爐火純青,才能在關鍵時刻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才能在必要時擊殺敵人,保衛家園。
臘月二十三,小年佳節至。長安城內,家家戶戶依循舊俗,備享甜蜜灶糖;而吾等簡陋居所,唯有稀粥以充饑。王二狗,平素粗獷之人,此刻自破舊衣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枚干癟堅硬之棗。這顆棗子是他臨出發時特意揣在懷里的,一路上無論多么饑餓,他都舍不得吃上一口,以至于棗子的表皮都已經皺縮得不成樣子。他輕輕掰棗為三,遞予我與趙三郎,眼神中滿含珍視:“來,品一品,此乃甘甜之物。”我接過其中一塊,放入口中,緩緩地咀嚼著。那棗肉雖然干硬,卻真的泛起一絲絲的甜意,只是在這甜味之中,又夾雜著一縷難以言說的苦澀——那是遠離故土、思念家鄉的深切鄉愁,在心頭悄然彌漫。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我們一行人圍坐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火光映照著每一張疲憊而堅毅的臉龐。此時,王二狗那略帶沙啞的嗓音緩緩響起,他深情地唱起了源自洛陽的古老民謠:“月照洛陽城,棗花香滿庭。阿娘喚我歸,灶上有熱羹。”那歌聲里蘊含著無盡的蒼涼與深沉的思鄉之情,宛如一股無形的力量,引領我們穿越時空,重返那座既繁華又遙遠的洛陽古城。在那里,熟悉的街道依舊,親切的鄰里笑容可掬,家中溫暖的燈火依舊明亮,母親親手烹制的熱羹香氣四溢,令人魂牽夢繞。
聽著這動人的旋律,趙三郎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輕聲哼唱起來,他的眼角漸漸濕潤,顯然是被這歌聲觸動了內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而我,則在這歌聲的引領下,思緒飄向了千里之外的長安城。記憶中,長安的月夜總是那么寧靜而美好,母親在庭院里忙碌地紡線,那古老的紡車發出“嗡嗡”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父親則坐在一旁,默默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猶如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下意識地從懷中摸出那卷早已泛黃的杜子美的詩卷,借著火堆的光亮,輕聲讀道:“出自唐代詩人杜甫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這句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深刻揭示了當時社會貧富懸殊的現實。”這短短的十個字,卻如同一根尖銳的針,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里。我不禁感慨萬千,長安城內,此刻是否也有那些因貧困而饑餓交迫的百姓?他們是否也在寒風中苦苦掙扎,期盼著黎明的到來?而遠在他鄉的子美兄,他的咳嗽是否已經痊愈?
他的生活是否還如往昔般艱辛?這些問題如潮水般涌上心頭,讓我久久無法平靜。
就在這個緊張萬分的時刻,城堡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而清晰的馬蹄聲!我們所有人剎那間警覺萬分,不假思索地抓起兵器,飛也似地沖出城堡大門,準備迎擊潛在的威脅。然而,當我們沖到城堡門口時,卻驚訝地發現來人并非敵人,而是一名信使。這位信使渾身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臉色蒼白,身體顫抖得幾乎無法站穩,顯然是經歷了長途跋涉和嚴寒的折磨,以至于他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校尉迅速上前,接過信使手中緊握的信件,展開仔細閱讀。僅僅片刻之后,校尉的臉色驟然大變,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絕望,他聲音顫抖地宣布:“哥舒翰將軍在潼關一戰中不幸兵敗,長安也已失守,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讓人心生絕望。”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瞬間擊碎了所有人的心。
“什么?”王二狗手中的棗子突然失去了控制,徑直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一聲微弱的脆響。他瞪大了眼睛,滿臉的震驚與不敢置信,“長安城再次失守,百姓們陷入了恐慌。我爹娘他們現在處境如何?他們是否還能在這動蕩中找到安全之所?”一旁的趙三郎緊握短刀,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眼中滿是焦慮與擔憂的火焰:“妹妹,我唯一的妹妹,此刻正身處長安那片戰火紛飛之地!她究竟如何了?是否平安?”聽聞此訊,我的腦海中頓時如遭雷擊,“嗡”地一聲巨響,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懷中一直小心翼翼保護的杜子美的詩卷,也在這一剎那失去了依托,悄然滑落,飄落在潔白的雪地上,顯得格外刺眼。長安失守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我心頭涌起無盡的恐慌與不安。母親和父親他們是否還平安無事地活著?子美兄他會不會也遭遇了什么不測?
一個個令人心碎的疑問在我腦海中不斷盤旋,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與絕望。
校尉深深地嘆了口氣,語氣中滿是沉重與無奈:“朝廷已嚴令,我們必須堅守河西,確保這一戰略要地不失,以維護國家的完整與安全。”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透露出一種無法言說的苦澀,“如今長安已經不幸失守,形勢萬分危急,但河西這一線陣地卻是萬萬不能再丟的。歷史上的河西走廊是唐朝防御吐蕃入侵的重要屏障。一旦河西走廊失守,吐蕃軍隊便能長驅直入中原,威脅到長安的安全。正如763年吐蕃攻入長安的事件所示,這樣的入侵不僅會導致中原地區陷入敵手,還會對唐朝的統治和整個國家的穩定造成深遠的影響。”
那一夜,沒人睡著。火堆漸漸滅了,只剩下灰燼。王二狗蜷縮在角落,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滑落;趙三郎斜倚墻壁,目光如炬,緊盯著腰間的短刀;我顫抖著手拾起地上的詩卷,指尖因用力過度而泛白,幾乎要將紙張捏碎。寒風從堡墻的縫隙中肆虐而入,發出‘嗚嗚’的悲鳴,仿佛在為遙遠的長安城唱著哀歌。
三、黃沙百戰穿金甲
天寶十五載,春。吐蕃人果然來了,帶著十萬大軍,像黑壓壓的蝗蟲,鋪天蓋地。青沙堡外的戈壁上,到處都是他們的帳篷,旗幟上的狼頭在風中獵獵作響。
校尉把我們召集到堡中央的空地上,手里握著一把環首刀:“弟兄們,長安雖然失守了,但我們是大唐的兵,不能讓吐蕃人再前進一步!這青沙堡,就是我們的墳墓,要么守住它,要么死在它上面!”
“守住青沙堡!守住大唐!”我們齊聲喊,聲音震得堡頂的塵土都落了下來。王二狗緊握那根象征勇氣的棗樹枝,眼中再無往日的退縮,只剩下堅定的光芒和決死的意志;趙三郎把短刀別在腰間,手里握著一把長矛,那是他自己打制的,矛尖閃著寒光。
第一波進攻開始了。吐蕃人用撞木撞堡門,用云梯爬堡墻,箭像雨點一樣射過來。我們躲在垛口后,用滾石砸,用熱油澆,用長矛刺。王二狗力氣大,抱起一塊幾十斤重的石頭,“呼”的一聲砸下去,正好砸中一個爬云梯的吐蕃兵,那兵慘叫一聲摔下去,再也沒動。趙三郎的短刀猶如靈蛇出洞,精準無誤地刺向吐蕃兵的喉嚨,每一擊都伴隨著猩紅的飛濺。我握著祖父的矛,站在堡門旁,只要有吐蕃兵沖進來,就一矛刺過去。矛尖穿透甲胄的瞬間,發出撕裂般的脆響,空氣中彌漫開來的,是濃重的血腥與鐵銹的氣息。
戰斗從清晨打到黃昏,吐蕃人才鳴金收兵。堡外留下了數百具尸體,堡墻上濺滿了鮮血,紅得刺眼。我們都累得癱在地上,甲胄上的血結成了冰,一動就“咔嚓”響。王二狗的胳膊被箭矢輕輕劃過,鮮血迅速滲透出衣衫,但他只是咧嘴一笑,滿不在乎地說:“無礙,不過皮外傷,命硬著呢。”趙三郎的短刀卷了刃,他坐在那里,慢慢磨著,眼神很亮。我摸了摸祖父的矛,矛尖上還沾著吐蕃兵的血,我用雪擦干凈,矛尖又恢復了光亮。
夜里,我們輪換著守哨。我站在東哨塔上,看著遠處吐蕃大營的火光,像鬼火一樣。風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忽然,我看見遠處有個黑影在動,仔細一看,是個吐蕃兵,好像是個斥候。我舉起矛,瞄準他,正要扔出去,卻看見他突然倒了下去——是趙三郎,他從堡墻的另一側繞過去,用短刀刺中了那斥候的后背。
“干得好!”我低聲說。趙三郎笑了笑,抹了抹刀上的血:“不能讓他們摸清我們的底細。”我們坐在哨塔上,聊起了長安。趙三郎說,他妹妹今年十五歲,長得很漂亮,喜歡穿紅裙子,他答應過要給她打一副銀鐲子;王二狗說,他家里的棗樹今年該結果了,爹娘會把棗子曬成干,等他回去吃。我說起杜子美,說起他的詩,說起灞橋的柳樹,說起長安的桂花香。
“等打完仗,我們一起回長安,”趙三郎說,“我給我妹妹打銀鐲子,你去找你的朋友喝酒,王二狗回家摘棗。”
“好!”我和王二狗齊聲應。
在唐朝與吐蕃的長期對峙中,吐蕃的攻勢愈發頻繁且兇猛。正如歷史記載,吐蕃軍隊如潮水般涌來,攻勢一次比一次猛烈,似乎要徹底摧毀我們的防線。唐朝軍隊在連綿不斷的攻擊下,傷亡數字不斷攀升,戰士們英勇倒下,幸存者的體力也在迅速消耗。同時,糧食儲備日漸枯竭,原本就不多的口糧如今更是捉襟見肘,每天只能勉強分到半碗稀粥,聊以果腹。
在這艱難的處境中,王二狗的傷口不幸感染了,高燒不退,身體虛弱,但他依然咬牙堅持,守衛著堡門,不肯退下火線。趙三郎的胳膊在一次激戰中被敵人的馬刀砍傷,失去了用力氣的能力,無法再揮舞武器,但他并未因此放棄,而是轉而幫助搬運石頭,加固防御工事。至于我自己,也在一次敵軍的突襲中被箭矢射中了大腿,傷口如火炙烤,步履蹣跚,每一步都似重負千鈞,即便如此,我依然每天拖著傷腿,艱難地爬上哨塔,履行瞭望的職責,時刻警惕著敵軍的動向。我們,以血肉之軀,筑起不朽長城,誓守這片熱土,至死不渝。
在開元十七年的一個清晨,吐蕃軍隊利用火藥的威力,成功地炸開了石堡城的堅固堡門。一聲巨響后,堡門被炸開一個缺口,吐蕃士兵如狼似虎般沖入城內,他們揮舞著鋒利的武器,高喊著戰斗口號,直撲唐朝守軍。在這危急關頭,王二狗不假思索,一把抄起重石,奮勇當先,誓要以石破天驚之力,阻敵于前。然而,不幸的是,他還沒來得及砸下,就被一個兇猛的吐蕃兵手中的長矛狠狠刺穿了肚子,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衣衫。
“二狗!”我眼見這一幕,心如刀絞,怒吼著沖了過去,手中的長矛帶著滿腔的怒火和悲痛,猛地刺入了那個吐蕃兵的胸膛,將他徹底擊倒在地。王二狗痛苦地倒在我的懷里,嘴角不斷溢出鮮紅的血沫,他的雙手卻依然緊緊攥著那根從家鄉帶來的棗樹枝,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寄托。“阿澈……我……我再也吃不到家里的棗了……”他微弱而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溢出,眼中盈滿了不舍與遺憾的光芒。隨著話音的落下,他的眼睛緩緩地閉上,緊握棗樹枝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去,生命在這一刻悄然逝去。
“二狗啊!”趙三郎悲痛欲絕地沖到王二狗的身旁,緊緊地抱著他那已經冰冷僵硬的尸體,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失聲痛哭。我站在一旁,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心中怒火中燒,雙眼通紅地舉起手中的長矛,毫不猶豫地沖向那些步步逼近的吐蕃兵。憤怒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火,在我胸中肆虐蔓延,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那一刻,我忘記了身上傷口的劇痛,忘記了面對強敵時的恐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我要將這些侵犯家園的胡騎斬盡殺絕,為慘死的二狗報仇雪恨,為飽受蹂躪的長安城報仇雪恥!
戰斗的硝煙終于散去,一切歸于沉寂。在這片被戰火蹂躪過的土地上,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將王二狗的遺體小心翼翼地安葬在青沙堡外的沙地里。沒有隆重的儀式,沒有精致的墓碑,只有那根從戰場上撿拾而來的棗樹枝,孤零零地插在墳頭,仿佛在訴說著他短暫而英勇的一生。
趙三郎,這位與王二狗并肩作戰的戰友,此刻跪倒在墳前,雙眼含淚,聲音哽咽。他緊握雙拳,對著那堆新土鄭重地說道:“二狗啊,我的好兄弟,你放心地走吧。我趙三郎在此發誓,無論如何,我都會堅守青沙堡,絕不讓敵人再踏進一步。等到戰事結束,我一定會帶領兄弟們打回洛陽,替你完成未了的心愿。我會親自去看看你家那棵枝繁葉茂的棗樹,代你守護那份家的溫暖。”
言罷,他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以此祭奠逝去的戰友,也堅定了自己心中的信念。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子如同流水般一天又一天地悄然逝去,我們隊伍中的成員數量也在不斷減少。回想起最初,我們這支三百人的英勇隊伍是何等壯觀,然而歷經無數艱苦卓絕的戰斗與生存考驗,如今卻僅剩不到五十人仍在堅持。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我們的生存條件也愈發惡劣。糧食儲備早已消耗殆盡,為了維持生命,我們不得不采取極端的措施,將皮帶切割成小塊放入鍋中煮熟充饑,甚至挖掘地下的草根,將其煮爛以勉強果腹。至于飲用水,同樣面臨著枯竭的危機,在找不到干凈水源的情況下,我們只能依靠融化積雪所得的雪水來解渴。盡管生活困苦至極,但我們每個人心中都燃燒著不滅的信念之火,從未有過一絲投降的念頭。因為我們深知自己肩負的使命和責任——我們是大唐帝國的忠誠衛士,即便置身于生死存亡的絕境之中,我們亦矢志不渝,寧肯血灑沙場,也絕不向敵人低下高貴的頭顱。這份不屈不撓的斗志和視死如歸的精神,支撐著我們繼續在戰場上堅守,直至最后一刻。
七月的一個炎熱午后,我站在高聳的哨塔上,目光如炬地瞭望著四周的動靜。突然,我的視線捕捉到遠處地平線上隱約有一隊人馬在緩緩移動,他們的身影在塵土中若隱若現。定睛一看,那隊人馬高舉著鮮艷的大唐旗幟,隨風飄揚,顯得格外醒目。“援軍!是援軍來了!”我激動得幾乎無法自持,聲音瞬間變得尖銳而顫抖,仿佛從心底迸發出的吶喊。這一聲呼喊如同春雷般炸響,瞬間打破了哨塔周圍的寧靜。
聽到我的呼喊,原本在哨塔內或附近忙碌的同伴們紛紛沖了出來,他們的臉上寫滿了驚喜與難以置信。大家紛紛涌向哨塔邊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隊越來越近的人馬,眼中閃爍著淚光。那淚水里,既有長時間的堅守與期盼,也有此刻終于迎來援軍的激動與釋然。每個人的心中都涌動著無盡的感慨與感激,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援軍的將軍是郭子儀將軍的部下,他拍著我們的肩膀說:“好樣的!你們守住了青沙堡,守住了河西的門戶!正如郭子儀將軍所展現的卓越軍事才能,朝廷在他的領導下已經收復了長安,正在準備收復洛陽!”
“長安收復了?”我激動得說不出話,趙三郎也哭了,嘴里念叨著:“妹妹,我能給你打銀鐲子了……”
吐蕃人見援軍驟至,懼意頓生,不敢戀戰,倉皇間連夜遁逃。我軍士氣高昂,緊隨援軍步伐,奮力追擊,直殺得吐蕃軍丟盔卸甲,潰不成軍。戰場上,我緊握著祖父傳下來的長矛,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壯志,仿佛祖父當年在沙場上英勇殺敵的英姿再現。每一招每一式,我都全力以赴,誓要將敵人趕出我們的家園。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杜子美的詩句:“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是啊,長安終于收復了,這消息如同春風拂面,令人熱淚盈眶。我們歷經艱辛,終于迎來了勝利的曙光,可以踏上回家的路途,重返故土,與親人團聚。
四、故園東望路漫漫
乾元元年,金秋時節。在安史之亂的動蕩中,我和趙三郎隨著援軍隊伍,終于踏上了返回長安的征途。當城門緩緩開啟,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畫面: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的百姓們熱情地夾道歡迎,他們手中捧著干癟卻依舊散發著淡淡清香的野菊花,以及用粗糙陶罐盛裝的略顯寡淡的薄酒。歡呼聲中雖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與疲憊,卻難掩歸鄉者對親人那份真摯而熱烈的情感。
然而,眼前的長安城卻已不復記憶中那般繁華與壯麗——昔日朱樓畫棟、雕梁繡戶的盛景,已如夢幻泡影,蕩然無存。朱雀大街兩側,原本枝繁葉茂的槐樹被砍伐得所剩無幾,殘留的斷茬上還清晰可見被戰火焚燒后留下的焦黑痕跡,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座古城所經歷的苦難。昔日熙熙攘攘、商賈云集的西市,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瓦礫堆,偶爾有幾名孩童在其中翻找著殘碎的瓷片,試圖從這些碎片中拼湊出往日的繁華。就連那曾經清澈見底、倒映著畫舫麗影的曲江池,如今也變得渾濁不堪,水面漂浮著雜物,再也映照不出往日那如詩如畫的景致。眼前的這一切,無不令人心生感慨,唏噓不已。
我先回到了久違的家中。當我輕輕推開那扇歷經歲月滄桑、發出吱呀聲響的木質大門時,映入眼簾的是院子里那棵蒼老的石榴樹,此時正有枯黃的葉子緩緩飄落,仿佛在訴說著季節的更迭。樹底下,堆積著母親平日里辛辛苦苦撿拾回來的柴薪,那些木柴整齊地碼放著,透露出一份生活的艱辛與不易。
走進屋內,我看到母親正坐在那臺老舊的紡車前,她的頭發已經全然花白,宛如冬日里落滿枝頭的積雪,顯得格外刺眼。她手中紡錘輕旋,線軸上麻線稀疏,不復往昔之緊密均勻,歲月之痕,盡顯其上。再看父親,他端坐于門檻,手持旱煙袋,偶爾輕啜一口,煙鍋內的火光跳躍,映照著他布滿溝壑的臉龐,每一道皺紋都深刻銘記著歲月的滄桑。他的背脊比三年前我離開時更加佝僂了,仿佛整個長安城的沉重都壓在了他那瘦弱的肩上,讓人不禁心生酸楚。
“阿澈……真的是你嗎,阿澈?”母親緩緩地抬起她那布滿歲月痕跡的頭顱,那雙曾經明亮如今卻渾濁不堪的眼睛緊緊地鎖定在我身上,仿佛要將我刻進她的心底。她凝眸注視,宛如時間在這一刻凝固,靜止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終于認出了我,手中的紡錘突然失去了控制,“啪”的一聲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緊接著,她猛地撲了過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我的胳膊,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指緊緊地摳進我的肉里,指節用力到幾乎要嵌入我的骨頭,疼得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你終于回來了!我的孩子,你終于回來了!”她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難以言喻的激動和喜悅,卻又夾雜著深深的悲愴,“我還以為……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知道嗎?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夢見你小時候的模樣,夢見你在我懷里撒嬌,夢見你喊著媽媽……可是醒來后,卻只剩下無盡的空虛和淚水……”說到這里,她的情緒徹底崩潰,哭聲如同破舊的風箱一般,時斷時續,嘶啞而凄涼。淚水如洪流決堤,迅速浸濕了我滿是沙塵的甲胄,仿佛連同這些年累積的思念與痛苦一并沖刷而去。
父親緩緩地站起身來,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度中蘊含著無盡的關懷與欣慰。他手中的煙鍋輕輕磕在門框上,發出悅耳的聲響,似乎在為這難得的團聚奏響前奏。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無情的沙漠風沙長久磨礪過一般,帶著幾分滄桑與疲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簡短的話語中,卻飽含了他對我無盡的思念與期盼。接著,他繼續說道:“李家的矛沒丟,你沒辱沒祖宗。”這句話不僅是對我歸來的肯定,更是對我未來責任的期許。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當他的身影微微轉過,我注意到他用衣袖悄悄地抹了抹眼角——那一瞬間,我的心猛地一顫。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那淚水悄然滑落,如同重錘,無聲卻沉重地擊打著我的心房,讓我深切體會到他內心深處的波瀾。這一幕,將成為我永遠難以忘懷的記憶。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忙碌著,她細心地煮了一鍋香噴噴的小米粥,那粥散發著淡淡的米香,熱氣騰騰,仿佛能驅散一身的寒意。與此同時,她還蒸了兩個松軟可口的白面饃,那饃饃白白胖胖,散發著誘人的面香。這些食物,可不是輕易得來的,而是她省吃儉用,攢了整整半個月的口糧才換來的。
我雙手捧著那碗溫熱的小米粥,感受著從碗邊傳來的溫度,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燈下母親的臉上。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的面容更添幾分滄桑,皺紋深深,如同時間的筆觸,在她臉上勾勒出歲月的痕跡。看著她那疲憊卻依然堅毅的眼神,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
猛然間,我的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奔向了那段在青沙堡度過的艱難時光。那時,我們每天都只能喝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啃著硬邦邦的草根,生活苦不堪言。記憶中,王二狗總是攥著那皺巴巴的棗子,眼神中帶著幾分不舍,卻又毫不猶豫地分給我們每一個人。他那憨厚的模樣,如今想來,竟是如此令人懷念。
想到這些,我的喉嚨不由得一緊,原本香甜的粥此刻卻變得難以下咽。“娘,”我輕聲地喚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洛陽那邊……最近有消息傳來嗎?”母親正在忙碌的手微微一頓,她抬頭,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輕嘆一聲,緩緩啟齒:“聽說洛陽城剛剛被收復,城里的情況亂得很,好多人家都遭受了不幸,沒了音訊……二狗這孩子,他一直在那邊,怕是……”她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沒有再說下去。
然而,即使她沒有明說,我也清楚地知道她想表達的意思。那未說完的話語,像一把利刃,深深扎入我心,令我為遠在洛陽的王二狗憂心忡忡。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便揣著兩個剛出鍋的白面饃饃,急匆匆地踏上了前往杜子美新居的路途。他近日遷居城南簡陋草堂,與昔日灞橋邊的居所相比,更顯頹敗——屋頂茅草大半脫落,斑駁屋梁裸露,墻縫間胡亂填塞著枯草泥巴,搖搖欲墜。院子里曾經生機勃勃的桃樹,如今也已枯萎,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枝丫在寒風中搖曳。我輕輕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只見杜子美正坐在石階上,低頭專注地縫補著一件早已破舊不堪、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袍子。他的咳嗽聲一陣緊似一陣,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體外,震顫著他那瘦削的身軀,令人觀之不禁心頭一酸。
“子美兄!”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道。他聽到我的聲音,猛地抬起頭來,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喜之色。他試圖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然而,由于身體虛弱,一陣劇烈的咳嗽突然襲來,使他不得不彎下了腰,手中的針線也隨之掉落在了地上。“阿澈……你終于回來了……”他緊緊攥住我的手,那雙冰涼而骨節分明的手,瘦削得仿佛秋日里干枯的枝椏,觸目之間,令人心生憐惜。“我聽說河西的將士們已經凱旋歸來,這些天我每天都守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你的消息,生怕你……”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情緒激動得再也說不下去了,眼中閃爍著淚光。
我把那熱騰騰的白面饃小心翼翼地遞到他的手中,隨后便開始將青沙堡那段驚心動魄的經歷逐一細致地講述給他聽:我詳盡地敘述了我們如何在凜冽風雪中,眾志成城、無畏艱難,將城防的每一寸土地都加固得堅如磐石;我生動地描繪了王二狗那英勇無畏的身影,他懷抱著沉重的石頭,義無反顧地砸向兇狠的吐蕃兵,那股決絕與勇氣令人動容;我滿懷深情地講述了趙三郎如何毅然決然地守護哨塔,以命相搏,刺死敵方斥候的瞬間,他的英勇與犧牲,令人心生敬畏,肅然起敬。我還細述了在彈盡糧絕、絕境逢生的時刻,我們如何頑強地以皮帶為食,飲雪止渴,正是那份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意志,支撐著我們繼續前行,奮勇戰斗。更難以忘懷的是,二狗在臨終前,那雙緊握著棗樹枝的手,眼中滿是對家鄉的深深眷戀,那句“想回家”的遺言,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杜子美聽得極為專注,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震驚與感動,他緊緊地攥著我的胳膊,指節因用力而泛起蒼白,淚水不時地滑落,他下意識地抹去,而那陣陣急促的咳嗽聲,也透露出他內心的波瀾與激動。
“好弟兄啊……你們每一位都是真心實意、矢志不渝地為國為民奉獻的好弟兄啊……”他氣息微弱,斷斷續續地喘著氣,顫抖的雙手緩緩地從懷中摸索出一卷泛黃的麻紙。那麻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他近日里傾注心血創作的新詩。他眼含深情,語氣略顯哽咽地說道:“我前些日子,那簡陋的茅屋不幸被肆虐的秋風無情刮破了,每當夜幕降臨,冷雨透過殘破的屋頂滴落下來,寒意刺骨,讓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正是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我滿懷感慨地寫下了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當我讀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句詩時,我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瞬間就想起了你,想起了青沙堡里那些同甘共苦、并肩作戰的弟兄們,也想起了天下那些四處漂泊、無家可歸的苦難百姓……他們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令我心生悲憫與牽掛。”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卷泛黃的詩卷,晨曦的微光透過窗欞灑落在紙面上,我凝神讀下去。字跡略顯潦草,筆畫間透露出匆忙與不穩,似乎是他在劇烈咳嗽的間隙,勉強提筆寫下的。然而,盡管筆跡凌亂,每一個字卻都仿佛承載著沉甸甸的情感,透出深深的悲憫與憂國憂民的情懷。
“子美兄,”我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堅定與安慰,“你盡管放心,正如李世民和李建成兄弟在歷史上所展現的,我們已經成功守住了河西要地,長安也已被我們收復。總有一天,普天下的寒士們都能住上寬敞明亮的房屋,再也不用忍受寒冷與饑餓的折磨。”我的話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許與信心。
他聽罷,微微點了點頭,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明亮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希望。“會的,一定會的。”他低聲回應,聲音雖弱卻充滿力量,“只要還有你們這樣堅守邊塞、英勇無畏的塞士,還有無數百姓心中那份殷切的期盼,我們的大唐就絕不會輕易倒下。”他的話語中透露出對國家和民族的堅定信念,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幾天后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在繁華的長安街上偶然遇見了趙三郎。他身著一套嶄新的布衣,神采奕奕,牽著一位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她怯生生中帶著好奇微笑,正是他的妹妹阿翠。“阿澈!”趙三郎一見到我,立刻興奮地大聲喊道,“我終于找到阿翠了!她之前因為戰亂躲在一個破舊的廟里,幸運的是被一位慈祥的老婆婆發現并救了下來,總算是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阿翠羞澀地藏于趙三郎身后,悄悄探出頭望向我,手中緊握小巧銀鐲,陽光下熠熠生輝,分外奪目。這個銀鐲子是趙三郎在戰場上繳獲的銀子,特意請人打造的,作為送給妹妹的禮物,象征著他對妹妹的深深關愛。
“我打算回洛陽了,”趙三郎語氣堅定地說道,“二狗的爹娘如今還住在洛陽城外的那個小村莊里,他們年歲已高,身體日漸衰弱,身邊若無親人照料,又怎能安心度過晚年呢?我得盡快趕回去,好好陪伴他們,盡一份做兒子的責任。更重要的是,我還要把二狗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兒子二狗在戰場上是多么英勇無畏,為國家立下了赫赫戰功,他是個真正的英雄。而且,我渴望在二狗家的老宅院里親手栽下幾株棗樹,正如二狗生前無數次憧憬的那樣,待到棗樹茁壯成長,金秋時節棗子掛滿枝頭,紅彤彤一片,猶如點點燈火,照亮了整個院落,乃至半條街巷,那該是一幅多么溫馨而美好的畫卷啊!”聽到這里,我深受感動,拍了拍趙三郎的肩膀,鄭重地說:“好,等我有空了,一定會去洛陽看你,順便也去看看二狗家的那些棗樹,感受一下那份特別的紀念。”
我選擇留在了繁華的長安城,成為一名威武的禁軍士兵。我每日穿梭于長安城的各條街巷,執行巡邏任務,確保社會秩序井然,守護著每一位市民的安寧與幸福。除此之外,有時我也會主動參與到幫助當地百姓修繕房屋的活動中,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盡管長安城的重建工作進展緩慢,但每一天都能看到令人欣喜的新變化:勤勞的瓦匠們正忙碌地修補著那些殘破的斷墻,技藝精湛的木匠們則在精心打造著全新的門窗。集市上,往昔的喧囂漸漸復蘇,菜販與糧商的攤位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孩童們的歡笑聲在街巷間悠揚回蕩,他們無憂無懼,盡情地在街頭巷尾嬉戲玩耍。
在閑暇之余,我常常會漫步至灞橋邊,靜靜地站在那里,凝視著柳樹上新抽出的嫩綠芽葉,思緒不禁飄回到三年前。那時,子美兄正是在這座橋上為我送行,他將一卷散發著濃郁墨香的詩稿鄭重地交到我的手中。正如杜甫在《懷灞上游》中所描述的那樣,灞橋不僅是自然風光的代表,也是歷史與情感交織的場所。每當回想起那個場景,我的內心便會涌起一股難以言表的暖流,那份深厚的情誼和詩稿中的文字仿佛依然溫暖著我的心房。
在閑暇的時光里,我依舊會抽出時間去探望杜子美。他的健康狀況日益惡化,身體愈發虛弱,咳嗽聲愈發劇烈,有時甚至到了連簡單的話語都難以順暢說出的地步,這與他晚年所患的糖尿病及其引發的并發癥不無關系。然而,即便在這樣的困境中,他依然執著地堅持著自己的詩創作。在安史之亂的陰影下,杜甫目睹了長安城的破敗與重建,他用筆墨記錄下這一歷程,描繪出百姓們在廢墟中辛勤勞作的場景,歌頌了邊疆將士們的英勇無畏。每一首出自他手的詩篇,都仿佛是一束溫暖而明亮的光芒,不僅照亮了這座歷經風雨、飽受滄桑的古老城市,也慰藉著人們的心靈。
我時常會為他帶去一些米糧和生活必需的藥品,希望能稍微緩解他的病痛和生活壓力。我們會一起坐在他那略顯破舊的院子里,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下。我靜靜地聆聽他吟誦新近創作的詩篇,那些字句間洋溢著的深情與睿智,總讓我心潮澎湃,深受觸動。偶爾,我也會向他講述一些青沙堡的往事,提及那個名叫王二狗的普通士兵,以及那些在戰場上英勇犧牲的弟兄們的故事。這些故事仿佛總能觸動他的心弦,讓我們的對話愈發深刻且真摯。
“阿澈,你真的明白嗎?”有一次,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期許,緩緩地對我說道,“你所記錄的這些故事,不僅僅是屬于你個人的經歷,它們更是整個大唐帝國的縮影。那些在邊塞浴血奮戰的勇士們,他們的鮮血并沒有白白流淌。他們的犧牲與堅守,鑄就了大唐的輝煌與堅韌。待我百年之后,你務必向世人傳頌那些令人動容的故事,讓子孫后代銘記,我們的大唐如何在風雨飄搖中堅韌不拔,歷經磨難,最終鑄就了輝煌的盛世。”聽到這里,我忍不住熱淚盈眶,鄭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卻堅定地回答道:“子美兄,你放心,我一定會銘記在心,將這些故事傳承下去,絕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那份承諾卻在我心中生根發芽。
五、寒士歡顏入夢來
上元二年的冬天,寒風凜冽,天地間一片肅殺。長安城在這寒冷的季節里迎來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雪花猶如漫天飛舞的鵝毛,輕輕灑落,將整個長安城裝扮成銀白一片的仙境。我穿上了厚重的棉衣,緊緊地裹住身體以抵御寒風,手里提著一袋沉甸甸的小米,步履蹣跚地前往杜子美的居所。心中想著能為他帶去一絲溫暖和關懷。
當我走到那熟悉的草堂前,卻發現原本應緊閉的木門此刻卻虛掩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不祥。我心中一緊,推開了那扇輕掩的門,眼前的一幕讓我心頭一震。院子里,潔白的雪地上竟無一絲一毫的腳印,仿佛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唯有那棵早已枯萎的桃樹枝上,積雪厚重,顯得格外凄涼。
走進屋內,四周一片寂靜,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杜甫靜靜地躺在那張簡陋的木床上,雙眼緊閉,盡管生活困頓,臉上卻帶著一絲淡淡的安詳,仿佛在夢中找到了久違的寧靜。他的妻子坐在床邊,淚水無聲地滑落,臉上寫滿了無盡的悲傷與無助。她的手中緊緊攥著一卷詩稿,那是杜子美的心血之作,也是他們夫妻間深厚情感的見證。這一幕,讓我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眼眶也不禁濕潤了。
我緩緩地走過去,輕輕地、幾乎是帶著一絲顫抖地喊了一聲“子美兄”,然而,四周卻是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回應。他的妻子站在一旁,眼眶紅腫,聲音哽咽著對我說:“昨天夜里,他還在伏案疾書,寫著一首關于河西將士的壯麗詩篇,寫著寫著,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那聲音沉重而痛苦,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震顫出來一般。我們急忙上前攙扶,可他最終還是……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沒了氣息。”我低頭看著杜子美的臉龐,他的面容依舊安詳,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夢中他終于見到了那“廣廈千萬間”,見到了天下寒士們因有了庇護而露出的歡欣笑容。這一幕,讓人不禁感到心酸與無奈。
我和幾位禁軍中的親密弟兄們一同前往,將我們敬愛的杜子美安葬在了城南那片寧靜而莊重的少陵原上。那是一個陽光并不算明媚的日子,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肅穆與哀思。在下葬的儀式上,出乎意料地聚集了眾多來自各行各業的百姓,他們中有的是每日清晨挑著新鮮蔬菜入市的老農,有的是在街角默默修補鞋履的鞋匠,有的是滿腹經綸、教書育人的先生,更有許多像我一樣,歷經沙場洗禮、從遙遠邊疆歸來的將士們。這不僅體現了對逝者的尊重,也展現了葬禮在增強社區凝聚力方面的重要作用。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沉痛與不舍,手中緊緊握著或是采摘自田間,或是精心挑選的鮮花,以及那些謄寫著杜子美不朽詩篇的詩稿。
我們靜靜地站立在墓碑之前,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響,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這份凝重。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微風輕拂麥田,帶來低沉悠揚的沙沙聲,宛如大自然在以獨特的方式,為這位偉大詩人默哀送行。
我緩緩地從懷中取出一卷已經泛黃的詩稿,那是杜子美生前贈予我的珍貴禮物,上面記錄著他那些飽含深情與智慧的詞句。我將它與那首膾炙人口、感人至深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并排放置,一同埋入了泥土之中。在心中,我默默地念誦著:子美兄,你盡管安心地離去吧,你的那些未竟的心愿,我們這些尚存于世的兄弟們,一定會銘記在心,竭盡全力去實現它們,絕不會辜負你的期望與囑托。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悄然逝去,長安城的繁華景象愈發顯現,整個城市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熱鬧與生機。朱雀大街兩側的槐樹,在春風的吹拂下,紛紛抽出嫩綠的新枝,枝葉繁茂,為街道增添了一抹盎然的綠意。西市沉寂一段時間后重新開張,商鋪林立如雨后春筍,商品琳瑯滿目,吸引市民紛至沓來,街頭巷尾人聲鼎沸,再現繁華景象。
曲江池的水質經過治理,變得清澈見底,湖面上波光粼粼,畫舫往來如織,游客們悠然坐于其上,歡聲笑語隨風飄散,為這春日的美景平添了幾分詩意與生機。而我自己,也從禁軍中被調派到京兆府,肩負起協助百姓重建家園的重任。每當看到那些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們,終于搬進新蓋的房屋,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我的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
此時此刻,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杜甫的詩句,那些描寫戰亂與民生疾苦的詩篇,字字句句都觸動著我的心弦。同時,我也會想起在青沙堡并肩作戰的弟兄們,他們英勇無畏的身影和堅定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每當回想起這些,我的內心便感到無比的踏實與滿足,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與使命,堅定地走在為老百姓謀福祉的道路上。
寶應元年,正值春回大地、萬物復蘇之際。我因肩負著平定安史之亂的重任,受命前往洛陽處理要事。在前往洛陽的途中,我特意選擇了一條繞遠的路,目的就是為了順道拜訪位于洛陽城外的一戶人家——王二狗的家。當我抵達那熟悉的院落,輕輕推開略顯陳舊的院門,一幅生機勃勃的景象立刻映入眼簾:院子里錯落有致地栽著十幾棵棗樹,枝干粗壯,枝葉茂密,綠油油的葉子在春日暖陽下熠熠生輝,仿佛在訴說著它們的勃勃生機。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趙三郎正在院子里忙碌著,他正提著水桶,細心地給每一棵棗樹澆水。趙三郎身著簡樸粗布,臉龐因戶外勞作而黝黑,透出健康樸實之氣。當他抬頭看見我站在院門口,臉上瞬間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水桶,高興地向我跑來,一邊跑一邊熱情地喊道:“阿澈!真是沒想到,你怎么會突然來到這里?”他語氣中洋溢著真摯喜悅與意外驚喜,似為這寧靜院落帶來一抹特別歡愉。
“此次我專程來到洛陽處理公務,正好借此機會順道前來看望你,同時也想親眼瞧瞧二狗家那幾棵聞名已久的棗樹。”我滿懷感慨地說道。趙三郎聞言,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他緩緩開口道:“說起來,這幾棵棗樹其實都是我親手栽種的。二狗的爹娘對它們格外喜愛,總是念叨著這些棗樹仿佛承載著二狗的音容笑貌,讓他們感覺二狗仿佛依舊陪伴在他們身邊。如今他們年歲已高,行動不便,我便搬來此地與他們同住,以便悉心照料他們的日常生活。平日里,我耕種著幾畝薄田,又精心照料著這些棗樹,生活雖簡樸卻也充實自在。”
二狗的爹娘緩緩地從屋里走出來,他們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剛從田間地頭摘回來的新鮮野菜。一見到我,老婆婆的眼眶瞬間泛起了淚光,她用那雙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聲音略顯哽咽地說道:“阿澈啊,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們二狗。這三郎孩子,真的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自從二狗走后,他每天都來照顧我們老兩口,那份細心和周到,簡直比我們的親兒子還要親啊。”站在一旁的老公公也深情地望著我,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堅定而自豪地說:“二狗他是為了國家的安寧而英勇捐軀的英雄,我們作為他的父母,心里雖然悲痛,但更為他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你看這些棗樹,等到秋天果實成熟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把它們摘下來,曬成香甜的棗干,不僅要送給你,還要送給遠在長安的那些并肩作戰的弟兄們,讓他們也能品嘗到二狗家棗的獨特風味,感受到我們的一份心意。”
我靜靜地凝視著院子中央那棵枝繁葉茂的棗樹,思緒如潮水般涌來,仿佛時光倒流,眼前清晰地浮現出王二狗那熟悉的身影。他正站在樹下,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咧開嘴,用他那特有的豪爽語氣說道:“你看,這棗子紅得能映亮半條街!”那句話仿佛還在耳邊回蕩,我的眼眶不禁濕潤了,淚水在眼眶中閃爍,內心卻涌動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暖流。是啊,二狗雖然已經離開了我們,但他的犧牲并沒有白費,他的心愿,我們這些老朋友齊心協力,終于幫他實現了。每當看到這滿樹的碩果,仿佛看到了二狗那欣慰的笑容,心中便充滿了無盡的感慨與懷念。
在洛陽的那些日子里,我幾乎走遍了這座古城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寬敞繁華的大街,還是幽深靜謐的小巷。洛陽這座城市也漸漸恢復了它往日的繁華景象,商鋪里商品琳瑯滿目,堆積如山,各式貨物一應俱全,吸引著顧客紛至沓來。街道上行人絡繹不絕,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充滿了生機與活力。孩子們在巷子里無憂無慮地追逐打鬧,清脆悅耳的笑聲在空氣中回蕩,仿佛連空氣都變得歡快起來。
在這片繁華的景象中,我的思緒不禁飄回了那段動蕩的歷史——安史之亂時期,洛陽城曾一度陷入殘破不堪的境地,滿目瘡痍,令人痛心。據歷史記載,安史之亂后,洛陽城遭受了空前的浩劫,宮室、官署、市場、民居等建筑“十不存一”,城市功能幾乎完全喪失,社會組織瓦解,城市管理體系崩潰,文化象征受損,人口難以恢復,經濟缺乏動力,洛陽從國際化大都市和貿易中心演變為區域性小城市。那時,王二狗的擔憂與焦慮也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他對于家園的憂慮和對未來的不安,仿佛就在眼前。還有那些為了守護這座城市而英勇犧牲的將士們,他們的身影和事跡也一一浮現,令人感慨萬千。
剎那間,我恍然大悟,我們所追求的不正是這眼前的美好生活嗎?不正是為了讓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嗎?不正是為了實現天下的太平,讓每一個角落都充滿和平與繁榮嗎?
這一切的努力與犧牲,都是為了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與美好。
重返繁華的長安城,我懷揣滿腔熱忱,以更加昂揚的斗志投入到每一項工作中。我與京兆府的同事們緊密合作,齊心協力地為百姓們提供各種幫助。我們不僅親自參與到房屋的建造中,確保每一磚每一瓦都牢固可靠,還積極投身于水利設施的修繕工作,讓清澈的河水順暢流淌,灌溉良田。此外,我們還大力開墾荒蕪的土地,將其變為肥沃的農田,為百姓們提供更多的耕作機會。
在這日復一日的辛勤努力下,我親眼見證了長安城的巨大變化。街道變得更加整潔寬敞,新建的房屋鱗次櫛比,百姓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每當一棟嶄新的房屋落成,看到那些曾經居無定所的百姓們歡天喜地地搬進新家時,我的心中總會涌起一股暖流。
此時此刻,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唐代大詩人杜甫的那句名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句詩不僅表達了杜甫對天下寒士的深切關懷,也寄托了他對美好社會的殷切期望。同時,我腦海中時常回響著杜甫臨終時的殷殷囑托,他期望我能以實際行動惠及黎民,讓更多百姓享受到安寧富足的生活。
如今,看著長安城一天天變得更加繁榮昌盛,百姓們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我深切地意識到,杜甫先生那份未竟的理想,正借由我們這一代人的不懈奮斗,逐漸從夢想照進現實。這份成就感和使命感,激勵著我繼續前行,為建設更加美好的長安而不懈奮斗。
大歷五年,時值金秋。歲月如梭,如今我已邁入五十有余的知天命之年,鬢發已斑,銀絲滿布,往昔青春年少的英姿勃發,早已成為歲月的回響。然而,盡管年華老去,我依舊懷揣著一顆熱忱之心,堅持每日漫步于街頭巷尾,細心觀察著市井百態,聆聽那尋常百姓家傳來的歡聲笑語。這一年,對于長安而言,可謂是萬象更新,喜事連連。朝廷斥資大興土木,新建了上千間寬敞明亮的房屋,悉數無償分發給那些飽受戰亂之苦、流離失所的貧苦百姓,使他們得以重拾家的溫暖,安居樂業。與此同時,一度因戰亂而阻塞的河西走廊商路也得以重新疏通,暢通無阻。于是,來自西域的商賈們紛紛攜帶珍貴的香料、璀璨的珠寶,不遠萬里跋涉而來,齊聚長安。這座古城再度煥發青春,往昔的車水馬龍、商賈云集之景重現,搖身一變,復為舉世聞名的國際大都會。
有一天,我偶然路過繁華的西市,目光被一群孩子吸引住了。他們圍成一個圈,聚精會神地聽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先生朗誦詩歌。老先生手持一本泛黃的古籍,正聲情并茂地念著杜子美的名篇《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當老先生念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句時,孩子們仿佛被詩中的情感所感染,紛紛跟著大聲念了起來,那清脆響亮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顯得格外動聽。
我靜立一旁,目光穿透孩童身影的縫隙,定格在他們純真無邪的笑靨之上。那一刻,我的思緒不禁飛回到了遙遠的青沙堡,那里有呼嘯的風聲,有王二狗家那棵枝繁葉茂的棗樹,還有那些年我們一起傳閱的杜子美的詩稿。記憶如潮水洶涌而至,浸濕眼眶,淚水悄然滑落臉頰,心中涌動的是難以名狀的感動與深切懷念。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我在深沉的睡夢中,恍若穿越了時空的界限。夢境中,我竟然再次踏入了那熟悉而又久違的青沙堡。青石鋪就的街道,古樸的城墻,一切如舊,仿佛歲月從未在這里留下痕跡。只見王二狗,他那憨厚的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喜悅,正緊緊抱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仿佛那是他勝利的象征。他朗聲笑著,對我說:“阿澈,你快看哪,經過我們英勇的將士們不懈的努力,那些曾經囂張跋扈的吐蕃人,如今已經被徹底打跑了!”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自豪與激動,這勝利的果實,正是我們多年與吐蕃戰爭中無數將士英勇奮戰的見證。
而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趙三郎,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漢子,此刻手中緊握著一把剛剛鍛造完畢、閃爍著寒光的短刀。他的眼神堅定熾熱,仿佛能穿透歲月,看見刀刃上未散的戰場硝煙。他語氣堅定地對我說:“阿澈,仗打完了,我們終于可以放下心中的重擔,安心回家與親人團聚了!”他的話語中透露出對家的深深眷戀和對和平的無限渴望。
我的目光越過他們,投向了遠方的草堂。那里,杜子美正站在門前,一襲長衫隨風輕揚,他的臉上掛著慈祥而溫暖的笑容,正遠遠地向我們揮手致意。他的身邊,是一排排整齊劃一、嶄新氣派的廣廈,那是他用畢生心血為天下寒士建造的庇護之所。此刻,那些曾經飽受風霜、無家可歸的寒士們,正紛紛入住其中,他們的臉上綻放出了久違的歡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陽,溫暖而明亮,照亮了整個青沙堡的天空。
醒來時,窗外的天空已經透出了明亮的光芒。我緩緩地推開窗戶,眼前頓時展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陽光如同金色的細沙,溫柔地灑在長安城那寬闊而古老的街道上,灑在百姓們那簡樸而溫馨的房屋上,灑在每一個行色匆匆或是悠閑自在的人們的臉上。這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那個曾經只能在夢中憧憬的場景,如今正一步步地變為現實。那些為了大唐的繁榮昌盛、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而英勇犧牲的邊塞將士,那些像杜子美一樣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文人墨客,他們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應有的回報,他們的理想和信念并沒有被辜負。
我緩緩地拿起那桿祖父一代代傳下來的鐵矛,手中的觸感厚重而堅實。矛桿上那歲月雕琢的木紋依舊清晰可見,仿佛在訴說著過往的滄桑;矛尖依舊閃爍著冷冽的光芒,仿佛隨時準備捍衛家園。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擦拭得干干凈凈,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然后鄭重地掛在墻上,讓它成為家中的一道風景,也是一份傳承。
這桿鐵矛,不僅僅是件武器,更是歷史的見證者。它曾佇立在邊疆的烽火臺上,目睹了無數將士浴血奮戰的壯烈場景;它也曾徘徊在長安城的街頭巷尾,見證了這座古都的繁華與衰敗。更重要的是,它見證了我們這個民族在面對外敵入侵時所展現出的不屈不撓的精神。
我會將這桿鐵矛傳給我的兒子,再由他傳給孫子,一代代延續下去。我要讓他們永遠銘記,今天的太平盛世,并非憑空而來,而是由無數邊疆戰士的鮮血和無數百姓的淚水共同鑄就的。正如在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中,無數戰士如龐國興、祁發寶、陳紅軍、陳祥榕等英勇犧牲,他們的壯舉和犧牲,是和平盛世的堅實基石。這份來之不易的和平,需要我們每一個人去珍惜和守護。
秋風再次悄然興起,輕輕掠過繁華長安城內的每一條古老街道,緩緩吹過城南那片承載著厚重歷史的少陵原,又悠然飄過洛陽城外那片枝繁葉茂的棗樹林。在這陣陣秋風中,仿佛能聽到邊塞將士們激昂的吶喊聲,他們為了國家的安寧而英勇奮戰;又能隱約捕捉到詩人們深情吟誦的悠揚詩句,他們用筆墨抒發著對家國的熱愛與憂思;更有那尋常百姓歡聲笑語的溫馨場景,他們在豐收的季節里享受著生活的喜悅。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曲動人的歌謠。這首歌,它不僅僅屬于輝煌的大唐盛世,更屬于那些在貞觀之治中為天下太平、百姓安康而默默奉獻、不懈奮斗的無數英雄兒女,如唐太宗李世民、武則天、李白、杜甫等。它承載著歷史的記憶與民族的希望,將永遠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回蕩,如同生生不息的河流,流淌在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間。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