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家鄉下,有些東西真是說不清楚,明知道是迷信,可是仍有那么多人相信。按說,這種事也輪不到我身上,可是,誰叫我有個封建的媽啊。
那天,我正在單位會議上布置工作,手機突然吼了起來,娘在電話那頭哽咽著說,小智啊,我昨天晚上夢見你爹了,你爹在那里不好,人都瘦了。
我說,我上次還給他老人家燒了大鈔和兩個紙糊的丫鬟,爹在那里有吃有用有人伺候,滋潤著呢。
娘不太高興:我不管,你爹在那頭好不好,問了靈姑就知道,你帶我去問靈姑吧。
別看我在單位里一呼百應,在家里我對老娘的話卻是千依百順。會后,馬上叫了司機小黃開車回家把老娘接上車。娘說,走吧,去桃花沖的靈姑家去。
我有點別扭:媽,我是干部,到那種地方去恐怕不合適,還是讓小黃送您一趟,您去就是了。
娘瞟了我一眼說,哦,那種地方去不得,什么TV的就去得了?
昨天晚上,我深夜回到家,老婆問我怎么回去那么晚,我跟她說陪市領導去了KTV唱歌,估計這話被娘聽到了。
托新農村建設的福,一路都是新修的水泥村道,很快就到了桃花沖。娘用鄉音向旁邊一家小賣部的女老板問路,女老板問我們干什么的?娘說,我們是來問靈姑的。
女老板說,靈姑是我婆婆,就在我這店后面,問一個三十塊錢。貴倒不貴,不過就是KTV里一瓶啤酒的價格。小黃搶著上前把錢付了,他多嘴問了句,有發票嗎?看到我剜他一眼,趕忙把話收回。
說實話,我是國家干部,怎么能來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呢??蛇@是娘的意思,作為兒子怎么樣也要滿足她。我抱著看戲的心態,看著靈姑逐漸進入狀態。靈姑口吐白沫,很快就亡靈上身了。四五秒鐘之后,一個男子的聲音就從靈姑的腹部幽幽地傳了出來,誰在找我?
娘在一旁搭腔道,老漢,是我!“老漢”是爹在世時,娘對爹的稱呼。
“男子”說道,哦,是桃妹子啊。
咦,他怎么知道娘的小名?我是大大地驚訝,不禁驚叫了起來。聽到我的聲音,那“男子”又道,小智,你也來了嗎?
怪哉,怪哉,他居然知道我的小名。不知道是敬畏還是怎地,我不得不恭敬地叫了一聲,爹!
那“男子”說,桃妹子啊,你要照顧好自己。上次鬼門關一趟,還是我把你拖回來的。
我心想,鬼門關一趟是不是娘上次開刀住院的事情?。克⒌雇`。
我接過話茬,一半閑聊,一半是打趣,爹啊,清明節我給你燒去的兩個“二奶”,你收到了沒有?
那“男子”悶哼了一聲,我一輩子行得正,坐得直,你燒什么不好,燒那兩個爛玩意給我,是損我,還是毀我呢?!
我被罵得很不好意思,低著頭數地上的螞蟻。那“男子”又道,小智啊,你娘我倒不擔心,我擔心的是你!你知道嗎,牛頭馬面幾次要去找你,都是我把他們攔住了。
我“咦”地一聲表示不解。那“男子”繼續道,其實你當初教書多好,硬要改行從政。當官也不是不好,多為老百姓做點好事吧。你偏不,上級的話當成圣旨,老百姓的苦訴,從來不聽。南門拆遷是你帶的隊吧?城管打人,是 不是你的手下?你做的惡,真是不少咧。如今都有人在閻王爺哪,把你告下了!
我后脊一片透濕。猶自狡辯道,打死人的事情,我也不想的。上司發下話來,就得執行,要不帽子就摘了。
那“男子”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不當官你會死??!還有那些昧心錢,你不要再收了,藏著掖著,放在八斗櫥底下,又不敢用,有什么意思。
聽到這話,我差點嚇暈過去。上次一個開發商送我二十萬塊錢,我藏在家中八斗櫥里,連老婆都沒告訴,他怎么就知道的?!我跪伏在地哭訴道,爹,我錯了,我不該收那黑心錢,為這,我好久都沒睡安穩了!娘見我這樣,也趴在地上說,他爹,小智知道錯了,你就在底下多保佑保佑咱小智吧!
“爹”聲音和緩下來,小智啊,上次牛頭馬面用一把長叉子想叉你的心肝,是我求下來,但不夠及時,把你的胃叉破了個洞。以后,為了保命,酒就千萬別再喝了。小智,你要記住爹的一句話,人在做,天在看。我走了,你和你娘在上面好好活吧……
從黑屋子里退出來后原道返回。在車上,娘問我,你信這些嗎?我遲疑了一小會道,要擱以前我是不相信的,但是今天我信了。不是說嗎,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之中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娘寬慰地笑了笑,扭頭看車外,山風吹來,把娘的鬢邊白發吹拂,恍如江邊惹滿塵霜的蘆葦。
回家之后,我悄悄地把錢退回了開發商。在工作上,總是告誡底下的工作人員,和諧社會,要做到柔情人性執法。酒是再不敢喝了,一端起酒杯,就想來了那把長長的鐵叉子,再好的酒也都無法下咽。
大哥打來電話說大侄子給娘生曾孫子了,娘就回了老家住住。
一天晚上,妻子的手機響了卻不接。我問是誰的電話?妻子表情怪異,說是陌生號碼不想接,然后她走出臥室去了客廳。而后我聽見客廳有細碎的座機電話撳撥數字的聲音。我疑心大起,順手拎起臥室的子機。電話里娘問,小智沒懷疑咱吧?妻子答道,沒呢。媽,謝謝您!自和您去了表姨家一趟,小智變了許多。再不咋咋呼呼了,也不整天泡在酒里了,那八斗櫥里的錢不見了,估計是退了……
我悄悄擱下電話,淚眼婆娑。心中喃喃念道,謝謝娘!謝謝老婆!謝謝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兩個靈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