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倫的世界
(第一部)28-35
作者:張健
第二十八章
那年(小小說)
一
那年,他是知青,生產隊的民兵排長。
一天,村里成分不好的龔老太找他,想請兩天假。那個年代,所有地富反壞右要離開所在地是要請假的。
他看著站立在面前哆哆嗦嗦的婦人,:“老人家要請假到哪兒???”
"女兒生小孩,在邵大郢那邊,請兩天假,請干部批準?。?/p>
他說:“生孩子是大事,去邵大郢一來一回都要兩天,五天吧?!?/p>
五天后,鄉里要開批斗地富反壞右大會,龔老太沒來,民兵營長急了,問他,他講是我批的假,人不回來總不能讓人死吧。
生產隊長氣急敗壞:“我看你以后怎么辦?”
他說“老話講,生孩子服伺一個月都不夠,五天都少了!”
生產隊長搖頭而去,但是那天晚上,龔老太一瘸一拐回了村莊,到隊長家銷了假。
二
那年,他回了城,進了省內一家國企,周圍和他是一樣的知青。他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因為他有了牽掛。
他有了兩個孩子和一個溫暖的家庭。日子一天天過著,他和妻子把那么多年失去的學習放到了孩子身上。孩子學習成績還好,他很滿意。
一天他正和同事在食堂聊天的時候,有人說外面有人找。食堂門口一對夫婦,大大小小的籃子,滿滿的咸鴨咸肉。
小夫妻倆鞠了一躬:“老娘她一定讓我們來感謝你,你是一個好人!”
三
那年,他的大兒子考上了省內的一所機械學校。
那年,人窮,人苦。學習中的人一直感覺到餓,在他大兒子的策劃下,學生們挖山芋,偷西瓜,搞甘蔗,偷雞摸狗。因為,真的很餓。
就在那年的一天,他的大兒子傍晚出校門散步,靠近學校旁邊的農舍,一個老婦人出門,端詳許久,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大兒子手:“你是張家老大吧?!?/p>
大兒子愕然。老婦人哭了:“我看過你爸爸給我的照片,在這上學也不講,到家吃飯去。”那天晚上,雞鴨魚肉滿桌,老婦人與女兒女婿說的第一句話:“他爸是個好人,以后老大在這上學吃不好我就找你們算賬?!?/p>
那年,大兒子畢業的時候,自行車后帶著滿滿一籃咸鴨咸肉。“給你父親問好!”老婦人的女兒女婿說。
大兒子上學的地方叫邵大郢。
四
那年,他退休了。他的大兒子畢業后還在他干了一輩子的那個國企,一年又一年,骨子里有他的桀驁。
一天他大兒子負責的部門一個小女孩來請假,哭著說家里來電話說太奶奶病危,想請三天假回家看看,主管不批。
大兒子勃然大怒:“老人的事是大事,先按一個星期假請,不行再續假,跟你們主管講,就我講的?!?/p>
大兒子批了假條,假條上恍惚看見有邵大郢幾個字。
又好多年過去了。他去了北京,一直在逢年過節時收到不同署名的咸貨,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又是春節前的一天,剛進門的他接到一個電話。
“老哥哥,你們一家都是好人!”
他笑了,像春天。
……
以上是很多年后張不倫發表的一篇小小說,書中民兵隊長的原型就是他的父親張爸爸。張爸爸是共和國的同齡人,18歲響應國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直接去了廣闊天地。在張不倫的記憶中,小時候張爸爸經常在沒事的時候就會和他們兄弟倆說起他的那段知青歲月,所以像以上的故事還有不少。
張爸爸下放的地點是他的老家,長豐一個叫梅沖的地方。這是當時張不倫的爺爺奶奶和街道再三要求的,感覺那邊自家親戚多,可以多少照顧一些。
據張爸爸描述,他最得意的就是去了生產隊后很快扎下根來,除了正常出工,還種了菜,養了雞鴨,時間長了還準備自己挖魚塘養魚,比起在一塊插隊那些平日里食不裹腹的知青同伴們,應該算是過著有滋有味的日子。
不過小時候的張不倫那會剛讀完《水滸》林沖誤入白虎堂那段,每次聽張爸爸說到在老家自己的舅舅是公社書記,生產隊里幾個表哥平日里更是對他照顧有加的場面,就會想起高衙內。
成年后的張不倫看了不少書和影像資料,有段時間突然明白了,在那個年代,原來衙內的日子仿佛也不好過。和大家一樣,同樣都是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苦日子,不參加艱苦勞動一樣會餓肚子。
退休后張爸爸的有個周末在家,吃完午飯后剛準備休息一會的時刻,手機突然響了,接通后那邊聲音很大,一聲:“張哥,你還記得我嗎?……”而后已是痛哭失聲。
接完電話的張爸爸有些動容,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于是,在一頭霧水的張不倫的不斷追問下,張爸爸這才慢慢說起了幾十年前,他年輕時另一段從未提及的陳年舊事。
第二十九章
那應該是在1969年的冬天,農閑季節。有天中午,張爸爸和知青伙伴陳金國走在回家吃飯的路上,兩人還在討論著把沒事干的知青組織起來挖魚塘的事。路過村口一個大草堆的時候,陳金國突然就朝著草堆的方向跑了過去。
一個陌生人有氣無力地斜靠在草堆上,一頭像鳥窩似的頭發,身上的衣服滿是灰塵,軀干在冬日的肅殺中顯得愈發瘦弱。手里緊緊抱著一個破碗,低著頭,面無表情??吹接羞^往的村民從他身旁穿過,他的嘴開始艱難的一張一合,囁喏著什么,然后又無力的向后靠去,明顯處于將要昏迷的狀態。
張爸爸和陳金國趕緊上前扶他坐好,喂了兩口水后,從他含糊不清的口音中聽懂了一個字:“餓!”
那個年代老百姓之間還是較為單純的,雖做不到仗義疏財,急公好義,樂善好施,但見人有了困難,總還是會有人站出來。
陳金國一聽說乞丐餓,馬上大聲告訴他:“上我家去吧,我拿飯給你吃!”
聽說有吃的,乞丐眼睛一亮,剎那間就有了些許精氣神。
張爸爸問陳金國:“你家燒飯了嗎?”
陳金國一愣,不好意思撓頭:“還沒有!”
張爸爸說:“把他送我那去吧,我家里的飯正好在灶上熱著,來,搭把手!”就這樣,三個人到了張爸爸住的地方。
那天中午,平常飯量不錯的陳金國和張爸爸一人只吃到了一碗,剩下的一鍋飯被乞丐全吃得干干凈凈。
吃了飯的乞丐沖他倆深深一躬,端著自己那個破碗到門口靜靜坐下,沒有絲毫離去的意思。
不過張爸爸和陳金國他們那時也顧不上他,他們又開始討論正在挖的魚塘。下午,張爸爸和陳金國還有約好的知青們到了一起,走到魚塘邊開始干活的時候,乞丐也跟著來了??粗蠹移呤职四_挖塘的種種做法,乞丐搗搗張爸爸:“哥,你們這干得不對!”
張爸爸看看他,很詫異:“你會挖魚塘?”
乞丐點頭:“俺在家挖過!”說完拿了把鍬,到了挖塘的地方,三下兩下,果然是有模有樣的好把式。
中途休息的時候,張爸爸想了想,和乞丐說:“要不然這樣,你也別走了,先在這幫我們挖魚塘,我管你飯,晚上你就睡我這!”
乞丐很高興地答應了。張爸爸回去拿了自己的肥皂毛巾,還有換洗衣物,帶著乞丐去洗了個澡。接下來的日子里,白天他們一起干活,晚上就坐在張爸爸的屋里,和眾多知青一起聊天。
那段時間,從他帶著口音的描述中,大家知道了乞丐名叫陳牧,比張爸爸還小兩歲。他的家在長豐義井那個方向,應該是靠近壽縣,淮南那邊。那些年他們那邊過得比較苦,一年到頭糧食不夠吃。為了活命,后來慢慢地就形成了個風俗,農閑時節全村出去討飯,往東西南北方向的都有。
不過那個年代乞丐出門確實是正兒八經的要飯。七八十年代,張不倫小時候每年春節前都會見到一些。有拖著小孩的,也有衣衫襤褸獨自一人的,哆哆嗦嗦到了人家門口,彎腰舉碗,剩飯剩菜也行,沒有做好的飯給把米也行,碰上家中實在什么都沒有給個一分兩份硬幣也行,乞到后感恩不盡再三道謝而去,絕不挑三揀四。
張不倫九十年代末去合肥步行街碰到一個乞丐,正好那天身上就五毛錢硬幣,順手就放到了他碗里。乞丐看了一眼,抬頭告訴張不倫:“大哥,現在哪還有給五毛的,最少都一塊了!”
到了二十世紀,有次張不倫出差回來在火車站附近等出租車的時候,來了一個乞丐。張不倫一摸口袋,遺憾地告訴他沒零錢。結果乞丐當場就拿出個二維碼,告訴張不倫可以掃碼支付,把張不倫樂得不行。
不過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
那些日子,陳牧和張爸爸,那些知青一起干活,一起住,大約過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魚塘挖好了。有一天,陳牧突然鄭重其事的和張爸爸提出告辭。
陳牧告訴張爸爸,這次出來要飯,他媽和他妹妹是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了,他要趕緊去找她們。聽完陳牧的話,張爸爸不再相留,返身回到屋里拿了不少干糧塞給了他。
臨別,陳牧拉著張爸爸的手哭了:“哥啊,俺只要還活著,就一定回來看你!”
可是,不久后張爸爸返城進了工廠,陳牧自此也杳無音信 。
那天中午給張爸爸來電話的就是陳牧,在他電話里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又說出了后幾十年的一段艱難尋找經歷。
陳牧離開后找到了他媽媽和妹妹,不過在后來的時間妹妹遇上了車禍,一年后不治而去。他媽一時間接受不了,很快由病而臥床,幾年后離世。
料理完后事,終于緩了口氣的陳牧記著自己的承諾,按照他記憶中原來要飯的路開始了第一次尋找,可惜那時候沒有導航,沒有百度,只有個大致方向,沿路的村莊也在慢慢發生著變化,最終失望而歸。
后來,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陳牧家有了自己的桃園,有了自己的魚塘,但是每年過年之前,他必定往梅沖方向沿著各個村莊走去幾天,一路問詢,屢屢廢然而返。只有一次,碰到有些許記憶的村民們告訴他,所有村子的知青都返城了。最后,連他自己都放棄了。
又是二十年過去了,義井也變成了長豐頗有名氣的櫻花小鎮。已經老了的陳牧依然忘不了當年的那個魚塘,那幫知青們。于是,他讓他兒子開著車,根據記憶又開始了一個又一個村子的尋找。
終于有一天,他在一家村民家前問起:“老哥,你還記得當年有個知青嗎?在這里挖過魚塘,我還在他家住了一個多月?”
村民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你說的那個知青姓張對吧?我知道,他是我表弟!”
陳牧激動地連連點頭,要了號碼,在接通那刻,泣不成聲。
第三十章
電話里陳牧再三邀請張爸爸去櫻花小鎮住上幾天,張爸爸答應了。
在張不倫印象中,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比較熱心而且豪爽的人,所以一輩子交了不少朋友,有老的也有少的,有張不倫認識的也有張不倫不認識的。因此在自小到大的很多年中,每個階段張不倫家碰到了一些需要尋求幫助的事,總是會有人伸出手來主動幫忙。
比如張不倫外公外婆家打井需要聯系打井隊和設備,比如金隊長結婚那天擺流水宴席需要把一些技術好的大廚請到家里來辦,比如后來找關系把張不倫兄弟轉到市里上學等等,都是張爸爸一手張羅的。
不過就年輕時候的張爸爸來說,讓他更喜歡和兩個兒子津津樂道的,還是他當知青那會兒戰天斗地的事情。
張爸爸下放的地方位于淠史杭工程的杭埠河灌區,村村都通大灌溉渠。村里灌溉渠到了與路相交叉的地方,都會在地下埋一個很大的水泥涵洞。平日里,地下涓涓細流,地上人來人往,互不干擾。
有一年,大雨連著下了幾天,河水暴漲。從上游漂下來許多枯草,開始大家還沒當回事,可是當枯草越積越多的時候,人們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了,帶著淤泥的枯草打著轉席卷而下,在水流一輪輪的沖擊后,涵洞口很快被徹底堵死了。水流在東沖西決找不到出路后,快速漫過堤壩,很快往村莊方向沖了下去。
匆忙趕到灌溉渠邊的村民和知青張爸爸他們,一時間竟然手忙腳亂,束手無策。涵洞四周被封得嚴嚴實實,用了不少辦法,眾人各自拿著手中工具又挖又頂,枯草紋絲不動,一點用沒有。要說還是那時的基層干部有實踐經驗,生產隊長見狀趕緊大喊:“要下去幾個人,要下去幾個人,拿手一點一點把草往外薅!”
話剛說完,陳金龍和張爸爸他們想都沒想就跳了下去。就這樣,有人在下面把草一束一束往外掏出,有人在上面拿工具配合,慢慢地,涵洞終于露出了一個小口,并開始一點點擴大。
接下來,慘劇就發生了,突然間找到了渲泄空間的水流,帶著強大慣性和吸力一涌而出。嚇得張爸爸下意識緊緊抱住了涵洞上側,盡管被洶涌奔騰的水流砸得后背生疼,腦袋瓜一片空白,好在還是順利被村民拉上岸來。
可是,大家突然發現,陳金國不見了。
所有人都慌了,涵洞內水流湍急,肯定不會在涵洞里了。于是,大家相伴一路,大聲喊著陳金國的名字,沿著灌溉渠下游一路找去。
就這樣喊著,找著,有半個多小時,仍然不見蹤影,生死不知。
隊伍中有淚點低的已經抹起了眼淚,嘴里開始不停念叨陳金國的好,說你不該這么早就走了哇!大家都有些黯然。
突然,灌溉渠分支一條淤泥很深的小溝邊,猛地躥起來一個黑乎乎臭烘烘的黑鬼,搖搖晃晃,齜著一嘴白牙破口大罵:“隊長?。∧闼麐尣皇菛|西啊!老子差點被你餿點子害死啦!你要不給點賠償,老子今天就弄死你!”
長舒了口氣的生產隊長大喜過望,也不管臟不臟,一把抱住:“賠,賠,不但賠我還獎勵你幾十個工分。你最近要是想回家就直接拿工分抵,不用請假了!”
第二天陳金國就回合肥了,休完假再回來總是一臉自豪,見人必把自己和王杰歐陽海盛習友等等相提并論。
后來張不倫每次想起這個故事,同樣會想起九十年代自己剛剛上班那會,寧愿不要獎金也不愿去掏單位那個被堵住了的又臟又臭的小陰溝,為此還差點和強迫他的領導大打出手。
或許,這就是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間的所謂代溝吧。
張爸爸和張不倫兄弟還會經常說起他們爺爺奶奶的舊事。
張爺爺張奶奶一共養育了七個孩子,老二很小的時候夭折了。張爸爸在家行五,上面三個姐姐,下面還有弟弟妹妹。作為家里長子,張爸爸回憶中小時候還是比較受寵愛的。
張爺爺沒到合肥進工廠上班前,三四十年代,在老家那邊就是遠近有名的裁縫,還有個綽號“老鷹拐大裁縫”。憑著一身手藝,走鄉串戶接些活掙些辛苦錢,讓一家人過著雖不富裕卻也衣食不愁的生活。有一陣,好像還憑著手藝為新四軍做過一段事。不過事情完成后,因為放心不下家中妻兒,就和部隊首長告辭,還很堅決地婉拒了部隊首長讓他參加革命工作的好意。張不倫兄弟倆從此失去了一次可以成為高干子弟的機會。
晚年的張爺爺早已不做裁縫了,有時候會到張不倫家中小住幾日。七十多歲的張爺爺會從車間找回一些沒用的硬塑料編織帶,到家然后用剪刀剖開,分類放好,每天坐在陽臺上編籃子,往往一天能編好幾個?;@子結實精巧實用,并且顏色搭配還特別好看,一時間左鄰右舍還有廠里的工友們都搶著要。不過張爺爺就一點,只送不賣,按照大家登記的前后順序,他一個一個來編。
張不倫從小就沒有見過奶奶,因為張奶奶在他出生的前幾年,遭遇工傷不幸去世了。
不過從父親的口中,他還是知道了不少關于奶奶的事情。所以在張不倫的印象里,奶奶好像是個很神奇的人物。
張奶奶年幼時曾在村里遇見一個道姑,一見之下,與道姑很是投緣,于是道姑就在村里住下,教了她一段時間。
教了哪些東西已經是無法考證了,不過張奶奶成年后就成了一名麻角。早年間合肥方言中對會些法術有些道行的人無論男女都叫麻角,家里有個醫生看不了的大病小災或是碰到了一些稀奇古怪解決不了的事情,往往就會把麻角請到家中做法解決。是不是封建迷信暫且擱置一邊,不過根據老家一些長輩的回憶,張奶奶好像道術還比較高強,著實為鄉鄰辦了幾件好事,在周圍幾個村莊很有名氣。
再后來張不倫讀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書,裝了一肚子光怪陸離神仙鬼怪。有時候想起張爸爸說的幾個關于張奶奶的故事,腦海里突然就會浮出一個想法,茅山術。
第三十一章
離張不倫老家村子不遠有棵老樹,至于有多少年誰也說不清了,反正好多代人都是看著它一直站在那,然后自己就這樣長大了。每次出門在外之人從四面八方回村的時候,遠遠望見它就知道快到家了。
以前,村里有的人家碰上點疑難雜事,有時就會帶上香和黃紙,到大樹跟前叨咕叨咕,問題解決沒解決的不知道,慢慢倒是形成了一個習俗。而大樹的名聲就這樣被傳開了,到了后來,有的外鄉人也慕名而來。
到了破四舊的年代,村里出了幾員小將,很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豪邁氣概。村里的四舊破得差不多的時候,就盯上那棵老樹了,說那是封建迷信,必須要鏟除。秋日一天下午,幾位小將喊上十來個人,帶著工具浩浩蕩蕩直奔那棵大樹而去。
到了晚飯的時候,出去的一干人等沒有一個到家的。幾家的家長們碰在一起,相互一問,孩子們都還沒回來吃飯,這下可就著急了,趕緊喊了人四處尋找。說也奇怪,就那么大點的村子,嗓子都喊啞了,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人,無影無蹤。
家長們趕緊跑到張奶奶家,張奶奶一聽說是村里的孩子走丟了,也是相當著急。也沒問前因后果,閉上眼掐著手指念念有詞,不一會眼睛一睜,問幾個家長:“孩子們下午去老樹那邊了?”
家長們紛紛點頭稱是,張奶奶嘆了口氣:“唉,這幾個孩子,你們非要得罪它干嘛?跟我走吧!”張奶奶從家里拿了根桃樹枝,帶著家長們出門而去。不大一會,在離大樹不到一里地的一個僻靜田埂下,找到了相互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小將們。
事情到這還沒結束,當天晚上,回了家的各位小將們都是裹著被子,一臉驚恐,縮在被窩里就是不愿出來。
到了深夜,張奶奶又獨自一人拿了點黃紙去老樹那燒了,小英雄們這才一一才回過神來。
事情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據其中一位小將回憶,那天去砍老樹的時候,大家走在路上,明明感覺是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到了,可是怎么走就走不到樹的跟前,轉了半天,最后全部都迷路了。再往后就起了好大的霧,連回家的路和村莊都看不到了,而且還越來越冷。一直到張奶奶帶人來找他們的時候,霧才突然一下就散了。
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打那棵老樹的主意了。張不倫小的時候,清明回老家上墳,還能看見那棵老樹。
還有一回,有個年輕人,從村邊的墳地路過。那天碰巧趕上有人家剛剛祭奠過,應該是家里條件還不錯,墳前還擺了貢品和香煙。
年輕人高興壞了,看看四周無人,狼吞虎咽就把貢品給解決了,拿起香煙掏出一顆點燃,往兜里一揣,往家走去。
結果剛到家沒一會,禍事來了,年輕人突然一下就感覺腹痛難忍,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家人趕緊送他去了醫院,醫生看了說是食物中毒,搶救了半天,吊了不少水,總算是撿回一條命。不過從那以后渾身不舒服,整天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要死不得活的樣子,醫生最后也查不出來什么毛病了,無奈只好接回了家。
年輕人的父母找到了張奶奶,聽完了來龍去脈,張奶奶想了想說別急,我上你們家看看吧。
剛進門,張奶奶往屋內一個不起眼的墻角一瞥,頓時眉頭一凜。到了堂屋的八仙桌旁剛剛坐下,還未等主人端茶倒水,張奶奶突然就一拍桌子,沖著墻角就大聲質問起來,疾聲厲色,面色肅然,和平日里完全判若兩人。
說的什么話主人家也不懂,不過,過了一會工夫張奶奶臉色就緩和了。和主人家說:“沒事了,這個也不是什么惡鬼,畢竟是你們家偷了人家東西,我給你報個單子,你們去買了,趕緊送到墳上賠給人家,再買兩刀黃紙燒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p>
家人們趕緊照辦,當天夜里,年輕人緩過勁來了,不幾日,恢復如初。
主人家通過此事對張奶奶敬若神明,逢人就說張奶奶有本事。他們振振有詞關鍵之處不在于進屋談判那段,而是一開始主人家去找張奶奶的時候,只說是吃了墳前的貢品,而張奶奶報的那張單子,后來年輕人自己一回憶,幾個香蕉幾個蘋果,和自己在墳頭吃的,數量絲毫不差。
張奶奶的名氣由此越來越大,找上門來尋求幫助的人家也越來越多,張奶奶往往都是慨然應允,所以經常早出晚歸。
但是再忙,張奶奶堅持張奶奶的規矩,鄉里鄉親之間分文不取,就是幫忙而已。待到事情處理好了,主人家過意不去,為了表示感謝,總要從家中取出平日舍不得吃的各類吃食,無論如何都要堅持讓張奶奶收下,說帶回家給孩子們吃。所以張爸爸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張奶奶深夜一回到家,必定會從袋子里取出咸鴨、咸雞、鮮肉等等,然后下廚做好了,喊孩子們起來吃。
不過這些故事都是張爸爸和老家一些長輩的記憶了。
到了九十年代,突如其來但又是張不倫自己親身經歷的一件事,讓從小就接受無神論教育的張不倫,突然發現世間好多東西還真的是不可思議,神秘莫測。
那時候的張不倫已經參加工作了,有天在家吃午飯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開門,是幾個年輕人,有的燙著頭,有的胳膊上還有刺青的紋身,一看到張爸爸就跪倒在地哇哇大哭:“表叔,你要救救我們哪,我們以后再也不干缺德事啦!”
被弄得雨里霧里的張爸爸和張不倫趕緊讓他們坐下,好大一會才從他們前言不搭后語的描述中知道了個大概。
九十年代中期,農村生活條件漸漸好了起來,家家也都有了幾個閑錢。于是一幫年輕人晚上聚在一起除了喝酒就是賭錢。也就在前段日子,這幾個孩子晚上從賭場出來,找個地方坐下接著又喝了起來。大概每人都搞了一斤多的樣子,有點多了,暈暈乎乎但覺得還沒盡興,有個年輕人一拍腦袋:“玩點刺激的,我們去老墳崗轉轉?”
然后幾個不知死活的貨還就真去了,在墳場轉了一圈,嬉笑打鬧。到了深夜,酒也慢慢醒了。于是準備回家,臨走前很自豪地達成一致,明天必須要把這段探險經歷在其他同伴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不過有個年輕人當時插了一嘴:“明天和他們吹起來,怎么能證明我們來過了呢?”
幾個人一商量,連挖帶刨弄了塊墓碑,路上輪流拿著回了家。最后拿著墓碑那人把東西往自家院子角落里一丟,昏昏睡去。
夜里,幾個人都做了同一個夢,一個黑衣老太太站在床頭相當嚴肅盯著他們,目光很兇很兇:“蝦們,哪個讓你們干缺德事的,快還回來!”
蝦們是合肥方言,就是小孩子的意思。
第三十二章
被嚇醒了的幾個人清早一碰頭,頓時六神無主,畢竟誰也沒碰到過這種事。
有同學朋友介紹,說哪哪哪有個認識的大師。于是趕緊請到家中開壇作法,畫符念咒,錢花了不少,一點用沒有,到了晚上,該來的照樣來。大師也不知道是發覺技不如人,臊得厲害,還是原本就是個蒙事的,心里發虛,總之擺擺手扭頭就走,再也不來了。
于是家里又托人四處打聽,總算在吳山一帶找到了原來村里一個歲數大的,有些經歷的長輩,趕忙恭恭敬敬登門,請教能否找到解決之法。老頭聽了他們述說,跟他們去了院子,剛看了一眼墓碑,勃然大怒:“你們幾個蝦們真在瞎搞八搞,把你們老姑奶奶的碑偷回來干什么?”
村子里往上數都沾點親,張奶奶輩分還比較高,算起來還真是他們奶奶一輩。
老頭趕緊親自領著那幫年輕人,抬著碑,帶著香,黃紙,貢品,到了地方把墓碑恭恭敬敬恢復原樣,在墳前又是鞠躬又是磕頭道歉。
可即便這樣,到了夜里,黑衣老太太還是來找他們。
兩三天后,年輕人哭喪著臉又去找了那位長輩,這次長輩一時也沒了主意,唉聲嘆氣:“這次她老人家怕是真生氣了!”
“你們老姑奶奶是個有道行的,過去這十里八鄉那個不知道?你講你們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去打擾她老人家干什么?你們闖大禍了!”
年輕人們面面相覷,個個膽戰心驚,霎時涕淚俱下,面無人色。誰愿意半夜睡覺,迷迷糊糊一睜眼就看到一個老太太在盯著你?于是苦苦哀求長輩,能不能再仔細想想,看還有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
老頭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來什么,說這個事吧你們還是得去找你們表叔,你們老姑奶奶生前最疼兒孫,讓你們表叔帶著你們到墳頭求求情,看能不能把這個事情化解了。
就這樣,幾個年輕人立刻出發,二話沒說就上了合肥,進門就給表叔磕頭求救。
聞言,張爸爸下午帶著他們去了張奶奶墳前,燒了香和紙錢后,張爸爸也幫他們求情。事情說完準備回家,幾家無論如何都不讓張爸爸走,一定要留下來好好熱情款待。
第二天,張爸爸剛起床,幾個年輕人進門就喊,說表叔啊,老姑奶奶昨晚托夢給我們了,說了幾件事。
到底是那幾件事本書就不一一道來了,不過幾日后,幾家湊錢在明教寺辦了一場大法事,場面相當隆重。
幾個年輕人從此再也不去天天喝酒賭博了,有的進城做起了小買賣,有的跑起了運輸,有的進了附近的工廠打工。
二十世紀,張不倫回老家邂逅他們,個個油光滿面,肚大腰圓,都置下了一份不小的家業。見面時和張不倫稱兄道弟,侃侃而談,不過一提起張奶奶,立馬一臉悚然,噤若寒蟬。
通過這件事,張不倫一直感覺自己奶奶倒是挺神通廣大的,一出手就是大動靜。
前面說過,張爸爸下放當知青的時候,頗受舅舅和表兄弟們照顧。因此,也經常會和張不倫說起關于張不倫舅爺爺的一些往事。
張不倫的舅爺爺姓阮,那時候是公社書記,人們都喊他阮書記。
阮書記是從基層一步步實干上來的工農干部,忠誠那是不用說的。有一年領袖來合肥視察路過公社,看到阮書記握了握手,說了幾句話,把阮書記激動地熱淚盈眶。
陪同視察的過程中,領袖遞了顆煙給阮書記。阮書記激動地接過,點著抽了一口,看沒人注意,趕緊偷偷掐滅,藏在口袋里?;氐郊抑校瑑羲词郑ЧЬ淳窗褵煼旁谔梦莨┝似饋?。
以后有客人來家,必是一番詳細介紹,一臉驕傲:“這是領袖給我的煙!”
鄉親們都說阮書記心腸好,愛幫助鄉鄰,是個好干部。干書記的那些年,為了鄉里的事,殫精竭慮并且特別護短。尤其是涉及到老百姓田間地頭吃飯穿衣的那點事,總是到縣里敢于爭取善于爭取,也沒領導敢拿他怎么樣,他資格老。
話說有次有個村民,也是鄉鄰鄉親的帶點親,哭哭啼啼找到了他,說自家孩子給派出所關起來了,看阮書記能不能出面給說說情。
阮書記找來人一問,原來那個孩子跟一幫人賭博,正好碰上抓賭,被全部帶到了派出所。進去以后那個罪可就不好受了,寒冬臘月全被扒光了上衣,抱著頭蹲在地上,聽說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放出來。
問清楚情況阮書記背著手就出發了,不緊不慢地到了派出所門口,還有不少人打招呼,說“阮書記過來指導工作啊?”其實就是一句客氣話,公安系統屬于縱向管理,公社哪能指導公安隊伍工作。
阮書記微笑點頭致意,說:“我找你們所長談點工作。”
進了門就看到那個孩子和一群人正蹲在院子角落,光著膀子,縮手縮腳,渾身發抖,可憐兮兮的。
阮書記裝作沒看見,直奔所長辦公室而去,聊了些平常工作上的事后,起身告辭,所長自然很客氣地執禮相送。
出了門口,阮書記嗓門很大,回身和所長打著招呼:“別送,別送,你忙吧,我回去啦啊!”
就這一嗓子,驚得那個孩子抬頭一看,仿佛突然就遇到了救星,一下竄到阮書記跟前:“表叔,救我啊!”
阮書記細瞅了一眼,跟著臉漲得通紅,怒氣沖沖,一聲大喝:“你個小兔崽子!”
轉身找了根碗口粗的木棍,劈頭蓋臉地打。原本以為來了個救命的,誰知來了個索命的,那個孩子嚇得掉頭就跑。阮書記一邊追著打還一邊破口大罵:“你個不爭氣的,你個不要臉的,我讓你賭,我讓你不學好……”
打著打著,被追急了的年輕人一下就跑出了派出所門外。阮書記舉著大棒窮追不舍,追了有一里多地,阮書記把棒子一扔,壓低嗓子喊了一句:“還不趕快回家!”
還在魂飛魄散的年輕人頓時就明白過來,跪下沖阮書記重重磕了個頭,飛快往家中跑去。
此后鄉里鄉親每每提起來,都說阮書記不僅肯幫人,而且做事聰明老到。就說這件事,誰敢說阮書記徇私?那天所有在場的人都沒聽見阮書記開口找所長放人,而所有在場的人都看見了,當時他打那個孩子下手是真狠。教訓自家子侄總不能還有錯吧?
第三十三章
盡管阮書記在老百姓中間口碑不錯,可天下的事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在那個年代,阮書記還是被人惦記上了。說明白了無非也就是為了權力二字,有人盯上了他的位子。
那段時間比較亂,外面來的人和鄉里幾個人私下串通好了,準備明天一早帶一伙人,直接去公社抓了阮書記,奪了他的權。
結果隔墻有耳,正在辦公室的阮書記很快就從好心的鄉民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從辦公室換了件衣服,拿了點東西,連家都沒回就走了。
第二天,要抓阮書記的人氣勢洶洶地撲了一空。阮書記就此銷聲匿跡,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但就在阮書記逃走的當天晚上,下半夜時分,家在合肥的張奶奶聽見有人急促敲門,開門一看,是自己兄弟,呼呼喘著氣,穿著又厚又臟的棉衣。
阮書記進家坐下喝了一大碗水,跟張奶奶說:“姐,有人要害我,我要趕緊走了。你記著一件事……”說著,使勁用牙咬開了棉衣上有一塊用線縫的地方,掏出了厚厚一疊全國糧票遞給張奶奶,接著和張奶奶說:“后面日子可能會很難,你們省著點用,能保住孩子們的命!”
說完就匆匆而去,從此三四年沒有音信,生死不知。
在那三四年里,日子確實異常艱難。張爺爺張奶奶靠著自己的一點工資,加上那些糧票補貼家用,總算和六個孩子勉勉強強挺過了難關。
那些想坐阮書記位子的人,接下來的日子卻不大好過了,天天斗來斗去,正事也沒人去干,很快,餓死了人。再后來,抓得抓,判的判。
不久,等到所有的一切又回歸正軌的時候,阮書記突然又回到公社了。于是,一片歡呼。
阮書記告訴鄉親們,那天他走后,跟著就一頭扎進了修水利工程的民工隊伍里,一待就是幾年。
鄉親們恍然大悟,難怪那幾個人派人四處調查,卻連根毛都沒找到。數十萬的民工大軍,別說想不起來去找,就是想起來了,也不一定能找出來。
最早的時候,張不倫把這件事一直當故事聽。后來長大了,自己又經歷了不少事情,有天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張不倫的腦海中一下突然就想起來四個詞:“逃之夭夭,趁火打劫,釜底抽薪,以亂治亂?!?/p>
要權,老子可以給你們。可是老子求爺爺告奶奶,省吃儉用給公社攢的這些家底,老子必須帶走了,怎么也能保住自家親友還有其他不少人的命,總比給你們不明不白糟蹋了強!沒了應急糧,看你們怎么玩?
想想,是不是這幾個招數?哪朝哪代,這都是一代梟雄的打法啊!
后來,村民的日子一天天好了,阮書記也退了下來。不過鄉里不管哪家有了大小喜事,都會上門邀請阮書記,并且以能把阮書記請到場為榮。
這也是那些年張爸爸經常提及的故事。
1970年,張爸爸結束了他的知青生活,進了工廠,正式開始了他工人階級的生涯。
張爸爸最早進的車間叫翻砂車間,最早分配進的班叫大爐班。應該說張爸爸的運氣算是百里挑一的,全廠最苦最累的車間和班組都給他撞上了。
一年四季車間內永遠高溫炙熱,干完活去車間澡堂洗澡,永遠是一池黑乎乎的水等著你,下面還能踩到爐渣。
但是,那個地方確實是鍛煉人的地方,后來從那陸續走出了好幾個廠級干部,只是沒有張爸爸,當然這也是有典故的。
張爸爸進廠后表現應該還可以,因為張不倫曾經在家里看到過一摞一摞先進生產者和勞動模范的獎狀證書。
八十年代的一天,車間主任突然來找張爸爸,相當高興地告訴他廠里今年保送上大學的名額下來了,車間討論過了,讓張爸爸去。正在干活的張爸爸放下鐵水爐,看看車間主任,很為難:“我走了,我兩個孩子誰照顧?”
車間主任也覺得為難,就是感覺很惋惜,一個勁說:“這還真是一件好事,名額難得,名額難得,要不,你再想想,考慮考慮?”
張爸爸搖搖頭:“不考慮了!”一撇嘴,向著另一個班的陳班長方向:“讓他去吧!”
就這樣,陳班長去了上海上大學,幾年后回來,由生產科長而副廠長,九十年代初期辭職又去了廈門,后來成了一個汽車集團公司的高管。就為了上大學這件事,陳班長一直感恩不盡,就是后來去了廈門,每次來合肥,總要專程到張爸爸家登門拜訪。
年輕的張爸爸,那會在廠里是出了名的膽子大。張爸爸準備結婚那年,去找廠里行政科要房子。行政科長是個胖子,因為管著分房,有點權力,平常好耍點官威,一般工人去找他辦事總是要被教訓半天。結果那天他慣用的那套頤指氣使高談闊論,被張爸爸一記鐵掌拍在桌上后,立刻變得哼哼唧唧,開始講起許多困難。
不過在張爸爸連著堵了他三天,再加上下午主動去學校,幫他接了兒子送到辦公室,并且很客氣告訴他你家小孩在哪個年級哪個班我現在都知道了,有空再去你家看看后,立刻一臉悲憤,不情不愿的拿出了房子鑰匙。
雖然只是很小很簡陋的兩間平房,但經過張爸爸張媽媽自己動手,很快就粉飾一新,張不倫小時候住在里面總是感覺很溫馨。
后來張爸爸琢磨了很長時間,又是畫圖又是量尺寸,在屋后建個大院子,種上竹子,爬山虎,各種野花。又從車間弄了點水泥、爐渣,用水泥砌了魚池,池子里是用爐渣堆的假山。建成后,到了夏季,遠處看郁郁蔥蔥,院內更是風景獨好,竟成了廠里的一個景點,不少大人小孩都喜歡來玩。
等到張不倫和金小寶上學了,到了晚上學習寫作業的時候,就發現房子明顯就不夠住了,于是張爸爸又去找那個行政科長要求調個大一點的房子。
行政科長直接哭喪著臉,拍著胸脯發誓賭咒廠里肯定沒有房子了,說你就再克服克服吧,但凡只要能找到一套空房,我馬上就給你。
這次張爸爸看看他,沒和他抬杠,走了。
下午,張爸爸喊了不少朋友像日本鬼子下鄉一樣全廠區掃蕩,還真給他們發現一處沒人住的平房,比原來的房子大多了。
張爸爸二話沒說掏出帶著的榔頭,老虎鉗就把鎖給砸了,而后在一幫朋友幫助下,找了幾個板車,一個下午就搬了家。
晚上,聽到消息的行政科長帶著三五個人匆匆趕來,到了門口還來不及說廠紀廠規,就看見張家喬遷家宴正如火如荼,一家都是人。喝大了的陶叔叔和宣叔叔光著膀子正大聲猜著拳,互不服輸,大有一會就要大打出手的架勢。
行政科長搖搖頭,嘆了口氣,扭頭就走。第二天,就把房子的鑰匙給送過來了,盡管已經沒用了,但儀式感還是要有的。
第三十四章
年輕時的張爸爸,那會在廠里是出了名的飯量大。剛和張媽媽結婚那會,每次做好飯,張媽媽一般一碗飯就了點菜,剩下的連飯帶菜都是張爸爸全給包圓了,這是日常。
等有條件改善生活的時候,張爸爸那時最喜歡的就是和鄰居張醫生賭吃餃子,這個前面已經說過。他們還有一個競技項目就是賭吃肥肉,把白花花煮熟的肥肉撈上來切成撲克牌大小的塊,蘸著醬油,看誰吃得多,一般兩人正常成績都在四十多塊。
在翻砂車間干大爐工夜里經常加班,到九點左右食堂就會給車間一線工人送夜餐。一人一大缸,張爸爸每次都要纏著再添上一些。一來二去和負責打飯的師傅張阿五倒成了朋友,后來金隊長結婚擺宴席全靠人家主廚并帶一幫人過來幫忙。
不過隨著張不倫兄弟的到來,張爸爸立刻正視現實,過上了節衣縮食的生活。當然,稍稍口袋寬裕,周日時間他還是很樂意帶他們一起出去玩耍的。
到了兄弟倆上學的時候,有段時間晚上學習餓了,偏偏就喜歡吃食堂的夜餐。從那以后每晚九點多,張爸爸必定準時到家,端回一大缸飯菜??粗值軅z頭碰頭,你一勺我一勺,吃得干干凈凈后,再匆匆出門趕回車間。
后來的一天中午,提前下班的張爸爸正在做飯,突然一下往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一動不動。把剛剛放學進家的張不倫和金小寶嚇得臉都白了,小腦袋瓜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想起來把隔壁的張伯伯喊了過來。張伯伯看了看,把張爸爸扶到床上,輸了點液,看到聞訊趕回來的不知所措的張媽媽,連聲安慰:“沒事沒事,就是有點營養不良!”果然,過了一會兒,張爸爸就恢復如常了。
張不倫上班后,第一次加夜班,也是到了九點多鐘。從車間休息室出發去食堂吃夜餐。剛到食堂門外,聞到飯菜的香味,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一口一口往下咽口水。打完了飯菜到飯桌前坐下,剛吃了幾口,突然就想起來小時候的晚上吃夜餐那一幕,瞬間食欲全無。
說老爺子那會營養不良是好聽的,就是給餓的!
不過,張爸爸后來發覺這個日子吧,好像應該還是有改善的地方,于是自己研究了半天,開始在家做一種叫渣面的東西。
那段時間,張不倫兄弟晚上一到家,滿屋都是渣面的香味。吃過晚飯,張爸爸就會扛著一個長長帶鉤的竹竿,還有十幾個折疊的紗網,出門找魚塘挑蝦子去了。到了凌晨三四點鐘,悄悄推門而入,拎著手里裝蝦子的竹簍,很得意地對剛剛起床的張媽媽小聲說:“今天搞了不少!”
于是,每日餐桌上魚蝦不斷,還有了點閑錢。
到了車間沒什么活干的時候,張爸爸沒事喜歡專門去木工車間那邊轉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學會了做沙發,還教會了宣叔叔,陶叔叔,劉叔叔他們。幾個人組團先是在附近接活,結果憑著手藝慢慢就有了名氣。先是市里好多人家聽人介紹陸續上門,后來還有一些機關單位,最后還做進了省委大院。訂單好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先付錢再按交錢先后順序逐一上門制作。
如果不是后來廠里效益又慢慢好轉了,估計張爸爸他們連開家具廠的心思都有了。
這就是年輕時的張爸爸,喜歡交朋友,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喝酒吹牛,然后無論面對任何困難好像他們都會有自己的解決方法。
他喜歡和自己的孩子講故事,喜歡陪自己的孩子出去玩。他愛著自己的孩子,并且每每當有人夸獎自己孩子很優秀的時候,他總是得意洋洋地說:“他們倆就是我的希望!”
不過偶爾遇到兄弟倆淘氣或者學習偷懶的時候,他依然會拿著火鉗追得他們鬼哭狼嚎。
第三十五章
年輕時的金隊長住在合肥東門一個叫八百戶的地方,基本上和棚戶區也差不多。因為五十年代初期合肥修董鋪水庫,從崗集到蜀山方向總共搬遷了八百多戶人家到東七里站一帶,政府幫助集中安置,統一安排工作,八百戶由此而來。
整個遷移的路程大概有約四十公里,家家戶戶用的都是板車,于是政府就把這些拉板車的統一組織起來,成立了板車隊,負責合肥市車站,碼頭、工礦企業,民用物資等市內東西南北方向的貨物運輸。過了些年,又在此基礎上添置設備,擴大規模,成立了合肥市運輸公司。
因此,八百戶在運輸公司就業的很多,很早以前國有企業還是允許頂職的,父親退休子女再進單位上班。因此到了八十年代,八百戶在合肥市運輸公司中出了很多名人,金隊長算是其中之一。
那個年代初期,回城知青比較多,僧多粥少,很多人都沒找到工作,所以社會治安比較亂。張不倫印象中有一次坐公交車回外婆家,從合肥三里街路邊往東到電機廠,從車窗往外一路看過去,打群架的年輕人滿地開花,到處都是戰斗的號角,拿刀追殺,徒手用磚頭還有花盆往對方頭上摜的到處可見。
其中大部分打架的混混骨干都在運輸公司,在單位里稍有不如意,揮拳就打,以拳腳定高低。
金隊長就是那個時候被分到了運輸公司。
金隊長自小喜歡習武,和一個肥東江湖名號小表叔經常切磋,學了不少功夫,平日里每日早起,一套夕陽掌打得有模有樣。
那個小表叔張不倫小時候見過,個子不高,人長得很魁梧精干。平常話不多,很和善的樣子,但是當他那雙眼睛突然一瞪一亮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張不倫突然就會覺得后背猛的一涼。
其實金隊長和小表叔他們的切磋并不是你來我往,拳腳相加,大多是坐在一起聊天,小表叔會和金隊長等來家中做客的一幫年輕人說一些武術技巧的練法。有時架不住金隊長他們一個勁相求,小表叔偶爾也會露一手,一床被單讓他拿在手里,三抖兩抖,就揉成了一根棍子形狀,舞的虎虎生風,幾個人近不了身。
有一次,金隊長帶著張不倫去他家吃飯聊天的時候,有人還說出了小表叔的一段往事。小表叔早年間還是當兵出身,部隊的偵察連長,上過南疆戰場,殺過敵,見過血。因為作戰勇敢,立了功,從陣地換防下來就成了部隊重點提拔對象。
不過經歷過生死的小表叔不知為何,突然間變得狂放不羈,和駐地的少數民族姑娘好上了,違反了紀律。最后提拔的命令沒等到,復員的命令下達了。
就這樣,小表叔帶著那個少數民族姑娘回了家鄉?;厝ズ笠矝]找政府給安排工作,自己干起了個體戶,因為為人豪爽正義,手里又有真功夫,不僅生意做開了,手底下還聚集了不少兄弟,在他家那一帶頗有些名氣。
小表叔的妻子長得很漂亮,是個溫柔文靜的女子,每次金隊長他們在小表叔家放言闊論,談笑風生,他的妻子總是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一次次給客人續上水,然后轉身去廚房準備飯菜。把還沒結婚的金隊長一眾人等羨慕得要死,嚷嚷著以后找老婆就要找像嫂子這樣的。
有了小表叔這個偶像,年輕時候的金隊長其實挺不愿意去運輸公司的,他的理想是當兵。當然,張不倫還是相信自己舅舅那時肯定是一腔熱血,懷著報效祖國的偉大理想要去部隊這個革命大熔爐的,絕對不是為了少數民族漂亮姑娘。
遺憾的是,兵還是沒當成。其實那時政審已經過了,為了體檢達標,從小有點哮喘的金隊長還耍了不少小手段,大約是慢跑,憋氣,還有提前服藥等等吧,總之是順利過關就等通知了。可惜,金隊長父母不同意,家中就這一個兒子,從來就沒離開過身邊。此去一別至少三年,山高水遠,生怕自己孩子受苦遭罪,因此趕到街道苦苦央求,把金隊長從名單上給撤了下來。金隊長的父親又去找了自家領導,要了一個招工名額,就這樣,金隊長去了運輸公司。
八十年代,運輸公司基本上有文化的人鳳毛麟角,盡管才上了一年高中就拿了高中畢業證的金隊長,還是以高中生身份直接被宣布為五隊調度。據說金隊長是帶著怨氣進的公司,剛上班那天,面對單位里那些在三里街明光路一帶稱王稱霸的群架骨干們,第一架就打得蕩氣回腸。
剛剛當了調度員的他,根本沒有體現出半點管理人員應有的擺事實講道理的優良作風,三拳兩腳直接放翻了領頭挑釁的痞子頭,踩著人家肚子指著四周:“讓他們家過來收尸!”結果去通知收尸的沒有,此后到家來拜年的小老弟倒是多了不少。
這是剛剛參加工作時的金隊長。
沒參加工作那會,金隊長除了找小表叔他們聊天,大部分時間會到他姐姐張媽媽家去玩,而且一呆就是好多天。
張爸爸和張媽媽有不少同事朋友,經常來家里吃飯吹牛聊天,因為都是年輕人,一來二去,金隊長就和他們混熟了,更是樂不思蜀。有時姐姐姐夫不在家,家中有人來,他必袖子一挽主動下廚,儼然主人一般。
那時候的金隊長,其實還是有些童心未泯的。
一日,張爸爸張媽媽在車間加班,就把小張不倫交給了他舅舅金隊長。
那天中午來了幾個客人,還都是金隊長的熟人,于是他弄了幾個菜,幾個坐下就喝了起來。
酒到正酣,不知道那天聊的是什么話題,突然金隊長靈光一現,問大家:“你們說嬰兒能不能喝酒?喝完以后會不會有什么反應?”
大伙紛紛搖頭,這事誰也沒見過,誰知道呢?
金隊長笑了,很不懷好意地看了看正在搖床里呼呼大睡的張不倫。
可憐的張不倫,那天中午,硬是在睡夢中被他舅舅給偷偷灌進了一小勺白酒,然后被辣得哇哇大哭。嚇得金隊長又是喂水,又是熱奶,又抱又搖,好大一會才算哄消停下來。
張爸爸和張媽媽下班回家,看見搖床里的張不倫小臉紅撲撲的,正在手舞足蹈,看到誰都咯咯笑個不停。
當時張爸爸和張媽媽還尋思孩子今天挺可愛的,不過等張不倫連著傻笑了幾個小時以后,張爸爸和張媽媽這才發覺有些異樣,趕緊把隔壁的張醫生喊了過來。
張醫生風風火火趕到,摸摸張不倫的小臉,貼了下前額,猛地一聲斷喝:“誰他媽給小孩喂酒了?”
張爸爸和張媽媽愣了一會兒,一齊向金隊長望去。還沒等張媽媽去找棍子,做賊心虛的金隊長早已慌不擇路,撒腿就跑。
過了兩三個星期,才敢觍著臉上門,拎著給張不倫買的一堆零食,嬉皮笑臉軟纏硬磨這才求得了大姐的原諒。
還有一次,那應該是個冬日,金隊長一個人很無聊,坐在廠區田埂上望著一片枯草發呆。
不知什么時候,走來一個年齡和他差不多的小胖子,坐到金隊長旁邊,肥西口音,愁眉苦臉,托著腮,也望著那片枯草發呆。
金隊長問他:“兄弟,怎么了?”
小胖子嘆了口氣:“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里好煩,出來散散心?!?/p>
聊了幾句,金隊長突然就有了個驚人的提議:“我說,我們倆來燒草玩吧!”
小胖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行!”
于是那天下午,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一人拿了些火柴,把田埂周圍的荒草燒了個遍,跑著,笑著,像兩個瘋子。
臨別的時候,小胖子對金隊長說:“我姓束,人家都喊我三老甩,我在壩上街那邊幫人家干活,有空你來找我玩!”
金隊長很愉快地答應了:“我過兩天要去體檢,體檢合格就要去當兵了,等通知下來我就去找你!”
不過后來零零碎碎的事情也多,金隊長始終未去找過小胖子。
幾十年后,人到中年的金隊長到合肥一家比較有名的,專門以肥西母雞為食材的本土快餐連鎖店吃飯,這家連鎖店的規模不小,網絡好像已經鋪到了全國。就在等菜的時候,看著墻上巨幅的他們集團董事長的照片,金隊長總覺得有點眼熟,半晌才想起來:“嗨,這不是那個小胖子嗎!”
不過年輕貪玩的金隊長自打進了單位做了調度,首戰定乾坤后,就像換了個人,做事一板一眼,把那些刺頭訓得服服帖帖。
早已被五隊駕駛員們折騰得精疲力盡的領導們更是覺得人才難得,于是所有重擔紛紛下放。
從此,金調度每遇新路線都是親自押車,下三亞,上河南,山東。從那時起,車隊中便流傳著許多金隊長登封少室山下一掌逼退車匪,海南五指山中掃堂腿干翻幾個路霸的各種傳說,反正越傳越玄乎,行內行外還真沒敢和金調度動手的。
于是在那個年代,金調度帶著五隊在全國各地接了不少業務。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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