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五十一朵花
(小小說)
盧先發
啊薇是我們樓的單元長。每次有事,她都要這樣喊我:“喂,老頭子!”
我才剛退休呢!她不也退休了嗎?!
當然我很寬容,因為白居易《琵琶行》就很服氣地說:“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楊萬里在《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也是這么表態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都是說姜越老越辣的,啊薇畢竟才50嘛。
我比她有底氣的是,她的退休金還不到三千呢,跟我差幾個檔。
有一天啊薇又碰到我,她說:“老頭子,你一天到晚悶在房間里不煩嗎?走,我帶你去我們的山莊透透氣!”
第一個提出到山里租農家樂的是李師傅。那天在老年大學插花課上,她神秘兮兮地攤開照片:"鷹嘴崖的老宅,月租五百,我們四人平攤。"
啊薇摩挲著照片里斑駁的灰墻:"離城三十公里呢。"
"可是清靜呢。"劉姐湊過來,"我們可以種花種菜,打牌唱歌。"
王阿姨“嘿”地笑了:"這是我一直的夢想。"
她們簽了十年租約。第一個春天,啊薇在東廂房外開出一畦菜地。清明前后,她種下黃瓜、番茄、小青菜。每個周五清晨,她們擠進李師傅的已經很舊的面包車,帶著種子化肥上山,周日傍晚帶著滿車蔬菜下山。
"比超市的香。"啊薇掐下頂花帶刺的黃瓜,在衣襟上蹭蹭就咬。夏至那天,她們在院里支起火鍋桌。啊薇摘來新茴香,劉姐采了野蘑菇,王阿姨調芝麻醬,李師傅貢獻了珍藏的枸杞酒,同桌的還有老年大學其他“同學”,大家都贊。
那天我見火鍋咕嘟冒泡時,夕陽正掠過鷹嘴崖。大家舉杯,啊薇忽然說:"這是我退休后最像家的地方。"
她們確實享受到了許多美好。啊薇在菜畦里收獲了三季蔬菜,李師傅學會了用野花插瓶,劉姐的京劇唱腔驚飛過山雀,王阿姨的麻將秘籍寫滿了小半本。
第三個六月的某個周五,氣象臺發布暴雨預警。王阿姨猶豫:"要不這周算了?"
"番茄該搭架了。"啊薇望著陰沉的天,"最后一批果子,不去就爛在地里了。"
盤山路上,李師傅把著方向盤說:"這雨邪性。"
那晚她們照例打了八圈麻將。暴雨砸在瓦片上,像要把屋頂鑿穿。啊薇破天荒連贏三局,面前堆起皺巴巴的零錢。
"邪門了。"劉姐推牌時,窗外傳來悶響。
啊薇起身查看屋檐排水溝,回來說:"后山坡滲水了,把重要東西收拾一下吧。"
凌晨四點,第一波泥石流沖垮防護網。啊薇最先驚醒,聽見院墻呻吟的聲音。她推醒身旁的劉姐:"快叫大家起來!"
泥水從門縫滲入,很快淹過腳踝。李師傅試圖開門,門卻被倒下的槐樹頂死了。
"后窗!"啊薇掄起板凳砸開廚房玻璃。她把劉姐推出去,轉身看見王阿姨在翻找床頭柜。
"還有什么比命重要的!"啊薇喝道。
"麻將譜......"王阿姨攥著小本子發抖。
后來王阿姨對我說,當水淹到她胸口時,她覺得這輩子就這樣完了,可是啊薇情急之下蹲下身,沖她吼:"踩我肩膀沖出去!"
最后出去的是李師傅。洪水漫到脖頸時,啊薇把她頂到窗邊,自己卻滑向了黑暗的世界......
葬禮那天,三個老太太帶來新買的菜籽,灑在墓碑周圍。李師傅擺上那副浸過水的麻將,劉姐放了一碟剛摘的番茄,王阿姨留下寫滿的麻將譜。
雨又下起來時,青石板桌面上,麻將牌被雨水洗得發亮。劉姐打出一張牌,輕聲說:"該你了,啊薇。"
空著的位置前,一張"紅中"靜靜躺在雨水中,旁邊是顆熟透的番茄,紅得像永遠不會熄滅的燈籠。
啊薇如花一般。
注:本文插圖由Al元寶工具生成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