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份子錢流水賬

 

文/楊海軍

 

【摘要】鍋爐工阿寶用三十年時間在棗樹上畫“正”字記錄份子賬，直到兒子婚禮冷清的宴席刺破他人情往復的幻夢。半生人情冷暖嘗盡，又因一次小手術一筆跨越十年的轉賬終于讓他釋然。歲月流轉，唯有那棵刻滿賬目的老棗樹，默默見證著一段關于償還與放下的世俗史詩。

 

一 

 

阿寶第一次隨份子，是一九八九年。

那天他穿著剛發的藍工裝，屁股后頭別著一把塑料梳子，隨人群去吃席。新娘子是他初中同桌，新郎是礦上電工，喜棚搭在河灘，風一刮，塑料布“嘩啦嘩啦”像給全世界鼓掌。張寶隨了五塊錢，心疼得半夜沒睡，五塊錢能買三斤豬頭肉呢。可第二天新娘子在路口塞給他一包喜糖，里頭有二十顆水果糖，他一顆沒舍得吃，全給了他媽。他媽把糖紙一張張捋平，夾在厚厚的一本書里，說將來娶媳婦用得上。 

后來阿寶就剎不住車。

誰家孩子滿月，他隨十塊；誰家老人發喪，他隨二十；連鄰居翻修房子，他也拎一箱牛奶去隨“份子”。人家笑他傻，他說：“反正我早晚也得用人家。” 

這一“早晚”，就“早晚”了三十年。 

 

二 

 

阿寶在上市公司燒鍋爐，三班倒。

鍋爐房門口有棵死棗樹，他拿粉筆在樹上畫“正”字，隨一次份子添一筆，畫滿四個“正”，就換一行。

二〇一六年冬天，他數了數，樹上二十一行“正”，一百零五畫，乘以前后差價，十五萬六千八。

他拿手機給媳婦王鳳拍照，王鳳正給孩子織毛褲，罵：“照啥照，照能把錢照回來？”

阿寶嘿嘿笑，笑得腮幫子發酸，像吃了生柿子。 

 

三 

 

阿寶兒子小阿寶結婚，定在二〇一七年十月六號。

日子是王鳳找瞎子算的，說“六合”大利。

阿寶提前三月印請帖，紅底子燙金邊，一張一塊二，印了五百張。

他拿公司A4紙打名單，密密麻麻七頁，前一晚對著樹上粉筆“正”字，一個“正”一個名字，生怕漏了誰。

王鳳說：“你干脆把鍋爐房也請來，讓棗樹當證婚人。” 

 

四 

 

九月二十八號，阿寶開始打電話。

第一個打給李三小，當年一個班組，后來調去內蒙賣鉆頭。

電話通著，沒人接。

再打，直接“您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阿寶心里“咯噔”一下，像踹空了一節樓梯。

他拿筆記下：李三小——不回。 

第二個打的是財務科小劉，當年結婚張寶隨了五百，小劉在酒桌上抱著他哭，說“寶哥，一輩子都是哥”。

這回小劉微信回得倒快：

“寶哥，真不巧，十一我們全家去巴厘島，機票早訂了，祝大侄新婚快樂哈！”

阿寶盯著“哈”那個字，怎么看怎么像呲著的牙。 

…… 

三天下來，五百張請帖發出三百七，打通電話的二百零四，答應來的九十七。

阿寶把數據寫鍋爐房黑板，下邊畫一道波浪線，像鍋爐水溫表，直線下跌。

王鳳在一旁剁餃子餡，刀敲案板“咣咣”響：“早就知道你傻，人家把你當移動提款機！”

阿寶想反駁，嗓子眼兒發干，只冒出一句：“提款機還得插卡呢……” 

 

五 

 

十月六號那天，到底還是擺了四十桌。

酒店是縣城最大“金港海鮮”，門口充氣拱門一邊寫“阿寶府婚宴”，一邊寫“震古爍今”，小阿寶嫌土，阿寶說：“管土不土，氣派就行。” 

結果來的人坐不滿二十九桌。

空著的十一桌，每桌放一盆塑料花，遠遠看像十一口大花圈。

阿寶穿著西裝，里頭的白襯衣領子磨得有些發黃，站在門口挨個握手，握到十一點，手心里全是汗，滑得跟人握不住。

他偷摸數紅包，最厚的兩千，最薄的……一張五十，還有空紅包殼子，里頭塞張紙條：“寶哥，急用錢，先欠著。”署名“趙三妮”。

趙三妮當年孩子白血病，阿寶隨了兩千，現在趙三妮連本帶利欠他一張紙條。 

那天小阿寶喝大了，抱著媳婦在臺上唱《春天里》，破音跑到姥姥家。

阿寶躲到廁所，坐在馬桶蓋上數錢，數著數著就哭了，眼淚砸在紅包上，把“囍”字暈成兩個血盆大口。 

 

六 

 

后半夜，客人散凈，酒店大廳只剩一地彩紙和瓜子皮。

阿寶把剩下的中華煙一條一條碼進紙箱，準備退給小賣部。

王鳳過來，把煙全倒地上，用腳蹍：“就剩這點出息！”

阿寶蹲下去撿，撿著撿著突然吼：“我他媽三十年，誰家有事兒我到場！如今卻落的這么下場，丟死人了真他媽的難受。

吼完就蔫了，像漏氣的暖水袋，一屁股坐地上，嘴里嘟囔：“他媽的有些人真裝逼。” 

 

七 

 

日子還得過。

鍋爐房依舊三班倒，棗樹上的“正”字被雨水沖得發白，像一塊塊褪色的疤。

阿寶拿砂紙把樹打磨一遍，又畫新的“正”，不過這回是倒著畫，從樹梢往下，說是“把賬往回勾”。 

有人再辦酒席，他照樣去，只是紅包里不再放錢，放一張打印紙：

“兄弟，以前隨過××元，這次抵扣，還差××元，您記著。”

有人當場翻臉，說阿寶瘋了。

阿寶咧嘴笑，露出被煙熏黑的牙：“我沒瘋，我只是……想往回找找。” 

 

八 

 

二〇一九年冬天，公司裁員，鍋爐房外包，阿寶拿到十二萬補償金。

他拿其中十萬去省城買基金，三個月虧得剩三萬。

王鳳氣得要離婚，阿寶說：“離啥離，再離我連份子都收不回來。” 

 

九 

 

疫情來了，村里封路，紅白事全停。

阿寶突然閑下來，天天在村口卡點當志愿者，給進出人測體溫。

有人隔著口罩認出他：“寶哥，這回不隨份子了吧？”

阿寶“嘿嘿”兩聲，拿測溫槍對人腦門“嗶”一下：“隨，隨你個體溫三十六度二。” 

 

十 

 

二一年開春，阿寶查出闌尾炎，醫生說得手術。

住院押金兩萬，他卡里只有一萬三。

王鳳給親戚打電話，一圈下來，借到四千。

阿寶躺在病床上，拿指甲在床單上畫“正”字，畫了兩畫，沒墨了。 

半夜，手機“叮”一聲，是條微信轉賬，五千塊，備注：

“寶哥，那年我結婚你隨五百，利息我按銀行定期算，剩下的不用找了——李三小。”

張寶盯著屏幕，突然嚎啕大哭，把臨床老頭嚇得按鈴叫護士。 

 

十一 

 

出院那天，春風刮得柳條抽人臉。

阿寶走回村口，看見那棵棗樹被風刮折了半拉，剩下的半邊卻冒出新芽。

他回家翻箱倒柜，找出當年第一次隨份子買的那包喜糖，糖早化成了坨，糖紙還在，一張張剝開，粘成一條花花綠綠的鏈子，掛到棗樹殘樁上。

王鳳在屋里喊：“又犯啥傻？”

阿寶不回，就對著樹說：“咱……慢慢往回勾。” 

 

十二 

 

后來，村里再有人辦事，阿寶還是去，不再提前隨禮，只帶一張嘴，到場吃席，吃完抹嘴，臨走把飯碗倒扣，說一句：“我先賒著，等我死那天，你們一起隨。”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誰帶頭笑了一聲，于是都笑，笑完又覺得他說的也沒錯。 

 

十三 

 

時光境遷，阿寶五十七，頭發花白，牙掉了兩顆，說話漏風。

公司鍋爐房早拆了，改建成物流倉庫，他沒事就溜達到原址，蹲在新鋪的柏油路邊，拿樹枝在地上畫“正”字，畫完用腳抹平，再畫。

有人問他：“阿寶，畫啥呢？”

他咧嘴笑，露出黑洞洞的豁牙：“不畫啥，就……記賬。” 

風把塵土卷起來，蓋住那些未完成的“正”，像蓋住一頁頁沒人核對的舊賬。 

阿寶拍拍屁股站起來，往家走，背影被夕陽拉得老長，像一條遲遲不肯收尾的省略號。

 

作者簡介：

楊海軍是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網藍V詩人，同時擔任《世界經理人網》《品牌聯盟網》等多家知名網站專欄作家。他在文學創作領域發表散文、詩歌、小說等作品，并在科普創作中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解讀科學原理，曾獲廣泛好評。 ?

文學創作 

其作品涵蓋詩歌、散文、小說等多種體裁，核心主題包括職場現實、社會觀察與人性思考。例如散文《在鋼鐵縫兒里，找點兒人味兒》探討社會功利化問題，小說《青鸞秘影》構建星際職場陰謀，詩歌《草籽書》以草木生長隱喻現代文明中的生命韌性。 ?

科普創作 

擅長將復雜科學概念轉化為大眾易懂的表述，如MBA智庫文章通過職場案例解析管理智慧，商業文章則聚焦品牌公關、市場策略等實用內容。其作品在《銷售與市場》等財經類期刊發表超800余篇。 ?

職業背景 

擁有豐富的管理與營銷經驗，曾任上市公司高管、市場總監等職，現任多家權威媒體專欄作家。其商業洞察常結合文學創作，形成獨特的“管理寓言”風格。 ?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