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檢

作者：劉敦樓  

 

秋風卷著梧桐葉掠過市環保局的辦公大樓發出“嗖嗖”的響聲，在二樓檔案室工作的單正和拿著那張淡藍色的體檢通知單，指腹在 “普通通道” 幾個字上反復摩挲。他為人厚道，性格平和，由于去年體檢查出“問題”的心理陰影，對要不要參加今年的體檢，這幾天他一直在猶豫不決，現在他看到本科室的人都去檢了，他也趁著今天手頭工作不多和本局的其它處室的同志一道去了。             

一出門，走廊盡頭傳來皮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符成里副局長正被幾個處室主任簇擁著往電梯走來。他高高個子，穿著一身做工考究的淡咖啡顏色休閑裝，習慣性的挺著胸膛，一旦邁開步子始終走在下屬的前面。

“老單，你也去體檢？” 符成里停下腳步，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掃過單正和手中的體檢通知單，“今年體檢好像提前了，挺好的，早檢查早放心。”

單正和憨厚的臉龐自然地漾起笑容，點頭道：“是啊，領導，您也去？” 他注意到符成里手里的體檢單從顏色到紙質，和自己這張薄軟的體檢單截然不同。

“嗯，辦公室昨天送過來的。” 符成里揚了揚手里那張米黃色體檢單，“這幾年，市里為我們這些人體檢開辟了專門通道，這人性化安排，確實方便多了。” 他在感到滿足的同時，不忘略表安慰地拍了拍單正和的肩膀，“老單，你身體好，工作壓力也不大，體檢對你們這些人來說好比走過場。”在與一美女同事主動打過招呼后，他又接著說:“不像我們這些人，年紀大了，應酬又多，體檢確實需要用心仔細點。”

其實，符成里的年紀并沒有多大，也就比老單大兩歲，今年剛滿五十二歲。不過，說他在局領導位置上應酬多倒也是事實，哪天不是酒肉穿腸過，朝魚暮肉的生活對他的身體健康肯定造成了不小的損害。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這“三高”已成為這一群體的普遍現象。

電梯門打開時，一同進入電梯的單正和與符成里兩人靠得更近了。單正和把個符局手中的體檢單瞥得更清楚：體檢單上清楚的印有 “鹽湖市第一人民醫院 VIP 體檢區” 的字樣，而自己這張上面印著的是 “鹽湖康濟醫院體檢中心”。近幾年出現的差別化體檢，在這體檢單上標得一清二楚。

處級以下的一般干部和普通職員、職工都被安排在鹽湖康濟醫院普通通道體檢。這是一家新建時間還不長的二甲民營醫院，其醫務人員有一部分是返聘的年紀較大老同志，還有一部分是通過各種渠道從鄉鎮醫院招進來的，近幾年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年輕人居多。醫院的硬件設施設備與市一院也是不好比的。就例如，同樣是抽血，市一院這邊用的是進口真空管，康濟醫院這邊用的還是玻璃管，老單把這情況說給遠在他鄉的大學同學聽了還懷疑他眼花把東西辨別錯了。

本來，無論是處干體檢、處干以下人員體檢，以及后來出現的差別化體檢，都集中安排在市一院進行。從前年開始普通通道體檢全部劃出由康濟醫院承擔，官方說法是為了支持民營醫院的發展，民間說法，市衛健委的一把手與康濟醫院的投資老板是親戚關系。

康濟醫院體檢中心安排在一幢從近鄰原棉麻公司租賃過來的舊樓里。樓有六層，外表在今年夏天被重新粉刷了一遍。樓前有一片開闊地，開闊地兩側和樓后雜草叢生；距樓不遠的西北角還堆積著一堆建筑垃圾和醫用垃圾。單正和進來不多遠就聞到消毒水混雜著霉味的氣息。體檢登記處在二樓。現在才早上六點多鐘，走廊里就擠滿了各單位的職工，登記臺前排著長長的隊伍。單正和在一張臨時擺放的辦公桌上填寫完表格，抬頭看見墻上貼著不少體檢醫生簡介。這些人都是這個醫院各科室的掛牌“名醫”或主任醫師，他們的個人簡介張貼在這人流密集的地方，對醫院來說確實能起到較好的宣傳效果。

“下一個。” 內科診室的門開了，一位頭發花白七十多歲醫生坐在工作臺前喊號。單正和進去時，看見老花鏡已滑到了他的鼻尖上。有點顫抖的手拿著聽診器按在單正和的胸口沒聽診幾秒就移開位置。  “咳嗽嗎？” 醫生慢悠悠地詢問。

“偶爾有點干咳，特別是早上。”

“嗯，抽煙吧？”

“以前抽，戒了半年了。”

醫生點點頭，在表格上畫了個清晰的“√”號：“問題不大，少熬夜，多吃點潤肺的。” 他連血壓都沒測，就揮揮手讓單正和去檢下一項。

突然，隔壁超聲室傳來爭吵聲，單正和走過去想了解是怎么回事。本單位財務科的王姐正和 B 超室的年輕醫生發生爭執，她手里的報告單上寫著 “子宮肌瘤 4cm”，但上個月她在市一院做的檢查其結果明明顯示一切正常。

“你們這機器是不是有問題？” 王姐的聲音帶著尖銳，“我不久前在別的醫院檢查過這項目，結果很正常，怎么到你這兒就有瘤子了？”

身材高挑，臉龐白晳稚嫩，一看就是一位新手的年輕女醫生漲紅著臉：“判斷沒問題，可能是你上次沒查出來。”

“什么叫可能？你們這些實習醫生到底會不會看？” 性格強悍，得理不讓人的王姐把報告單“啪”的拋在臺上，“去年給我查出來乳腺結節，嚇得我去大醫院復查，結果人家說就是普通增生！今年又查出新的病灶，你們這里體檢到底靠不靠譜？”

單正和心里一緊，想起去年體檢時自己被查出 “疑似肝血管瘤”，嚇得他好長時間寢食難安，在省城兩家醫院分別自費做了一次 CT 才確認是誤診。這里的相關科室主任還安慰他說：“老單，別擔心，體檢嘛，總有誤差。” 現在想來，這誤差似乎主要出在這差別化的體檢里。

接著做胸透檢查，醫生在暗室里喊：“吸氣，屏住！” 單正和剛吸滿氣，里面就傳出聲音:“好了，下一個。” 醫生甚至沒讓單正和轉身側拍。

中午在體檢中心的食堂吃飯，塑料盒里的飯菜油膩膩的，單正和沒胃口，拿出手機刷朋友圈。正好刷到局辦公室王秘書發來的一組市一院特別通道的體檢照片，九宮格照片里是明亮整潔的 VIP 體檢區，符成里正和穿白大褂的專家談笑風生，每項檢查室門口都標著 “一對一服務” 的牌子。朋友圈里有人在此評論：“領導的體檢待遇就是不一樣啊。” 王秘書回復：“領導管理工作辛苦，體檢享受點特別待遇也是應該的。”有人跟回復“多會說話，這樣的秘書大有發展前景。”

下午做心電圖時，單正和遇到了局里自然生態保護處的老張。老張拿著報告單唉聲嘆氣:“查出結果說我是'心肌缺血'，這大概率是不靠譜結論。”

“要不您再去大醫院查查？” 單正和建議道。

“查啥呀，去年查出來說我有糖尿病，結果去市中醫院復查，血糖正常得很。” 老張把報告單揉成一團，“這體檢就是走過場，純粹折騰人。你看人家局領導他們，在一院用最新的機器，都是副主任以上的醫生主檢，咱們這倒好，退休的帶實習的，查不出病就算了，還凈添堵。”

從市康濟醫院取出體檢報告那天，單正和來到市一院想對報告單上的“頸動脈存在斑塊” 的結果再復查一次。他在門診一樓大廳左拐的走廊里碰到了符成里。符副局長從電梯出來，手里拿著裝訂精美的體檢報告冊，封面燙著金字。一同出來的還有市一院負責體檢工作的一位副院長，正陪著他說話，態度恭敬得很。

“老單體檢過了？你到這有事？” 符成里笑著舉起手里的報告冊子，“這里服務不錯，還配了專門的健康顧問解讀報告，每項指標都解釋得清清楚楚。我這血脂過高，醫生給了詳細的飲食方案，下周還要給我安排專家隨訪。”

單正和捏著自己手里薄薄的幾張紙，上面的各項目的檢查結論要么是太簡單解釋欠全面，要么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有兩項指標后面還畫著問號，卻沒任何解釋。他感到自從有了差別化體檢之后，普通職工體檢的質量在明顯下滑，這樣的一年一度體檢又有多大意思呢？

回到辦公室，王姐和老張正在和幾個同事商量著來年自費體檢的事。

王姐說：“我打聽好了，市一院的體檢套餐打折呢，總價比這兒貴了些，但項目全，醫生也靠譜。” 王姐和老張還在群里發了價格表，“咱們湊夠二十人還能團購，再便宜兩百。”

“我參加。”“我也參加”…… 一時間，朋友圈里響應這一提議的消息接連不斷。

單正和看著群里不斷跳動的消息，想起剛進單位那年，第一次參加體檢時的興奮。那時體檢不分“三六九等”，大家在同一個大廳排隊，醫生認真負責，查出問題還會特意叮囑。這幾年體檢怎就變了樣，先是分了干部通道，后來連醫院都分開了，今年更是連體檢報告的紙質都有了天壤之別。

局里出現有些人對年度體檢工作不滿，主張來年自費體檢立即引起局領導的注意，擔心這事鬧大了會引起市里對環保局的不快。辦公室的王秘書秉承局里某領導的意圖，手里拿著相關文件到各科室做思想工作，說:“早在前年市里就出臺文件規定對市直機關和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年度體檢實施分級分類管理。縣處級以上干部肩負重要領導職務，工作繁忙，他們體檢經費支出要高一些，體檢項目要多一些，并為他們體檢提供專門通道有其合理性。”他接著說“全市市直機關和下屬機構有上百個，那么多工作人員每年都集在市一院體檢，一院負擔太重，難以保障體檢質量。實施分流體檢，有利提高效率，同志們要理解政府的苦心。”他還說:“康濟醫院體檢中心的主檢醫生確實有不少是返聘的老同志，雖然在工作精力上不如年輕人，但經驗豐富，你身體上有什么毛病，他們望、聞、問、切一個動作便知。”

面對王秘書和后來工會負責同志參與的思想工作，原本準備下一年自費體檢的單正和開始動搖了。符成里趁熱打鐵也做了他的工作:“老單，你是老黨員，要有全局觀念，不要因為體檢這樣的小事，在局里攪起不必要的風波。”聽符局這么一說，他從此再不提自費體檢這件事。

老張的看法比較客觀:“為領導干部體檢開辟專門通道可以理解，但不能厚此薄彼，把我們普通工作人員的體檢應付著做。想自費單獨體檢也是出于無奈，咱們普通群眾的身子骨也很重要啊！”

王姐則堅定不移，多方打聽，積極準備下一年獨立自費體檢，在她的影響下，本單位有二十多名職工準備明年自費體檢。人數不少，正好也可以組團檢了。不僅如此，王姐和其它同志已著手起草一封“人民來信”，題目叫《關于我市市直單位年度體檢工作存在的幾個問題和改進工作建議》，把大家的意見集中起來，通過正當渠道向市政府和有關主管部門如實反映群眾對差別化體檢的看法及某些醫院體檢工作存在的質量問題，同時還提出為個人自費體檢或團體自費體檢提供方便。要求自費體檢中與公費體檢相同的項目予以報銷，使自費體檢者與公費福利體檢者享受一致的經費待遇。同時建議為減輕各醫院體檢工作負擔，將常態化年度體檢獨立剝離出來。加快建設市體檢中心，將市區各界各類人員年度體檢統一集中到全市體檢中心，統一管理、統一體檢水準，逐步取消差別化體檢等。

這封洋洋數千言的人民來信早就遞交上去了，王姐他們在耐心地等待回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