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中的歸舟

 （短篇小說）

作者：吳曉欽

 

——回來吧，回到我們溫暖的小窩，這里有我們的回憶，有我對你無盡的愛意……——佚名

 

（開篇）

 

二十五年前，在黃山的蔥蘢翠影下，秉飛和絮枸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旁，鄭重求愛許愿之后，兩人十指緊扣，走到旁邊古樸的木橋上，用一把锃亮亮的銅制愛情鎖，緊緊鎖在木橋的繩索上，以此象征著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01

 

結婚后，秉飛和絮枸相濡以沫，日子似蜜里調(diào)油，過得溫馨而美滿。秉飛是位專注于愛情和婚姻題材創(chuàng)作的小說家，憑借自身的天賦與數(shù)年如一日的勤勉耕耘，在國內(nèi)文壇嶄露頭角，雖稱不上聲名赫赫，卻也算小有所成。

他的所有作品一貫以天馬行空，但邏輯縝密虛構為主。

他從來不寫歷史小說、報告文學、傳記以及散文、隨筆等非虛構體裁。國內(nèi)舉行虛構作品研討會或改稿筆會之類的活動，他總是滿懷熱忱，積極踴躍去參加，從不托詞拒絕。

絮枸是秉飛的妻子，在出版社做編輯，時常外出差。她主要跟知名作家或斬獲大獎的文壇新秀約稿出書。

當然秉飛的作品發(fā)表和取得的創(chuàng)作成績，離不開絮枸的默默付出與悉心扶持。秉飛每次作品完稿，都要交給絮枸審閱，提提建議和意見。

起初那幾年，絮枸每次都要提出一些建議和意見。

隨著時光流轉，秉飛在寫作領域不斷磨礪，日積月累之下，寫作技藝愈發(fā)精湛，佳作頻出。

一天，絮枸看著日益精進的秉飛，眼里滿是期許，柔聲道：“以你如今的創(chuàng)作水準與名氣，只要稍稍籌劃一番，做做宣傳，再邀請幾位業(yè)界知名的評論家為你的作品點評幾句，那名聲必然能更上一層樓?！?/p>

絮枸充分調(diào)動自己多年積累的人脈資源，在文學圈與社會各界周旋，一番精心包裝與大力宣傳過后，秉飛的名氣如火箭升空，直線飆升。一時間，秉飛名聲大噪。絮枸趁熱打鐵，把他歷年發(fā)表的虛構小說精心整理，編纂成冊，付梓出版。書籍一經(jīng)問世，便備受追捧，每日里，成千上萬的讀者與粉絲，蜂擁而至，搶購他的書籍。秉飛的微博更是熱度爆棚，私信、評論不斷。他整天忙得像陀螺，不是奔波于各個簽售現(xiàn)場，就是埋首于手機屏幕，回復著粉絲們的熱情問詢。

秉飛在回復微博粉絲時，發(fā)現(xiàn)一位女粉絲對他很關注、很特別。對他的作品幾乎虔誠膜拜。女粉絲強烈要求添加秉飛的微信。起初， 秉飛心存顧慮并未應允。然而，女粉絲熱情似火，一番軟泡硬磨后，秉飛終究還是動搖了，點下了同意添加的按鈕。

次日清晨，秉飛剛一睜眼，瞧見女粉絲發(fā)來的微信消息，字里行間滿是期待，邀約與他見上一面。秉飛本欲婉拒，可女粉絲言辭堅決，急切之意溢于言表，讓他連拒絕的余地都尋不到。無奈之下，秉飛只好應承下來。

在一家咖啡廳里，秉飛初次見到了這位十分忠實的讀者粉絲。

她叫白雪，年齡有三十了，面容姣好。

她很直爽，一見面，袒露心聲，告知秉飛她離異了，如今獨居。她平時除了做做瑜伽，下廚烹飪，便是沉醉在墨香之中。她最近讀秉飛的書，徹底沉迷了。

秉飛一見這位鐵桿粉絲，心里十分自豪，臉上一派春光。

秉飛更沒想到，白雪的身材，那么曼妙，像池塘邊的垂柳，婀媃多姿。白里透紅的臉頰，像春天的桃花一樣，嬌艷美麗。更迷人的是那嫵媚、楚楚動人的眼睛，像兩顆烏黑、烏黑的葡萄。眼神光波里，牽引著誘人的柔媚情深。

秉飛被白雪的容貌和周身散發(fā)的氣場，徹底擊倒了。

半個月以來，秉飛瞞著絮枸頻頻與白雪暗自約會，情欲墮入深谷不能自拔。

秉飛心里裝滿了白雪，他被白雪俘獲，有些離不開白雪了。

秉飛和絮枸的平靜的生活表象，婚姻危機的暗潮，開始涌動。但絮枸不知道，一直蒙在鼓里。

 

02

 

一個陰沉的雷雨天，白雪的一通電話，宛如一顆重磅炸彈，瞬間打破了這份沉靜。電話那頭，白雪語氣強硬且又霸道，直截了當?shù)匾蟊w與妻子離婚。

這突如其來意外電話，讓秉飛滿臉驚愕，他還來不及去細細思量，白雪就下達婚姻抉擇的最后通牒。

白雪信誓旦旦地說，她會一輩子愛他的。那炙熱的情感，仿佛要透過聽筒將他灼傷。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秉飛的內(nèi)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后退，是安穩(wěn)卻略顯乏味的過往。原地不動，似乎無法平息內(nèi)心此刻被白雪點燃的波瀾。往前走，又意味著要打破現(xiàn)有的一切。此時，秉飛腦海里浮出白雪嬌美的容貌和火辣的身材，令他不禁感到有些心動。

他深知，與絮枸攜手走過的這些年，歲月早已磨平了激情的棱角，愛情的田野仿若荒蕪許久，雜草叢生。如今的他，名利雙收，周身散發(fā)著成功的光芒，可心底總覺得缺少什么，或許，正是一場讓人心潮澎湃、刻骨銘心的愛戀，那是他內(nèi)心深處一直向往卻又不敢輕易觸碰的渴望。

然而，猶豫與矛盾也如影隨形。秉飛十分清楚，自己今日所擁有的一切金錢、名利，若論根源，大半應該歸功于絮枸，是絮枸的默默支持，在創(chuàng)作路上的悉心點撥，才成就了他如今的輝煌。倘若沒有絮枸，他或許還在文學的漫漫征途中艱難摸索。

秉飛又一想，自己快要五十歲了，一半身軀已埋進黃土了，能活幾年誰能說得清。

他知道，最近這些年，身邊與他年紀相仿的人，心臟病突發(fā)、腦溢血倒下、突兀猝死的噩耗不絕于耳。他每每念及，脊梁骨里，像灌進一股刺骨的寒風，頓感渾身哆嗦。

下個月，便是他與絮枸的銀婚之年，這本該是攜手回顧往昔、共賞歲月沉淀之美的溫馨時刻，可如今，這平平淡淡的日子在他眼中卻變得索然寡味，仿若一潭死水，激不起一絲漣漪。

他心底涌起一股沖動，想要嘗試新鮮與刺激，也想借機試探一下絮枸的心思，說不定絮枸內(nèi)心深處也有同樣的渴望，只是出于種種緣由，一直深埋于心。

有什么好辦法，讓絮枸知道他的復雜且又糾結的想法，這可不是件容易之事。

秉飛苦思冥想好幾天，沒有想出好的、比較令他滿意的辦法。

 

03

 

然而，事情也很巧。

在與白雪約會的一個晚上，白雪無意間一番話，宛如一道靈光，為秉飛黑夜的世界，點亮了一盞明燈。那就是虛構一個故事，把現(xiàn)實中的他與絮枸的處境巧妙地融入其中，讓棘手的難題在故事里徐徐展開，同時必須給出一個結局。畢竟，故事若沒有結局，讀者是不會買賬的，只會招來一片吐槽聲。

秉飛想了一個故事結局。

故事里，丈夫面臨著與現(xiàn)實中如出一轍的困境，在新歡與舊愛之間搖擺不定，最終，丈夫鼓起勇氣向妻子提出離婚，親手斬斷了這段多年的婚姻羈絆。

故事的發(fā)展和結局，秉飛仔細構思好后，并又著重把他和絮枸的真實生活細節(jié)做一番研究。為使絮枸一眼看穿這故事背后的深意，秉飛把他們生活當中的諸多真實細節(jié)融入到故事里。

比如：故事里的妻子，每次上班出去，和下班回來，總要在換鞋的地方，照照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和身材等，感嘆時間過得真快，歲月不饒人。

又比如：夫妻生活中的那些私密小習慣，每當欲望燃起，妻子總會輕聲提醒丈夫先做好個人衛(wèi)生，才能開啟下一步的親密互動。

秉飛設計好了真實細節(jié)后，著手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

一周之后，這篇承載著秉飛復雜心思的并非虛構小說，終于完稿。

這是秉飛違背自己意愿，內(nèi)心一片苦衷創(chuàng)作的一篇小說。

他心里十二分不愿意，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欲望壓倒理智，還是屈服與于自己脆弱的意志、乖乖地繳械投降，淪為白雪手中操控的“木偶”。

依照慣例，秉飛寫完稿子后，會在第一時間發(fā)給絮枸審閱?？蛇@一次，他卻躊躇再三，稿子在手中攥了又攥，不敢貿(mào)然行事，卻又因懼怕未知的后果而退縮。在白雪數(shù)次急切的微信催促下，秉飛像是趕赴刑場一般，滿心忐忑，冷汗直冒地將稿子發(fā)給了絮枸。往常，只要絮枸不出差，稿子一旦發(fā)出，她會在第一時間進行審閱。

秉飛心里在想，絮枸看了稿子之后，會是怎么樣？能看出小說里的弦外之音嗎？如果看懂了，她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是憤怒地質(zhì)問，是傷心地哭泣，還是壓抑不住的憎恨，又或是直接與他大吵一架，將多年的情分吵得煙消云散，最后分道揚鑣。

他越想越心神不寧，惶恐之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只能在煎熬中等待命運的審判。

在香味濃郁的咖啡廳里，秉飛與白雪相對而坐，兩人的心都被焦慮揪緊，一同等待著那猶如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般，令人煎熬的消息。時間一分一秒走得無比艱難，直至夜幕悄然籠罩，外面的世界被黑暗吞噬，絮枸那邊卻如死寂一般，毫無動靜，就像什么都未曾發(fā)生一樣。

異常的平靜，讓秉飛心底直發(fā)怵。他暗自思忖，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絮枸壓根沒領會小說里暗藏的深意，如同霧里看花，懵懂不知？還是她忙得暈頭轉向，壓根沒來得及打開郵箱查看？或是背后有著其他不為人知的緣由？

 

04

 

秉飛拖著沉重如鉛的雙腿，從咖啡廳緩緩踱步回家。

剛踏入家門，秉飛便瞧見絮枸的房間透出昏黃的光亮，如同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將他的心狠狠攥住。剎那間，心虛、恐慌與害怕，如潮水般洶涌襲來，將他淹沒。他不知道在那扇緊閉的門后，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的疾風驟雨？是一場電閃雷鳴、能將他多年經(jīng)營的一切毀于一旦的暴怒，還是冷若冰霜、能將他徹底冰封的疏離。

秉飛強自鎮(zhèn)定，輕輕地推開那扇門，動作輕得仿若生怕驚擾了屋內(nèi)的空氣。他躡手躡腳地邁進屋內(nèi)，眼睛如同探照燈一般，迅速掃射著房間的每一絲動靜。映入眼簾的，是絮枸安靜沉睡的模樣。她的面容在燈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柔和，而一旁的電腦屏幕還閃爍著微光，主機箱上的指示燈一閃一閃，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秉飛小心翼翼地坐在電腦前，指尖顫抖著點了一下鼠標，屏幕瞬間閃亮。刺目的光讓他下意識的瞇了瞇眼。文檔頁面豁然打開，正是他今日發(fā)給絮枸的那篇小說，顯然，她已經(jīng)看過了。

憑借絮枸的智慧頭腦，怎會讀不懂這字里行間隱藏的弦外之音？

秉飛手中的鼠標，如有千斤重。他緩緩地滑動著，逐頁瀏覽小說內(nèi)容，令他驚訝的是，前面的文字竟未有絲毫改動。直至鼠標一路滑到最后一頁，秉飛的目光驟然凝滯，仿佛被一道強力膠水黏住。原本他寫的小說結尾，現(xiàn)已被絮枸改過了。

在小說原文結尾中，妻子在權衡利弊之后，帶著滿心的失望與決絕，同意了丈夫的協(xié)議離婚。

為了彌補多年的虧欠，丈夫?qū)⒁惶讕Щ▓@的豪華別墅，一輛嶄新的豪車，還有一筆數(shù)額驚人的巨款，留給了妻子。希望她往后余生能衣食無憂，盡享榮華。在秉飛的設想里，這看似“慷慨”的安排，能為這段破碎的感情畫上一個看似圓滿的句號，至少在物質(zhì)層面，讓妻子得到慰藉。

然而，絮枸改寫的小說結尾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秉飛的心上。妻子同樣同意了協(xié)議離婚，可面對丈夫給予的豐厚資產(chǎn)與巨款，她卻視若無睹，只是平靜地告知丈夫，她要獨自一人回到黃山，回到那棵承載著他們青春誓言的愛情樹下，找到木橋繩索上那把早已被歲月侵蝕，定是銹跡斑斑的銅鎖，親手將它打開。而后，她會遠離城市喧囂，去一座遠方的深山，在那青燈古佛旁，削發(fā)為尼，用余生的孤寂與虔誠，去祭奠這份逝去的愛情。

秉飛的眼眶開始濕潤，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揉搓，翻江倒海，五味雜陳。他從未想過，絮枸會給這樣一個結局，這背后所蘊含的悲傷、失望與決絕，如同一把利刃，刺向他的心窩。就在這一瞬間，過往的點點滴滴如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里飛速閃過，那些攜手走過的風雨歲月，那些相濡以沫的溫馨關愛，仿佛在對他聲聲控訴。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秉飛在心底無聲地吶喊，眼眶里滾燙的淚珠，將冰冷的心，燒灼的隱隱作痛。

在這洶涌的情緒沖擊下，秉飛斷然作出決定，他要在明日破曉之際，和白雪徹底斷絕往來，斬斷這根險些將他拖入萬丈深淵的情絲。

秉飛緩緩起身，腳步輕浮地走近床邊，俯下身子，動作輕柔地在絮枸額頭印下一個深情的吻。或許是這輕微的觸碰驚擾了絮枸的美夢，她悠悠轉醒，睡眼惺忪地望著秉飛，眼中還帶著些許迷糊，輕聲問道：“你怎么哭了？”

秉飛極力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聲音略帶沙啞地說道：“剛才我看了你修改的小說結尾，太感人了，我一時沒控制住情緒，就哭了?！?/p>

絮枸嘴角微微上揚，帶著幾分慵懶，又似有幾分深意地說：“我還想再把小說修改一下，把妻子和丈夫的離婚，修改為執(zhí)手相守，白頭偕老?！闭f著，她伸出兩只胳膊，輕輕地摟住秉飛，仿佛要用這溫暖懷抱，將他從迷失的邊緣拉回。

秉飛只覺得眼眶再次一熱，他用手抹去臉上殘留的淚水，而后，緩緩地、仿佛帶著無盡的虔誠與愧疚，把微顫的嘴唇，慢慢地朝妻子絮枸送過去……

 

（尾聲）

 

二十五年后，黃山依舊，松濤陣陣，翠影搖曳。一對銀發(fā)老人，腳步蹣跚卻又無比堅定地相互攙扶著。

此時，黃山景區(qū)遠處飄來一首耳熟能詳?shù)母瑁骸皵v扶你的手到永遠，相約今生會一起走，今生我們還沒愛夠，死后也要葬在一個山頭……”

他們聽著暖心、深情、感人淚下的歌聲，一步一步，緩緩踏上那座古樸的木橋。橋欄一隅，那把銹跡斑駁的銅制愛情鎖闖入眼簾，往昔的點點滴滴，如洶涌的潮水，沖破記憶的閘門，呼嘯而來。

剎那間，他們千般滋味，萬般感慨，齊齊涌上心頭，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

 

作者簡介：吳曉欽，出生地：江西井岡山，現(xiàn)居烏魯木齊。作品散見于《少年文藝》《作家網(wǎng)》《作家》《西部作家》《回族文學》等雜志。創(chuàng)作曾有多篇小說、散文獲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