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師池廣山(1—2)
作者/池征遙
一、青石硯上雪
那曲的風總帶著冰碴,刮過窗欞時嗚嗚作響,像極了父親臨終前微弱的呼吸。我摩挲著掌心的青石硯,硯臺邊緣被歲月磨得溫潤,硯池里還凝著一點干透的墨痕,是父親當年親手研的。
1971年的秋暮,我初到那曲。高原的空氣稀薄,剛落腳沒幾天,父親就從地革委東院食堂前辦事組的宿舍里翻出一個木盒,里面躺著這塊青石硯,還有王羲之、歐陽詢、柳公權、趙孟頫的字帖?!案咴L硬,心容易浮,練字能定氣?!彼f著,往硯臺里滴了幾滴清水,手持墨錠緩緩研磨,墨香混著松木的氣息,在簡陋的房間里漫開。
父親是解放前的老塾師,一手行書寫得如行云流水,鐵畫銀鉤里藏著風骨。那時他主持辦事組的日常工作。每晚夜深人靜,洋蠟炬火如晝,他坐在桌前批改公文,我就趴在旁邊臨摹字帖。他不怎么多言,只在我腕力不穩時,伸過溫柔的手按住我的手腕:“筆要穩,心要靜,橫平豎直才是字,也是做人?!钡匚瘯洸苄駚磙k事時,常站在桌邊看我寫字,笑著夸道:“有你父親的風范!你父親的字,是真功夫,老秀才的底子就是不一樣?!备赣H聞言只是笑笑,轉頭卻對我說:“曹書記謬贊了,字要練一輩子,做人也一樣?!逼鋵?,曹書記是個老學究,比我父親大兩歲,是從南通地委黨校校長職位進藏的,一直是我父親的領導,那地道的歐體鋼筆字曾讓我著迷。我稱他曹伯伯,他夫人王阿姨還曾贈送給我幾份曹書記親手寫得文稿。
次年九月,我從拉薩西藏71機要班返回那曲,中午下班路過地革委辦事組西院的外圍墻,只見半壁墻上貼滿了大字報,墨色淋漓,竟是父親的筆跡。政工組的宣傳科長李偉良叔叔舉著相機拍照,見了我便招手:“孩子快來看,你父親這字,筆力絕了!”他按下快門。事后,他給我送了幾張洗好的照片,“這些都是傳家寶,你得好好學,把你父親的筆力繼承下來?!蔽彝鴫ι系淖郑恳还P都透著熟悉的力道,風刮過紙面,墨香似乎順著風飄了過來。
后來我才知道,每年春節,那曲地委大門上的紅聯都是父親寫的。雪落在紅紙上,霜毫蘸著濃墨,一筆一畫都帶著暖意,驅散了高原的嚴寒。他送我的字帖被我隨身帶著,青石硯更是形影不離,無論工作多忙,每晚我都會研墨練字,仿佛父親還在身邊,按著我的手腕教我“心正方能筆正”。
如今五十多年過去,字帖的紙頁已經泛黃,照片上的大字報也漸漸模糊,但青石硯依舊凝著青潤的光澤。夢里常回到那間燭光照亮的小屋,父親坐在桌前,墨香盈牖,他轉頭對我說:“書為心畫須勤礪,莫負霜毫一寸青?!?/p>
窗外又飄起了雪,像極了當年藏北高原雪打燈的模樣。我研開新墨,筆尖落在紙上,行書兼融歐體的橫平豎直漸漸成形,墨香漫開,恍惚間,仿佛又聽見了父親溫和而堅定的聲音,伴著那曲的風聲,歲月點點滴滴重現眼前。
世間莫過父子情。多年后,我突然想起和父親在一起的那段短暫的時光,含著熱淚寫了以下三首詩:
《清平樂·憶塾師慈父》
墨香盈牖,塾館燈如晝。
鐵畫銀鉤書錦繡,解得論語章句透。
藏地初逢秋暮,半壁詩痕猶駐。
遙想當年門對雪,紅聯猶帶霜毫露。
《清平樂·青石硯寄情》
石硯凝青,伴父天涯行。
贈我臨池摹書圣,腕底起風雷暗生。
老照片存殘墨,字跡依稀如昨。
最憶臨行燈下語,心正方能筆意正。
《清平樂·雪域懷思》
那曲風冽,大字報墻帖。
李偉良叔留影別,笑說傳家筆力絕。
卅載硯池未冷,夢里常聞父訓:
書為心畫須勤礪,莫負霜毫一寸青。
二、墨痕里的時光
昨夜,我又一次摸到書房里的那方硯臺時,窗外的月光正像父親當年磨的墨汁,濃稠地淌在宣紙上。硯臺邊緣還留著些許淺淡的指痕,那是父親常年握筆時摩挲出的印記,涼滑,像一塊凝脂玉。
十八歲那年,我從西藏那曲回鄉休探親假,乘坐的綠皮火車,在滁州車站吐出白汽時,懷里還揣著當年父親買的狼毫筆,不知將會有怎樣的故事發生。
在滁州市府任職的大表哥張鳳龍騎著二八自行車來接我,車鈴在青石板路上叮鈴作響,他說:“我一人在市里,就與我一同住招待所吧!”
按大表哥的行程安排,我們在周日去了他的老家大王看大舅媽。第二天去了滁東二表姐張鳳琴家,沒想到在這里遇上父親當塾師時的學生。
來訪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進了二表姐的家門直呼:“誰是池廣山先生的公子?”二表姐趕忙讓他在堂屋落坐,然后遞上茶水:“你慢慢說來!”我和大表哥一一回禮坐定。
那人自稱是我父親在大王鄉老張郢學堂的學生。談吐間,文雅之詞漫過粗瓷碗中的滁地土茶,在碗底洇出深褐色的圈,散發出陣陣清香?!跋壬涛覀儗懱斓匦S時,總拿戒尺輕敲桌面,說字如其人,心不正則筆不直?!彼鋈患t了眼眶,從藍布褂兜里掏出張泛黃的紙,“這是當年先生給我寫的春聯: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到現在還掛在堂屋正中呢。那時我們一起有十余人,相遇時還經常回憶起那段時間,雖然短暫卻永遠難忘?!彼l遇故知,君子之樂,幸會幸會,心中竊喜!
在來者的記憶中,那時的學堂條件很簡陋,自帶板凳小桌,但我父親的書房總飄著松煙墨香。來者說“在家中的樟木箱底竟然翻找到了那時的寫字本上先生的批語”,1946年春的那頁寫著“你今日偷撕《論語》做紙鳶,罰抄《勸學》三遍。觀其筆勢,咄咄逼人,不可抗拒!”他還記得學堂前的那棵垂柳和飽含歷史滄桑的老槐樹,在他的書本里還夾著一串風干了的槐樹花。
他還告訴我們,李家的那個發小同窗去廣州開了畫廊,回鄉省親時,捧著幅裝裱好的字來見他,說是“老張郢學堂的舊貌”,落款處的文字則是“憑記憶摹的先生筆跡”。他指尖劃過“立德樹人”四個大字:“你們看這撇捺間的風骨,像不像先生當年站在塾館臺階上的樣子?”
那次行程,沒想到會有如此收獲。父親后來支邊去了,并把青春熱血獻給了西藏。幾十年過去了還有學生在想念他,我和表哥都有感慨,讓我對父親有了更深的認識和了解。?
回到那曲,我將硯臺里的墨汁研得極細,鋪開父親留存下來的蟬翼宣,筆尖剛觸到紙,忽然想起那年父親教我寫的“歸”字,父親說“豎彎鉤像游子回家的路,看似曲折,終有歸處?!边€記得父親握著我的手往下頓筆時,掌心滾燙發熱,一股暖流迅速傳遍了我的全身。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宣紙上投下梅枝的影子。我蘸飽墨汁寫下“父恩”二字,筆鋒轉折處,仿佛聽見父親的戒尺又在輕輕敲著桌面,一聲,又一聲,像落在時光深處的叩問。
念父遺風,再賦詩如下:
手翰見真淳,學識驚鄉里。每念當年訪舊途,贊語傳遐邇。
教誨記心頭,清純承先志。一紙云煙寄遠思,月夜情千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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