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食
作者:劉敦樓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的一個嚴寒冬日,星期天,天已大亮,帶著紅暈的太陽已跳出地平線開始向大地輸送溫暖。正在讀高中的我和已升入初一的妹妹小梅卻依舊貪戀暖和的被窩。不過,今天要做的事已不允許我們繼續懶床。我瞧了一下擺在五斗櫥上的座鐘,用腳跺了一下睡在另一頭的正在打鼾的妹妹,急切地喊道:“小梅,起床啦,遲了,就難購到車票了!”我的這一跺是有效的,小梅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利索地套上紅色的毛線衣和碎花棉襖。站在穿衣鏡前,她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扎在腦后的兩條短辮子,隨即精神十足地出了房門。
今個兒是走親戚、探望已上了歲數的大姨,穿著自然不能馬虎。我穿上件薄棉襖,外罩那件只在過年時才穿上的紫色的法蘭絨短大衣,攏了攏齊耳的短發,圍著自己織的粉紅色圍巾,也來到了堂屋。
見到我們姐妹倆雙雙起床,母親臉上笑盈盈的,對我說:“去洗漱吧,早飯已準備好了。”
她朝小廚房努努嘴,說:“煮的是大米粥,茶葉蛋、油條、燒餅放在瓷盤子里。”
她邊說邊將昨晚就準備好的一瓶瓶裝蜂蜜、兩包桂圓、一袋蜜棗和桃酥餅干等營養品和零食,用一個大塑料袋裝好,提到我面前,說:“替我向你們姨媽問好,這點小心意,請她收下。并請她有空來我們家做客。我們老姐妹倆也有好久沒見面了!”
這個星期日,駛向大季村方向的汽車車票并不那么緊張。我與小梅提前抵達汽車站也只有不到半個小時時間,順利地購得車票。座位雖靠后,但是連座的。
我們有一年多未曾探望姨媽了,我和小梅心里常惦記著她。姨媽這一輩子做了三十多年的鄉村小學教師,多年獨自一人過著孤獨的生活。她曾有一個兒子,不幸在九歲那年溺水而亡,在公社農機站工作的姨夫因傷子悲痛過度不久就撒手人寰。想到這些,我和小梅的心情便會沉重起來。車窗外冬日鄉間覆蓋著麥苗的田野,凝結的冰渠,枯萎的蘆葦在我們眼中匆匆而過,汽車在沙石鋪就的馬路上顛簸,我們似乎并未感到不適,一個多小時的汽車行程在我們的沉思中悄然結束。
到大季村沒有直達的汽車,我們需在向陽人民公社政府所在地河灶鎮中途站下車。然后,步行一百多米來到鎮北邊飲馬河的一個渡口,乘機動渡船來到北岸。上岸向北繼續步行二里多路,再折向東走二百多米的沿溪小道便到了姨媽家。
姨媽家是一座縱向坐落的三間“頂頭嘴”屋。正門開在南山墻。門前是一塊不大的晾曬開闊地。當我們就要走近這一老屋時,姨媽正在往繩子上曬被子,轉頭見我們來了,立即停下手中的活,滿臉高興地迎上來:“姐妹倆來看我,還帶這么多東西,客氣了!你媽身體還好吧?”
姨媽已年近七十,看上去精氣神還不錯。個子不高,白發已明顯比前幾年增多 ,但梳理得整齊,不管家務事多忙,她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利索干凈,始終保持一個鄉村女教師的形象。她待人熱情,是村里鄰里大人小孩都喜歡的一位“季老師”、“季大媽”。我和妹妹來不及丟下手中的東西,遠遠地張開雙臂,像兩只起飛的燕子一樣,快步走上去擁抱姨媽:“姨媽,您身子還好吧,我們好想您!”
“好閨女,我也想你們!”
我仔細端詳姨媽的臉龐,歲月又在她和藹的臉上增添了幾道衰老的痕跡。
姨媽領我們進屋,一進間是廚房兼吃飯間。聽說我們要來,這幾天她一直在為我們準備好吃的。她把屋里和地里能找到的好吃的都找出來了。當然,在她認為招待城里來的兩位侄女,最能表達她心意的是用她的拿手菜手藝,為我們用沙鍋燉一鍋香菇老母雞湯了。我們一進屋,還在柴火灶上燉著的雞湯香味已撲鼻而來,并迅速地激起了我們的味蕾。
“我已叫發貴、發寶弟兄倆中午來陪你們一同吃飯。”
聽說二舅家表哥表弟中午來相聚,我們自然很高興。
“我要他們帶我去逛集市呢!”小梅迫不及待地想出去迎接表哥倆的到來。但就在她剛跨出門檻的時候,迎面碰到了姨媽鄰居家的兩個孩子。姐姐叫桂花,十二三歲,齊耳的短發,雙眼皮,有神的目光走到哪都是掃來掃去的,一看就是一個機靈的孩子。穿一身花格子棉襖棉褲,雖然沒加罩衣,但面料花色協調,在這孩子身上并不難看。妹妹叫蘭兒,八九歲,腦后扎著一條獨辮子,著一身黑色的粗布棉襖。皮膚比姐姐白皙。天氣有零下五六度左右,小姐妹倆穿的仍是單薄布鞋,襪子是手工捻的棉線織的,已見補洞。
鄰家這小姐妹倆見季老師家里來了城里親戚,早飯碗一丟就過來玩了。當然,也不忘帶上課本和連環畫等小人書隨時看看,書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問題還可以請教季老師呢。
小梅來鄉下少,與姨媽家鄰居這兩位小姐妹從沒見過面。與他們在門口相遇,把他們讓進來就出門口去看前面河溪里游弋的鴨子和水鳥了。
姨媽見桂花和蘭兒進來,忙招呼她們進里屋來玩:“這是侄女從城里帶來的桃酥餅干,給你們一人一塊。”
“謝謝大媽!謝謝姐姐,我們剛吃過早飯,不餓。”桂花不僅乖巧,而且還得體地表示不要。而隨在姐姐身后的蘭兒已天真可愛地把右手伸出來接住大媽給她的一份。在姨媽和我的勸說下,桂花也接住了給她的那一塊。
我對這小姐妹倆也僅限于認識,對于她們家的情況,姨媽在我面前曾斷斷續續的提到過幾次。
“這小姐妹倆家境很不好。她們的父親因家庭負擔太重和農田體力活做得太多,平常一日三餐沒有足夠的營養補充,四十出頭就得癆病去世。全家的生活重擔落在母親一人身上。這女人很能吃苦,也很要強。我和她做鄰居這么多年,很少在我面前訴苦和向我借錢。她還有一個男孩子,才五歲,也正是需要人照應的年齡。一家子生活就靠她一個女人支撐,日子過得十分困苦。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頓豬肉,見到鄰里哪家殺雞宰豬,姐妹倆,有時還帶上小弟弟,就來到這家‘望食’,看著人家吃飯。媽媽知道孩子有這件事,就出來吆喝著把他們帶回去,并向人家表示歉意。”
在孩子身上出現的這樣的事,在當年我生活的城市里也有類似的 現象,我在幾歲的時候也曾有過“望食”的經歷。用現在人的眼光來看,這好像是一種沒什么教養的表現,是家庭教育的缺失。但在當時的蘇北里下河地區的農村,這很常見,無需上升到家教與教養問題 ,完全是生活貧困和兒童的天性所致,沒有什么理由去責怪幾歲十幾歲的孩子有這種表現。
姨媽繼續道:“有的一日三餐吃得比較好,生活條件不錯的人家,可憐望食的孩子,就叫他們一起吃飯,如同一家,或盛一碗連菜帶飯讓她們帶回去吃。這后一種情況,這小姐妹倆一般是不敢做的!”
沒多久,表哥表弟來了,隨在后到的小梅手里正捧著一只活潑可愛的雪白的矮腳兔,右手在這小兔子身上不停的撫抹,像是在為它梳頭和理順絨毛,一副喜愛的樣子。
客人都到齊了,也到了中午時分,開飯了。姨媽把一大沙鍋香噴噴的熟雞熱湯端上了桌子,還有紅燒鯽魚、肉皮青菜燒魚圓等滿滿一桌。并為每人倒上一小碗現做的蘋果汁,以長輩的身份,端碗開場道:“今天小琴 、小梅姐妹來看我,我十分高興 。你們表姐妹四個都在讀書,平時也難得相聚。中午這頓飯希望你們吃得開心!”說完,大家一起站起來:“謝謝姨媽!謝謝姑姑!祝您生活開心 ,健康長壽!”接著,姨媽就給我們每人夾了一塊雞肉。
就在這時,我發現,這兩位鄰家小妹妹還在這里,并且是站在門內,兩雙眼睛饑渴地望著桌子上的沙鍋和其它菜肴。蘭兒時不時地咽著口水,桂花背著的手絞弄著手指,雙腳不由自主地挪動。這時我才懂得什么叫“望食”的涵義。
因開飯時鍋上的事太忙了,姨媽忘了招呼這兩個孩子。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照應不周,說:“桂花、蘭兒,你們也一起上桌來吃吧!”我和妹妹也主動擠出位置請這兩位小妹坐到桌子上來。可是,桂花怎么也不肯,說:“桌子小,我們就不坐上去了。”“大媽是招待城里親戚的,我們坐上去像啥!”蘭兒聽姐姐的,雙腿已靠近空出來的凳子,又退了回來。桂花憐愛妹妹,又說:“大媽,你們把雞肉吃掉,留點雞骨頭給我們嗍嗍就行了”說著,含著的眼淚已控制不住流了下來。
看到鄰居家這兩位天真、可愛、又可憐的小姐妹一直在“望食”,特別是桂花那句“你們把雞肉吃掉,留點雞骨頭給我們嗍嗍就行了”,我原本很好的心情已幾乎消失殆盡。這頓飯沒吃完,我就借口退席,說肚子突覺不舒服想去床上躺一會。午餐結束后,我幫姨媽一起收拾好餐桌和凌亂的凳椅。考慮到明天還要上學,下午兩點鐘左右,我們就原路回城了。一路上,我的心情是郁悶的。小梅還在繼續逗那只矮腳兔,并且如同這只小兔子一樣快樂、好動。
在姨媽家吃這頓飯,特別是桂花那句“你們把雞肉吃掉,留點雞骨頭給我們嗍嗍就行了”,對我的后來的生活產生不小的影響。從這之后,我就不再吃雞肉,見到媽媽殺雞或把做好的雞湯端上桌就反感、倒胃,就想起大季村那兩位小妹妹“望食”的場景以及桂花那句話,就想到農村還有許多像桂花、蘭兒那樣的妹妹弟弟們吃不上三頓飽飯和很難吃上一只雞。這件事一直被我放在心上。從上大學到走上工作崗位之后,我仍在惦記著這小姐妹倆的命運。每當我和妹妹小梅談起這件事,常發出感嘆:“桂花,蘭兒,你們現在還好嗎?”“桂花,蘭兒,你們現在在哪?”
姨媽在我們姐妹倆大學畢業后不久就去世了。畢業后,我倆都在外省市工作,已多年不去大季村了。關于姨媽鄰居家兩位“望食”女孩后來的情況已一無所知。
一直到二0一二年的清明節假日期間,我和妹妹決定再回大季村,一方面給外公外婆及姨媽掃墓,另一方面想了解一下當年兩位望食小女孩及她們一家后來和現在的情況。
沒想到,大季村的變化讓我們驚訝不已。曾經泥濘的土路已被平整的水泥路取代,不少人家蓋起了樓房,屋前屋后種滿了蔬菜和果樹。昔日低矮的茅草屋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劃一的磚瓦房。我們走進村莊,耳邊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音,遠處的田地里,幾位村民正操作著現代化農機具,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微笑。
經過打聽,我們得知桂花一家的情況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改革開放后,土地承包責任制的推行讓村民們的生活一天好于一天。桂花的母親憑借勤勞的雙手,不僅種好了自家的責任田,還利用農閑時間養雞養豬,貼補家用。她深知知識的重要性,咬牙堅持供孩子們讀書,哪怕自己省吃儉用,也要確保他們能順利完成學業。
當地政府對這一家的生活也十分關心。有什么專項補助首先想到這一家的困難。得知三位孩子讀書十分刻苦,成績優秀,村里王書記當即向桂花母親表態:“三位孩子從中學到大學讀書產生的學費全由村和鄉政府來幫你們承擔,你家孩子上大學也是我們村的光榮。”
桂花有一個舅舅私人開磚窯廠,在改革開放后賺了第一桶金。他舍不得妹妹受苦,對桂花家常有資助。對三個外甥女和外甥的健康成長和學業完成也付出不少心血。
桂花作為家中長女,聽話孝順,學習十分努力。她在縣重點中學畢業后,順利考入一所農業大學,專攻家禽畜牧專業。大學畢業后,她曾在大城市的一家農業科研所工作,但最終選擇回到家鄉創業,辦起了一座現代化養雞場,年收入超過百萬,成為當地知名的致富帶頭人。
她的妹妹蘭兒同樣爭氣,考入本省的一所醫學院,畢業后選擇在縣人民醫院工作,現在已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胸外科主任醫師,深受患者信賴。最小的弟弟也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考上本省一所重點大學,主修工商管理,大學期間表現突出,畢業后被組織部門確定為選調生,在村書記位置上歷練了幾年,如今已是本縣某鄉鎮的鎮長,帶領鄉親們大力發展特色經濟,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
得知這些情況,我和妹妹激動不已。當年那個站在門口“望食”的小女孩,如今已成為事業有成的女性。她的妹妹弟弟也學業有成,都有穩定而體面的工作,一家人早已擺脫了貧困,過上比較富裕的嶄新的生活。就在那一刻,我們的心情頓時感到舒暢了許多,多年的心結才很快解開。
聽說我們回到大季村,桂花特意從養雞場趕來。她穿著整潔的工作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閃亮的眼神里透著堅定與自信。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她感慨地說:“沒想到還能再見,當年的事,真是讓人難為情。”我連忙搖頭:“你別這么說,我們一直都在想著你們,想知道你們后來有沒有耽擱學業,個人前途怎樣,日子過得好不好。”
蘭兒和弟弟也趕來了,言談舉止間透著成熟穩重。蘭兒笑著說:“小時候的事情,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但也是那段經歷讓我們更懂得珍惜現在的生活。”她們的母親已于前年去世。這位了不起的母親當年的辛勞與堅韌,換來了子女們的成功。她在世的時候已看到了子女的一切,心里一定很知足。彌留之際,她一定是放心地走的。
我們圍坐在老屋門前,回憶往事,暢談未來。桂花向我們介紹了自己的養雞場,還邀請我們去看看。她說:“這些年國家政策好,村里人也越來越重視科技興農,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帶動更多鄉親致富。”
我倆很高興地接受了她的邀請。她的養雞場位于大季村南邊,距村子八九里路,距縣城二十多公里,與東西向和南北向的高速公路相鄰。坐上她公司開來的中巴車,順著進村大道幾分鐘就到達了廠區。一下車,一條醒目的標語立即映入我們的眼簾:“科技筑就品質堡壘,鮮蛋傳遞自然本味”。“臨海市金穗禽業有限公司”白底黑字門牌格外引人注目。
進入核心區域,我們都穿上了白色消毒服。穿過三道消毒水簾時,細密的水霧撲在臉上,帶著股淡淡的氯氣味。桂花按下墻上的銀灰色按鈕,整面金屬墻轟然滑開,五列四層的標準化雞舍像精密的蜂巢陣列在眼前鋪開。暖黃的智能燈光自動調節亮度,傳送帶清糞系統正無聲運轉,將深褐色的雞糞卷成規整的長條。
忽然頭頂傳來機械臂轉動的嗡鳴,自動喂料機精準地將顆粒飼料灑落進食槽,數千只白羽雞同時抬頭啄食的聲響,像暴雨敲打鐵皮屋頂。
拐進蛋庫收集分揀中心時,消毒水味道更濃了。穿白大褂的工人戴著口罩,在流水線旁檢查設備。桂花指著高速運轉的分揀機,深有感觸地說:“當年我數雞蛋數到手指發麻,現在機器一眨眼就把蛋按大小、重量分好了。” 傳送帶盡頭,包裝好的雞蛋正被碼進印有“金桂季鮮”字樣的紙箱,然后,被工人師傅一箱箱搬上集裝箱貨車運向省內外各地市場。
桂花說:“下一步我打算把養雞廠再擴大一些。引進產量更高、品質更優的產蛋雞,存欄量從目前的二萬羽增加到三萬羽,肉雞增加到二萬羽,共計達到五萬羽,年產值爭取達到五百萬左右。還準備進一步完善配套設施,建一個飼料加工廠,根據雞的不同生長階段,生產營養均衡的配合飼料。
“對你們兩位姐姐再透句心中的打算。形勢發展很快,我要下力把我的養雞場從機械化、自動化推向網絡化、數字化和智能化。將來管理人員進入監控室,推開密碼門,看到的是這樣一種場景:滿墻屏幕跳動著實時數據,溫度、濕度、采食曲線交織成不斷變化的光網。”
桂花對養雞場愿景的展望是多么的自信和充滿戰略眼光。當年“望食”自卑有求于人的陰影早已不復存在。機靈、目光炯炯有神,將來“非等閑之輩”如今得到了印證。
時候不早了,她工作很忙,我們不想耽擱她更多的時間。分別時,她叫工作人員向我們車的后備箱塞進了好幾箱“金桂季鮮”和“羽膳坊”。后一種紙箱里裝的都是殺好了的鮮美草香的本地雞。我們約定今后常聯系,有機會再來大季村和她的養雞場。
看著桂花和她的妹、弟如今的生活,我知道,她們已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事業和幸福。這既得益于她們的努力,也得益于這個時代。而我和妹妹,也終于可以放下多年的心事,安心地微笑著面對過去……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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