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師池廣山(19一21)
作者/池征遙
十九、墨池揮鞭
池廣山原以為辦私塾當塾師,一切都會順順當當地好起來。可現實生活很快給他先上了一課:“教書育人,做一名合格的園丁,這條路,遠非想象中那么簡單。”
十六歲那年,他在自家茅屋里辦起了私塾,最初只有七個學生,學費是幾斤米、一籃菜,他下決心要竭盡全力,好好地去教,讓他們學有所獲、學有所成。
成親那天,現實給了他當頭一棒。祖父母沒錢,只得請親戚幫忙賣了副業,才勉強騰出棉被、帳子。剃頭的小權借來大褂子,卻向我父親要喜煙喜糖,哪有余錢置辦?為此他偷偷哭了一場。
更糟的是,第三天回門去丈人家,竟遇上土匪,大褂被剝走,丈人又借了件才得以返回。
到十九歲,廣山教書已有時日。大一些的、家境好的學生年交學費一石糧,合計140斤;小的、窮些的學生年交幾斗,除去日常開銷還有點積蓄。他添置了些小農具,又佃了份地給父母和兩弟耕種。
生活有了好轉,卻又遇上“二鬼子”橫行,稅重費多;后來學生多了,租用劉家淼的房租也昂貴;保長、地富、紳士也變著花樣索要錢財,負擔不減當年。
廣山經常回憶學堂開課那天的場景,他用石灰水在教室土墻上刷出“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娃娃們站在門外往里瞧,嚇得不敢進屋,“天啦,還有這樣寫字的!”看呆了。其中最大的栓柱已經十二歲,是牽著牛來上學的;最小的蛋蛋才七歲,懷里還抱著小弟弟。“
人之初,性本善。”廣山的教鞭敲在供桌上,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孩子們扯著嗓子跟讀,聲音混著學堂外的牛哞聲飄出很遠。從此塵埃落定,他在散著泥土灰塵氣息的學堂執起牛耳——說是私塾先生,更多時候是領著幾個懵懂的農家少年,在田埂地頭指點文字筆畫。
夏日燥熱刺眼的陽光下,汗水沿著他眉骨淌下浸入腳下的泥地;冬季,寒氣從四面土墻縫隙長驅直入,手指上凍裂滲血的口子凝住了墨汁。然而,在陋室微弱的燈火中,當他看著那幾個少年歪歪扭扭寫下的名字漸漸有了筋骨,看到他們因識字而驟然亮起的眼睛——那一刻,他十六歲那個被強行按滅的學堂夢,在這里,似乎又看到了一絲堅韌的光。
他教孩子們寫名字,用黃泥土在石板上一筆一劃地描;他講《岳飛傳》,“精忠報國”,路過的老農會停下來,站在一旁,細細地看、用心地聽,忘了手中的農活。
學堂后來名聲傳開,學生增至十二個,最多時達二十余人。他教書有方,既教《三字經》《千字文》,也教實用的算術和農事。最特別的是,他對窮苦孩子只收少些學費。“先生,我爹說今年收成不好,學費能不能欠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怯生生地問。廣山摸摸孩子的頭:“來上學便是,學費的事,不急。”這年冬天,廣山在批改作業時發現,栓柱的字突然工整了許多。追問之下才知道,是栓柱的姐姐每晚在油燈下幫他描紅。那個裹過小腳的姑娘,竟認得不少字。廣山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第二天就把姑娘也請進了學堂——成了劉大郢村第一個女學生。學生里有調皮搗蛋的,比如鄰村的狗蛋,上課總愛用彈弓打麻雀。廣山從不斥責,只是在課后帶他到田埂上,指著那些在烈日下彎腰插秧的農人:“你爹就是這樣,汗珠子摔八瓣,才供你坐進學堂。你手里的彈弓能打下麻雀,可若不用心讀書,將來能打下什么?”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本破舊了的《史記》,翻到“鑿壁偷光”那一頁:“匡衡家比你還窮,可他想的不是掏鳥窩,是怎么把書里的字刻進心里。”也有怯懦的,比如佃戶家的女兒秀容,總躲在最后一排不敢開口。廣山用粗糲的手掌輕輕拍她的頭:“別怕,‘囊螢映雪’的車胤,小時候比你還瘦小呢。你看這書里的字,每個字都認識你,你大聲念出來,它們就會跟你做朋友。”后來秀容成了私塾里背書最流利的學生,多年后嫁為人婦,每逢過年還常帶著孩子來給他磕頭:“先生,要不是您,我這輩子都只會在田里薅草。”
好景不長。廣山二十歲時,白刀隊橫行鄉里,書教不成了,牛也被搶走,百姓再次跑反。萬般無奈,他去了丈人家避難,應邀在那里的學堂教書一年有余。第二年的下半年,那里來了國民黨的一個警備師,再次生亂,被褥被搶走,已無法正常上課。回到自己家,又趕上抓壯丁,未敢停腳就去了小圩池氏表姑家。那里比較偏僻,相對安寧,在他家撥田種。頭年豐收,被退租。次年夏日的一天,一家人斷了柴禾,燒了簑衣,才做了最后一頓飯。眼看又要斷頓,夫妻倆去賣豬,趕上大雨天沒人上集,最后遇上一富農,以二斗米價賤賣了。捧著大米,他倆相對而泣。秋季破圩,又白忙了一場。我三叔為逃壯丁,去了水口鎮沈家學徒做面點,混點飯吃。后來祖父又帶家人回到了古井寨,沒多久,再次受到周家排擠。堂兄光漢去參加新四軍被地主頑干周家告發,并勾結地方警察將我祖父吊打致傷。姐姐說,解放前父母生下了她和大哥寶仔。“寶仔兩歲時患病,因沒錢醫治而早亡。”喪子之痛如利刃穿心,但父親仍在晨曦中推開私塾的木門,迎接那些等待他的孩子們。
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曉窗,打濕了門口那方褪色的“廣山私塾”木牌。父親握著半卷《論語》站在檐下,布鞋沾滿泥點,布衫袖口還留著昨夜為學生批改作業時蹭上的墨痕。
父親經常獨自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凝神——多年前,正是在這樹下,外祖將他從田埂拉回,塞給他一本泛黃的《三字經》:“咱們世代務農,可文脈不能斷。”
有人勸他:“廣山,你學問這么好,不如去城里謀個差事,比在村里教書強。”他卻搖頭:“我是農家子弟,能為鄉親們做點事,心里踏實。”母親常笑他傻:“人家秀才都想著去當官,你倒好,守著這破屋子當孩子王。”他總是摸摸自己的下巴,避開話題,用他常年握筆而生出老繭的手蹭過書頁:“你看這青簡上的字,哪一個不是前人的骨頭?我教的不是書,是良心。”
他教過的學生,后來有的經商,有的稟承師缽,有的從軍,有的踏上仕途。錦衣者,與他見面時,仍恭恭敬敬地喊他“恩師”。有的雖然沒讀出功名,卻在村里教自家孩子念“仁義禮智信”。他最希望這些學子學成之后,能為家鄉繁榮做貢獻。春耕時,播下希望的種子;在新米里,聞到稻穗的清香,那是比任何官印都珍貴的“束脩”。
風過書齋,卷起案上殘頁,那些“之乎者也”的誦讀聲,那些“古賢圣人”的教誨,仿佛從未遠去。
在池廣山子孫的眼中,他是好兒子、好父親、好爺爺。
在動蕩的年代,用他的教鞭,不僅在墨池中揮灑墨水,更在孩子們的心田中播種希望。他的私塾不僅傳授知識,更守護著文化的火種,讓那些在苦難中掙扎的農家子弟,有了通過文字窺見更廣闊天地的可能。更是華夏大地上,無數默默耕耘的塾師縮影。
在漫漫長夜,他總是獨自坐在書齋,就著微弱的油燈批改學生作業。窗外的月光灑在他的鬢角,而他筆下的朱砂,以丹心映日,讓薪火相傳。他的英靈,就藏在這墨香里,藏在子孫的思念中,藏在瑯琊山千年不褪的綠意里,與世永存。
二十、解放
苦海有邊,曙光終現。1949年的春天,池廣山(又名章光山)二十二歲,站在圩區的大田埂上眺望遠方,他隱約感覺到皖東這片熱土正在醞釀一場巨變。
“大哥,回家看看吧,咱娘不行了。”三弟光儒氣喘吁吁地跑來私塾報信。
池廣山放下手中的《論語》,匆匆趕回壩頭琴村那個破落低矮的小院。病榻上的母親已瘦得脫相,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山兒,你是讀書人,以后這個家就靠你了。”祖母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再沒能說下去……
池家與章家數代居住在這片土地上,在這里安家,在這里種田,最后成為一家,經歷了無數起落興衰的苦與痛。
去年秋收不好,欠下的租子利滾利,如今母親病重又欠下一筆藥錢。佃主已經派人傳話,清明前再不交租,就收地趕人。
“哥,佃主家的人又來了。”二弟光恩慌張進屋,身后跟著佃主的管家。
“章老頭,老爺發話了,要么交租,要么三天內搬走!”管家一腳踢翻了墻角的瓦罐,祖母在病榻上瑟瑟發抖。
祖父佝僂著背,一言不發。這個曾經堅韌挺拔的漢子,如今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父親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無奈之下,全家只能搬到章家族人章智卿名下的一處偏遠田地。那里地勢低洼,十年九澇,收成全靠天意,因此佃戶無需交押金。
父親記得那個陰沉的早晨,全家人手拿肩扛,載著全部家當——幾床破棉被、一口鐵鍋、幾個陳舊的瓦罐,向新住處挪去。三叔在外學做面點,未能回來。祖父走在最前面,背影如同一棵壓彎了枝干的老槐樹。
新的住處比想象的還要破敗。茅草屋頂漏著天光,土墻裂著縫。唯一的好處是,這里偏遠,沒有外來人侵擾。
“這塊地太低,需要在稻田里打幾道田壩子,防止雨水倒灌。”池廣山提議。他讀過書,懂得一些水利知識。
祖父猶豫道:“佃戶不能擅自改田啊。”
“不打田壩子,雨季一來,莊稼全淹。”池廣山堅持他的想法。
于是,父子三人起早貪黑,在田里筑起了三道田壩子。那年雨季,鄰居的莊稼大多被淹,唯有章家的稻田僥幸保住。
不料這事傳到了佃主章智卿耳中。一天下午,他氣勢洶洶地趕來。
“誰準你們私改田畝?”章智卿,舉起“文明棍”打在祖父背上。
池廣山忙上前解釋:“老爺,田壩子只是防洪,不影響田地。”
“放肆!佃戶還敢頂嘴?”章智卿再次舉起“文明棍”向我們祖父打去。
祖父躲閃不及,混亂中,章智卿的金絲眼鏡掉在地上,鏡片碎裂,文明棍也折成兩段。
“反了!反了!”章智卿暴跳如雷,喚來鄉丁將祖父捆綁起來,“私改田畝,毀我財物,要么賠十塊大洋,要么見官!”
就在此時,村外傳來陣陣鑼鼓聲和歡呼聲——來安解放了!
那一夜,池廣山終身難忘。一支穿著褪色軍裝的隊伍進村后,他們在打谷場上點燃篝火,向村民宣傳新政策。領頭人稱老鄉們為“同志”。
“新中國成立了,窮人翻身做主人!”領頭人的話如同春雷,在池廣山心中炸響。
解放后的變化翻天覆地。池廣山從私塾先生變成了廣大、峨嵋兩所民辦小學校長。他能說會道、能寫會算,很快被區里選中參加區委工作隊。
“池校長,你是文化人,幫我們搞搞宣傳。”區委左書記親自找他談話。
池廣山有些猶豫:“我家里還有田地要種,老父親需要照顧。”
“新社會需要你。”左書記拍拍他的肩膀。
反匪反霸、土改、鎮反、征糧——池廣山跟隨工作隊走村串戶,用淺顯易懂的語言講解政策。他編寫順口溜,辦黑板報,組織群眾大會,撥著算盤珠給村民們算新舊兩本賬,充分發揮了他的才干。
土改時,章家在壩頭琴村分得了數畝良田。分田那天,祖父老淚縱橫,捧著一把泥土久久不肯放手。
“廣山,新政府讓我這老頭子直起腰了。”祖父說。
完成土改后,池廣山想回學校教書。他真心熱愛教育事業,認為“這輩子有書教就滿足了”。“學校離家近,便于照顧家庭”。
然而,左書記再次找到他:“廣山同志,組織上已決定調你去儲茂鄉公所工作。”
池廣山陷入兩難。家有妻小,還有年邁多病的老父,家里需要男勞力。
“我知道你的顧慮。”左書記說,“可是想想解放前你們家受的苦,如今好日子來了,我們不能只想著自己的小家啊。”
池廣山輾轉難眠。清晨,他走到自家田埂上,看著綠油油的秧苗,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祖父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舊社會里,我們佃戶低人一等。新社會讓咱們挺直腰板做主人,咱得知恩圖報。”
我們的母親默默為他收拾行裝,租了床最好的被子塞進了他的包袱。
“家里有我。”母親哽咽說。
1951年6月那天清晨,池廣山背著行囊走出家門。左書記派來的通訊員已在村口等候。
“池同志,準備好了嗎?”年輕人笑容燦爛。
池廣山回頭望了望自家的草房,妻子帶著孩子站在門口向他揮手。朝陽從東方升起,為整個壩頭琴村鍍上一層金光。
遺憾的是剛解放祖母患“流串”走了。
“準備好了。”池廣山邁開步伐,踏上了通往儲茂鄉的路。這條路,通向一個全新的時代,也通向一個未知卻充滿希望的未來。
二十一、來安赤子
池廣山的一生,是感恩的一生,奉獻的一生。他從一個戰亂中流離失所的孩童,到一名受人尊敬的塾師,再到一名忠誠的共產黨員,每一步都離不開他人的幫助,也離不開自己的堅守。他用改姓的方式報答恩情,用一生的行動詮釋愛,他的故事,如同皖東大地的清泉,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人;如同雪域高原的格桑花,在人們心中永遠綻放,融入了每一個子孫的血脈之中,激勵著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轉眼,我們的父親池廣山去世已逾五十年,許多人事已如褪色照片,在記憶里模糊、消散,唯他不同。他的形象非但沒有湮沒,反而隨歲月流轉愈發清晰,如同來安城外那些被山泉常年沖刷的石頭,紋理歷歷在目。
老人們還記得,自池廣山走進來安縣委大院后,報紙、廣播由他采寫的報道文章多了。來安縣屬區鄉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甚至知道那個大隊、那個村在哪,有多少人家;那里有幾條小道,幾條馬路;那里有幾座山,幾條河,幾口塘,幾條渠;有幾所學校,多少古代歷史文化遺址。他立志要深耕這塊土地,讓它繼續發光發熱。
1976年秋末,我從西藏回來安休探親假,在縣委大院遇到我父親在來安縣委工作時的一位老同事,他先是一愣,然后大聲喊到,“你是池廣山兒子,叫……”對他我也似乎有點印象,“您是……”沒錯,是溫玉如叔叔,那時我才三歲,是在縣委會父親的辦公室里認識他的。他讓我去他的辦公室坐坐。溫叔叔比我父親年紀小些,中等個頭,方正的臉,眉清目秀,和藹可親。
他說初見我父親,是1954年6月。“他剛從儲茂鄉調來,身高一米七四,穿著洗得發灰的中山裝,存有一股清氣。長方臉,五官端正,最引人注意的是那雙眼睛——濃眉下目光炯炯,看你時透著誠懇與睿智。在此之前,他入了黨,從辦事員做到副鄉長。”“那時他剛二十出頭,從干事、秘書到擔任組織部領導,共事五年。他無半點官架子。辦公室清晨,總見他第一個到,掃地、打水、擦桌椅。年輕人慌著要去搶,他總擺擺手,我活動活動有好處,你們年輕,多睡會兒無妨。”有次溫叔叔趕稿至深夜,次日清晨趴在桌上小憩,朦朧中感覺有人為他披上外衣——原來是我父親。
同事們都說我父親的辦公桌是小小書海。《史記》、《唐宋詩詞》與文件并列,每張報紙都被紅筆劃滿記號,剪報本貼得厚厚實實。他讀書時極專注,有人站跟前也未必察覺,但群眾來訪,他立即放下筆,傾身細聽。
劉萬邦書記常叫他“活字典”,不是因他死記硬背,而是他總能把政策與來安實際結合。
“汪琬,你看這段。”那日他指著一篇評論,“‘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話要落到實處。長山北麓那些零散村落,我們去走走才知冷暖。”
果然,1959年春上級提出撤區并鄉,會議室里爭論不休。多數人主張大刀闊斧合并,池廣山卻沉默良久,最后對劉書記說:“以區管理,范圍太大。長山頭那邊,‘窮山惡水爛石頭’,村莊相隔數十里,合并后群眾辦事更難。不如單獨設鄉。”他取出自繪的草圖,那里有多少人家缺水需要引水、建窖,清清楚楚。劉書記采納了建議,命他起草報告。是溫玉如叔叔將報告呈送地委,吳炎武書記看完擊節:“數據詳實,心系民生,好!”這份功績他從未自夸。
更令人敬佩的是,當年秋,縣委推薦他與卜德平叔叔同為組織部副部長,卜的任命兩月即下,他的卻遲遲未至。換別人或有不平,他卻一如往常,甚至安慰我們:“職位是責任,不是待遇。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更該多做實事。”父親經常忙得通宵達旦,廢寢忘食。
真正的考驗是援藏通知到來時。很多人后來才知我們家的艱難:他的父親年邁,妻子張學英體弱多病,三個孩子中長女才十六歲,他完全有理由申請留下,組織也會理解。端午那天,他告別了養育他三十二年的家鄉父老。鄉親們站在老槐樹下,望著他去遠方的背影,千叮萬囑,“要保重自己,常來信,不要忘記這里的家”。
父親走后,我們從卜德平叔叔那里得知,父親池廣山離開來安縣委前沒有提過任何要求,只托付鄰里照應。最艱難的也是最讓人心痛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他的父親與岳父母、大舅子沒有逃過大餓荒,相繼去世。
父親到西藏后來信不多,但每封都充滿力量。說安多的風如刀割,星空低得仿佛伸手可及;說平叛時如何制造輿論聲勢,配合部隊智取匪徒;說在那曲發動群眾,看到翻身農奴感激的眼光,“就像來安清晨的太陽”。他寄回了一篇他在《西藏日報》發表的關于牧區社改經驗的專題報道,文章氣勢磅礴。我們傳閱著,仿佛看到他還在高原伏案疾書,挑燈夜戰。
池廣山赴藏后,來安縣委及政府機關單位的老領導老同事劉萬邦、卜德平、周世美、婁玉田、周友安等等等,對我們的家給予了多方面的關懷。
1966年端午節前,一封急電催父親返藏。那時他正守著病重的妻子,那是我們唯一一次見他落淚。他抵藏后看到電報,傳來的噩耗是他的妻子已在端午節那天去世。消息輾轉半月才到西藏。后來他在信中寫道:“站世界屋脊東望,云海茫茫,知她已歸青山。此生負她,來世再還。”
1972年底他病重歸來,在上海胸科醫院治療,瘦得脫形,精神卻好。躺在病床上,還向前來探望他的老領導表示:“爭取早日戰勝病魔,重返西藏。”讓我代筆給西藏的同事們寫信:“告訴他們,政策要穩,心要熱,對群眾要如親人。”有一次他精神特別好,要我讀他寫的詩。一首贈劉萬邦書記:“片紙故鄉歸,七年曾伴隨。寸心敬政委,百日離腸碎。”另一首憶組織部同事:“西藏至來安,路隔九千三。友誼春常在,雪融昆侖山。”讀至“雪融昆侖山”,他閉目微笑:“好,雪融了,水就流回來安了。”
1973年7月29日,次日凌晨,他靜靜地走了,年方四十七歲。那曲和來安兩地分別舉行追悼大會,送別池廣山,迎他回來安。池廣山沒走遠,他如山上的泉,靜靜流淌在他深愛的土地里。
作者簡介:池征遙,又名章正遙,筆名水也。大學學歷,高級職稱。中管院終身研究員,入選中國名人錄及世界華人專家名典。作家網簽約作家,半朵中文網高級專欄作家。中國詩歌網詩人。被多個國家級媒體評聘為評論員、文化學者、文學領域優質作者。
【《塾師池廣山》共計二十一篇,為紀念父親誕辰百年而作。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姐姐池正琴、兄長池正途、小弟池正逸,以及父親生前好友的幫助,在此一并致謝!】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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