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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念琴

扎念琴

 

作者:平措朗杰

 

1、阿爸的琴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遠方的雪山頂上露出來,融化了一夜的寒意,將溫情灑在青翠的瑪多草原上。在地平線的盡頭,一個披著藏袍的身影出現在天邊的薄云之間,頭上還戴著一頂奇形怪狀的帽子。陽光披在他的身上,如同為他鍍了金身,又像是為他披上了傳說中戰神格薩爾王的金色鎧甲。

從金紅色的朝霞里走來的是一個青年。和青年一同從天邊越來越近的,還有他悠揚的歌聲。

清晨的草原還沒有完全蘇醒,一部分女人開始打酥油茶、揉糌粑,大多數的牧人則仍然裹著厚實的藏袍睡在床上,尚未離開甜美溫暖的夢鄉。牦牛和羊群隨意地臥在草地上,也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零星幾座帳篷上升起的白色炊煙,反而使這片草原更顯空曠。

邊走不停說唱著的青年似乎并不介意聽眾的缺席。事實上,他唱著格薩爾大王的威儀雄姿給才從雪山上升起的太陽;他唱著嶺噶草原上裊裊的桑煙給尚未來得及消失的月亮;他唱著森姜珠牡的美麗給被朝陽加冕了金冠的雪山;他唱著查香丹瑪的英勇給一望無際的廣袤草原。

太陽、月亮、雪山和草原,就是他的聽眾。而隨著早晨的到來,更多的聽眾,也漸漸地在他周圍聚集起來。醒來的牧人們被流浪藝人的說唱吸引,對他們而言,格薩爾的故事百聽不厭,更何況這位神授藝人的說唱尤其精彩。

聆聽說唱的人群里,擠著一個看起來格外幼小的身影。那個六歲的男孩一雙黑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豎著耳朵聽著藝人的說唱,臉上充滿了與年齡不太相符的入神表情。

流浪的藝人這次說唱給瑪多草原上牧人們的,是少年覺如賽馬稱王的故事。因為晁通從中使壞,嶺國年幼的王子覺如與母親郭姆被驅逐。然而忠心耿耿的嶺國老總管絨查擦根卻記得天神的預言,與嘉洛家族一起暗中支持覺如得到了寶馬江噶佩布。晁通的詭計終究不能得逞,神子覺如也必將獲得勝利,成為嶺國的雄獅大王。這段故事幾乎每個格薩爾藝人都會說唱,只是每個人的風格都不同。

直到太陽高高地升起,人們投在地上的影子只剩下一天中最小的一團,賽馬稱王的故事才講完。格薩爾王如愿登上了寶座,嘉洛的公主、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森姜珠牡也嫁給了雄獅大王。草原上的驕陽如同格薩爾大王的功績一般明亮,天空一片湛藍,沒有一絲云彩。而圍著藝人聽著說唱的牧人,也豪爽地將糌粑、酥油和牦牛肉送給說唱藝人。

人們漸漸散去,唯有那個六歲的男孩依舊呆呆地坐在草地上,仿佛依舊沉浸在激烈的賽馬大會上,沒有回過神來。寶仲多杰注意到這個小男孩,對他友善地一笑,便被幾個牧人拉扯著去他們的帳篷喝酒了。

男孩仿佛被有格薩爾大王和嶺國英雄們的那個世界完完全全地吸引住,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有什么在真實地發生。他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一個聲音將他喚回現實:“格桑——格桑多杰——回來吃飯了——”

格桑多杰似乎是突然從夢中醒來,看看四周的人群早已散開,說唱史詩的神授藝人也已不見蹤影。他這才帶著幾分遺憾地“哎”了一聲,從草地上爬起來,又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剛才說唱藝人站的位置,循著阿媽卓嘎措的呼喚,飛快地跑回自家的帳篷。

回到帳篷里,小格桑一邊蘸著阿媽做的辣椒醬吃阿媽捏好的糌粑團,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那位出現在瑪多草原上的格薩爾神授藝人,和他說唱的賽馬稱王的傳奇故事。

將格桑面前的酥油茶碗添滿,卓嘎措又向著興奮的兒子慈愛地笑了笑,想要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聲輕嘆。原本埋頭吃著糌粑的格桑多杰聽到阿媽的嘆息,正捏著糌粑團往嘴里塞的手忍不住停了下來,嘴里咬著一塊糌粑疑惑地抬頭看向阿媽。

卓嘎措注意到兒子格桑的目光,便放下了手中裝滿酥油的熱水壺,揉了揉格桑多杰的肩膀。隨后,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對格桑解釋,更像是自言自語,喃喃念道:“如果是你的阿爸唱起來,一定比任何人唱得都更好聽。”卓嘎措的聲音輕得就像空氣,甚至幾乎吹不起一片羽毛。

阿媽的這番話,格桑聽得似懂非懂。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又伸出濕潤的紅紅的舌頭將沾在唇邊的酥油茶舔干凈,問道:“阿媽啦,阿爸在哪里?”在過去的六年當中,格桑從沒有見過自己的阿爸,然而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和阿媽相依為命的生活,仿佛這才是理所應當的常態。況且牧區的草原上,沒有父親的孩子也不只有格桑一個。

因此,這是格桑多杰第一次問起自己的阿爸。卓嘎措并無心理準備,似乎一瞬間神思不知飛到了哪里。短暫的愣怔之后,卓嘎措回過神來,遲疑了一下,才說:“你的阿爸,也許是在……”說到這里,她的語氣突然篤定起來,仿佛是要說服自己:“在回家的路上。”

對于才六歲的男孩來說,卓嘎措的語氣和表情變化并不能夠讓他有所知覺。因此,格桑多杰不假思索地追問下去:“那阿爸還要多久才能夠回家?”

看著兒子黑亮的眼睛里單純的目光,卓嘎措臉上的表情柔和起來。她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加了一勺白糖,捏了一塊糌粑遞給格桑,然后才輕聲回答:“阿爸什么時候回來,恐怕只有雪山后面的云才知道。”

格桑多杰接過阿媽遞來的甜甜的糌粑,掰了一塊塞進口中,眼睛卻依然疑惑地看著卓嘎措。卓嘎措看出格桑的疑問,便安撫道:“格桑,快快長大吧,長成像你阿爸一樣正直勇敢的男人。這樣等你阿爸回來,格桑就可以像個男子漢一樣和阿爸一起喝酒、一起騎馬、一起放牧了。”

聽著阿媽的話,格桑停止了咀嚼,喝了一口酥油茶,將口中的糌粑都吞了下去。不知為何,他隱約覺得阿媽眼中落在自己身上的溫柔目光似乎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仿佛是在透過自己,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也許是阿媽的目光令格桑感到太陌生,也許是那目光的焦點太遙遠。格桑多杰眨了眨眼睛,心中的疑惑依舊沒有散去。他并不太喜歡阿媽的這個表情,那讓他感覺,和自己相依為命的阿媽突然變得離自己很遠,仿佛是在一個自己看不懂也觸摸不到的、漂浮在雪山頂云層中的世界。

于是,格桑再次開口發問:“阿媽啦,阿爸一定會回來嗎?”格桑多杰對“阿爸”這個詞匯并沒有太多的幻想,然而他直覺地認為,在阿媽的心中,有一個世界只屬于她和格桑的阿爸,而格桑也開始渴望藉由對那個世界多一份了解,就能夠與阿媽更近一些。

對兒子的這個問題,卓嘎措幾乎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會,他……一定會回來。”她的目光突然從遙遠不知何處的地方收回來,而目光中的堅定和踏實,令格桑感覺阿媽又從遙遠的云端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卓嘎措的嘴角不自主地微微上揚起來。她起身為格桑將酥油茶碗添滿,溫柔地替格桑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捏了一塊白糖糌粑遞給格桑多杰。

注視著吃糌粑的格桑多杰,卓嘎措又在兒子對面坐下來,道:“你的阿爸將他最心愛的扎念琴留在了家里,所以,以后有一天他一定會回來,回到他最心愛的扎念琴和最心愛的兒子身邊。”還有他最心愛的女人。最后這一句卓嘎措沒有說出來。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上微微發燙,雙頰也升起兩朵紅云。

格桑的阿爸離開家去遠方的時候,格桑還沒有出生。然而阿媽的話說得如此篤定,令格桑多杰心中也暖暖的,對自己從未謀面的阿爸也多了幾分好感。于是,他咽下一口糌粑,又繼續追問:“阿媽啦,阿爸的扎念琴在哪里?”

那把扎念琴,卓嘎措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即使她最好的姐妹也沒有見過那把琴,仿佛將琴藏好了,那個男人也就必定會回到她的身邊不會離開她。然而今天聽到格桑多杰問起來,卓嘎措認為,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緣法。無論男人還要多久回家,甚至是否回家,格桑多杰都是他留給她的禮物,也將是她的依靠和精神寄托。

于是,卓嘎措洗了手,認真地點起藏香,隨后在若有若無的香氣中打開了家里那只她從格桑的阿爸離開后就再沒有打開過的箱子,取出了用羊皮包著、用氆氌裹著、最外面還系著哈達的扎念琴。

帶著幾乎如同朝圣般虔誠的表情,卓嘎措將琴從層層包裹中解脫出來。被阿媽的專注和虔誠感染,格桑多杰也鄭重地伸出手,小心地撥動了一下琴弦。

隨著清脆的一聲,格桑多杰感覺到自己心中,似乎也有一根弦被撥動了一下。他覺得自己似乎是被扎念琴的聲音迷住了。格桑隱約感到琴弦里仿佛有種神奇的魔力,而格桑的命運的弦,也已經和扎念的琴弦緊緊纏繞在一起,再也解不開。

 

2、少年的歌

 

時間像駿馬般一年又一年地飛馳而去,十三歲的格桑多杰褪去孩童的稚氣,多了少年的清秀。他的嗓音里漸漸多了從他的阿爸那里繼承的悠揚的磁性,而且已經能夠像模像樣地彈著扎念唱歌了。

格桑從阿爸那里繼承的不僅僅是動人的嗓音,還有幾乎是音樂上的全部天賦。任何旋律只要聽一遍,格桑多杰就能準確地哼唱出來。瑪多草原上的歌曲,沒有一首格桑不會彈,沒有一首格桑不會唱。

然而,他最喜歡的還是《格薩爾王傳》的曲子。只要一有機會,小格桑總會對著遠處的雪山,或是天邊亮閃閃的白色云朵,撥動著扎念的琴弦,彈唱著格薩爾的故事。聽到格桑多杰彈唱的人們都說,他有一副金子一樣的好嗓子。

暗金色的夕陽就要沉入地平線了,格桑多杰將家里的羊群和幾頭牦牛從放牧的草場上趕回家,便又站在帳篷旁邊,抱著扎念琴彈唱起了他最喜愛的曲目。

卓嘎措在帳篷里不緊不慢地打著酥油,不時照看一下煮得發出咕嘟嘟聲音的熱茶。聽到外面傳來的歌聲和琴聲,卓嘎措因逐漸長大的兒子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然而隨即,她的臉上又掠過一絲恍惚,仿佛被突然出現的回憶淹沒,沉浸在某些零碎閃過腦海的往事碎片之中,手上的動作也不覺停了下來。

直到一聲“阿媽啦”突兀地在帳篷中炸響,卓嘎措才從神游中回過神來。帳篷外的琴聲和歌聲都已消失,而格桑多杰正一邊用哈達將扎念琴小心翼翼地裹起來收好,一邊有些興奮地喊:“阿媽啦,我餓了,可以開飯了嗎?”

大概是因為剛才唱了太久,格桑的聲音帶著幾分十三歲大男孩特有的沙啞。他似乎還回味著少年覺如在賽馬場上的英姿和馬蹄疾馳的緊張場景,紅撲撲的臉上帶著笑容。看到活潑健康的兒子,欣慰的微笑又回到了卓嘎措的臉上。她的聲音也因這欣慰而顯得格外溫暖:“晚飯馬上就好。格桑,再等一等,先喝點熱茶休息一下。”

一邊說著,卓嘎措一邊拿了兩只木碗放在桌上,又從爐子上拎起已經不再咕嘟作響的水壺,晃了兩下,將格桑多杰面前的那只碗里倒滿熱茶。格桑端起碗喝了兩口,舔去嘴唇上的水珠,又開口道:“阿媽啦,我今天放羊的時候,又聽到了新的格薩爾王的故事!”

格桑興奮地說出這句話時,卓嘎措已經將兩大碗面片端上了桌。她從一只小鐵皮罐里舀出了一勺辣椒放在一只碗里,另一只碗里的辣椒卻只放了一點點。隨后,她將辣椒少的那一碗端給了兒子。

面片的熱氣和香味充滿了整個帳篷之中。放了一天的羊也唱了一天歌的格桑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將面片馬馬虎虎地拌了兩下,學著阿媽的樣子向三寶和祜主祈禱了,便迫不及待地抱起碗開始狼吞虎咽。

卓嘎措看著吃得香甜的小格桑,不由得又想起了格桑的阿爸。當年那個彈著扎念唱著拉伊的英俊青年,最愛吃卓嘎措做的面片,卻很少加辣椒。他說自己是草原上的歌手,而歌手愛惜自己的嗓音,就像獅子愛惜鬃毛、雄鷹愛惜翅膀一樣。

正當卓嘎措有些出神時,格桑的聲音再一次將她從沉浸其中的回憶里拉出來:“阿媽啦,我已經十三歲了,我能成為仲堪多杰啦那樣的格薩爾神授藝人嗎?”因為嘴里塞著食物,格桑的聲音有些含混,然而他的眼神卻帶著清亮的期待,盯著卓嘎措。

“我們的小格桑繼承了阿爸的好嗓子和唱歌的天分,長大以后,一定能和阿爸一樣唱出草原上最動聽的歌。”卓嘎措笑著說,“到那時格桑唱起《格薩爾》來,也會受到很多人的喜愛和尊敬。”

聽了阿媽這番話,格桑多杰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又高興地扒了幾口面片在嘴里,才咽下一半就又迫不及待地開口說:“阿媽啦,我們母子兩個,就像覺如和阿媽郭姆一樣。”他喝了一口茶將口中剩下的面片吞下去,又補充道:“阿爸不在身邊,家里全都依靠阿媽啦。我長大以后,也要像覺如一樣,讓阿媽啦有享不完的福。”

說完這些話,格桑多杰仿佛是要強調自己的決心,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湯猛吞下去,發出很大的“咕咚”一聲。卓嘎措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還帶著一團稚氣的少年格桑,目光中帶著寵愛,由衷地微笑起來。

時間如同奔騰的黃河水,永無止息。青翠的夏天一轉眼就如野馬般脫韁而去,卻靜悄悄地令人聽不到馬蹄聲。轉場的牧人收拾起全部家當,騎著馬,趕著牦牛和羊群,牦牛繩上系著的秋天愈來愈短,當白色的冬天降臨在瑪多草原,牧人們也來到了新的牧場。

當草原被雪織成的銀白氆氌覆蓋,就快要到藏歷年了。

隨著藏歷年的臨近,格桑多杰不知為何,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躁起來。他在帳篷里的時候經常顯得心神不寧,也常常跑出去一整天才回來,卓嘎措也不知道他一天都去了哪里。而格桑出神地盯著天空的神情,又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在等待著什么降臨。

藏歷除夕那天,瑪多草原上也彌漫起了辭舊迎新的景象。五彩經幡在周圍的山上飄蕩,仿佛為山披上了五色的衣袍。卓嘎措像其他的阿佳和阿媽們一樣,在帳篷里里外外忙得團團轉,準備好了過年的風干牦牛肉、點心和酥油。

在每一座帳篷里都彌漫著喜悅與歡樂的時候,格桑多杰卻緊鎖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然而所有人都沉浸在藏歷新年的氣息之中,就連卓嘎措也沒有發覺格桑的異常。直到臨近午夜,卓嘎措喊兒子吃點心、換新衣的時候,才發現格桑多杰根本不在帳篷里,甚至不在帳篷周圍。

一時間卓嘎措有些慌了神。草原冬夜的寒風,就連成年人都難以抵御,如果格桑就這樣在外面一整夜,恐怕明天早上他就會變成一座再也不會呼吸的冰雕。卓嘎措披著棉袍,拿著并不十分明亮的手電筒,借著月光向帳篷周圍搜尋格桑多杰的身影。

幸好,發現格桑的地方距離卓嘎措的帳篷并不算太遠。卓嘎阿媽找到兒子的時候,格桑多杰裹著自己的棉藏袍,嘴唇凍得烏紫,在一座瑪尼石堆旁縮成小小的一團, 靠著許多摞在一起的石頭瑟瑟發抖。

看到凍得話也說不出的格桑多杰,卓嘎措心疼地伸出手將他拉起來又背回了帳篷。回到帳篷里,卓嘎措為兒子倒了一碗滾燙的酥油茶讓他慢慢喝下去。看著格桑的臉色漸漸開始恢復紅潤,卓嘎措才生氣地質問格桑為什么要大冬天晚上跑到帳篷外面去。

“阿媽啦,我……”格桑多杰聽出阿媽的擔憂,有些愧疚地想要解釋什么,然而一張口卻又卡住了,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故意想要睡在帳篷外面,唯一的原因就是希望夢中能夠看到嶺國天神來賜予他說唱的能力。這是格桑十三歲的最后一天,如果依然沒有天神找到他并告訴他被格薩爾王選中,他大概就再不會有機會成為一名神授藝人了。

然而草原的夜里,寒意實在太過凜冽。格桑多杰沒有夢到嶺國大將,卻被凍醒了。

格桑多杰不知該如何向阿媽解釋自己的期待和期望落空后的失望難過,低著頭沉默了半天,才小聲道:“阿媽啦,我已經十三歲了,格薩爾王還沒有選中我,是不是因為我……天賦太差,或者前世做了什么壞事?”

說完這句話,格桑的頭又低了下去,幾乎要埋在他剛剛喝完酥油茶的碗里。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忍住了似乎馬上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卓嘎措已經明白了格桑多杰除夕夜跑出去的原因。她因格桑半夜出去亂跑而生的氣還沒有完全消去,然而格桑的這幅樣子又讓她忍不住心疼。最終,卓嘎措輕輕地嘆了口氣,換了輕柔的語氣開口:“別難過,格桑,一定不是的。”

聽到阿媽的聲音,格桑多杰詫異地抬起頭,期待地看著阿媽。卓嘎措假裝沒有看到兒子眼中星星點點的淚光,繼續說道:“格桑,你聽過那么多格薩爾的故事,現在還記得嗎?嶺國的勇士當中,有丹瑪這樣最初就被格薩爾選中、追隨格薩爾的,也有辛巴那樣,經歷了一番曲折才成為嶺國勇士的。但是,他們都是勇敢的大將,同樣被格薩爾王器重。”

“可是,阿媽啦……”格桑多杰依舊被疑慮困擾著,卻又不知該怎樣說出來。卓嘎措看懂了兒子的心事,于是撫慰地繼續說下去:“別著急,格桑。也許格薩爾王已經派出了他的大將來找你了,說不定現在在路上呢。”

“就像阿爸還在回家的路上一樣,格薩爾王派來找我的大將也還在路上嗎?”

聽到這個問題,卓嘎措的心中一緊,心思有一瞬間的恍惚。然而隨即她又用依然溫柔的聲音堅定地回答:“對,就像格桑的阿爸一樣,一定會來的。”

這一夜,格桑多杰睡在自己家的帳篷里。格薩爾王派來的大將依舊沒有找到他,他卻睡得比近一個月以來的每個晚上都更加香甜踏實。

 

3、離家流浪

 

十三歲的藏歷年之后,格桑多杰不再為沒有在夢中聽到格薩爾王的召喚而憂愁了,盡管他有時會坐在草原上,呆呆地望著雪山的方向,思緒不知飛到了哪里。不過更多的時候,格桑還是更喜歡抱著阿爸留給阿媽的扎念琴,彈唱著聽來的格薩爾王故事,還有其他的那些流淌在草原上的歌曲。

每當有唱著格薩爾故事的藝人出現在瑪多草原上,格桑多杰總會著迷地聆聽,無論對方是曾經在夢中被格薩爾大王選中,接受將英雄史詩傳唱的神命;還是和他自己一樣,因為對嶺國的向往、對英雄的敬仰和對傳奇故事的癡迷而在人間學會了說唱。

而若是當格桑聽到格外喜歡的故事時,他甚至會跟在藝人的身后走出很遠。直到格桑自己家的帳篷在他視線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小點,他才會依依不舍地停下腳步。每一次他有些失落地與藝人告別,然后目送著藝人的身影消失在瑪多草原與天空交界的盡頭。

每一天的太陽,從天空的邊緣升起,滑過無際的天空落入雪山的背后;每一月的月亮,從一彎纖細的新月到雪亮的一輪圓盤再到殘月如鉤。時光如同草原上追風江噶佩布飛馳而去無處追逐,而格桑能夠說唱的格薩爾故事也越來越多。

盡管格薩爾似乎并沒有給他額外的眷顧,格桑依舊從沒有在夢中見到他所敬慕和仰望的王。然而哪怕只是講述那些他聽過的、其他藝人說唱過的故事,他的琴聲與歌聲依舊是飄飛在瑪多草原上最動聽的旋律,吸引了無數牧人駐足傾聽。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格桑多杰似乎也漸漸開始明白了阿媽對阿爸的思念與等待。

卓嘎措阿媽有時突然發出莫名的嘆息或是一瞬間的晃神,格桑多杰就會忍不住想起阿媽曾經說過的話。他愿意相信,阿爸的確是像阿媽說的那樣,就在回家的路上。也許,他是和格薩爾王派來尋找自己的嶺國勇士結伴而行,而現在……他們或許正被熱情好客的雪山神挽留著,喝著香醇的青稞酒。

每每心中這樣想著,格桑多杰總是忍不住望著仿佛矗立在天邊的雪山方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格薩爾史詩的旋律。

草原上與格桑多杰還有卓嘎措相熟的牧人們說,格桑已經就快要成為一名格薩爾說唱藝人了。他們樂于邀請格桑去他們的帳篷里或是牧場上彈著扎念琴說唱格薩爾史詩,然后將新鮮的酥油或是牛肉贈送給他,表達對他歌聲的贊美和感謝。

偶爾也有離開了草原去漢地又回來的人,見過了城市里的舞袖笙歌,就對格桑多杰開玩笑說憑他的嗓子和琴聲,他完全可以去參加電視上那些唱歌的節目。然而格桑對電視上的風光并沒有興趣,也沒有什么野心。他只是單純地喜歡彈著扎念琴,唱《格薩爾》或者其他的什么流傳在草原上的歌曲。

當聽到琴聲的時候,卓嘎措總會透過兒子看到另一個她從未忘記的身影,眼中便會漾起欣慰的笑意。格桑發現了這一點,因此他更愿意彈琴唱歌給阿媽聽。盡管十幾歲的少年格桑只是朦朧地感覺到或許歌聲和琴聲能夠撫慰阿媽思念阿爸的心情,他已經在盡最大的努力,想要卓嘎措多一點笑容。

每天,卓嘎措擠奶、打酥油,從清晨便開始干一天的活;而格桑除了放牧家里的牛羊和幫助卓嘎措做一些家務之外,就是抱著扎念琴,對著阿尼瑪卿雪山,或是邀請他說唱格薩爾的牧人們彈唱。幾乎每一天都是如此的重復,就如同《格薩爾》史詩說唱中那些循環往復的旋律。

這樣的生活在格桑多杰十六歲那年冬季里的一天戛然而止。

卓嘎措的病毫無預兆。白天她還在像每天一樣,煮好了酥油茶,又在爐火上烤了幾個餅子,等著出去放牧牛羊的格桑多杰晚上回來吃晚飯。卓嘎措還做好了一罐新的油辣子,又晾了許多新鮮的奶渣作為接下來幾天的零食。她并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甚至因為辣子的緣故,她的晚飯還比平時多吃了小半碗面片。

然而就在當天夜里,午夜時分細碎的月光朦朧地灑在草原上的時候,卓嘎措突然發起燒來。她的喉嚨里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灼熱的感覺就如同烈日炙烤著沙漠。卓嘎措不想吵醒熟睡的兒子,便掙扎著想要去為自己倒一杯熱水。

僅僅睜開眼睛,便似乎用去了卓嘎措的全部精神。而當她想要起身的時候,卓嘎措才感覺到自己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雙臂軟綿綿地甚至撐不起身子,而雙腿更是好像已經不屬于她自己一樣,完全沒有一點知覺。卓嘎措只得靠在墊子上喘息,歇息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攢了幾分力氣,伸手摸到茶幾上她的杯子。

即是盛夏七月,青藏高原上的夜晚也依舊帶著寒意,更何況風霜乍臨的初冬。瓷杯子并不能保溫,里面白天喝剩下的半杯茶水已經完全涼透了。卓嘎措顧不得許多,將半杯冰涼的茶水一口氣灌下去,便重又躺下,用被子將自己緊緊裹住。盡管并不安穩,但終究,卓嘎措還是再次睡著了。

卓嘎措從來沒有想到,從那個晚上起,她就再也沒有起來。

格桑多杰是被透過門簾縫隙擠進帳篷里的陽光曬醒的。他有些不習慣阿媽沒有一邊端來早餐一邊叫他起床,但隨即他就發現依舊在睡夢中的卓嘎措臉色的異常。

在接下來的許多天里,格桑為阿媽請過醫生,也求過仁波切念經加持。他為阿媽放生了一頭牦牛和一頭羊,甚至還請過咒師,盼望咒師的法術能夠驅趕掠奪著卓嘎措生命的妖魔鬼怪。

然而這一切,終究都沒能留住卓嘎措的生命。

唯一令格桑稍微感到有點欣慰的,就是卓嘎措離開人世的時候,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微笑,虔誠而放松,甚至帶著幾分甜蜜。沒有人知道卓嘎措究竟看到了什么,才會露出如此安詳幸福的表情。不過至少,他們可以安慰格桑多杰,他的阿媽生前積下善業,因此走的時候也沒有遭受痛苦的折磨。

按照藏族的傳統,因為疾病而逝去的人,不能被天葬或者水葬,否則便可能將疾病傳染給天上或水中的生靈。格桑多杰遵守著古老的傳統,請來了僧人為阿媽誦經超度,祈求她回歸六道輪回得以升入天界。

青稞、黑豆、稻米、竹段,一捧捧、一盆盆地被潑灑在跳躍的火焰之中。格桑多杰立在一邊,表情虔誠。透過裊裊升起的桑煙,格桑看到坐在火堆前吟誦經文的喇嘛,也就隨著時濃時淡的桑煙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火堆旁邊的架子上,許多盞酥油燈微微搖曳。卓嘎措和格桑在瑪多草原上沒有太多的親人,這些酥油燈大都是村里的牧人或者他們的朋友為卓嘎措所點亮。還有一些,則是喜歡聽格桑說唱的牧人,從較遠的地方騎著馬或摩托車,特地為格桑的阿媽送來。

酥油燈的火苗在格桑多杰的眼中跳躍。格桑沉默地看著酥油燈,盯得久了,一個個亮點便模糊了,終于連成了一片。而這連成一片的微光,就將格桑多杰的思緒帶到了仿佛比阿尼瑪卿雪山更加遙遠的地方。

格桑仿佛看到他的阿媽卓嘎措的身影在酥油燈的火光中浮現。他感到自己的視野愈發模糊,便用力眨眨眼,試圖將阿媽的身影看得更清楚。然而當他的眼前重新清晰起來,卻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一盞盞酥油燈,靜靜地守在那里。

愣怔了許久,格桑多杰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似乎有些發癢,仿佛有某種小蟲正在慢慢爬過他的臉上。格桑抬起手,感到濕潤的觸感,看到指尖的水跡,才發覺原來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悄悄劃過他的臉頰。

格桑多杰將臉上的淚用力地抹去。隨后他重新抬頭看向酥油燈,想要再看一眼阿媽。然而這一次,他沒有再看到卓嘎措的影子,卻仿佛看到了騎著火紅色寶馬在草原上飛馳的格薩爾王,和嶺國的千軍萬馬。

為卓嘎措的法事做完后,格桑多杰將家里的大部分牛羊都送回到了卓嘎措的娘家,又將剩下的一些東西分贈給了他的朋友們以及村里其他的牧人。他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匹馬,還有據說是阿爸留給阿媽作為信物的扎念琴。除此之外,格桑將卓嘎措生前經常戴在身上的一顆綠松石留下來,作為紀念;而卓嘎措的其他首飾,格桑將它們全部獻在了瑪多草原上的寺廟里。

做完這些事,格桑多杰在一個繁星燦爛的晴朗夜晚,拆下了家里的帳篷。他按照黑頭藏人的習俗將卓嘎措的遺體留在原地,自己則騎著馬,背著扎念琴,只帶了一些路上必須的口糧,便開始了在草原上流浪的生活。

 

4、央金姑娘

 

離開了家的格桑多杰成為了瑪多草原上的流浪藝人,彈著扎念琴,說唱著《格薩爾》史詩,四海為家。除了格薩爾的故事,他又是也會唱其它的一些草原上的歌曲,然而人們還是習慣于將他看做一名《格薩爾》聞知藝人。他們熱情地邀請他說唱,也慷慨地將青稞、酥油或者肉干送給他。

格桑多杰從沒有想過他究竟要去往哪里,只是信馬由韁。到了晚上,格桑便披著一身月光,蓋著藏袍,枕著灑滿星輝的石頭或是馬鞍,露宿草原。從前他和阿媽相依為命,阿媽去世后,他最心愛的便只有阿爸留給阿媽、阿媽又留給他的扎念琴了。

沒有阿媽、沒有親人的地方,無論哪里都不再是家。然而只要有那把扎念在身邊,那么無論哪里,對格桑而言,都一樣可以作為休憩的地方。

在草原上流浪了究竟多久,格桑多杰并不十分清楚。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有一兩年年甚至更多,草原上的牧人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

格桑也不記得,他做了那個奇妙而美麗的夢,究竟是在哪一年的幾月幾日。

他只記得那一天,金紅的太陽沒入雪山的背后,只留下一縷夕陽,為萬里無云的深藍色天空鍍上一抹淡淡的金邊。他像每天一樣拴好馬便坐在草原上,對著被夕陽染上金頂的雪山彈了一段扎念琴,唱他最喜歡的那些歌曲。

不知不覺中,天色愈發暗下來,雪山上的金盔也漸漸被染成墨藍色,隱約反射出幾分月亮銀色的微光。而格桑多杰,也已經裹著藏袍,懷里抱著扎念琴,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的格桑多杰恍惚感到自己仿佛身處一片廣袤無際的草原,青翠的牧草深深淺淺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輝。而草原盡頭的地平線上,則聳立著連綿的雪山。格桑不記得他曾經看到過這樣的景象,然而這片草原在夢中卻給他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就在打量著周圍景色的時候,格桑多杰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座帳篷。格桑無法確定那座帳篷究竟是憑空出現,還是一直都在哪里,只不過他剛剛才發現。然而無論如何,那座帳篷都仿佛帶有某種奇異的吸引力,讓他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著帳篷的方向走過去。

隨著格桑多杰離帳篷愈來愈近,那座帳篷卻突然一下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不過或許因為是在夢境之中,格桑并沒有感到十分奇怪。他只是下意識地低下頭看了看腳下的青草,再抬起頭的時候,卻看到原本帳篷的位置,坐著一位美麗的姑娘。

坐在地上的姑娘身上的藏袍看起來相當樸素,頭上卻戴著綠松石、天珠和蜜蠟編成的華麗頭飾,額頭正中則是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紅珊瑚。姑娘的長發梳成許多辮子,辮子里還綴著五顏六色的彩線。格桑注意到,姑娘的耳環和手鐲上,也都鑲嵌著綠松石和紅珊瑚。

夢中的格桑多杰覺得自己似乎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瞬間的感覺就如同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識。他不覺愣在原地,呆呆地盯著姑娘看。姑娘對格桑微微一笑,明艷的笑容幾乎晃花了格桑多杰的眼睛。

看著年輕人癡呆的表情,姑娘的笑容更加深了幾分。她輕盈地站起來,頭飾和耳環便也隨著她的動作晃了一晃。她略帶幾分促狹地伸出手在格桑多杰眼前晃了晃:“格桑?”沒等格桑多杰反應過來,她又輕笑著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格桑多杰,快回到人間來吧!”

被姑娘這樣一笑鬧,格桑多杰醒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上頓時一直紅到耳朵后面,熱得幾乎能夠燙熟餅子。沒等他意識到為什么從未見過面的姑娘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姑娘已經笑著告訴他,她的名字叫做央金。

格桑無意識地將姑娘的名字喃喃重復了一遍,又重復了一遍,只覺得央金的聲音是世界上最悅耳動聽的仙樂,而她的名字,則是世界上最婉轉美妙的藏文音節。

“你……從哪里來,你的家在哪里?”最終,格桑多杰回過神來,急忙追問道。然而話音未落,格桑又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似乎過于唐突,唯恐冒犯了央金姑娘使她再也不理自己,心中著急,臉上的紅暈便又加深了幾分,神情也有些窘迫。

不過,這些擔心似乎都是多余的。央金不僅沒有因為格桑的急切而感到冒犯,反而像是被格桑多杰手足無措的樣子娛樂了。她看著格桑漲紅的臉和不知該放在哪里的雙手,忍不住捂住嘴輕笑起來。

央金姑娘不帶惡意的嘲笑讓格桑多杰有些尷尬,但同時也放松了不少。他覺得似乎應該先自我介紹一下,但他才張了張口,央金似乎就已經知道他想說什么,搶先道:“瑪多草原上的格薩爾藝人格桑多杰,你的琴彈得真好聽。”

聽到姑娘這句贊美,格桑臉上原本已經在漸漸消退的紅暈又突然加深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謙虛幾句,但央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邊讓他不要說話,隨后便拉著格桑一起坐在了草原上。央金面向雪山的方向坐著,靜靜地看著藍寶石般的天上,慢慢變幻著形狀的白云。

于是,格桑多杰也咽下了所有想說而還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安靜地坐在央金的身邊。他先是循著央金視線的方向看著天邊的云朵,只是不知不覺中,他的頭便微微地偏過來,專注地盯著央金的側臉,無法——或者說是完全忘記了移開目光。

這個美麗的夢最后就定格在了央金美好的側臉和她凝望著白云時恬靜的目光。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格桑有些恍惚地四處張望,發覺自己并不在夢中看到的那片草原,才意識到央金姑娘原來只是他的一個夢。

格桑多杰不由得感到一絲失落。夢中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使那個夢顯得如此真實。格桑抱著扎念琴坐在草原上回味了一陣,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吃了幾口糌粑,又將藏袍重新穿好。隨后他背起扎念,跳上馬背,繼續他不知終點在何處的旅行。

那時的格桑還不知道,在夢中邂逅央金姑娘只是一個開始。從那次以后,許多個夜晚的夢境中,央金都會出現。她有時會拉著格桑一起輕盈地跳起歡快的鍋莊,或是用悠揚悅耳的嗓音為格桑唱起安多的拉伊。也有的時候,他們只是肩并肩坐在草原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或者甚至什么都不說,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雪山、草原和云朵。

對于格桑多杰而言,只要和央金坐在一起,不用說一句話,時光就已經足夠美好。醒著的時候,格桑總是忍不住渴望知道央金究竟從哪里來。然而,格桑始終沒有夢到過自己詢問姑娘家鄉或者住處的情節,仿佛在夢中,他們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唱歌,跳舞,聊天,而這些問題根本不需要問出來。

因為央金唱的拉伊,格桑猜測她大概是個安多姑娘。但格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頭上的頭飾又分明是康區特有的風格。然而無論醒著的格桑想得再多,在夢里與央金共度的那些時光當中,他也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答案。

央金唱過的那些拉伊,格桑在夢中只聽一遍,就可以彈著扎念琴一點不差地唱出來。在流浪的路上,除了說唱格薩爾的故事,格桑唱的最多的,就是夢里央金唱給他的那些歌。或許是因為日有所思,終于有一天的夢中,格桑多杰聽到自己問出了在他頭腦中盤桓已久的問題:“央金,你的家在哪里?”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格桑和央金正手拉著手坐在草原上,央金靠著格桑多杰的肩。這一次央金沒有像她第一次出現時那樣完全無視了這個問題。她站起身對著格桑一笑,笑容如同青藏高原正午的陽光一樣明亮熱烈:“來追我吧,追上了,我就告訴你。”

姑娘的話音才落,格桑就跳起來想要追逐央金,但卻被央金阻止了。她伸手指了指格桑的身后:“騎著馬。”格桑順著央金指的方向回頭,發現兩匹馬在他身后踱步,就如同突然之間憑空出現在那里一樣。

不等格桑多杰回答,央金已經大笑著拉過兩匹馬的韁繩,隨后雙手在白色那匹的馬鞍上一撐,敏捷地跳上了馬背。她將一根韁繩向格桑一扔,格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接住,隨后也跳上了另一匹栗色馬的背上。

格桑在馬背上還沒有來得及坐穩,央金便一甩不知何時出現在她手中的鞭子,雙腳踩著馬鐙在馬肚子上用力一踢。白馬揚起前蹄一聲嘶叫,便帶著央金如離弦的箭般充了出去,灑下一地銀鈴般的笑聲。格桑不甘示弱,也催著栗色馬向央金追去。

兩匹駿馬帶著兩個年輕人,在廣闊無際的草原上一前一后飛馳。牧區的人們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即使是如央金般的年輕姑娘,騎馬的本領也絕不遜色于男子。

最終自己究竟有沒有追上央金,格桑醒來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了。他只記得他們策馬奔馳在草原上追逐,而他記憶中的畫面里充滿了央金姑娘清脆悅耳的笑聲。回憶著夢中的場景,格桑多杰沒有意識到,他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起來。

沐浴著高原上的朝霞,格桑又踏上了不知通向何方的路。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央金當做了真實的存在而不僅僅是一個許多次出現的夢境;他甚至相信,那些夢一定是天神給他的啟示。

既然如此,格桑多杰愿意走遍青藏高原,只為找到夢中的央金姑娘。

 

5、野牦牛

 

決定為尋找央金而走遍整個青藏高原之后,格桑多杰的旅途不再是一場只有起點卻不知終點的、純粹的流浪。他的終點就是有央金在的地方,哪怕是在最高的雪山之巔,哪怕是在最寬廣的湖泊對岸。即使再遙遠,格桑依舊堅信自己總會離那個終點愈來愈近。

時間如同神箭手查香丹瑪的箭,離弦而去,從不回頭。格桑多杰看著一片片牧場由黃轉綠,再由綠轉黃;唯有地平線盡頭的雪山,頂著亙古不化的冰盔,交替地披著每一天的朝陽和晚霞。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已經二十出頭的格桑多杰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原本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也顯出了康巴漢子的棱角分明。格桑依舊會在夢中見到朝思暮想的央金,而為了讓他和央金在一起的那些美好回憶不再僅僅是深夜里的夢境,他彈著扎念琴說唱著格薩爾史詩故事,幾乎走遍了三江源,甚至去過甘南的瑪曲和四川的若爾蓋草原,但卻始終沒有找到央金的身影。

盡管如此,格桑多杰并不著急,畢竟央金依舊常常出現在他的夢境當中,而且他有一輩子的時間用來尋找。

海拔近五千米的昆侖山口,就像是從青海到西藏的一道關卡。高原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照著無邊無際的戈壁灘,青藏公路從這里穿過,可可西里無人區的邊界也從這里開始。人類生命的禁區,卻并不寂靜。除了藏羚羊、藏野驢這些世代棲居可可西里的高原生物,還有一些人,也同樣關注著可可西里。

名貴的藏羚羊絨令偷獵者舍不得將目光從這片無人區移開;而偷獵者貪婪的眼神,也令自發守護著可可西里的衛士們同樣不敢將目光移開這里。

不過,格桑多杰會來到可可西里,不僅僅因為他準備從這里去往西藏拜謁每個黑頭藏人心中的圣地拉薩,更因為他隱約感覺到,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召喚他走向那片神秘的土地。

在蒼茫的高原戈壁灘上,對著頭頂銀盔的玉珠雪峰彈起扎念,唱起許久前從一位老人那里聽來的《雪山水晶宗》,格桑多杰心中那種模糊的感覺愈發強烈起來。盡管什么都沒有發生,他的直覺當中卻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一定會有不平常的事情即將發生。

這種近乎于預感的直覺很快得到了驗證。格桑唱了一段格薩爾,又彈著扎念唱起了央金曾經唱給他的一首拉伊。他唱完了一段,便盯著著玉珠峰想著心事,手中無意識地撥動琴弦發出一些單音符。當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身后響起的時候,正出神的格桑不由得嚇了一跳。

被一個突兀的聲音拉回現實的格桑多杰下意識地回頭,看到一個年齡大概和他阿媽相仿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那男人穿著藏袍,兩只袖子都系在腰間,襯衣袖子挽起一半,露著肌肉堅實的手臂。

男人留著長發,和一束紅色的繩子一起編成辮子纏在頭頂,辮子里還系著一顆雞蛋大小的蜜蠟。他的臉型線條硬朗,專注而犀利的目光鎖在格桑的扎念琴上。格桑看出他大概和自己一樣來自康區,于是禮貌地開口:“阿克啦,請問剛剛您是和我說話嗎?”

“普,你的琴還有你剛才唱的歌……讓我想起以前我的一個朋友。”康巴男子重復自己剛才說過的話,聲音低沉渾厚。他將目光從格桑的扎念上移開,上下打量了一下格桑多杰,問道:“普,扎巴倫珠……或者卓嘎措,是你的什么人?”

格桑多杰從未聽過扎巴倫珠這個名字,但是當他聽到卓嘎措的時候,不由得愣了一下,一時間有幾分失神。他幾乎是完全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卓嘎措……我的阿媽啦。”他的聲音有些滯澀,像是含在喉嚨里的呢喃。

面前的康巴男人聽清了這句聲音不大的回答,便皺起眉頭又打量了一下格桑。隨后他嘆了一口氣,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和坐在地上的格桑多杰平齊,追問道:“你的名字……叫格桑,對嗎?”

聽了這話,格桑多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康巴男人看出格桑眼中的意外,沒等他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來,男人便解釋說:“我叫達瓦次旦,扎巴倫珠是我的朋友。他曾經說過,他離開瑪多跟著我們一起來可可西里的時候,他的女人卓嘎措已經懷了孕。扎巴走的時候,就告訴卓嘎措,無論生下來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名字都要叫做格桑。”

“我的名字叫格桑多杰。”終于從母親的名字中回過神來的格桑低下頭,低聲告訴蹲跪在對面的達瓦次旦。他努力壓抑住聲音中的哽咽,用力眨眨視線開始有些模糊的眼睛,“我的阿媽,幾年前,她……”

格桑的聲音越來越低,終于還是沒能說完這一句話。達瓦聽懂了格桑話中的意思,又嘆了一口氣。隨后達瓦次旦站起來,上前幾步,在格桑身邊坐下,一只手用力地拍了拍格桑多杰的手臂。

達瓦次旦的手很粗糙,卻帶著十分令人安心的溫度和令人信任的力量。格桑從未見過自己的阿爸,但達瓦次旦帶有安慰意味的舉動,使他相信這大概就是父親的感覺,盡管這種感覺對他而言十分陌生。

因此,年輕藝人的情緒也隨之平靜了許多。他看了看依舊抱在懷里的扎念琴,又看了看達瓦次旦,突然脫口問出:“阿克達瓦啦,那個時候,我的阿爸為什么離開阿媽?”自從阿媽離開人世,他就從未有意地去想這個問題。然而這個問題始終埋在他的心底,從來沒有真正地忘記過。

提到格桑多杰的阿爸和阿媽,達瓦次旦皺起眉沉默了一下,才認真地看著格桑期待答案的眼睛,加重了語氣:“格桑,你的阿媽是天上的度母,你的阿爸是人間的英雄。”

然后,格桑多杰才第一次聽到了關于阿爸和阿媽的故事。

當年的卓嘎措,曾經是瑪多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明亮,臉就像皎潔的滿月一樣光彩照人。不僅如此,卓嘎措同樣也十分勤勞能干,能夠打出瑪多草原上最香甜的酥油、織出最細致精美的黑牦牛毯。

卓嘎措成年以后,就按照草原上的風俗,每天晚上一個人住在自己的帳篷里。無數大膽的年輕人在月色與星光下,在她的帳篷前唱情歌或是情意綿綿地說一些贊美的話,渴望能夠換來她的笑容,得到她的允許走進她的帳篷。

然而對這些小伙子們的殷勤,卓嘎措不為所動。只有當她心中牽掛的那個伴著扎念琴聲的歌聲出現的時候,卓嘎措才會專注地聽著帳篷外唱給她的拉伊,同時又忍不住幻想唱歌的人該是什么樣子。

在一個個夜晚,或許是因為自愧弗如,其他的歌聲最終都會漸漸隱去,只剩下令卓嘎措心心念念的那個聲音還在扎念琴的伴奏下唱著火熱的情歌。當那歌聲終于告一段落,卓嘎措也鼓起勇氣,唱起情歌回應著帳篷外的人。

得到了回應的人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再唱歌給卓嘎措的時候,聲音里便帶了幾分受寵若驚。而其他的追求者們明白他們已經輸給了那個彈著扎念的青年,便漸漸地自動退出競爭,只留下卓嘎措與帳篷外的年輕男子你來我往地相互唱和。

當這對青年男女的歌聲愈發默契、唱的內容也愈發直白大膽后,卓嘎措在一個月亮隱在云后的夜晚,將沐浴著漫天星光歌唱著的歌手迎進了自己的帳篷。然后她就知道了那個用琴聲與拉伊敲開她心扉的英俊年輕人名叫扎巴倫珠,擁有他家鄉草原上最悅耳的歌喉。

扎巴倫珠的家鄉離可可西里不遠,他的家里不缺兄弟姐妹,于是他就留在了瑪多草原卓嘎措的帳篷里。而當他接到了達瓦次旦的消息,就知道了昔日生死之交的兄弟們大都加入了野牦牛隊,守護著高原上的凈土可可西里。扎巴倫珠猶豫了一下,便決定暫時回到兄弟們的身邊,為青藏高原的生靈,也為黑頭藏人的信仰。

離開瑪多的時候,扎巴倫珠信誓旦旦地對卓嘎措說:“卓嘎,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到你和我們的孩子身邊。請你等我這一段時間好嗎?”卓嘎措含著淚點點頭,于是扎巴將從不離身的扎念琴鄭重地交給卓嘎措:“曾經有位仁波切說這把琴是阿尼瑪卿雪山神賜給我的禮物,這段時間,就讓它陪著你吧。”

然而扎巴這一走,卻再也沒有回來。他已經長眠在了玉珠峰的腳下,達瓦次旦他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身后是幾只鮮血已經開始凝固的藏羚羊尸體。而扎巴的身上,浸透了暗紅色的血,隨身的藏刀上同樣滿是凝固的血跡,刀鞘則扔在另一邊。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支獵槍的槍筒,至于槍的主人,無論是否還活著,大概都已經被他的同伴帶走。

達瓦次旦講著講著,便說不下去了。他緊緊抿著唇,雙手握起拳頭,手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凸起來。格桑反而顯得平靜許多,他低下頭用力地揉揉眼睛,隨后抬起頭迎著達瓦的目光開口:“這樣……至少阿媽啦可以見到阿爸了。阿克達瓦啦,請帶我一起參加野牦牛隊,好嗎?”

 

6、可可西里

 

或許是被格桑多杰眼神中的堅定打動,達瓦次旦盯著年輕的格桑看了一陣,終于點了點頭。同時,達瓦伸出手,再次用力地拍了拍格桑的后背,表示鼓勵:“你和你阿爸一樣,是黑頭藏人的英雄!”

格桑多杰跟著達瓦次旦到了被民間稱為“野牦牛隊”的公路巡山隊,成為了一名巡山隊員。達瓦的同伴們大多數都認識犧牲的扎巴倫珠,對扎巴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兒子自然也會格外關照。而達瓦次旦更是宣布扎巴倫珠的兒子就像是他自己的兒子一樣,說完還灌下了一大口青稞酒,像是在強調。

成為野牦牛隊一員之后,格桑多杰最初要做的事情似乎并不算多,卻有些瑣屑。這一支沒有編制的民間隊伍的確缺乏人手,而缺得太多以至于幾乎每個方面都需要補充新的血液。因此,年輕的格薩爾藝人并沒有從一開始就像他的阿爸或者達瓦次旦他們一樣,做最危險的那部分工作。

大多數時候,格桑只是和同伴一起例行巡邏,定期向他們的隊長——一個來自玉樹的康巴漢子——匯報情況,或者在可可西里腹地深處的帳篷里孤獨地住上一段時間,唯有視線盡頭長年頭頂銀盔的玉珠雪峰與他作伴。

平時只要有機會,格桑多杰依舊會彈著扎念琴,唱起格薩爾的故事。玉珠雪峰頂的冰雪在高原的陽光下,融出許多條細細的銀線在陽光下閃爍。一股股雪水匯成細流,滋潤了可可西里的大地。哪怕格桑多杰身邊沒有同伴作為聽眾,也有玉珠雪峰腳下的潺潺水聲日復一日地為他伴奏。

除非是一個人面對雪山和戈壁,他很少在有別人在場的時候唱夢中央金曾經唱給他的那些歌了。盡管野牦牛隊的同伴的確已經成為他肝膽相照的兄弟,但他卻隱約感覺央金理應是他的秘密,而他不想要和任何人分享這個秘密。

野牦牛隊的隊員都是藏族,其中大都來自草原上。因此,他們同樣也熱愛著格薩爾王的英雄傳說。每當格桑多杰說唱起來的時候,手頭沒有事情的隊員都會圍在格桑的身邊,隨著他的琴聲和歌聲,想象嶺噶的草場和嶺國的英雄,仿佛身臨其境地看到了出征的格薩爾雄獅大王檢閱他雄壯浩大的軍隊。

再一次在夢中見到央金的時候,格桑多杰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央金。他已經作為野牦牛隊的一名隊員在可可西里一段時間了,而這是他到了可可西里之后,央金第一次出現在他夢中。

事實上,格桑多杰并不確定他究竟是否應該告訴央金,或者還是不告訴她真相免得她擔心,就像當年阿爸對阿媽那樣。然而在夢中,似乎并不是每件事他都能夠完全掌握——而且有時格桑也會懷疑,就算他什么都不說,是不是央金也什么都知道。

因此,當兩個年輕人手拉手坐在草原上的時候,盡管央金什么都沒有問,他還是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了央金姑娘。草原上的微風拂過他們的耳畔,就像是遠處的雪山在對著他們講悄悄話。

對于格桑多杰加入野牦牛隊這件事,央金并沒有反對,然而也沒有掩飾她眼中的擔憂和不舍。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點點頭,神情憂傷地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格桑。格桑多杰感到央金的眼睛,就像傳說中世界之巔上瑪旁雍措的湖水,而他自己,幾乎就要溺死在湖水之中。

望著眼前的青年,央金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將所有的話咽下去,又融在了她溫柔又帶著幾分憂郁的目光之中。格桑多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幾分紅暈也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在他臉上悄悄浮現。格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景,他只是突然產生了一種將央金姑娘擁在懷里的沖動,于是在頭腦能夠思考之前,他已經遵從了本能,猛地伸出手臂,緊緊地攬住了身邊的姑娘。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似乎是因為毫無心理準備,央金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她并沒有掙扎,而是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自己的手臂環在了格桑多杰的腰上,頭枕在格桑的肩上,溫熱的呼吸便若有若無的吹在了格桑的頸間。

這種陌生卻又似乎十分親切、如同似曾相識般的感覺令格桑多杰一時間有些恍惚。他抱著央金的手不知不覺中收緊,仿佛要將央金姑娘揉化在他火熱的胸懷之中。央金的頭埋在格桑的懷里,格桑看不清她的表情,卻似乎感覺到她的心跳和她一樣加快了。

央金在情人的懷里偎依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注視著格桑的眼睛。粉紅色的云霞飛上她的臉頰,而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濕潤,仿佛蕩漾著水波,又在她的目光中也加上了幾分濕漉漉的霧氣。央金伸出手溫柔地撫摸格桑的臉,隨后吻上了青年的唇。柔軟的觸感如同火種點燃了格桑,本能中似乎有種力量指引,他也回吻著央金,甚至更加熱烈。

在格桑多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央金的外衣袖子已經褪到了手臂上,露出光潔的肩膀,而她的襯衣扣子也被解開了,里面的風光隱隱若現。烏黑的發辮已經解散了一半,凌亂地披在肩上和背上。而央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紅珊瑚和綠松石,反而開始替格桑解開他藏袍的腰帶,又將他左臂上穿著的衣袖也褪到了肩上。

湛藍的天空,是青藏高原特有的澄澈剔透,純粹的顏色如同羊卓雍措沉靜的湖水。一望無際的草原如同延伸的綠毯,一直鋪到大地的盡頭,在遠處的與藍天交融。而這散發著清香的柔軟綠毯,就是一對年輕人的婚床;遠處的雪山和頭頂的白云,就是他們擁有了彼此后那些海誓山盟的見證。

當央金與格桑終于在對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他們便相互偎依著躺在草地上,共同蓋著格桑的藏袍。格桑多杰貪婪地嗅著央金身上隱約的少女的體香;而央金則任憑自己醉在情人火熱的體溫之中。

草原上的微風如同悄悄的耳語,拂過相擁躺在草原上的兩人。格桑多杰的一只手抱著央金讓她枕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則溫柔地撫上了央金的后背,愛惜地摩挲他最重要的珍寶。而央金似乎也很享受戀人的愛撫,一只手搭在格桑的腰上,間或不經意地將指尖滑過格桑腰間和腹部的肌肉。

突然間,格桑的手頓住了。他在央金的背上摸到了一道傷疤,雖然很淺,卻很長。格桑有些心疼,猛地抱著央金坐起來,這才看到央金的背后,的確有一道像是傷疤的痕跡。他確定自己是第一次看到央金的身體,卻隱約感到那痕跡看起來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但又完全沒有印象。

正當格桑還在猶豫是否要開口詢問央金的時候,央金已經披上了襯衣。隨后央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格桑的唇,示意他不要說話,緊接著她又拉著格桑重新躺下,將藏袍在他身上蓋好,又俯身在他唇上印了一個溫軟濕潤的吻。

太過于溫存舒適的感覺令格桑多杰感到了幾分睡意——盡管本來已經在在夢中,感到睡意似乎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他回應著央金的吻,閉上眼睛,意識有些朦朧。

因此,格桑多杰錯過了在他閉上眼睛之后,央金眼中的憂傷和就快要涌出的淚水。

醒來的時候,年輕的聞知藝人仍有幾分恍惚。他用力揉揉眼睛,坐了幾分鐘,才意識到自己現在并不是在和央金纏綿的草原上,而是住在巡山隊員的帳篷里。清晨金色的陽光透過帳篷的縫隙灑在帳篷里,就像一條條金線。

帶著幾分回味和隱隱的失落,格桑多杰收拾了一下,又煮熱水調了酥油茶,吃了糌粑作為早餐。隨后,他就背起扎念琴,帶上干糧和藏刀,離開帳篷開始巡山。

太陽升到穹頂的中央,又滑向西方的天際。夕陽從山巒的縫隙中流瀉出來,頭頂雪盔的玉珠雪峰則在漸濃的暮色中,如同披上了深藍色的輕紗。巡山路上的格桑多杰懷抱著扎念琴,對著夕陽的余暉再次彈唱起了格薩爾賽馬稱王的故事。寂靜的雪山與草原,如同在聆聽藝人的說唱。

突然之間,一聲輕響打斷了沉浸在嶺國賽馬大會中的格桑。琴聲戛然而止,格桑多杰疑惑地將懷里的扎念琴舉到眼前查看,才發現六根琴弦中的一根琴弦莫名其妙地斷開了。

看著斷掉的琴弦,格桑多杰還沒有反應過來,手中的琴卻突然被飛來的不知什么東西擊中,而他自己也被突如其來沖擊力撞得倒退了幾步。待格桑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卻發現扎念琴已經碎成了幾塊,一顆尚未冷卻的子彈從扎念碎裂的地方掉出,滑落在草叢之間,明晃晃地反射著紅色的夕陽。

格桑多杰突然無端地感到一陣慌亂,心中空落落的。他跪下來將碎裂的琴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撿起子彈抬頭盯著遙遠的地平線,突然怔在了原地。格桑似乎是在看著天與地之間的一抹晚霞,目光卻完全失去焦點,眼中一片茫然。

 

7、一別永訣

 

當附近的其他巡山隊員聽到槍聲趕來的時候,便看到呆呆跪在地上手中捏著子彈發愣的格桑多杰。年輕聞知藝人的身邊,是已經碎裂的扎念琴。格桑的眼中似乎有淚光,可是那淚光似乎比扎念碎得更徹底,甚至已經無法變成淚水流出來。

“我們遭遇了偷獵者。”最終,領頭的達瓦次旦皺起眉頭,沉聲開口,緊鎖的眉頭將眼睛更顯出康巴藏族特有的深邃立體感。幾個隊員抬起頭看向他,唯有跪在地上的格桑仿佛已經聽不到世界上任何聲音,依舊跪在地上,連姿勢也沒有變一下。

格桑多杰手上捏著的子彈已經開始冷卻,他感到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突然缺了一塊,卻又不知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他聽到達瓦依舊在說話,但那聲音卻仿佛來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而格桑完全分辨不出達瓦究竟都說了些什么。

“這一帶最近有藏羚羊出沒,偷獵者一定是想要解決了巡山隊員之后大規模圍殲藏羚羊然后就地剝皮。但是他們沒想到除了巡山的格桑之外,我們也在附近。”達瓦次旦說著,露在藏袍袖子外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拳頭,因為用的力氣太大,便有崢嶸的青筋從他手背上浮起來。

一邊說話,達瓦次旦一邊上前幾步,在格桑多杰身邊蹲下來,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格桑的后背。見格桑依舊滿眼茫然地呆愣著沒有反應,達瓦便抓著年輕藝人的肩膀使勁晃了晃,又開口道:“格桑,你的琴救了你一命,一定是格薩爾王在保佑你。”

聽到格薩爾的名字,格桑多杰的肩膀微微動了動,似乎才剛剛回過神來。他抬起頭看了看達瓦次旦,目光卻仿佛依然沒有焦點。達瓦拉著格桑多杰的手臂試圖拉他站起來,但格桑卻沉默著搖了搖頭,一言不發,開始撿地上扎念琴的碎塊。

見了格桑的樣子,達瓦次旦也不再勉強,就放開了格桑,后退一步,默默地看著年輕藝人明知徒勞地試圖將碎塊拼在一起。格桑多杰拼湊著扎念琴,卻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拾起琴的兩塊殘骸,小心翼翼地將斷茬對在一起看了又看,然后,他的動作突然間便凝固了。

格桑多杰看到,他的扎念琴背面有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的劃痕。他以前從沒看到過——或許看到也沒有十分留意——這一道劃痕,但他卻感到這道傷痕如此眼熟。

電光石火之間,格桑突然想起,在那個旖旎的夢中,他摸到和看到的、央金光潔的背上那道長而淺的傷疤。隨后,他也回憶起了當他問起央金那道傷疤的時候,姑娘給他的那個吻中,除了濃得化不開的留戀和愛意,還隱約仿佛帶著一絲絕望。

如果不是因為彈唱的時候琴弦突然斷開,格桑多杰就不會將琴舉到眼前,那么,那顆被扎念琴擋住的子彈,或許就要奪走格桑的生命了。想到這一點,格桑仿佛突然被抽空了全身的力量,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達瓦次旦和其他的野牦牛隊隊員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只看到他們的《格薩爾》聞知藝人跪在地上,突然便流著淚將碎裂的扎念殘骸抱在懷里。格桑多杰抱著琴,喃喃地重復著一個名字“央金”,淚水打濕了藏袍的衣襟,也打濕了破碎的扎念琴。

哭了不知多久,格桑多杰抬起頭,才看到周圍站著他的阿克達瓦和伙伴們。他為了他們沒有打擾自己而給了野牦牛隊的隊員們一個感激的眼神,隨后用藏袍的袖口擦了擦已經有些紅腫的眼睛,從懷里摸出一條折得整整齊齊、還帶著體溫的哈達。

在眾人關切的目光中,格桑多杰撿起地上所有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展開哈達將碎片包了起來。隨后,格桑抱著哈達裹成的潔白的包裹站起身,竭力使聲音顯得盡量平靜:“偷獵者一定還會活動,我們……繼續巡山吧。”

隨后的幾天里,再也沒有人聽到過格桑多杰說唱《格薩爾》史詩了,玉珠峰腳下的雪水依舊在流淌,雪山和戈壁卻再也不知道水聲究竟是在為什么伴奏。在一個休息日,格桑多杰抱著用哈達裹起來的扎念琴碎片,上了天葬臺。

因為沒有正在舉行的天葬,天葬臺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一只鷹鷲在低空盤旋著掠過,隨即卻又遠去,像一個愈來愈小的黑點,最終消失在天的盡頭。

格桑多杰慢慢地蹲下,小心翼翼地將裹在哈達中的扎念放在地上,又將哈達展開。陽光灑在琴的碎塊上,如同為扎念琴鍍了一層金。格桑跪下來,雙手在胸前合十,為央金念了一段經文,隨后他向著玉珠峰的方向,一絲不茍地磕了三個長頭。

做完這些之后,格桑多杰站起身,退后一步,抬起頭對著太陽微微瞇起眼,神情虔誠而專注,不知在想什么。沒有被琴壓住的潔白哈達一角,在高臺的風中飄舞,如同嶺國黑帳篷前升起的濃濃桑煙。

這樣佇立了大約一兩分鐘之后,格桑轉過身,背對著扎念琴,向著阿尼瑪卿雪山——在可可西里看不到阿尼瑪卿,然而格桑多杰堅信那就是阿尼瑪卿雪山的方向。他仿佛是喃喃地禱告了幾句,隨后便開始放聲唱了起來。

格桑已經不記得《格薩爾·地獄篇》當中的這段《地獄救妃》,他是什么時候從誰那里學會了說唱。然而其中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之中。他從來都沒有成為過神授藝人,然而這一次,格桑卻仿佛感覺到,他似乎就像神授藝人一樣,在說唱的時候,看到了故事里的場景。

來自魔國的女英雄、格薩爾的王妃阿達娜姆在地獄接受審訊,又因為殺戮過重而被判在地獄中接受懲罰。格薩爾王從嘉地降妖歸來,不見阿達娜姆,詢問出她的下落之后便闖入地獄,為曾經南征北戰功勛赫赫的女英雄超度,最終使阿達娜姆得以回歸極樂世界。

唱著唱著,兩行淚水沿著年輕康巴的臉頰滑落,淚珠墜在地上碎裂的瞬間,就如同水晶在一瞬間化為齏粉。格桑多杰仿佛看到地獄的煉火,北方魔女阿達娜姆在火中痛苦掙扎。而在格桑的眼中,阿達的身影卻仿佛漸漸變成了央金的模樣。那雙熟悉的眼睛含著就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遠遠地望著格桑多杰。

那是聞知藝人格桑多杰最后一次說唱《格薩爾》,也是他唯一一次說唱的時候沒有彈著他心愛的扎念琴。而這一次的聽眾,只有遠處沉默的雪山,碎裂的扎念琴以及天空偶爾盤旋的禿鷹。

雖然沒有鷹鷲帶走央金的肉體,格桑多杰依舊相信,他夢中的央金姑娘,已經回到了永久的樂土。

從天葬臺回來,格桑多杰再沒有向任何人提到他的琴,也將悲傷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再沒有向別人說過。格桑像從前一樣巡山,有時還會和隊友說笑,甚至就連像他父親一樣的達瓦次旦,也沒有看出格桑多杰心中究竟藏起了什么。

又過了幾天,野牦牛隊得到情報,幾個偷獵者準備趁著藏羚羊繁殖的時期,圍殲一群幾乎沒有抵抗能力的母羊。野牦牛隊準備伏擊偷獵者,格桑多杰主動請求參加。

如此危險的任務,年輕的格桑多杰以前從未參與過。達瓦次旦沉吟了一下,還是同意了格桑的請求。畢竟,雛鷹總要飛出巢,才會在風雨中歷練成為傲視蒼穹的雄鷹;生在康區的年輕人總要經歷考驗,才會在荊棘中砥礪成為堅忍挺拔的康巴漢子。

偷獵者開著進口的越野車,裝備著精良的武器。論硬件,他們比因缺乏經費而裝備簡陋的野牦牛隊高過不知多少個等級。然而這些守護著可可西里的格薩爾的子民后裔,從不會畏懼或退縮。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可可西里,也沒有人比他們更加忠誠地護衛著青藏高原上的這一片凈土。

沒有人知道格桑多杰是如何比其他人更早地得知了偷獵者的準確位置。他和另一個同樣是康巴藏族的小伙子一起,與偷獵者狹路相逢。格桑讓同伴趕快去通知達瓦次旦,自己則留下來與偷獵者周旋。

達瓦次旦得到消息帶人匆匆趕來的路上,還沒有到達格桑讓同伴告訴他的地點,卻遠遠看到他們目標的那個方向,突然騰起一團火光,如同一飛沖天的金翅大鵬鳥。與此同時,一聲爆炸的巨響也沉悶地傳來,仿佛整個可可西里的大地,都在爆炸之中顫抖。

當野牦牛隊的隊員們趕到爆炸現場的時候,便發現偷獵者的進口越野車已經炸得只剩下零碎的殘骸,汽油燃燒的味道彌漫在空氣當中。許多片已經粉身碎骨的尸體凌亂地散落了一地,看起來大概是偷獵者的殘骸。

突然之間,達瓦次旦注意到,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泥土中,嵌著一半被炸斷的藏銀手鐲。而那手鐲,盡管已經沾滿了泥土和暗紅的血,達瓦次旦還是一眼就認出,那鐲子就是扎巴倫珠曾經送給卓嘎措的那只。扎巴倫珠還曾經說過,想要卓嘎措將這只手鐲留給他們尚未出世的孩子。

達瓦次旦抬起頭,聽到聲聲鷹嘯從天邊傳來,和著可可西里的風聲,如同《格薩爾》史詩的歌詠,又像嶺噶布出征的鷹笛和號角。

 

作者簡介:平措朗杰,西藏日喀則人。1991年生,畢業于浙江警察學院,2013年入伍,現任里孜出入境邊防檢查站執勤隊副隊長;現為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西藏自治區作家協會會員、西藏倉央嘉措文化研究協會會員。散文、詩歌、小說陸續在《邊防警察報》《西藏日報》《西藏文學》《作家網》《中國小說網》《藏人文化網》《小說月刊》《土崗文學》等刊物、平臺發表,發表散文《里孜戍邊情》《在邊關里孜,為共和國慶生》《廢墟之上,愛與希望同在》;詩歌《里孜組詩》;短篇小說:《雪山鷹笛》《消失的高原紅》《仲巴牧歌》;2021年短篇小說《消失的高原紅》獲西藏“新世紀”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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