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深處
譚昌乾
隨著秋意日漸濃厚,白潔養成了下班后特意繞行城南路梧桐道的習慣。道路兩旁的梧桐葉形似手掌,在夕陽的映照下呈現出溫潤的琥珀色澤。微風拂過,葉片便簌簌飄落,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積聚成一層柔軟如毯的金色地毯。作為市圖書館的古籍修復師,她終日與泛黃的宣紙打交道,指尖早已習慣了輕柔地摩挲那些承載著歲月痕跡的紙張,連帶她的腳步也比常人更為輕緩,仿佛生怕驚擾了古籍中沉睡的時光塵埃。
那日傍晚時分,白潔正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撿拾起一片完整無缺的梧桐葉。此時,一陣斷斷續續的鋼琴聲悄然傳入她的耳中。這并非街頭店鋪常見的背景音樂,而是一段略顯生澀卻飽含真摯情感的旋律,宛如月光緩緩流淌過青石板的縫隙,清冷而動人。她循著這獨特的琴聲,穿過梧桐道盡頭那扇古樸的拱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被常春藤藤蔓纏繞得密密麻麻的老教堂。那悠揚的琴聲,正是從教堂半掩著的彩繪玻璃門內飄散出來的,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緩緩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夕陽的余暉透過彩色玻璃玫瑰窗,在青灰色的地磚上灑下一片片絢爛而斑駁的光影。角落里,一架略顯陳舊的鋼琴旁,坐著一位身著灰色羊毛衫的男子。他的指尖在黑白琴鍵上遲疑地游移、輕觸,時而停下,微微蹙起眉頭,目光投向窗外——那里矗立著一棵與梧桐道上同品種的老梧桐樹,金黃的葉片正悠悠地打著旋兒,緩緩飄落。"這里的琴聲會被樹葉偷走呢。"白潔忽然輕聲說道,連她自己都驚訝于這聲音竟如此細微,仿佛生怕驚擾了滿室搖曳的光斑。男人猛地回過頭,夕陽恰好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約莫三十歲年紀,鼻梁上架著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抱歉,我以為這里......"他站起身時帶倒了琴凳,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
白潔的目光這才落在鋼琴上攤開的琴譜上。那并非印刷版樂譜,而是手寫而成的五線譜,紙張邊角因長期翻閱已微微磨損起毛。樂譜的最后一頁,用鉛筆工整地寫著《梧桐葉隨想》幾個字,字跡旁還繪有一個小小的音符簡筆畫,線條稚拙,宛如孩童的隨手涂鴉。
“我叫白潔,在隔壁圖書館工作。”她輕聲說道,同時將手中那片梧桐葉小心翼翼地夾進了隨身攜帶的線裝書中,“這首曲子非常優美,是您原創的作品嗎?”
男子聞言,輕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耳根處悄然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還不能算是完成品。”他略帶靦腆地回答道,“我叫陳嶼,是……”他話音稍頓,似乎在仔細斟酌接下來的措辭,“目前暫住在此處的一位訪客。”此后每個黃昏,白潔總能在教堂遇見陳嶼。他似乎總在攻克同一個樂句,反復彈奏著某個復雜的和弦進行。有時白潔會帶些自己烘焙的蔓越莓餅干,裝在青花小碟里放在鋼琴上;陳嶼則會提前泡好一杯熱氣騰騰的伯爵茶,茶杯旁永遠躺著一顆方糖——他記得她第一次說過"喝茶不加糖會苦"。
鮮少提及彼此的生活細節。白潔僅知曉陳嶼是一位建筑設計師,暫居上海后回到了這座寧靜的小城;而陳嶼也只知道白潔正在修復一部明代的《琴瑟譜》,書中夾雜著百年前風干的花朵。這些未言明的空白并未使沉默顯得尷尬,反而如同教堂中的回聲一般,讓每一句話語都顯得悠長而意味深長。
直至深秋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白潔懷抱著尚未修復完成的古籍步入教堂時,發現陳嶼正凝視著琴譜出神。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滑落,在樂譜上暈染開幾點小小的墨痕。“曲子遇到瓶頸了嗎?”她放下手中的油紙傘,傘面上印著的梧桐葉圖案仍在滴落水珠。陳嶼苦笑著想合上琴蓋,卻被白潔按住手背。她的指尖帶著古籍修復特有的糨糊清香,溫涼柔軟。"我曾修復過一本清代琴譜,"她輕聲說,"里面記載著用梧桐木做琴身時,要在暗處靜置三年。聲音會在木頭里慢慢生長,就像等待花開。"
忽然輕哼起一段旋律,那旋律并非任何已知的樂曲,卻與風吹過梧桐葉時發出的簌簌聲響極為相似。陳嶼愣住了,他的手指仿佛不受控制般,隨著這哼唱聲在鋼琴鍵盤上緩緩移動。那些長久以來困擾著他的音符,在此刻竟奇跡般地“活”了過來,變得如同雨后初霽的天空一般澄澈透明。
“這是……”
“《梧桐葉隨想》的后半段。”白潔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淺淺的梨渦,“我是從你之前創作的前半段旋律中‘聽’出來的。”雨停時,陳嶼終于完整彈奏了那首曲子。白潔坐在琴凳旁,看著他的手指在琴鍵上翩躚,忽然發現那些猶豫的停頓都變成了恰到好處的呼吸。夕陽穿透云層,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彩繪玻璃上,和百年前的圣像融為一體。
下個月我就要回上海了。一曲終了,陳嶼的聲音略帶沙啞。他從琴箱中緩緩取出一個絲絨盒子,盒內靜靜躺著一枚梧桐葉形狀的銀質書簽,葉片的脈絡處精心鑲嵌著細小的藍寶石。這枚書簽是用教堂拆除下來的老管風琴零件改制而成的,而上面的這些寶石……它們的顏色,很像你眼睛的顏色。
白潔指尖輕撫著書簽上冰涼的葉脈紋理,心中忽然浮現出今早修復《琴瑟譜》時所見的一行蠅頭小楷批注:“知音難覓,弦斷誰聽”。她將這枚書簽小心翼翼地夾入隨身攜帶的詩集中,恰好對應到聶魯達的那句名言:“愛情太短,遺忘太長”。
陳嶼離開的那天,白潔并未前往車站送別。她如同往常一般來到教堂,卻驚訝地發現平日里熟悉的鋼琴已不見蹤影,唯有琴凳上殘留著幾處精心雕刻的小巧音符。教堂管理員向她解釋道,那位年輕的設計師已全額捐贈了教堂修繕所需的全部費用,唯一的條件便是希望這架承載著歲月痕跡的舊鋼琴能夠被妥善保留。
著冬季的離去與春季的到來,當梧桐樹開始抽出嫩綠新芽之際,白潔收到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打開后,里面是陳嶼精心設計的新教堂建筑圖紙。圖紙上的尖頂巧妙地融入了梧桐葉的自然弧度,而彩繪玻璃的圖案則令人驚喜——竟是她在修復古籍時專注工作的側影。圖紙最底層壓著一張卡片,上面用清秀的字體寫著一行字:“待到梧桐葉再次鋪滿街道之時,我會帶著完整版的《梧桐葉隨想》歸來。”
那一年的深秋時節,當第一片梧桐葉輕輕飄落在白潔的書桌上時,她的手機突然響起。電話那端傳來熟悉的鋼琴旋律,其間還夾雜著輕柔的風聲以及落葉摩擦地面的沙沙聲響。“我此刻就在教堂門口。”陳嶼的聲音帶著溫暖的笑意,“這一次,不會再讓琴聲被飄落的樹葉悄悄‘偷走’了。”白潔抓起那枚梧桐葉書簽跑過圖書館的長廊,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教堂的彩繪玻璃在暮色中流光溢彩,陳嶼站在鋼琴旁,懷里抱著用銀杏葉包扎的花束,琴鍵上擺著兩杯熱氣騰騰的伯爵茶。
秋風拂過古老的拱門,將地面上堆積的金黃落葉輕輕卷起,在空中翻飛旋舞,宛如無數只色彩斑斕的蝴蝶在翩躚嬉戲。此時,《梧桐葉隨想》這首樂曲的悠揚旋律,在歲月的長河中緩緩流淌,最終于時光的深處尋得了那份最為和諧與完美的共鳴,仿佛與這秋日的景致融為一體,共同訴說著歲月的靜美與深邃。
2025年12月19日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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