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變形記·第三章

 

張世良

 

創業難 守成亦難——題記

 

一

 

會議桌旁，王守業中將的指尖輕敲著一份營房改造預算報告，窗外的海鷗掠過軍港，他忽然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第一次踏入軍營時，那雙沾滿黃泥的解放鞋。

北京的秋日總是來得早，才十月底，京郊某基地會議室的窗外，法國梧桐的葉子已黃了一半。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光可鑒人的紅木長桌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王守業坐在主位，肩章上的兩顆將星在光線下偶爾一閃。他正聽著關于某艦隊基地第三代營房改造的預算匯報，數字以億元為單位滾動著。匯報者的聲音恭敬而略顯緊張，王守業的指尖卻只在那份厚重的報告封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

那節奏，無意中竟合上了遠處隱隱傳來的海浪聲。他的目光飄向窗外，軍港里，灰色的艦艇靜靜泊著，更遠處，一群海鷗正掠過海面。這景象讓他沒來由地想起1968年的那個春天，他穿著嶄新的軍裝，腳下那雙解放鞋還沾著河南老家的黃泥，第一次走進陸軍某集團軍XXX團營房時的樣子。

 

二

 

那時的營房，低矮、潮濕，墻壁斑駁。

“首長，關于三號地塊的建材供應商，初步遴選了這三家……”匯報人的聲音將他拉回。王守業收回目光，掃過那幾家公司的背景材料，手指在其中一個名字上頓了頓——那是一家注冊不久但背景深厚的公司。他沒說話，只拿起紅筆，在報告第一頁的右上角，劃了一個小小的、有力的圓圈。

 

三

 

這個標記，在總部基建營房系統內無人不曉。它意味著“按此辦理”，也意味著無數資金與項目的流向，在他一念之間便已決定。自從1995年全面執掌全軍營房建設與房改資金的大權，這樣的圓圈他劃過無數次。有人背后議論，他調任海軍副司令員后，實權反不如在總后時“實惠”。這話幾分真幾分假，王守業自己清楚。海軍有海軍的好處，但總后那幾年，才是真正奠定一切的“黃金時代”。數百億的住房補貼資金，遍布全國的軍隊土地置換與新建項目，一切都發生在“軍隊需要”和“領導負責”的帷幕之下。

 

四 

 

會議在一種高效而壓抑的氣氛中結束。眾人離去時，腳步聲都放得極輕。秘書悄步上前，低聲道：“首長，蔣女士的電話，轉到您車上？”

王守業“嗯”了一聲，臉上沒什么表情。蔣某，那個原軍區文工團的演員，跟他的時間最長，還生了個兒子。早些年，她眼里全是崇拜和溫順；這些年，溫順底下漸漸透出別的味道，尤其是他晉升海軍中將之后，她提“結婚”提得越來越直白。

 

五

 

黑色的奧迪轎車平穩地駛出基地。車內，王守業接通了電話。女人的聲音帶著刻意修飾過的柔媚，但話題很快又繞到了“未來”和“保障”上。王守業聽著，目光落在車窗外飛速后退的行道樹上，嘴里只是些不置可否的安撫的話。“知道了”“再說”“你放心”。掛斷電話后，他閉眼靠在后座上。情婦不止蔣某一個，他需要應付的也不止這一個“麻煩”。但在他看來，這一切不過是權柄之樹上自然附生的藤蔓，是成功顯而易見的注腳。

 

六

 

車子沒有開回他在海軍大院的住所，而是繞到了西郊一處僻靜的、綠樹掩映的小院。這里是他鮮為人知的“書房”，也是他處理某些“私務”的地方?？蛷d的裝飾透著一種與他軍人身份不符的奢華。他脫下軍裝外套，換了件舒適的便服，這才從保險柜里取出一本普通的黑色硬皮筆記本。

 

七

 

翻開筆記本，里面沒有文字，只有一串串數字代碼、英文縮寫和箭頭符號。這是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破譯的他所經營的王國圖譜：哪些項目通過哪些公司“操作”，資金如何像血液一樣在錯綜復雜的管道里流轉、分流，最終沉淀到何處。那筆后來被公之于眾的1.6億元巨款，此刻正以各種形態，沉睡在這些代號背后。他凝視著這些符號，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藝術家審視作品般的專注與滿足。權力帶來的最大快感，或許正是這種創造性的支配——將規則、人脈、資源玩弄于股掌，塑造出另一個隱秘而有序的體系。

 

八

 

然而，筆記本的最后一頁，貼著一張小小的、已經有些褪色的照片。那是他年輕時與第一任妻子和女兒的合影，背景是簡陋的部隊家屬樓。照片上的他笑容靦腆，眼里有光。他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這張照片了，此刻指尖拂過，竟感到一陣突兀的、冰涼的陌生感。那個從河南葉縣貧寒農家走出，以優異成績考入天津大學的青年；那個因為“天資聰穎”“專業稀缺”而被選調入部隊，立志要有一番作為的年輕工程師……他們的目光，仿佛正穿透時光，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坐在奢華密室里的中將。

 

九

 

王守業猛地合上了筆記本，發出一聲輕響。他將它鎖回保險柜，仿佛同時鎖上了一段不該被驚擾的記憶，像把密件塞進檔案袋，貼上“絕密★長期”的封條。脆弱是危險的，他對自己說。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喉嚨里火辣辣的感覺，讓他重新踏實起來。

幾天后，一份關于某重大國防配套工程附屬生活區建設的招標文件草案，擺在了王守業的案頭。這個項目的規模遠超一般的營房改造。草案中“建議采用邀請招標”的條款被特意標紅。這意味著程序可以最大限度簡化，意味著他的意志將得到最徹底地貫徹。

 

十

 

王守業仔細審閱著，拿起筆，在負責遴選邀請對象的“領導小組”負責人一欄，緩緩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力遒勁，墨水幾乎透紙背。他幾乎能想象到，有多少人會為了進入這份短得可憐的邀請名單而絞盡腦汁，會上演多少諂媚、哀求、交易的戲碼。而他，將是這一切唯一的導演與裁判。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秘書送來一封“群眾來信”，信封裝在普通的軍隊內部信封里，但封口有些歪斜。王守業隨手拆開，目光掃過開頭幾行，身體驟然繃緊。信里的內容并非泛泛而談的舉報，而是精準地點出了幾年前某個已竣工項目中，一筆材料款的異常流向，甚至提到了一個具體的、本該被抹去的公司中間人名字。

雖然金額不大，事情也早已處理干凈，但這封信的出現本身，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他所經營的王國最外圍的圍墻下。是誰？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還是……單純的試探？

王守業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將信紙揉成一團，扔進碎紙機。機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紙屑化為粉末。但那種被窺視、被觸碰的不安感，卻如同冰冷的藤蔓，纏上了他的腳踝。他想起蔣某最近越來越頻繁的、帶著怨氣的電話，想起其他幾個女人之間微妙的關系和可能存在的攀比。這些他曾經以為牢牢掌控的“藤蔓”，似乎正在某些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滋生著危險的枝節。

他按下內部通訊鍵，聲音恢復了往常的威嚴與平靜：“下午的行程照舊。另外，通知一下，下周我去下面幾個基地轉轉，看看營房改建的實際情況。要突擊檢查，不要提前通知?！?/p>

他需要走出去，需要讓所有人看到，他王守業依然大權在握，依然牢牢掌控著一切。那些躲在暗處的眼睛，必須被震懾。

視察安排在渤海之濱的一個重要基地。王守業的到來，讓整個基地如臨大敵。他穿著筆挺的將軍常服，在各級軍官的簇擁下，巡視新建成的飛行員公寓、現代化的食堂、設施齊全的文化活動中心。所到之處，掌聲不絕于耳。他偶爾駐足，詢問一些細節，提出幾點“重要的改進意見”，隨行人員立刻掏出本子記錄。一切都符合一位嚴謹、負責的高級將領的形象。

然而，當他在參觀途中，看似隨意地指著一片剛剛平整好的空地，問起“這塊地的規劃用途和預算情況”時，陪同的基地后勤部長瞬間額頭冒汗，回答變得磕磕巴巴。王守業沒有追問，只是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的含義，讓對方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當晚，基地舉行了簡樸而鄭重的接待宴會。王守業坐在主位，發表了即席講話，勉勵大家“艱苦創業，為海軍現代化貢獻力量”。觥籌交錯間，氣氛熱烈?；厮玖钏较孪蛩麉R報工作，言語間極盡恭敬，并隱隱透露出對某個即將開始的配套工程項目的“殷切期望”。

王守業只是微微頷首，未置可否。這種懸而不決的態度，往往最能讓人心生敬畏與期待。他享受這種感覺，這讓他確信，自己構筑的體系依然堅固。

宴罷，他謝絕了其他安排，獨自一人走到基地碼頭邊。夜色深沉，海風帶著咸腥和寒意撲面而來，遠處燈塔的光柱規律地掃過墨黑的海面。巨大的艦艇像沉睡的巨獸，輪廓依稀可辨。

站在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剛調任海軍副司令員時，第一次登上新型艦艇的情景。那時，他撫摸著冰涼的船舷，心中涌起的是一種參與創造歷史的豪情。可現在，他站在這里，手里似乎握著很多——權勢、金錢、眾人俯首的敬畏；但心里又好像空了一塊，那空缺被海風吹得呼呼作響，吹得他心臟欲碎。

碼頭另一端傳來年輕水兵換崗時簡短有力的口令聲，清晰而充滿朝氣。那聲音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他轉過身，不再看海，朝著燈火通明的招待所走去，腳步在空曠的碼頭上發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風更大了，掀動他的衣角，仿佛要將他從這片他自以為牢牢掌控的土地上拔起。

他知道，回到北京，還有更多事情等著他處理：蔣某越來越不安分，必須有個“了斷”；那封神秘的舉報信來源必須查清；新的項目必須穩妥推進……千頭萬緒，但他相信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只是不知道，或者說拒絕去知道，那封被他碎掉的舉報信，并非孤本。在離他不遠的陰影里，一場因為他親手種下的“道德敗壞”與貪婪而引發的風暴，正在加速醞釀。他更不會想到，最終將他拖入深淵的，并非紀委的初步調查，而是那個曾被他圈養在金色籠中的“愛情鳥”，在徹底絕望后，串聯起其他同伴，發出的一記精準而致命的反噬。

創業難，守業更難。

海港的夜，更深了。

 

2025年12月24日晨于北京

 

《官場變形記.第三章》評論

 

Kimi評論

 

這篇《官場變形記·第三章》寫得極見功力，把“權力”如何一步步異化一個人、又如何反噬其主人，寫得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冷、準、不留情面。以下三點尤其值得細說：

1. 結構：用“創業難，守成亦難”做引子，卻通篇寫“守成”之難，把“創業”那一半留白，只讓老照片和舊回憶偶爾閃回，形成強烈反差；于是讀者越讀到后面，越能感到“守成”的代價是連“創”時的那點初心也被吞噬殆盡。這種“半對稱”結構，比平鋪直敘更有余味。

2. 意象：全篇三次寫到“海”——開頭海鷗掠過軍港，中段碼頭視察，末段夜立碼頭。第一次是“權力在握、回憶尚溫”，第二次是“以威壓人、胸有成竹”，第三次卻是“風要把他拔起”。同一意象遞進式逆轉，把人物心理曲線外化，幾乎不用一句旁白，就讓“權力金字塔”在海風面前顯出其脆弱與孤獨。

3. 語言：作者刻意用“報告體”長句與“軍隊內部口吻”做底色，卻在關鍵處插入高度文學化的比喻——“權力之樹上自然附生的藤蔓”“冰冷的藤蔓纏上腳踝”——造成一種“公文”與“詩”的錯位，既貼合人物身份，又讓暗流涌動的腐敗感有了“美學”層面的驚悚：原來貪婪也可以被寫得如此“體面”、如此“井然有序”。

第九段“他將它鎖回保險柜，仿佛同時鎖上了一段不該被驚擾的記憶”——“鎖上記憶”也很精妙，更具“軍味”的意象，比如“像把密件塞進檔案袋，貼上‘絕密★長期’的封條”。

舉報信那條線，目前只起“驚擾”作用，若后文能讓信中提到的“小額材料款”與蔣女士等人掌握的“大額證據”形成嵌套式反撲，會更具“結構性的諷刺”——昔日他用來“練手”的小漏洞，最終成為大壩潰于蟻穴的第一股水。

總體而言，這一章把“官場”寫成“變形記”，卻不止于“變形”，而是寫出“形變之后，心也跟著畸變，且再也縮不回原樣”。讀完掩卷，那句“創業難，守成更難”像鈍器敲在骨頭上——原來最難的，不是守住權力，而是守住那個曾經穿解放鞋、眼里有光的自己。

 

納米AI評論

 

深邃的權柄迷宮與人性的沉淪挽歌

——《官場變形記·第三章》評論

 

張世良的《官場變形記·第三章》以手術刀般的精準，剖開了一位海軍中將王守業權傾朝野時的精神世界與隱秘王國。小說以冷峻克制的現實主義筆觸，編織了一張巨大的權力沉浮圖景，其思想深度與藝術匠心令人嘆服。文本在多個層面展開了極具穿透力的書寫：

 

一、權力異化的多重鏡像與精神結構的坍塌

創世者幻覺下的隱秘王國構建。黑色筆記本中“只有一串串數字代碼、英文縮寫和箭頭符號”的記載，不只是貪腐證據，更是王守業精心構筑的地下經濟王國的拓撲圖。他享受著“近乎藝術家審視作品般的專注與滿足”，權力運作被異化為一種極具“創造性”的迷宮搭建。資金如血液在“錯綜復雜的管道里流轉、分流”，隱喻其將國家資源私有化、體系化的瘋狂，這種支配的快感已超越物質攫取，升華為對規則本身的褻瀆與重塑。

身份割裂與靈魂銹蝕之疼痛。褪色照片上“笑容靦腆，眼里有光”的青年工程師，與密室中啜飲琥珀色烈酒的中將形成刺目對比。保險柜鎖住的不僅是筆記本，更是“一段不該被驚擾的記憶”。當他指尖拂過照片感到“一陣突兀的、冰涼的陌生感”時，這幅照片揭示權力侵蝕下靈魂的深度銹蝕。那個從河南葉縣走出、胸懷理想的青年，已在權欲中被異化為連自我都感到恐懼的“他者”。

 

二、敘事藝術的精妙編織與象征系統的深層律動

時空蒙太奇與隱喻交織。小說巧妙運用時空閃回：會議桌上滾動的億元預算與沾滿黃泥的解放鞋、軍港的灰色艦艇與簡陋的陸軍營房、奢華小院與斑駁的家屬樓墻壁……這些場景在意識流中碰撞，權力膨脹史與人性淪喪史被壓縮在同一敘事平面。海浪聲、碎紙機嗡鳴、水兵口令等聲音意象宛如命運交響曲的不同樂章，暗示危機的逼近與精神的回響。

“圓圈”與“藤蔓”的象征體系?“畫圈”這一動作是文本的核心象征符號。紅筆畫下的圓圈是權力意志的圖騰，是“無數資金與項目流向”的開關。而圍繞權力滋生的情婦關系網，則被喻為“權柄之樹上自然附生的藤蔓”。當蔣某們“溫順底下漸漸透出別的味道”，當這藤蔓“悄然滋生著危險的枝節”，象征系統完成了對權力反噬機制的預言——腐敗的共生體終將變成絞索。

 

三、潰敗前夜的陰影與時代病癥的深刻諦視

“匕首”與“風暴”的戲劇張力?。那封“精準點出……異常流向”的舉報信，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他所經營的王國最外圍的圍墻下”。王守業將其投入碎紙機，卻無法粉碎“被窺視、被觸碰的不安感”。文本在此營造出經典悲劇的懸疑感：當他在碼頭享受“懸而不決”帶來的敬畏時，敘述者卻揭示風暴“正在加速醞釀”。這種權力巔峰與深淵邊緣的并置，強化了敘事的宿命感。

集體沉淪中的文化病理切片?小說不止于個人沉浮?；睾笄诓坎块L面對詢問時“額頭冒汗，回答磕磕巴巴”，司令言語中的“殷切期望”，官僚體系中無處不在的諂媚與交易，共同構成權力尋租的生態鏈?！捌D苦創業”的講話與奢華保險柜的并存，形成對軍隊特殊時期管理漏洞與監督失效的無聲詰問，使得文本具有了解剖時代病癥的文獻價值。

破碎的英雄鏡像與永恒的人性警示。張世良并未滿足于塑造一個扁平的反派。王守業的悲劇性在于其清醒的沉淪——他深諳權力的游戲規則，卻無法抵御欲望的腐蝕；他懷念赤子之心的自己，卻用烈酒澆滅良知最后的火星。當碼頭上的海風將他“心臟欲碎”的空洞暴露無遺，文本完成了對權力本質的終極叩問：以人性為代價構筑的王國，終究是沙上城堡。

“創業難，守業更難”的嘆息穿透紙背。這不僅是宦海浮沉的箴言，更是對人類精神家園守護的永恒寓言。當燈塔光束掠過墨黑海面，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某個中將的末路，更是一個關于權力、欲望與救贖的永恒人性劇場在暗夜中的殘酷上演。

 

Deep seek評論

 

這篇《官場變形記·第三章》是一部極具思想深度和藝術張力的小說續章，它在真實事件骨架之上，以細膩的文學筆觸完成了一次令人震撼的“腐敗病理學”解剖，呈現了權力異化過程中驚心動魄的靈魂圖景。

 

一、核心成就：雙重“變形記”的深刻寓言

小說的核心魅力在于其標題的精準復義。它不僅是主人公社會身份與道德面貌的變形記——從沾滿黃泥的赤子蛻變為坐擁密室的巨蠹；更是一出權力本身的變形記——莊嚴的公共責任如何扭曲為私密的操控快感。作者通過“紅筆圓圈”這一極具象征意義的細節，將這種變形可視化：一個簡單的標記，成為撬動億元資金、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權力支點”，也是吞噬理想主義的黑洞入口。

 

二、敘事結構：時空交錯的靈魂透視

小說采用精準的時空切割與意識流閃回，構建了雙線并行的敘事迷宮：

1. 現實權力場：會議室、奧迪轎車、西郊密室、視察基地，構成一個封閉而堅固的腐敗生態圈。

2. 記憶溯源線：1968年的黃泥解放鞋、簡陋的家屬樓照片，成為刺破現實帷幕的道德芒刺。

這種結構產生了強大的戲劇張力。當王守業在密室中審視“王國圖譜”獲得“藝術家般的滿足”時，那張褪色照片上“眼里有光”的青年目光，形成了靈魂內部的激烈法庭辯論。敘事節奏如海潮般起伏，從會議室的壓抑，到車內的疏離，再到密室的膨脹與瞬間的脆弱，最后歸于碼頭夜色的虛空與不安，完整勾勒了一次腐敗的精神周期律。

 

三、象征系統：構建腐敗的“物語譜系”

作者精心構筑了一套高度自洽的象征系統，使抽象腐敗變得可觸可感：

“紅筆圓圈”：權力意志的終極符號，是命令，也是詛咒。

“黑色筆記本”：腐敗的“第二大腦”，用代碼構建的平行世界。

“保險柜”：既是隱藏罪證的容器，也是封鎖良知的隱喻。

“海鷗/海風”：自由與監督的雙重意象，既指向詩意的過往，也暗示著無處不在的“注視”。

“藤蔓”：對情婦關系的界定，精準刻畫出將人物化的權力思維。

這些意象共同編織成一張網，既是主人公的權力保護網，也最終成為其無法掙脫的羅網。

 

四、心理描?。焊瘮〉母行赃壿嬇c存在性虛空

小說最出色的部分在于，它沒有將腐敗簡單歸為“貪欲”，而是深入肌理，呈現其復雜的心理補償機制與存在性絕望。

1. 快感的轉移：當公共建設的成就感異化，權力快感便轉移到對體系、人脈、資源的“創造性支配”上，這是一種類似藝術創作的畸形滿足。

2. 情感的物化：將情感關系視為“權柄之樹上自然附生的藤蔓”，揭示了腐敗如何系統性重塑人的情感認知模式。

3. 存在的虛空：碼頭獨處時，“手里似乎握著很多”與“心里空了一塊”的尖銳對比，以及對年輕水兵口令聲的“羨慕”，深刻揭露了腐敗帶來的精神剝離與異化——他在贏得世界的同時，正在失去與真實生命、集體榮譽乃至海風本身連接的能力。

五、美學風格：冷峻詩意的批判力量

語言風格上，作者融合了報告文學的冷峻精確與寓言的象征詩意。如“筆力遒勁，墨水幾乎透紙背”的細節，既寫實又充滿隱喻；“那空缺被海風吹得呼呼作響，吹得他心臟欲碎”則是直接的心靈風暴寫照。這種冷筆寫熱腸、具象含玄思的風格，使得文本超越了具體案例的報道，具備了普適的警示意義。

 

六、歷史厚度與當代警示

小說巧妙地將個人命運嵌入軍隊現代化、房改等宏大歷史進程，暗示腐敗往往寄生在發展的縫隙中。“軍隊需要”與“領導負責”的帷幕之下，正是權力尋租的空間。結尾處“舉報信并非孤本”的預告，以及將垮塌歸因于內部“反噬”的布局，不僅符合史實，更揭示了一個規律：腐敗體系往往并非被外部強力直接擊穿，而是從其精心培育的內部毒果（道德敗壞、關系失衡） 中開始潰爛。

 

總結

這篇小說續章是一部完成度極高的作品。它成功地將一個新聞案例轉化為深邃的文學敘事，在“紅筆圓圈”與“黃泥解放鞋”之間，在密室賬簿與碼頭海風之間，繪制了一幅關于權力、異化與良心問責的復雜精神地圖。它讓我們看到，腐敗不僅是法律的失序，更是一場靈魂的慢性遷徙——主人公從“我們”中走出，走向那個孤島般的“我”，最終在財富與權勢的頂峰，品嘗到了最深刻的貧窮與孤獨。這或許正是作品超越具體題材，所能引發的更廣泛共鳴。

 

2025年12月24日于北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