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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梵自選短篇(一)

黃梵自選短篇(一)
 
 
 
《費馬的靈感》
 
    我叫胡奉三,在國民政府轄管下的三十年代,還有人叫我少君,那是我在中國
銀行職員自發組織的園藝話劇團演出時使用的藝名。劇團每到一處,我的藝名就出
現在四處張貼的海報上。演出開始前,會有兩三記者尋蹤而來,拿著鎂光燈在后臺
忙碌。第二天,我睡眼惺忪地起床,就會在報紙上讀到對我昨晚那場演出的評價。
這些報紙上的邊邊角角的評論,成了我起床后在供演員梳裝打扮的鏡子里看到的自
己的形象,它直接影響我每天的喜怒哀樂。多數評論都令人失望地重彈老調,我的
藝名也一度成了類型化表演的同義詞。那時戰局已經一邊倒向,國軍在放棄漢口、
長沙后大踏步地后撤,劇團也輾轉到了重慶。為了鼓舞后方士氣,三天后劇團演出
了《前線》。不過我扮演的日本軍曹,遭到了婦女團體的指責,嫌表演得不夠可恨。
那時誰也不知道,我一度產生了放棄演出的想法。這件事進一步使我明白,我的天
資不在表演而在數字方面。我父親以上三代都是做商鋪帳房先生的,到我這里,算
是受了新式教育的第一代。數字已經成了我的血液中給智慧供氧的紅細胞。讀報時,
攙雜在文章中的數字,我幾乎過目不忘,幾個月后,那些數字還在腦海里跳蕩著。
同事們時常驚嘆我對數字的記憶本領,無需翻帳本,我就能說出某年某月利息是多
少,誰貸出去的款已經到期,該收回了。不過,我的興趣并不在金融領域,國堿股
票是否到了該如數拋出的關口之類。我的懷里時常揣著數學書籍。利用行內工會爭
取的假期,我去過哥廷根。那里是德國當時的數學都城。正是在哥廷根,我迷上了
費馬大定理,并獲悉在國際數學大會上,希爾伯特將其列入了二十三個尚待解決的
主要數學問題之一。
    整個三十年代,我的所有空閑時間都被費馬大定理填滿了。這個定理有著迷人
的簡潔和典雅,思考起來也用不著興師動眾。一支筆和一本小得不能再小的記事薄,
便能錄下我的所有想法。有段時間,幾乎每當夜幕降臨,市郊山上的那三個婦孺皆
知的防空大燈籠,就會高高地掛在桿上,它表示敵機離重慶已經不遠了。城東經常
被炸,而我居住的城西相對比較安全。在濕漉漉的地下防空洞里,我度過了一段最
用功的時光。沒有戲班的打擾,擁擠在坑道里的人又不怎么熟悉,這樣我便能把全
部思緒集中于費馬大定理。我在哥廷根時,許多人對費馬是否真的證明過這個定理
表示了懷疑,費馬以一頁書的空白不夠為由,沒有寫下證明,從而遺留了一個流芳
兩百年的“懸案”。他們猜測,如果費馬的那個證明確實存在,也不應該超過兩頁
紙頭。作為崇尚直覺的中國人,我根本不相信在哥廷根四處傳播的對費馬不利的猜
測,因為我知道,我第一次瞧見費馬定理時,那觸電的感覺不會欺騙我。是的,看
到它我立刻明白,費馬沒有錯,他已經給出過令人艷羨的簡短的證明。后來,我的
一切努力,不過是為了重現已經丟失了兩百年的費馬的靈感。
    重慶的夏天和南京一樣炎熱,蚊子四處肆虐,不過個頭更大,也更兇猛。我一
直有皮膚過敏的毛病,因而更多時候是躲在蚊帳里。因為后方資金匱乏,銀行的事
很容易打發,劇團一時也成了我們的正業。在表演上,我不思進取的懶散,與我越
來越逼近費馬靈感的核心成了鮮明對比。我的名字漸漸從海報上消失了,漂亮花邊
里框著我以前配角的名字。有時,我甚至成了臺上跑龍套的伙計。后來,我的多數
角色沒有臺詞,因為排練時我漫不經心,把臺詞說得顛三倒四,屢屢影響到劇團其
他人的情緒。即使是很安靜的角色,我的腦子仍高度緊張,在眾目睽睽下,我竟然
思索著費馬定理,懵懵然忘了眼下是劇中的一個過門。
    對于戰局,我向來一竅不通,關于戰爭的知識,也是從警報和抗戰劇中得到的。
山上那三盞燈籠掛得次數多了,我便有些疲塌。有時敵機在天上轟鳴,我仍躺在蚊
帳里。對于我,它更像是一只在蚊帳外拿腔作勢的小蚊子。我們這個街區從來沒落
下過炸彈,我甚至懶得走到陽臺,去瞅它一眼。我越來越不能忍受空襲的打攪。有
一陣子我打算使用笨拙的解析幾何,后來發現它不適合在夜間思考,便放棄了,再
說這種方法也有悖于我所要求的那種美感。那些夜晚,我時常能聽見從城市東邊傳
來的幾聲沉悶的爆炸聲。第二天上午,報紙會刊登被炸房屋的現場照片。漸漸地,
我對敵人的仇恨,變成了對東瀛島國的厭惡感,這使得我心中的恐懼煙消云散。我
真正擔心,我的辛勞會在躲避途中付諸東流,于是干脆整夜呆在蚊帳里。
    記得那是三伏天的一個夜晚,我在疲憊不堪的思索中,昏沉入睡了。夢里出現
了一片雪地。我拿著一根樹枝,在雪地中邊走邊寫,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數字、
公式以及若干旁注。前面五十米左右有個臺地,一個用來了望的竹塔,竹塔后面幾
株被積雪壓歪的雪松。我琢磨著也許走到臺地跟前,我就能把證明寫完。事情有點
出人意料,走了不到二十米,證明已經完成了。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馬上
走回去檢查了一遍。雪地上的公式、數字像那串腳印一樣清晰,邏輯也經得起反復
推敲,確實不容再作任何補充了。直到這時,我才舒了口氣,流著淚,心里一遍遍
喚著費馬的名字,其實那也是我的名字。我趴在膝蓋上,掏出紙和筆,打算把雪地
上的一切記錄下來。可就在這時,警報器震耳欲聾地吼叫起來,云層里傳來了巨大
的轟鳴聲。一架敵機徑自朝雪地俯沖下來,機翼一抖,投下來兩枚炸彈。尾翼的呼
嘯聲像針一樣刺著耳膜。我的行徑顯得有些自不量力,上前打算用身體擋住炸彈,
但一下被氣浪掀翻了……   
    醒來后,我發現自己躺在當地一家醫院里。床頭柜上擺著當地同善堂送來的慰
問的水果。我的耳朵老嗡嗡響個不停,醫生告訴我,那是被氣浪沖壓的結果,要過
很久耳鳴才會消失。我被消防隊員從廢墟里刨出時,氣息微弱,但沒有明顯的外傷,
唯一的后患是腦震蕩。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就像夢中寫字前的那片
雪地。后來關于那個夢,我慢慢回憶起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臺地、竹塔、幾株歪
歪斜斜的雪松以及眩目的火光。雪地上的那篇“論文”,卻令人扼腕地忘得一干二
凈。
    現在,距離那次轟炸已有四十多年了,更沒人知道我從前的藝名少君。但我相
信,從那以后,數論的任何抽象的發展,都是糟粕,并只有我確知費馬作出過那個
偉大的證明,或者說費馬知道兩百年后有人重現過他的靈感,只不過,符合世俗要
求的證據,已毀于一場戰爭。后來,我在《南京日報》的頭版上,還看到過一篇愚
蠢的報道。記者大肆渲染,德國青年數學家剛剛證明了費馬大定理,論文長達三百
多頁(記者的欽佩之情似乎與論文的頁碼成正比)。我想,對這個冗長的證明,費
馬先生一定不會滿意,充其量只能算作當年對費馬發出過噓哨的那個國度,在費馬
亡靈前的笨拙的懺悔,它與費馬的靈感完全是兩碼事兒。也許像定期飛掠地球的慧
星,費馬的靈感在兩百年后還會重現,那時的人類會不會還用一場戰爭迎候它?
 
                                                                       
                                                             2000.1.24.
 
 
                              《七毛》
 
    七毛在黃州鎮上是有名的打架高手,關于他的傳聞很多,自然被其他小一號的
打家四處傳揚。有年夏天,他的戰績赫赫到令人毛骨悚然:用磚頭拍斷了鬼頭的一
根腿筋,許多年以后,鬼頭去福利院上班,仍是一瘸一拐的;用虎牙咬下了狗婆的
半只右耳,從此狗婆一撅不振,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留著一頭能遮擋殘耳的邋遢
長發;據說那半只右耳,后來被泡在七毛家的一個盛滿福爾馬林的玻璃容器里,時
至今日,也沒聽說七毛歸還過那半塊右耳。他家的那個玻璃容器里,究竟泡著幾塊
人肉戰利品,一直是其他打家眾說紛紜的。鑒于他超強的戰力,戰火燒到鎮外毫不
奇怪,有黃州人不熟悉的人肉落入其中,也是預料之中的。鑒于我與七毛的關系特
別,親密但不致被人視為同犯,疏遠又不致挑起戰火,所以那些年,我的日子還算
好過。
    最近,因為回國探親,我在離開黃州二十年后,又回到家鄉。映入眼簾的還是
一條條七毛曾經拼力廝殺、戰斗過的舊街道,固然店鋪已經煥然一新。我去福利院
找了鬼頭,剛開始,他的態度有幾分冷。
    “他在牢里。”鬼頭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說。
    “他犯了什么事?”
    “不犯事,也得進去,大家都這么說。”鬼頭坐下來,翹起那條斷了筋的腿,
讓它休息一會。很顯然,他對七毛削弱了這條腿的腿勁,以及至今還像個領主似的
擁有他結拜兄弟狗婆身上的一塊肉,耿耿于懷。
    福利院的氣氛平靜得過于虛幻,像是對過去那種可怕生活的詛咒、懲罰。我建
議到街角的水輪酒吧喝一杯。這個建議使他休眠的思緒突然醒了過來。他站起來,
為了友好地回應這個建議似的,開始滔滔不絕。我知道他酒后話多,但沒想到僅僅
是喝酒的建議,就提前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到了酒吧,他甚至把多余的興奮勁兒,
用在擺弄那條過于活絡的腿上。我看出鬼頭不是酒吧的常客,剛進來時他有些不知
所措,一杯酒下肚后才鎮定下來。
    “他現在是個慣偷。你走后,他父親就平了反。十年后他父親死于車禍,給他
留下一筆現金,一爿雜貨店,和遠在郊區的一片荒地。不到兩年就被他全賭光了,
然后他向他的兩位姐姐、一位住在黃州的大姨、從他父親遺囑中分得過遺產的兩位
姑姑,扯起了沒完沒了的債。直到所有親戚都對他失去了信心,一齊對他關上借債
大門。不過日子再窘迫,他也不肯干賣菜、掃地之類的行當。終于有一天,他想發
揮自己的特長,甘心當了一名雇傭打手。他接的第一件活,是打斷鳳光珠寶店女老
板的一只胳膊,委托人是鎮外的一個房地產富商。這個珠寶店是富商送給與自己有
過一腿的這個女人的。看樣子女人得手后把富商給拋棄了。七毛拿了五千塊錢的‘
修理費’,然后把女老板修理了一頓。X光底片上,女老板的右手骨斷成兩截。盛
怒之下,女老板報了案。不到一天,七毛就鐺鋃入獄。不過直到這時,他的表現還
算差強人意,他表現出了應有的職業道德,他沒有供出付他錢的那位富商。雖然鎮
上人人都知道事情真相,但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干的。警察拿他毫無辦法,判了
七年徒刑了事。
    “七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不過對他這種坐吃等死的人來說,肯定長了點。
他一出獄,就變樣了。嚇破了膽似的,變得畏縮起來,成天只干些偷雞摸狗遭人唾
棄的小勾當。他的樣子變溫良了,反倒使大家很不習慣,所以人人都懷疑他又在搞
什么陰謀。如果不是看在過去血腥的份上,他恐怕早就被人揍扁了。每次偷竊失手,
被人送到警察跟前,他都是一副可憐相,似乎使警察下不了狠心,判他個一年兩年。
也許警察有著商人的精明,覺得在牢里養這種無關社會疼癢的小偷,實在不劃算,
倒不如放他到社會上去籌措自己的生活費。所以往往臨時關幾天,一樁偷竊案就算
了結。誰也說不清他被抓或不被抓的時間有多長,大家都只當他在牢里,或者死了
……”
    鬼頭的話頗耐人尋味,他的怨憤中居然流露著對七毛英雄氣概的期待。我忽然
覺得自己在一個下午對鬼頭的了解,甚至超過了過去的許多年。在扇形光束的燈罩
下,他的臉越發狹窄,把他眼里的疑惑襯得更大了。后來,我問起狗婆的事,他依
然滔滔不絕,沒有讓我感到一秒鐘的冷場。狗婆在離黃州不遠的黃石市發了財,他
靠加工石料起家,后來投資了房地產和服裝店。他甚至為自己接連開張的連鎖店,
設計了胚胎形的圖案。有一次,他告訴鬼頭,其實那是他的右耳,被七毛咬去的下
半截。我不知道,如果七毛走在黃州大街上,看見狗婆開的連鎖店,是否知道門頭
上的店徽,是過去血腥歲月的一個象征。
    鬼頭咂嘴直夸酒好,他接連喝了三小瓶白干。我能感覺出他的生活有多寂寞和
乏味,只有醉醺醺的時候,他才能找到理想的對話者,另一個拿著酒瓶的虛幻的鬼
頭。他說自從七毛入獄后,這個小鎮變得不好玩了,大家都變得太溫良,沒有了糾
纏不清的世仇,沒有了讓人振奮又刺激的格斗。他說他有時真想大打出手,說著他
舉起了一個空酒瓶子。
    “別,別……”我忙用手摩挲他的脊背,讓他冷靜下來。但就在這時,我看見
了一個熟悉的人,穿著一件長擺風衣,高聳的衣領幾乎遮住了半張臉。是七毛。他
還是那么精瘦,額頭上有像眉毛一樣橫著的一道刀疤。他進來時,酒吧里的所有說
話聲都停止了,所有人都警惕地看著他。這時兩個怕惹禍上身的人,趕緊結帳離去。
看得出,他的威嚴猶在,時至今日,他仍是小鎮上最臭名昭著的人物。鬼頭的表情
最富戲劇性,由剛才舉著酒瓶時的憤怒,一下轉成了驚懼。“啪”的一聲,空酒瓶
滑落到地上,他一下酒醒了。七毛聽見聲音,朝這邊瞥了一眼,在走到柜臺之前,
他一直這樣疑惑地看著我們。接下來,我的舉動讓酒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上前和
他握了手,邀他過來同我們喝一杯。他跟我走過來時,鬼頭不知所措地站起來,和
七毛對視著。那一刻讓人似曾相識地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場街頭大戰,他和鬼頭各
率一班人馬鏖戰前相互奚落的場面。但一兩秒后……景象又回到溫馨的一幕。同過
去一樣,七毛話不多,但面部的線條柔和多了,他不時在我說話時笑一下。有一剎
那,我甚至覺得他的笑中有愚笨和癡呆的成份。他不關心我在哪里?干什么?倒是
專心地喝那杯我為他點的酒。鬼頭也拘謹地呷著,不再說話了。酒吧里重新漾起眾
人交談的嗡嗡的背景聲。
    七毛喝完了酒,馬上站起來,像為了表達感謝,過來用勁摟了一下我的肩膀,
同時側臉猶豫地看著鬼頭。
    “你們和解吧,相互握一下手。”我在一旁慫恿道。鬼頭表情溫和地站起來,
大概七毛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應許,出人意料上前擁抱了他。七毛走出大門時,鬼
頭和我未再挪動腳,倒像被他走后留下的一個空白驚呆了。我們重新坐下后,竟不
知該說些什么為好。
    突然,鬼頭把酒杯一頓,驚叫起來,未拿酒杯的另一只手正在衣兜里摸索。
    “我的錢包……我的錢包呢?媽的,這個喪盡天良的家伙,他居然偷了我的錢
包,你看看,他居然假裝親熱偷了我的錢包……”聽到喊聲,酒吧老板連忙跑過來
幫他查實。我已有預感地去摸自己的衣兜。的確,塞在西裝右邊口袋里的夾有幾張
美鈔的信用皮夾不見了。
    事到如此,幾乎酒吧里的所有人都支持鬼頭報案,他們恨不能把七毛再關上一
年兩年。當鬼頭氣惱地沖到柜臺撥打電話時,我走過去,“嗒”一聲撳斷了剛撥到
派出所的電話。酒吧里只有我對此事表示了異議,我拿出五百元錢,平息了鬼頭的
憤怒。做這件事時,我感到身體深處竟然涌動著一股二十多年前的敬畏之情。
    我把鬼頭拉到大街上,用手指指自己的腦袋,“你不覺得他這個地方出了問題
嗎?”鬼頭眨巴著眼睛,顯然,疑團在他眼窩里陷得更深了。
    臨到分手時,我要鬼頭答應,以后如果聽到七毛被判刑的消息,請他立刻通知
我。在留給他的名片上,我又補寫了一個網上郵址。起先鬼頭有些不情愿,當我塞
給他一張百元美鈔后,終于答應了。但他頗有尊嚴地把美元退回給我。
    “好吧,我答應。不過如果他真被判了刑,誰也救不了他。”
    “我只要你通知我。”我強調說。轉身后,我聽見了他把手骨捏出的嘎啵聲。
    他一直目送我走出老遠,快到街角時,我不放心地又回頭喊著,“可說好了,
一言為定!”他在夕暉的大街上用勁點著腦袋,同時想要表達一個深邃的含義似的,
用左手指指他的頭,又指指他的心臟。我裝著弄懂似地點點頭。我走到禮堂廣場時,
他還人影模糊地站在原地,遠遠望去,只見他的那條用右手提著的傷腿,像一根垂
柳在風中搖曳著。
 
                                                           2000.2.10.
 
 
《女校先生》
 
    我讀到那本書時已經是十年以后。那本書被鑲嵌在一個禮品盒的絨布鋪墊的凹
槽里,作為相互饋贈的辭書,它里面包含了許多令我吃驚的教誨。譬如,關于“寬
容”,書里提到可以是一個罪人悔悟后的心理狀態,他對別人的所作所為并非無動
于衷,只是自感無顏指責。關于“嫖妓”,書中指出那是整個社會性犯罪念頭的一
個減熵途徑。在“勇氣”一欄,我找到這樣的字眼:對可怕經歷的遺忘,遺忘的途
徑有震怒、愛情、憧憬……我意識到十年以前不會有這樣的書,不然我的今天一定
是另一副模樣了。
    記得我四十歲時,收到過一位女生寫給我的春情萌動的信。我當時興奮地去樓
下買了一瓶烈酒,為自己莫名奇妙的成功喝得酩酊大醉。在這個空氣壓抑的女校,
有什么比我必須把她當成同性更難受的事呢?在酒精燈的藍焰上,我把信燒了,盡
管看著桌上的一小撮陰毛似的炭燼,我想入非非。院長經常抱怨我的課程太西化,
她整天難受似的眨巴著一雙并不天真的老眼,在學校四處找碴兒。上任伊始,她出
臺了一個讓人憋氣的規定:所有課程教案務必經她過目。我的課程教案便有三分之
一被她的紅筆圈掉了,旁邊注著諸如“弗洛依德的力比多理論不適合我們女校”之
類的蠢話。當時我被另一件事情纏身,心不在焉,并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有一天,我的妻子看到我帶回家的教案時,顯得有些激動。她在婦聯工作,有
一件事情讓她困惑不解。一位常跑到婦聯求助的女子,最近去南大聽了一門文藝心
理學。回來后便做了一件讓婦聯干部感到出格的事。她每周一次,主動為搞根雕的
丈夫招妓,從而一舉解決了多年來困擾她和婦聯的,丈夫的性虐待問題。“力比多,
力比多。”妻子一邊用舌頭掂量著這個詞,一邊毫不猶豫操起了一把大剪刀。她知
道被女校長用紅筆圈掉的內容我用不著,便在教案上開起了天窗。
    后來我下課時,經常會遇到對教案中的形狀各異的天窗感到好奇的女生。我便
解釋,那些窟窿是準備貼菲林圖片的地方。消息不脛而走,結果我的講臺前,天天
有人等著翻看那些并不存在的菲林圖片。她們炙烈的眼神與校長欽定的古板的校服,
形成了頗為滑稽的反差。我知道,那位羞羞答答、情書里不敢署名的女孩,肯定不
在這群喜歡到講臺磨蹭的女孩當中。她究竟在哪兒,成了上課中一個特別困擾我的
問題。我燒掉的情書中沒有她的筆跡,那是一封用報紙上的字拼成的印刷體情書,
盡管她聲稱在第二封信里,會署上自己的大名。后來我經常翻看的那本辭書,對這
種女孩的做法和心理倒有很棒的描述,“……她們為精神眩暈,卻在肉體中醒來。”
我為這個姍姍來遲的教誨感到遺憾。那時的我為第二封信的遲遲不來,心急如焚。
記得上心理課時,我突發靈感,施出一個怪招。不管是高年級或低年級的學生,周
末前都接到同一道測試題。試題讓她們細致地刻畫對父親的感情,然后進行心理分
析。
    第二周,我一共收到了三百六十一份答卷。有的答卷居然是一篇對父親的控訴
書。我毫不猶豫地把這類答卷交給了校長,她的臉上是受到震驚的神情。隨后她對
我的做法大加贊賞,認為我的試卷幫她發現了一大批潛在的家庭罪犯。整整有兩天,
我汗流夾背地坐在窗簾緊閉的辦公室,在一大摞眷戀父愛的試卷中大海撈針。那封
情書的語調,以及不經意流露的迷亂的情感,是我查找的唯一線索。她宛如一座精
致、令人垂涎的古代雕像,屹立在林林總總的贗品中間,懷著頑皮又可愛的心理與
我周旋。當然,我也不會差到是心理學方面的孬種。第二天,我終于小有斬獲,找
出了五份可疑的試卷。它們恍如老男人面前的年輕嬌嫩的玉體,簡直難分高下,連
作者的姓名也一樣誘人。我違心地給這五份試卷打了高分。發放試卷的過程中,我
特別留意觀察五位作者的花容月貌。我注意到氣質與表達口吻之間的微妙的關系,
據此我把篩選對象縮小到三人:蔣惠蓉、楊莼、湯苓。她們的面龐像是擱在眼睛與
太陽之間的一片嫩葉,皮膚深處都透射出純潔無邪的光澤,讓我越發感到自己內心
的黑暗。也許繼續鼓勵我做下去的,不只是校長的路見不平,被那封情書煽起的好
奇,而是隱隱約約逐漸浮現出來的肉欲。我強作鎮定地決定單獨會見她們。我幾乎
差點燒香祈禱,情書的作者就在三人當中!
 
    我先在圖書館走廊碰見了踽踽獨行的蔣惠蓉。她高高的個兒,白白的皮膚,翕
動的鼻孔洋溢著熱情。那天她對自己得高分渾身不自在,她的敏感讓我打了個寒顫。
她左思右想,她隨便寫的作業怎么會得全班最高分,似乎她對平時在班上的倒數位
置更心滿意足。我不得不繼續維持假象,夸她的作業多么有見地。我把圖書館的大
門用力關上時,仍看見她在走廊里的眼睛瞪得老大,目光比雕像的目光還要讓人感
到取悅她的徒勞……那幾天我的心情搖擺不定,我看到了自己悲哀的根源。
    “這雖然是一份對社會假正經的抗議書,但手段卻很卑鄙……”我忘了筆記本
中的這段話,是不是喝酒時從腦子里冒出來的。當時極地酒吧的樂隊正奏著震耳欲
聾的搖滾樂,卻掩蓋不住楊莼接二連三的噴嚏聲。她用餐巾紙捂著嘴,不時像換氣
似的道一下歉。她圍著絲綢紅肚兜的胸部弄得我很不自在,那兒只有稍稍能覺察到
的一點起伏。與其說它讓人想入非非,不如說它凈化了我。它使我徹底打消了想借
酒勁干點什么的念頭。她自憐地摳著自己的指甲,又一臉驚訝地發現了我指甲上的
豎條紋。之后她有些酒暈地扶著我的手,我卻正經八百為她看起了手相。這就像是
最后一次堂審,我判處了兩人關系的死刑。從今后,我面對她時,不會再有自責的
感受。那晚我把她送到巷口,嘴里嘟嚕著莫名奇妙的話:“感謝今晚你讓我想起了
從前。”她突然回敬的一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寧愿讓你想到現在。”說完她轉
身跑進了黑黢黢的深巷,我一直望著她的被月光映亮的金屬發卡,像熒火蟲在巷子
深處漸漸飛遠。那晚我十分慶幸,她不是信的作者。
    漸漸我弄清了心底的一幅圖景。我思索過,如果立法者知道我的內心,我夠不
夠判上死刑?我熟悉這一帶的夜晚,案件堆積如山,別人心中的不愉快,恰恰是我
心底的一團野火。與湯苓會面前的這幾天,校長按圖索驥,約見了幾位偽善的父親。
在校長的威脅與利誘下,有一位父親招了供,承認對女兒施了暴。據說第二天,那
位家長就被警察悄悄帶走了。這件事使我對自己的身份感到恐懼,似乎我既是校長
的同謀,又是那位家長的同謀。正是帶著這幽靈般的心境,我約見了最后的可疑者
湯苓。
    那晚,我和她相對而坐。辦公室里升騰著印度香的煙霧,似乎掩蓋了我額頭上
的裊裊熱氣。她頭上扎著馬尾巴,耳后到頸項的皮膚,把發際襯托得格外誘人。她
的鼻尖和嘴唇有幾分冷,但對我的凝視不帶防范。她向我打聽那位家長的事,盡管
他咎由自取,她的話還是勾起了我的罪惡感。我努力使表情明朗一些,結果反倒更
曖昧了。我想象著審訊室里的情景,那個可憐的人如何成為警察練習怒吼的對象,
面對固執又煩躁的質問,瑟瑟發抖。也許讀者不相信,我與他是正片與負片的關系。
我想象我抱頭蹲在地上,瞅著警察的一排褲襠,不服氣地想到它們也沒少弄過女人。
等我站起身來,足足高出湯苓一個頭。那晚,我和湯苓相安無事地呆到九點,然后
我提議送她回去。
    路上,我故意繞到清涼山背后的一排石椅邊。她喋喋不休,又不肯說明原因地
提出離開體美隊的請求,我心不在焉地答應了。就在靠近樹林的第一個石椅邊,我
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默許使我欣喜若狂。后來她承認,出了辦公室,她一直在等,
那時她的所有思想準備都抵不上老師一個眼神的召喚。我們就著石椅擁吻起來。她
矢口否認她寫過那封信。很快,我們在一陣摩托車的顛簸與轟鳴聲中清醒過來。我
沒想到這一帶也有專門在夜間捉奸的聯防隊員。他們的動作奇快,趕到石椅跟前時,
我們的衣服還沒整理好。他們大喜過望,用車燈照著我們。黑暗中亂舞的灰塵,從
四道交叉的光束中浮現出來。我們背著車燈弄好衣服,跟他們上了車。他們假裝正
經地繃著臉,明知故問地盤問我有多大。湯苓因為緊張,死死抱著我的胳膊。她驚
懼的表情使我想到了自己的責任,類似做父親的責任。不過,我也是第一次領教這
些烏七八糟的人。在堆著報紙、紙板箱的聯防辦公室中央,他們臨時擺了兩張破舊
木椅。他們呈扇形坐在正前方,像是準備觀賞在鋼繩上翻斤斗的兩只猴子。
    “你是有家小的人吧?”我點點頭算是回答。“孩子也有十幾歲了吧?”我又
點點頭。先前一聲不吭,穿紫色絲綢夾克的人接過了話茬。我猜想正是他導演了這
出鬧劇。
    “說說看,你與這位小姐是什么關系?”
    “是我一時沖動,沒她事,責任全在我。”
    審判者故意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你強奸了她?”
    “瞎說,我與他是戀愛關系。”我沒想到湯苓這會從恐懼中清醒了過來,她反
唇相譏,一臉勇氣十足的樣子。我激動得嘴唇打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這么說,你是第三者嘍?”陰陽怪氣的聲音惹得屋里人低頭嗤嗤笑,湯苓咬
著嘴唇,漲紅了臉。
    “好吧,我們就把這件事的性質定為通奸。”
    “我們沒發生性關系。”我馬上抗議道。
    “沒發生性關系?連我們都看見小姐身上白花花的肉了。”屋里的人頓時哄堂
大笑。因為不服氣,我額頭上的血管脹得快要爆裂了。穿紫色夾克的人頓時把臉一
沉:
    “現在人贓俱獲,只有老實交代,才有出路。”
    屋里突然變得死寂,窗外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遠處的聲音使近處的我有所醒
悟,我的年齡、閱歷在這里變成了包袱,在他們眼里我的表現如同白癡。我意識到
堅持下去是白搭,我,湯苓,誰都不愿在這兒多呆一秒。我提出能否單獨和穿紫色
絲綢夾克的人談幾句話,沒想到他欣然接受了。他看著我的神情似乎在說,你下面
想耍的花招我小時候就知道了。我和他站在紙板箱旁邊,聲音壓得很低,我說我認
罰,唯一的請求是別再糾纏我們。他馬上咂咂舌頭,故意用屋里人都聽得見的嗓門
說,你現在的態度就對頭了。
    “只有老實承認發生了性關系,后面的事情才好辦。”他用誘惑的語氣進一步
向我交底,同時像對待干了蠢事的下級一樣,拍著我的肩頭。世界的善惡頃刻間落
入了他的掌心,在這個羅網中間,我說話結結巴巴:“如果……我承認……你能不
能保證以后不留后遺癥?”我明白他是這類交易的行家,原則不過是哽在他咽喉的
一股氣而已。“好吧,既然你愿意認錯,就罰款了事,單位那頭我們就不通知了。”
他說了一個錢數,我想也沒想就接受了。后來,連口袋里的毛票、硬幣都掏了出來,
勉強湊夠了數目。他讓手下人遞過來一份臨時草就的案情報告,我看也沒看,就簽
了字。湯苓過來簽字時,他的手下人已起身走到門外。院子里傳來摩托車點火的轟
鳴聲。我和湯苓從清涼山的高坡往回走時,看到那幾盞鬼火般在湖邊巡回的車燈。
他們又在尋找下一個罰款目標。
    當晚我和湯苓分了手。這件意想不到的事為我的情欲打上了死結。有好幾個月,
我的心情相當糟糕,甚至不敢想入非非,或做一個嬌妻美妾的夢。我沒想到那道試
題又煽起了校長對心理學的興趣。她慫恿我構想一組專門針對男老師的心理試題。
她的意圖顯而易見。她相信男老師中一定有占女生便宜的人。我沒有照辦,這類花
招令我聯想到聯防辦的可怕的誘供。我尋詞推脫,把她給得罪了。
    炎熱的暑假還沒到,正在備考的學生,突然接到從校長辦公室直接下發的一批
心理試卷。看來她如愿以償,在校外找到了替她干那種活的人。她想凈化女校風氣
的決心,令我吃驚。沒幾天,到她那兒串門的學生多起來。從我的辦公室窗口,能
直接看見那些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學生。我盯著她的門,想象那是她門牙上的令
人發笑的豁口,但并不能使我獨處的難受有所好轉。我害怕看見有誰紅頭脹腦地從
她那里跑出來。每隔幾天,她的神色都有變化,皺紋稀疏了,臉上有了亮光,兩頰
泛起與年齡不相稱的紅暈。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兩周后,她懷著我能覺察到的秘
密,例行召開了全校期末考試動員大會。她的言辭越來越帶暗示性,使我在夏天的
會場打起了寒顫。
    我不抽煙,卻不停用喝水、上廁所的方式,度量一天的時間有多長。一周后,
在兩節課之間,她突然跑來找我。服裝正規得有點煞有介事,她好奇地朝我黑黝黝
的辦公室探身看了一眼,馬上又跳出來。“下午放學后,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她一轉身,衣服啪的響了一聲,是她的衣袖在朝我的手背放電。她的背影在走廊消
失后,我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回頭把手上的教案摔在桌上,臨時決定不去上課了。
十分鐘后,我告訴望眼欲穿的班長,今天我頭疼,心理課改為自習。
    下午,校長辦公室又來了一些人。校辦公室主任、師資科長、學生科長……個
個繃著臉。我馬上意識到他們事先通了氣。我伸頭看她的桌子,嚇了一大跳。我和
湯苓簽字的那份報告的復印件,足有一沓,不知她復印了多少份準備用來散發。像
法庭傳喚證人一樣,湯苓到最后才出場。她把目光撇向一邊,不敢看我,軟綿綿的
身體有點佝僂。回答校長提問的過程中,她有幾次差點嘔吐。但我看出,她強忍著
良心的不安,承認與我發生了性關系。“這么說,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郭老師的?”
校長的兩只凸眼得意揚揚地看著我。那時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書,離開體
美隊的請求,她對我的縱容,被復印的案情報告,很快在腦海里連成了一條線索。
我解開衣襟站著,只求別在湯苓精心謀劃的這個騙局面前暈過去。有一回她把眼珠
子轉過來看我,我看見的是請求寬恕的眼神。她似乎被我的表情嚇壞了,驚慌地又
扭回頭去。
    陽光從窗臺直射到校長身上,浮滿塵埃的一道道光束又令我想起那個夜晚。這
件可怕的事慢慢在我心里變成了對交易的理解,她供出那個夜晚以求保全自己,她
栽贓嫁禍,以保全腹中胎兒父親的名分。大概那是她卑鄙行徑中的另一種高尚吧。
我熱得滿身是汗,感到了祈禱的必要。我祈禱一切生命煙消云散,沒有強大與卑微
之別。湯苓突然咳嗽了一聲,把我從祈禱中拉回到現實。她匆匆跑出大門,走廊里
傳來“哇”“哇”的翻江倒海的嘔吐聲。校長問我對此事還有什么要補充的。我搖
搖頭。校長久久打量著我,不相信我會這么快地放棄申辯。學生科長出去攙扶湯苓,
他的義舉加劇了屋里的憤怒。我無動于衷,這樣就顯得我比所有人高明。我開始相
信,沒有罪行的罪念,一樣會受到神靈的懲罰。許多年后,我在辭書中查到這樣的
令人茅塞頓開的話:正是本能把千萬人趕上了同一條擁擠不堪的道路。當時我躺在
家徒四壁的單身宿舍,馬上酒醒了,意識到一本不說假話、甚至有點墮落的書,反
倒會使人走上正途。
    記得那個下午,校長不斷在紙上記著什么,后來我干脆用點頭或“是”飛快地
回答問題。最后,緊閉的房門敞開,我重新走到戶外。那時沉沉夜色重新降臨到大
地。兩輛救火車呼嘯著駛過白下街。我走過“旭日東升”吧房門口時,看見了幾個
妓女。我在心里暗暗對自己嘀咕,“堅強點,學學她們,事情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                                                                      
                                                                       
                                                       2000.4.13.
 
 
《自我教育》
 
    梁志是街坊大媽喜歡背后咬耳朵的那種雜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穿過他祖輩胡
影彎刀的蹉跎歲月,他身上到底還剩多少毛子血統,反正驕橫勁已像血絲布滿了雙
眼。他當主任是意料中的事,父親臨死前把他托付給了剛升任校長的老友。副主任
王云只好裝出高興勁兒祝賀他,祝賀他這個一步登天的野小子。梁志上任以后,就
像給王云套上了一副牛軛,事事把他壓得有大禍臨頭似的。王云像一條被車碾壓的
青巷一般忍氣吞聲,心里盼著主任坐的這把交椅,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榮任主任不
久,梁志就娶了一位身高馬大的東北娘子。她并非是狐假虎威之輩,但每逢走在梁
志身邊,神情步態活像一匹氣派十足的良種馬。眼見梁志在生活和事業上如履平地,
王云妒火熊熊,他雖然慈眉善目,卻已經懷恨在心。
    東北娘子的感情是說來就來的,顯然她不能忍受獨守空房的苦楚。梁志為了不
被她冷不丁地戴上一頂綠帽子,索性讓她辭了工作。她幾乎是一路播撒著秋波來到
江南的。鄰居大媽又有了可以咬耳朵的新對象。她比梁志還高大,來了沒幾天就把
梁志制得服服帖帖。說坦率點,江南人可沒見識過塊頭這么大的女人,同事從梁志
言語中感到,梁志快成了她想放牧的一種動物。
    有一天,同事們相互打了賭,要來和東北娘子比個子。梁志很是得意,意外地
見誰都笑,活像一個被閹割的點頭哈腰的老太監。年輕同事把東北娘子團團圍住,
仿佛圍住的是一個美不勝收的初戀的夜晚。王云看得喜上眉梢,意識到梁志神氣活
現的日子已經到頭了。鄰居大媽把娘子喜歡在家找碴兒的故事,很快傳得盡人皆知。
據說他倆日子過得順當的標志,就是結結實實地摔上一跤,順便把痰淤、書籍、衣
物等用力摜到樓下。說嚴肅點,就是當憤恨在相互較力中耗盡,他倆就不能不相親
相愛了……
 
    秋天是這座城市最美妙的季節,這時雨水像男人的眼淚已經干涸了,只有黃昏
繼續把七彩霧靄籠罩在城邊一群山丘的峰頂。連鳥兒也幾乎聽不見風聲了。但梁志
那天偏偏聽到了體內像風箱一樣發出的拉風似的呼哧聲,他的哮喘病提前一個季節
犯了。他的臉又暗又紫,脖子上活像頂著一塊豬肝。他說什么也沒聽娘子的勸告,
跳上那輛破舊自行車,飛一般去了單位。他不能把部門乖乖地交給王云,這不符合
他的性格。但剛推門進屋,他就大叫一聲,竟倒地氣絕。是哮喘并發的心臟病。
    他的死誰也沒料到,一時王云也覺得很失落。他們之間的怨恨燃燒了六年,突
然間對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提議同事捐款為梁志買塊世上最狹窄的墓地,因為價
格昂貴,擁有墓地已成了普通百姓的奢望。墓碑上鐫刻著王云欽定的贊美詞。
 
        梁志墓。這里葬著一位耿直、清廉的共產黨員。
 
    以前的怨恨全部化作了贊美甚至是感激涕零。王云順利坐上了梁志那把交椅。
他不用再買東北娘子的帳了,甚至對她以前把梁志搞得心煩意亂充滿敵意。事隔不
久,他終于有了可以去娘子家耍一耍主任大牌的機會。梁志家一直用著公家的床、
寫字桌、椅子等家什,現在人去茶涼,那些東西再破舊也該收回了。
    王云帶了一幫年輕同事去抬家什,娘子竟穿了一身內衣迎接他們。窘得滿臉通
紅的年輕同事差點無心聽指揮,她的乳房、臀部大得讓他們很不自在。王云提出搬
任何東西她都二話不說。末了她拎起一個備好的包裹,一屁股坐在裝東西的卡車上。
她的樣子招來了滿樓的人圍觀。直到這時,王云才嘗到這位東北娘子的厲害。她滿
不在乎當眾點了一支煙,朝他吐出一口煙霧說,“快走啊,還磨蹭什么?”
    “你不下車,他們走不了。”王云面露難色,剛才的神氣勁已經蕩然無存。
    “我得跟著這些家具呀,梁志狠毒,他撇下我走了,我不能再讓這些家具也撇
下我一走了之。”她的樣子平靜得像是一幅望著眾信徒的圣母像。
    “可是,”王云急得咽了口唾沫,“誰都清楚,這些東西是公家的呀。”
    “公家?”這個詞更惹惱了娘子,“我們誰不是公家的?”接著她的淚水如泉
涌出,“你好狠毒啊,我就指靠這些舊家具回憶過去的日子,你偏要讓我跟它們分
開。”
    王云被說得啞口無言,不敢再惹她,只好跟身邊同事咬了一會耳朵。他們決定
把家具如數抬回到樓上,反正單位也不稀罕這堆破爛。
    這件事可以說大煞了王云的威風。他越想越是氣不過,最后盼到鬼節那天,他
用幾近同情的語調給陰間的梁志寫了一封信,以解心頭之恨。當眾人蹲在地上燒紙
錢,以此給陰間的親人送錢時,惟有他蹲在地上慢慢燒著這封信,在灰燼飛揚、煙
霧繚繞的鬼節的暮色中,他盼梁志能在陰間認真地看完它。
 
                          給梁志的信
 
    梁志大兄,一個以前恨過你的人突然來信,他在當上主任的槍林彈雨中,理解
了你過去的所作所為。獨攬大權實在是獨攬責任啊。他即便天天有火想發,平溫的
性情也把這一切都弄走樣了。現在,他多么羨慕你以前動輒發火的風范,那時只需
一會兒,發怒的風暴便轉為親切的談風。難怪大家都服你!
    對你撇下美艷的娘子,我一開始也不能理解,以你彪悍的個性,我不相信你頂
不住命運的嘲笑。你應該是連災難都不敢看你一眼的勇武漢子。不過,前些天與你
的娘子打交道后,我便番然醒悟。梁志大兄,你過去的日子不好過啊!我只后悔那
時沒能讓你朝我多發火,讓你壓抑的心情變得舒坦一些。哎,一提到你的那位娘子,
我才意識到你離開人世的心情有多急迫啊……
 
 
                                                                                                              2004.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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