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二十一世紀
 
何也
 
一
泠麗說：“你家窮也罷，沒有房子沒有車也罷。可你還嘴硬，你都快把我給氣死了。”
蕭青輦說：“你這個年過三旬的大齡剩女，沒什么資本了。除我蕭青輦把你當回事，你還想咋樣？想另攀高枝？想飛天遁地？我告訴你——你都沒門了。”
說這話的時候，這對男女已不咸不淡談了五年戀愛，同居也有一年多了。表面上看，雙方話說到這份上，是不讓人活的了。但他倆同時也明白，僅在嘴上說說而已，并沒有進一步的想法和決定。這對可憐的男女，形成的一直都是相互依賴的關系。有時物質依賴多一點，有時感情依賴多一點，有時候僅僅感到是一種相應的需要。
考究終極的科學家認為，時間其實就是個恒態，無所謂過去現在和未來。只因人于世間，不過生長壯老已一個短暫過程，恍惚中不可捉摸，于是作種種時刻。誰料刻定秒分時日月年之后，人便在單位時間內驚惶失措起來。個體盯著自己的過去看，盯著現在看，對未來的恐懼于是與日俱增，對此刻的苛求也就難免執著，成了膠著狀態。
蕭青輦冷眼旁觀，泠家的富有反而使他們的目光傾向現實。在泠麗看來，蕭青輦的困乏導致他更加悲觀。所以這一對男女的內心總是那樣的背道而馳。
“按眼下科技的飛速發展，短時間便有可能超越過去幾千年變革的總量。眼下標榜的貴族社區幾十年后可能就是貧民窟，豪華車幾年后就是一堆廢鐵。”
蕭青輦說這話的時候，他住在泠麗名下的單元房，出行時蹭的也基本是泠麗的東風標致。所以他說這話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卑劣。
“在我看來，眼下的貴族社區幾十年后就會變成市民的懷舊景觀，眼下的豪華車幾十年會在拍賣行當古董被舉槌拍賣。你連現在的房和車都買不起，完全可以預見幾十年后移居月球火星的，仍然是買得起太空票的有錢人。”蕭青輦的見解讓泠麗的長睫毛眨閃的全是鄙視的碎屑。所要昭示的，不外是她也同樣可以站在科學發展觀的角度上說三道四。
蕭青輦表示無話可說。
“我們別再扯淡了。還是到我家走一趟吧，別永遠作這種無謂之爭了。”泠麗首先選擇了退卻。
蕭青輦默許。否則較真只有升級。
這對男女各懷心思下了樓。泠麗把標致開出車庫，蕭青輦負責拉閉卷閘門。坐上副駕座后的蕭青輦，每一次他都感到不是滋味。他買不了車，更不想學開車。所以不管泠麗以什么姿態開車，擺的似乎都是霸氣和不平等。
“姓蕭的求你了，求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或者朝我發一次火也行。”泠麗聚精會神轉著方向盤。
“我想抽支煙。”蕭青輦說。“不行！讓你在車上抽煙，清理煙味費時還要花我百八十塊。”泠麗一口拒絕。“那就摁下窗玻璃，四面透風就不會留味道。”蕭青輦軟下舌頭，開始妥協。“豬腦啊，趕走煙味留下廢氣和灰塵，有什么兩樣？”泠麗拉長臉堅持原則。蕭青輦說：“可我并不覺得車內的空氣比車外好。”泠麗一聽把空調開大。蕭青輦說：“每次坐車我都覺得皮膚發癢，肯定是空調吹出來的螨蟲叮咬的。”
“下車買一樣禮物。”原以為泠麗停下車來要對他的無理取鬧發火，沒想到下車后走進的卻是一家首飾店。
最終泠麗看中一只定價千把塊錢的玉鐲。付了錢裝了禮品盒，車開動之前便把那只玉鐲塞在蕭青輦的手里：“今天我媽生日，你這個試用期女婿不送個禮，想轉正可就不好說了。”蕭青輦不高興了：“這么廉價的禮是我送的嗎？”泠麗說：“窮不拉唧的送大價錢的禮太假了吧？連我都覺得擔當不起。”
見蕭青輦一時噎住，泠麗只好延伸一下話題說：“我媽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有誰給她一點孝敬。”
近些日子來，不管什么話題，都是聊幾句就糾結。幸虧彼此聰明過人，話聊不起，適時閉嘴還算在默契之中。
在泠家的別墅里，蕭青輦把裝玉鐲的禮品盒拿在手上不知如何是好。泠父尋機和他搭上目光，接過他手上的禮品盒，高聲沖廚房喊道：“阿惠，青輦給你送生日禮物來了！”只見泠母聞聲來到廳堂，好生歡喜從泠父手中奪過禮品盒，急不可捺打開，取出玉鐲戴在腕上，一邊說：“青輦你不該去花這個錢的。”一時間窘得蕭青輦滿臉通紅。泠麗說：“媽你也太沒見識了吧，千把塊錢的東西，瞧把你美的。”泠母說：“你大哥昨天就委托禮品行送鑲寶玉的金鐲子打發我了。十萬塊錢算什么，還不是敷衍的，哪比得上青輦這份誠心實意！”這時的蕭青輦，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受用。聽見泠麗說：“媽你別怪大哥脫不開身，他的公司每天都有上千萬的資金流量，哪可能想離開就離開！”泠母說：“用不著為你大哥樹功德碑，一說他我的心就煩透了！想當初你大哥說要先創業再成家，現在事業做大了，又擔心這擔心那，干脆把我這老太婆氣出病來算了！”
“真是的，又來了。”見老婆子轉移了話題，泠父趕快給蕭青輦遞了一支香煙。
這樣的場合，女人嘴皮子翻飛，男人喝喝茶，吞吐一兩支香煙，總的情形還不算太過難挨。
 
二
“每次上你家，要么被洗了一次腦要么受了一次辱，要么二者兼有之。”
吃了泠家的小型生日晚宴，回到“溪園小區”兩個人世界時，蕭青輦終于又冒出了他的抱怨。
“我就知道你這個小公務員很難伺候。”泠麗又開始了她不客氣的率性，“可話說回來你還不算沒救，我看你給我媽送禮時，你還知道臉紅。”
“等哪一天我掌權了，就腐敗給你看看！“蕭青輦說這句話時，儼然有股發狠的火藥味。
“腐敗不就是為了幾個錢——你見我缺錢過嗎？”泠麗知道撞蕭青輦軟肋了，但還是不想饒他。
要不是因為有個約，即使拐彎抹角，這對孽債鴛鴦也會把話題展開。無論如何，堅持說到做到的品質底線，不管對內對外彼此都要遵守。在這一點上，泠麗對蕭青輦的愛一直發乎真性情。這一天為了節省時間他倆一起進入澡間。蕭青輦試完水溫，突然從掛壁上取下蓮蓬頭對泠麗面部猛烈噴水，泠麗沒有思想準備，竟一時間招架不住，舉起雙臂左遮右擋，曲線柔美的裸體嘩嘩水流，等她上午做的螺旋式發型變成依依垂柳，蓮蓬頭這才一點一點往下移，直到水噴停在她的腳丫上。
“蕭青輦你本性暴露了，你竟敢欺負我！”泠麗用力朝后腦朝鬢邊抹開的便不只是濕發還有淚水。
蕭青輦轉過身去，拿蓮蓬頭噴自己。泠麗從背后抱住他的說：“青輦，其實我們的矛盾并不尖銳，并沒有哪一樣體現要害，可我嘴上就是沒辦法不說。”
蕭青輦關了水源。那樣的定型維持了幾十秒。
這一天并不算特別。但這一天從上午開始便一直是磕磕碰碰的，對話交流就像染病毒一樣滯礙難行。結果是這一天取消了和朋友聚會。漸漸的世紀末情緒在澡間蔓延，于是彼此間蹦出另一個不聽話的自我，似乎雙方都需要發狠或施暴去解脫一下令人窘迫的現在時。
就這樣，為一時釋放而疏于防患，就這么一個小小的放縱，泠麗竟意外懷孕了。
 
三
泠麗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會懷孕，只是覺得過后連續幾天，她的身體都處于無邊無際的慵懶之中。這種慵懶同時讓泠麗擁有一種輕度麻醉的滿足。然后出現嗜酸、干嘔一些懷孕的跡象。
有好些天，泠麗基本上在呆呆的自足中度過。
在沒有埋怨沒有奚落的日子，神情顯得有點孤苦零丁的泠麗激發了蕭青輦的愛。泠麗的肚子里有了孩子，世界居然一下子變了個樣。首先是泠家父母歡喜無限，激動得渾身直打顫。接著泠麗那個身家過億的大哥泠遠破天荒擁抱了蕭青輦，說：“青輦，我暫時做不到的事情你替我完成了，讓爸媽得到莫大的安慰，我簡直太感謝你了！”泠遠這話說后，便從公司抽調四五個人成立“蕭青輦——泠麗大婚籌備小組”，在泠麗肚子“露丑”之前把婚事辦了。結婚儀式不但高規格，而且費用全包，收受的24萬禮金被稱作“生兒育女基金”，悉數落入泠麗囊中。
因為泠麗肚子里有了孩子，本來男方因為相對弱勢產生的心理障礙奇跡般一掃而光。男方父母的腰桿挺了起來，連妥協的態度都顯得順理成章。那個在泠麗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東方升起了紅太陽，照亮了所有人。蕭青輦沒有想到，那個還沒有露面的孩子成了男方的救星，讓男方特別是他蕭青輦因此避免了無數個讓人下不了臺的尷尬。
更過分的是，泠麗的態度因此敞開大門，對她懷孕后得到的種種好處，她是既來者不拒而又心安理得。
這個時代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比如信息化時代，或更時尚一點的——比如由于短信、博客、微博啊等等的興起后的自媒時代，比如造成貧富懸殊的官僚資本時代。但落在現實生活中，最強勢進入的莫過于物質時代。與此同時，讓蕭青輦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女人很平常的懷孕居然就像立了蓋世奇功，女人生孩子居然會成為無尚光榮的一件事。
人類的想象，常常具備預見性質，甚至是先知。蕭青輦忘了在哪個影片看過，大意是，由于環境污染，星球上的男性全部失去生育能力，然后是一個男孩的意外降生，讓整個人類欣喜若狂，因為他們又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四
經過充滿期待的日子，孩子出生了。
是個小男孩。小男孩一出娘胎便像滿月一樣，粉雕玉琢、纖塵不染的，是那樣的完美無瑕，眼眸子是那樣的清澈，皮膚干濕適度，細膩得無可比擬，肉嘟嘟的小手小腳揮著蹬著快樂與抗議，眼睛一睜開便樂呵呵的，純真的笑意認可了上天的安排落入凡間，豈止是情難自禁的父母直想去親他舔他，誰見了都被這個天使般的小精靈所感動。蕭青輦相信，此時此刻任何人的幸福度也比不過蕭泠兩家。吃滿月酒的時候，泠遠喝了個爛醉，打著酒嗝，指著蕭青輦的鼻子說：“蕭青輦你這小子，這么幸福的事情居然讓你給占了先！”“大哥，媽可是不下百遍千遍催過你的！”這一天，泠麗袒護的是蕭青輦。“看看，泠麗胳膊往外拐了，幫青輦說話了。”泠遠大笑，居然笑出一副慘淡的面容。“媽——，大哥太過分了，你也不來主持一下公道！”懷里抱著孩子的泠母說：“不怕，等酒醒了我罰他的款，罰10萬元給我們家的泠泠買玩具！”
沒有商量余地，居次的女方不想落下太多，不但要有而且要重復強調，這樣小男孩便取了個女孩的名字：蕭泠泠。泠母甚至放話說：“只要這男孩叫泠蕭蕭，馬上就在他的名下置辦一處房產。”見沒有誰附會，泠母這才悻悻作罷。
只要沒有第四者在場，蕭青輦就會看一眼泠麗，看一眼蕭泠泠說：“泠麗你真的很了不起，我們家的蕭二代比我想象的還要完美幾萬倍！”“什么蕭二代，我們家的寶寶叫泠泠！”泠麗立馬表示不高興。“泠泠你看看，你媽媽母憑子貴，對誰都砸臉色！”蕭青輦抱起兒子，父子倆腮貼腮的，泠泠的口水涂在他臉上，立即把他幸福得一塌糊涂。
蕭青輦說：“要是哪個獨裁者或好戰份子看一眼我們家的泠泠，歷史上就不會有希特勒也不會有成吉思汗了。”
“真沒想到，我們家的泠泠一出生，就把所有人全拿下！把整個世界全搞定！”說起泠泠，泠麗的口氣更驕傲。
“是啊，泠泠一出生，眼神就會跟著你走，就會呵呵的沖著你笑，粉團團的可人兒有多么地純美！我看了一眼，什么野心啊，上進心啊，物欲啊，就全丟爪哇國去了，就全見鬼去了。”
 
五
為了照顧好母子倆，做月子的泠麗基本上住在娘家。
除了上班，表面上看蕭青輦中晚兩頓都上泠家蹭飯，其實更多的是想守候在兒子身邊，幾乎天天如此，直到漏夜才回“溪園小區”的住處睡覺。泠家父母除了百般呵護外孫泠泠，對他蕭青輦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什么地方讓他產生不愉快，把蕭泠泠帶回蕭家。
一天深夜，手里提著一只沉甸甸皮箱的泠遠，尾隨出現在他“溪園小區”的住處。
因為泠遠開車，蕭青輦只給他泡了一杯茶。
“皮箱里的東西是屬于泠麗和泠泠的。”泠遠說，“青輦不瞞你說，以前泠家的希望是寄托在泠麗身上的。即使泠家很富有，因為擔心傷害到你也無法做出什么舉動。現在好了，泠泠出生了，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泠遠走后，蕭青輦打開皮箱一眼，里面裝的是20萬嶄新的人民幣。
這個夜，蕭青輦一直沒有合眼。不錯，泠家有的是錢。可泠遠這么做到底為的是什么？泠遠一表人才，高學歷，事業有成，卻老大不結婚，為什么？不聲不響給這20萬，讓蕭青輦的一顆心放不下，就像泠遠在安排后事似的。難道是娶了他小妹泠麗，他就付給妹夫20萬的安家費？要么是他的企業負債累累，瀕臨破產了，正在給親人們安排后路？其實都不像。他蕭青輦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公務員，但他照顧家庭、應對生活、培兒育女都不在話下，更何況泠麗名下還經營有一家禮品公司。泠遠的企業品牌經營，信譽日隆，利潤是車載斗量。蕭青輦為此百思不得其解。
隔幾天蕭青輦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岳母的電話：“青輦你快過來，泠泠沉睡不醒，看情形是發燒了！”蕭青輦二話沒說，飛出辦公室直奔泠家。泠麗也幾乎同時回到娘家。但見泠泠睡態安詳，蕭青輦用手背貼一下兒子的額門，說：“只是低燒，發的應該是小孩的生長熱，沒事吧？”試了體溫計，果然只是低燒。蕭青輦正要離開，兒子泠泠突然睜開眼睛，剎那間神采欣悅，竟發出銀鈴般一連串的叫喊聲。兒子泠泠顧自津津有味說他的，說的也不知道是哪國語言，咿咿呀呀的，就像在發表演說，讓一家人聽了頓即歡呼雀躍起來。
 
六
一般情況下，幼兒的成長是“七坐八爬九長牙”。但蕭泠泠根本不按規矩出牌，四個月就能坐學步車浮萍一樣滑行，五個月坐直身子，六個月流口水長牙，七個月到處爬。泠父在驚嘆中說“我們家的泠泠真的是得天地之精華”。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還有，蕭泠泠可以長達幾十秒盯著你看，笑嘻嘻地“審視”你，把你逼迫到后無退路。泠母因此得意洋洋說：“不管是誰干壞事，我們家泠泠都可以看穿你！”
蕭泠泠八個月開始爬高爬低，而且速度奇快，當外公外婆的除了手忙腳亂還要捂住胸口，以避免急出心臟病。過不了幾天，老人的警覺根本跟不上外孫出其不意的步伐，稍不留神，蕭泠泠已爬到沙發的靠背上，并發出創新高度的歡呼。情急之下，站在不同位置的二老竟比黃繼光還要壯烈，同時往一個地方撲倒去充當外孫的“肉墊子”。結果一頭裁落的蕭泠泠毫發無損摔在“肉墊子”上，還覺得挺好玩，發出格格的笑聲。二老可就慘了。冷父磕破了頭，泠母右胳膊骨折，一起被送進醫院治療。
“你都讓老子充滿了內疚和負罪感了，還沒心沒肺瞎笑！”當著躺在病床上二老的面，蕭青輦破天荒揍了兒子的屁股。
“誰授權你打泠泠了？！”沒想泠父顧不上自己和老婆子的傷痛，對女婿此舉大為惱怒，甚至到了勃然變色的地步。
兒子對屁股挨揍并不在意，照樣吵著要上二老的病床去調皮搗蛋。蕭青輦生氣了，抱起兒子便離開了病房。泠麗追出來攔住他說：“青輦你什么意思，你難道看不出泠泠才是我爸我媽的良藥和開心果？”
“都傷成那樣了，還放泠泠在二老身邊吵鬧折騰，這是犯罪升級！”蕭青輦說，“我帶泠泠回家，讓我父母帶他幾天。”
“蕭青輦，你這是借口！是故意！”泠麗急了，說，“我爸媽為了泠泠摔成那樣，并不覺得有什么。可你在二老的眼皮底下抱走泠泠，簡直就是要了他倆的命！”
“那你把泠泠抱回病房吧。” 蕭青輦一聽呆住，把泠泠塞給泠麗，說，“可我必須走開，找個地方靜下心來想想。我覺得眼下的情形，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七
過了二十時，泠麗把睡著的兒子抱回“溪園小區”的家。
除了午休，成天折騰的兒子終于沉入夢鄉。八九個月的兒子，他入睡時，或片刻寧靜時，是那樣讓人覺得掏心窩子的可愛。當他不安分動起來，在場所有人都會跟著他的無法無天擔驚受怕，周圍馬上就是一派雞飛狗跳的亂糟糟景象。
四目相對時，蕭青輦問泠麗：“你是不是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泠泠爬到沙發的靠背，裁下來時盡管有我爸媽的身體墊著他再滾到地板上，那也摔得不輕呀。可聽我爸說，泠泠非但沒事，還高興得哈哈大笑。”泠麗因為累，說的時候并沒有加深思考。
“問題怕就在這里了。”蕭青輦說，“前些天我帶泠泠到街道保健院打預防針，他非但不哭，還拉著身旁孩子的手，覺得蠻好玩的。”
“經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泠麗說，“不知道你發覺了沒有，我們泠泠除了欲望得不到滿足哭一把，我就沒見他哭過別的。”
“是啊，這小兔崽子是不是別的都好，就是少了一條神經——沒有疼痛感？！”蕭青輦說罷，倒自己乍呼起來。
于是夫婦兩個趕快去解開兒子的衣服，果然發現兒子身上有幾處瘀青。
“我敢打賭，泠泠從來就沒有為這些碰傷哭過！”泠麗憂心忡忡地說。
 
八
查找、咨詢、上網搜索，驚惶失措忙活了幾天，蕭青輦終于弄懂這種沒有疼痛感，在醫學上叫做先天性無痛癥。據報道世界各地均出現過這種病例。常見的癥狀是自殘行為，骨髓炎、敗血癥，智力障礙，無汗癥。因為沒有疼痛感，打針時不但不哭，反而平靜如常；長牙時會把自己的手指咬得鮮血淋淋，無事抓自己的眼睛直至導致眼角膜嚴重受損，還會像嚼泡泡糖一樣嚼自己的舌頭而渾然不覺。
本來痛苦與快樂是相對的概念，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也就不知道什么是快樂。對人類來說，疼痛是一種很重要的感覺，是不可或缺的生理特征。疼痛使人們能逃避外界對身體的傷害和避免身體進一步受到傷害。疼痛也是暗示身體內部某種病變的象征，使我們能及早發現病灶并治療。所以若沒有疼痛，我們的身體即使遭了殃也不知道。
先天性無痛癥，可能就是患者的痛感傳導受到阻滯。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仍然沒有辦法醫治這種罕見的怪癥。
年輕夫婦這下懵了。
不知道是遺傳，某種失誤，還是基因變異， 反正這對年輕夫婦一下子覺得天塌地陷。泠麗甚至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起不來。
“不對，我覺得不對。”蕭青輦痛定思痛后說，“細想起來，除了對疼痛不敏感，其它先天性無痛癥的特征，比如自殘行為，骨髓炎、敗血癥，智力障礙，無汗癥等，我們的兒子都沒有！”
“對呀，都沒有！”泠麗用力搥打了丈夫，“壞蛋，你沒事忙，差點把我嚇死！”
一句話砸醒夢中人。夫婦兩個于是喜極而泣，忘我地擁抱在一起。
 
九
轉眼過了十一個月，兒子泠泠不但開口說話，而且進展神速。差不多就在幾天時間，說的話常常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有一天蕭青輦正在點煙，兒子的小手快速伸過來捏一下火苗，一邊快速躲開，一邊嘴里說：“疼死我了！”
蕭青輦欣喜之余，拿牙簽要扎兒子的掌心，兒子躲開后反過來一個閃快動作奪走牙簽，朝老子的手背扎了一下，笑嘻嘻說：“疼死我了！”
入夜蕭青輦把這個重要研究成果向老婆作了匯報，泠麗說：“本來就沒有什么事，是你疑心病重，才把我嚇得夠嗆的。”
蕭青輦也無所謂泠麗的怨懟，一手摟老婆一手摟兒子說：“啊，我們偉大的兒子！”
 
 
（《雨花》2012年第七期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