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前十年十篇小說(之二)
——黃梵自選短篇
十七歲的愚人節
父親對我失去信心,是從我搬走母親的那只樟木箱開始的。那只二十多年前的
樟木箱,漆面依舊亮光鑒人。母親就是帶著它以低微的身份,嫁給在鐵路工作的父
親的。因為避忌自己的地主出身,母親執意要嫁給鐵路工人。雖說早有思想準備,
母親還是對父親的業余愛好大吃一驚,幾把掛在墻面的二胡、吉他,讓她不勝欣喜,
即使父親喜歡的都是悲苦的曲調,它們還是為婚后的生活增添了幾分意想不到的色
彩。
樟木箱里裝著母親的私人物品,除了干凈的舊衣服,箱底還有漂亮的銀鐲、銅
鞋拔等,和她虔誠地念念有詞時手捻的菩提念珠。我之所以萌生要搬走這只箱子的
念頭,實在因為這是家里最大的箱子,我需要用它來運走滿屋的書籍。父親覺察到
我想放棄鐵路工人的工作后,臉上愁怨的表情明顯添了怒氣。他開始限制我讀文學
書籍。愁嘆之余,又勸導我,至少也應該像姐姐那樣,自始至終守著鐵路上的那份
工作,別把文學當成可以填飽肚子的米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父親拍拍屁
股站起來,他背對著我,但把牙齒咬得嘎嘣響。接下來我驚恐地發現,我丟得滿屋
滿床的書籍正在減少。在那個不平靜的周末,我去附近的皮羅寺求了一根簽。那天
求簽的人不多,大家都耐心打聽別人是什么簽。我拿到那根“下下簽”后,馬上從
人群中逃了出去。我一口氣跑到皮羅寺門外的小山坡上,呆望著寺院墻上的“南無
阿彌陀佛”幾個手刷的大字,六神無主。我坐在石階上,劇烈的心跳沒有絲毫減緩。
這根預示我將大禍臨頭的簽,在我反復揣摩中慢慢顯出了明晰的含義:我不能繼續
呆在家里!我和父親都過分鮮明的性格,最終會因為文學發生一場可怕的沖突。大
概受了這根簽的啟發,我不再滿足于家里的暫時平靜。
我把樟木箱里的物品倒得滿床都是,屋里就像遭了偷盜一樣凌亂。我和請來的
朋友拼死拼活,總算抬動了那只裝滿書籍的樟木箱。到了戶外,清涼的風吹在臉上,
都無法收斂不停流淌的汗珠。那天,父母為了即將來臨的清明節到街上買紙錢,我
乘他們不在家悄悄上了路。身上沒有多少錢,但感到徹底自由了。我嘗試在朋友家
里住上一段時間,他是個會把煙灰缸、書籍、搪瓷杯、鋼筆等常用物品,自始至終
保持在原來位置上的人。他是我中學的同窗好友,有一份我父親羨慕的好工作,他
在連港旅行社當導游,唯一的嗜好是同時和幾個女人周旋。他不說我也清楚,他的
理想是在每個城市擁有一個情人。他成天要跑周莊、杭州、西遞村……沒有多少時
間呆在家里,陪伴孤身一人的母親,他巴不得我長期寄宿在他的家里。
據說我出走以后,父親把斥責傾瀉到了母親身上,怪罪這是家里過于民主的結
果。母親不得不焚上幾支印度香,為在外面的我祈禱平安。父親是不會滿足成天拿
著笤帚到處撣灰,生一生悶氣的。他有一副招人喜歡的英俊形象,鐵路上的同事似
乎都愿意給他披掛贊語。我有所抵觸地搬出家門,等于給他臉上抹了黑,他發瘋地
動員同事朋友和我姐姐,四處尋找我的藏身處。自從我搬走了那只樟木箱,我就沒
有去鐵路上班了。十六歲那年,我頂替退休的母親到了檢修車間,望著幾盞亮著的
昏暗的燈光,和潮濕油膩的地面,我感到自己并不屬于單位。清明節那天,我和朋
友沉浸在酩酊大醉中,過后我給單位領導寄去了一份用詞溫和的辭呈。當輪到我父
親向別人解釋我的行為時,可以想象他都講了些什么,但我不能忍受他還會這么跟
我姐姐講。一天,我忍不住到街上的電話亭,給姐姐的播音室掛了電話。她剛到播
音室不久,話筒中甚至能聽到她虛弱的喘氣聲。她患有乙肝,身體一直時好時壞,
每天她從地處郊區的家里趕到車站,都感到體力不支。在朗讀枯燥的列車車次、時
刻表的間隙,她完全靠閱讀詩歌獲得一些樂趣與慰籍。她給了我最初的文學份飯,
后來她那癡迷文學的倔強情緒,我也能夠分享了。
我能想象她高揚著好看的雙眉,想問個水落石出。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沒什么,反正我早晚也會走到這一步的。”
“父母對你有什么不好嗎?”話筒中能聽見她衣服 的摩擦聲。
“沒對我不好,我只想不受干擾地讀書、寫作。”
“唉,都怪我把你引到了這條路上。”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自責。
“這哪能怪你呀?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你會回來嗎?”末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回來。”我生怕她會難過,嗓音就像在樹梢上旋蕩的風聲那么輕。
我對父親的聰明有些低估了,我暗自等待著風波過去,等他厭倦了到處打探我
的消息。其實從他自己把五線譜學會,拉出象樣的曲調, 我本該對他的能力有所
警惕的。當有一天,他微笑地闖進我的朋友家里,站在我的面前,我驚訝得都說不
出一句話來。他表情溫和地扛起那只沉重的樟木箱,讓我為自己多此一舉,感到了
一絲內疚。父親以前抬過鐵軌、枕木,他肩背的肌肉至今還可以派上一些用場。我
跟在他身后,心里惶悚不安。我的頭發還散發著昨天洗發香波的氣味,我效仿我的
朋友天天洗澡,已經有十來天了。他家裝了令我羨慕的電熱水器,不像我家連衛生
間都沒有,上廁所要到十來戶人家合用的茅房,每天洗澡當然成了奢望,考慮到花
銷,家人只能每周一次,去一里外的公共浴室洗澡。
見了我,母親大哭了一場,好像她要說的話都變成了撲漱漱的淚珠。我怕母親
尋死耍潑,緊張得嗓音變了調,以前她就是這么懲罰我的。她知道,能夠持續幾小
時的號啕大哭,會掏空我心里的委屈,我當然會避免下次再犯。父親破天荒地寬恕
了我,他沒有再掄起那條臭名昭著的牛皮帶,它上次留在我屁股上的印痕至今尚未
褪盡。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天過后,家里一派平和,父親不僅容忍我徹夜看書,也
不催促我去上班了。除了偶爾跟姐姐聊聊天,去散發著潮濕的青草清香的田壟走走,
我更愿意留在自己的房間里,瀏覽《山花》之類裝幀奇特的雜志。我的錢大半都花
在了這些奇奇怪怪的書刊上,它們帶給我的內心的波瀾與震撼,難以描述。面對父
母的好奇,我除了咧嘴笑笑,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溝通。那段相安無事的日子,
至今令我難以忘懷,我好像體會到了家里給予的莫大自由。父親突然間變成了禮儀
周全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對待我看的書說的話,不再當我的面說“到地里干活,也
比在紙上瞎寫要有意義”之類的話了。
有一天,我早上起來得很晚,為了看《瘋癲與文明》這本書,我熬到凌晨三點。
當太多的陽光直射到臉上,我終于醒了。有一趟列車駛過蕭莊,又掀起了一陣喧囂
聲。我躺在床上不想動,又暗自思忖,我這種男子之所以凝神屏氣窩在家里,不過
在等待干大事的時機,時機一到我絕不會推遲行動的。天氣微寒,我的衣服穿得很
慢,老覺得房子在晃動,跌跌撞撞地來到客廳,遇見了父親的兩個客人。他們坐在
實木長椅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空氣中飄著蔥油煎餅的香味,讓我的胃涌起一股
食欲。父親對我真是日益呵護,那天他親手為我做了愛吃的煎餅。兩個客人笑瞇瞇
地打量我,不時交頭接耳,好像對我表現出很大的興趣。父親態度溫和地告訴我,
他的朋友在城里當醫生,今天正好開車路過蕭莊進來坐坐。不僅如此,他還向我介
紹其中一人也愛好文學,想請我進城去他的書房坐坐聊聊天。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
大概習慣了父親過去對我的抱怨,我結結巴巴,不敢相信父親的慫恿與鼓勵。我的
臉色頓時緋紅,胡亂為自己找著開脫的理由,“那樣太打攪你了吧,要不我改天再
去拜訪你,今天上午我還想去洗澡呢。”
“嗨,這個好辦,你可以到我們醫院浴室去洗澡。”
“是啊,今天正好有順車,你跟他們進城去玩玩吧。”父親在一旁溫和地鼓勵
道。
我被他們說得心花怒放,連忙進屋去找換洗的衣服,情緒亢奮得讓我頭暈目眩。
果然不假,他們的車子停在不遠處的鐵道道口前。我是第一次乘坐這種面包車,表
盤上迸發出的幽綠的熒光煞是好看。從車窗向外看去,車子沿著灑滿陽光的林蔭道
駛向城里,路邊有些地里的莊稼稀稀拉拉的,好像戶主已無心種地,盼著有公司前
來購地呢。過了一爿寺廟,車子進入了鬧市區,天空泛起的霧靄幾乎罩著市中心,
街上打扮入時的人流,像從發霉的霧靄中長出的一溜溜鮮艷的蘑菇。
車子駛到升州路折向南,向外城河的方向奔去。駛了不到十來分鐘,路兩邊的
房子變得稀拉了。又是種著時令蔬菜的田野,讓我產生沿著原路回去的錯覺。出了
城車子開得飛快,一會兒就超過了前面幾輛大卡車。最后,它離開平坦的大路,駛
向周圍只有花草和樹林的小山岡。碎石路的盡頭,有一片幽寂的灰色建筑群。車子
開到主樓門口才停下,他們嘴角抿著甘甜的笑容下車了,用手親熱地攏著我的肩膀。
這里大概是一座療養院,周圍都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又過了一道鐵門,我
看見了許多穿著條紋號衣的好奇的面孔,有人歪著腦袋,打量我的目光脆弱又不禮
貌。他們帶我來到辦公室門口時,我回頭瞥了一眼鐵門,頓感不安。鐵門不知什么
時候在我身后悄然關上了,那把掛在鐵門中央的鍍鉻大鎖格外扎眼。我馬上指著鐵
門,問他們為什么要關上?他們斂起笑容,相互對視了一下,然后直勾勾地凝視著
我。
“知道嗎?你父親把你托付給了我們醫院。你病了,現在需要治療,希望你能
配合我們。”
“我病了?這不是胡扯嗎?我得了什么病?”我有點失控地沖著他們大叫起來。
“冷靜點,冷靜點,有話慢慢說。你精神上確實有點障礙,相信我們的判斷,
你在這里會得到徹底治療的。”說完,那個自稱愛好文學的醫生居然莞爾一笑,露
出一排整齊又潔亮的牙齒。
我如夢初醒,被父親謀劃的這件事驚得目瞪口呆,我連忙回頭仔細打量神情有
點異樣的病人,心里驟然涌起了恐懼感。我馬上想到了逃跑這個念頭,我徒勞地沖
到那扇鐵門跟前,腳踹手叩,弄出了咣當咣當的大聲響。我心急如焚,整個大廳充
滿了我一個人的咒罵聲和叫喊聲。轉眼間,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醫生靠近了我,他
們用繩子捆住了我的雙手。為了讓我喊不大聲,又在嘴上扎了一條毛巾。不知他們
從哪兒隨手抓來的一條毛巾,上面散發著熏人的汗餿味和狐臭。怎么說呢?這條骯
臟的毛巾幾乎要了我的命,從小我就繼承了母親的潔癖,這股惡心的氣味讓我嘔吐
起來。發酸的食物被毛巾擋在嘴里,差點讓我窒息。我越是絕望地用眼神請求他們
把毛巾摘下來,他們越是滿腹狐疑地看著我。最后,我的身子向下一沉,倒地暈了
過去。
醒來天已經擦黑了,我發現自己躺在有五十個鋪位的大房間里,其他病人都好
奇地圍攏過來。我身上的衣服也變了樣,穿著和他們一樣的條紋服,胸前繡綴著“
38號”的字樣。這里的四壁是那么白潔,沒有我想象中的污點垢斑,過了幾天我
才知道其中的緣由。周圍不乏有朝氣蓬勃的人,但很少有我這么沮喪的。望著病友
幫我打來的晚飯,我完全沒有心思下咽。這里的窗戶都罩上了姆指粗的不銹鋼柵欄,
除了看看天色,透透空氣,誰也別指望從窗戶逃出去。
天黑以后,我一直躺在床上,心里徹底失去了平靜。后來有個戴眼鏡的小個子,
手里拿著一本書,湊過來跟我說話。他看上去像個飽學之士,身體嬴弱,眼珠子大
概因為看書都有些向外鼓凸了。他一開口說話,便給了我些許震動。
“別灰心,尼采還不是個瘋子?!你看現在有誰不敬佩他?”
他的話向我展示了精神病人鮮為人知的另一面。他的談吐,說話時從容不迫的
神態,讓人無法把他與這座精神病院聯系起來。
“我看出來了,你也是個讀書人,看書總比閑得無聊要好。”說完他把手上的
那本書遞給我,是春上村樹的《舞!舞!舞!》。
“如果你還需要,我那邊還有別的書。”手上沒了書,他有些不知所措,雙手
不停相互搓揉著。我好奇地朝他鋪位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見了一張最為凌亂的床,
不少書籍散落在皺起的被子和床單上。大概他一直沒碰到可以談文說書的知音,似
乎為我能加入到精神病人的行列,感到由衷地高興。但我的表現有些失禮,他感到
的愉快讓我不能認同,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列在他們的花名冊里,顯出同病相憐
的親密。與真正的精神病人過于親熱,會危及我作為正常人的信心和尊嚴。我咬著
嘴唇,偶爾用點頭來表示我在聽他嘮叨,免得他過于尷尬。
房間里幾乎沒有多余的擺設,看得出是為了防止病人自殺。其他病人對我的好
奇心過去后,屋里又彌散著孤身獨影的氣氛。我對父親的怨恨無以復加,后來變成
了徹底的輕蔑。他閃著一絲笑容來看我時,我拒絕和他見面,他做的事在我看來已
經不可饒恕。尤其我在十七歲生日那天接受電擊治療后,用溫濕的毛巾捂著臉,這
種情緒達到了高潮。我悲痛地接受了父親給我的這份生日禮物。電擊過后很久,我
的臉頰還在發燒。那個電擊的盛大場面實在太可怕了。那天吃過早飯,我就發現情
況有些不對勁,醫生讓念了名字的人都到樓上一個大房間去。我以為又是每天例行
的運動治療,只是對改變場地和不讓所有人參加感到有點疑惑。等到醫生手拿搖鈴
讓大家安靜下來,我看到其他病人都嫻熟地坐到一排坐椅上,二十幾張嘴巴幾乎同
時張開了。醫生拿著電極從緊靠窗戶的那邊開始,電極在病人嘴里塞進拔出,幾次
下來電極就掛滿了長長的涎水,被陽光一照,涎水像冰凌耀眼生輝。
我坐在那排椅子中央,看到那只骯臟的電極正在向我靠攏,胃里馬上蕩起了波
浪。我強忍著惡心的感覺,大聲抗議道:“你們為什么不把電極弄干凈?我們又不
是豬。”手拿電極的醫生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繼續干他的活,根本不把這話當回事。
其他病人則滿不在乎地繼續張著嘴,還有人幸災樂禍地向我擠眉弄眼,似乎覺得我
的抗議完全多余。我憤怒至極,最后站了起來,就是不肯銜住那只電極,上面掛著
的十來個人的涎水,讓我張不開嘴。沒想到這里的風氣那么壞,雖然對病人不利,
其他病人也都乖乖地順從醫生。看著幾個年輕醫生把我強行按在坐椅上,他們都伸
長了脖子打量我,臉上卻掛著與醫生共鳴的表情。我的牙齒幾乎被掰出了血,電極
塞到嘴里的一剎那,我感到了力量強大的電擊。霎時間,我的眼前有了美妙的畫面。
飛翔的花瓣,閃射的星光,和華美的服飾……我終于平靜下來,沉浸在我都不敢相
信的喜悅中。到了下午,頭腦清醒后,我徒勞地跑到廁所嘔吐,試圖嘔出流進胃里
的十幾個人的涎水。
醫生規定每天要服的藥片有三四種,我都偷偷扔進了廁所里。有一天,我沒想
到有人悄悄尾隨,當我把藥片扔進馬桶的一剎那,他大叫了起來,馬上跑去向醫生
告狀。他當然受到了醫生嘉獎。這件事很快傳遍了病房,小個子悄悄過來提醒我,
我會受到醫生懲罰的。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我被迫接受了單獨的電擊治療。直
到這時我才知道,除了集體電擊治療外,醫生把單獨電擊治療作為對病人的懲罰。
如果有誰顯得不安分,或在房間亂涂鴉,或拒不接受治療,或企圖尋機逃跑,醫生
都會用電擊好好招待他。沒有人關心他們是不是一個人?對醫生來說,病人的主觀
想法沒有絲毫意義,此外,他們也不需要毫不懼怕、怯懦的硬漢。
從窗戶向外看去,院墻上架著高高的鐵絲網,陽光照得見鐵絲的銹粉,它們在
山間劃出了一道鮮明的界線。大概為了防止逃跑,院墻內沒有一棵樹,那些麻雀、
八哥只好落在院墻外的濃密的枝椏上。這里沒有戶外活動,窗前的院子里時常一派
寂靜,只能見到一兩位打掃衛生的臨時工,和偶爾路過的醫生、護士。病人已經習
慣在聚燈光下做健身運動,自從我來了這里,醫生沒讓病人出去過一次,好像風雨
襲來,或萬里無云,是病人不應該關心的。我們成天在這棟樓里打轉,感受不到時
間的推移,那些凌駕于我們的指令,只會讓大腦漸漸被麻木所占據。但我不愿認命
消沉,多么希望像一片葉子,可以隨風逃遁。我的不幸這里沒有人能夠理解,只有
逃到外面,我才能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覺。
每當天色大亮,我就開始留意那扇大鐵門。我發現,醫生每次經過鐵門,都會
把門敞開十五秒左右。每次望著敞開的鐵門,我的心劇烈蹦跳,霎時間涌起一股莫
名的喜悅。其他醫生與鐵門的距離,是我能否沖出去的關鍵。但很多時候恰巧門邊
站著其他醫生、護士,就算我瞎跑一氣到了門邊,也會被他們撲倒按住。我只好轉
念作罷,眼巴巴看著醫生過了鐵門把鎖掛上。沒等到我發起一次象樣的沖刺,我們
便接到要去街上的公共浴室洗澡的通知。這個消息讓我悲喜交加,原來這個醫院沒
有浴室,連騙我進來的誘餌都是假的!同時我的心又沸騰起來,在人多的街上擁來
擠去,我會有更多的逃跑機會。
到了那天,我才意識到,我們身上的氣味有多難聞。我們分幾批乘坐囚車樣的
中巴車,徑直到了浴室門口。其他澡客見了我們,都情不自禁地捂著鼻子往后退。
事態有點出乎我的預料,出門前我們的雙手都被繩子捆上了。看樣子不進到大池里,
他們是不會把繩子松開的。下車的短暫瞬間,我看清了所有醫生護士站的位置,我
裝模作樣跟著其他人往門里走,腳剛踏上臺階,便突然轉身,瞄著一個空檔沖了出
去。我撒腿飛奔,期待能快點鉆進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他
們把病人雙手捆起來的目的。雙手被捆的人,無論如何也跑不過擺動雙手追趕的醫
生。沒跑到街邊,我就吃了一記掃堂腿,哎喲一聲栽倒在地上。
我當場被剝奪了洗澡的權利,被兩位怒氣沖天的醫生押回了醫院。我首先被強
行加服了藥,幾口水灌下肚,他們不放心地掰開嘴巴又看了一遍,防止我再耍什么
花招。沒等他們向我告別,我已經有些迷糊了,幾乎倒頭就睡。我是第一次服用這
么強勁的藥,一下睡了兩三個小時,醒來其他病人都興高采烈地回來了。我渾身散
發的氣味,似乎讓他們幸災樂禍的。
“你看你撒腿就跑,不是太難為醫生了嗎?你能說一說,他們對我們有什么不
好的?”我的鄰床是個大高個兒,比我早進來半年,以他驚人的順從當上了模范病
人和小組長,估計他領受了醫生的任務跑來勸我。我沒有吭聲,樣子就像自個兒在
祈禱,明白在他面前胡說,比在醫生面前胡說還要危險。
一連幾天,我感到有些納悶,預料中的電擊治療始終沒有實施。難道醫生想試
一試我的覺悟,讓我免于電擊治療了?那幾天,我坐立不安,內心緊張地等著醫生
的懲罰降臨。我一絲笑也沒有,眼簾整天耷拉著。我不是首次犯了禁忌的人,據小
個子說,這種事已經有一年多沒發生了。醫生的電擊成效的確有目共睹,聽到醫生
的腳步聲,病人都有些誠惶誠恐。我很佩服這些病人在這種生活中找到樂趣的本領,
即使有人反復嘮叨過去的旅行見聞,大家還是會感到心滿意足,不覺得有讓他停下
來的必要。說來奇怪,我進來后,沒有發現有誰發過瘋病,大家除了各司其職,干
點打掃衛生的活,成天臉上都笑盈盈的。我認為病人正受到毒害,小個子卻不以為
然。他讓我坐在鋪著絲綢被面的床上,竭力使我相信,我們真的是病人,沒有被家
人遺棄,相反,家里每月要向醫院支付高達兩三千元的費用。他說的這個數字,在
我耳朵里回蕩了半天,最后我吃驚地望著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進來后的第十三天,母親第一次來看我。她大概瞞著父親帶來了幾本書,和十
來聽我喜歡吃的鳳尾魚罐頭。她看見病房里收拾得干干凈凈,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
色。這里的確沒有蚊蠅,到處都是嗆鼻的殺蟲劑的氣味,沒有哪個病人會擔心對身
體有什么不好,他們毫無顧忌地把殺蟲劑往床下、紗窗上大量噴灑。可能在他們眼
里,我反倒成了懶于搞衛生的人。我強忍著眼淚,懇求母親相信,我是心智正常的
人,呆在這里等于坐牢。
“你忍著點吧,過段時間你就會適應的。”
“我沒有病,你們干嘛要花這么多的錢把我關起來?!”我揚著嗓門質問道。
“小聲點,你這話說得多難聽啊,我們也是為你好呀。”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想法,你能不能跟爸說說情?就算我求你了!”
真是荒唐,他們的收入不高,卻省吃儉用攢了錢來讓我坐牢。我的眼淚奪眶而
出,雙膝嘭一聲跪在地上。母親連忙把我往上拽,眼睛不安地打量著四周,可能我
沖動的舉動,讓她覺得丟了丑,她的神色又驚訝又尷尬。
“快別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好嗎?我答應你,去跟父親說說看。”
她把手伸向我的臉頰,用盡量柔和的語氣安慰我。順著她的肩頭望去,我發現
有個熟悉的身影遠遠跟在母親后面。是他!我當然記得,那個自稱愛好文學的家伙。
如果不是狹路相逢,我都快忘記對他的憎恨了。他的神色沒有一絲內疚,目光也不
回避我,就像凝視他的一件得意的作品。他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一下激怒了我。
我沖過去的時候,誰也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母親驚慌失措地把我抱住,我已經一拳
把他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鼻血直流,喪失了反抗的能力。這一拳打掉了我以前
窩窩囊囊的形象,后來見了我,他都嘎然駐足,不敢貿然向前。
那天母親很沒面子地離開了醫院。我被醫生扯耳朵架手臂地,弄到了電擊治療
室。我徒勞地伸長脖子,想看一看出了醫院的母親,但越過窗沿,眼睛只見到了浮
泛著光輻條的一片藍光。出了電擊室,我平靜得都有些軟弱了。我開始為這個舉動
后悔,原本想說服母親領我出去,這個舉動反倒讓她覺得我真有些瘋癲。想到托她
說服父親的希望沒有了,我只好把目光繼續盯在那扇鐵門上。
大個子大概又領了任務,來找我談話。他轉動著牛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讓我
為這雙眼睛錯生在男人身上,感到惋惜。他養成了打小報告的惡習,有著兄弟般的
表面溫情,和尖嘴靈鳥的眼神。我總讓他放心不下,這是真的。也許和他幾年的交
情,都經不住醫生一句話的慫恿。我一向不在乎他說了什么,我做著深呼吸,可能
他以為我聽得入迷了。“你談過戀愛嗎?”他期待地露著傻兮兮的表情,我像一塊白
鐵皮反射著他的目光,一聲不吭。我怎么會告訴他──這只羊群中的狼呢?“啊,我
知道了,你看你都臉紅了。”我盡量把目光投在他身后的那堵白墻上,忍住他自鳴得
意的調侃。不到十分鐘,他就沒什么教誨的話可說了,然后嘮叨起這個月的活動安
排。他不經意提到周五有領導要來醫院視察,我不禁心頭一亮。我不能只幻想著逃
出去,必須有所行動,想到領導視察是一個良機,我的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
周五那天,我們吃過早飯后,被召集起來集體訓了話。起先大家都安安靜靜,
不敢言笑,醫生似又覺得不妥,忙讓大家放松點,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動。窗前漸漸
站了許多人,他們眼巴巴地望著樓前院子,等著領導的轎車開進來。為了不過于顯
眼,我拉著小個子到門廳附近聊起天來,手上裝模作樣拿著一本書,試圖麻痹醫生
護士的視線。我邊聽邊用眼角瞥著鐵門,靜候時機,越來越聽不清小個子在說什么。
等到窗前響起一片喧嘩聲,醫生提前打開了那扇黑亮亮的鐵門,恭候領導駕到。鐵
門一響,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了?你感到不舒服嗎?”我沒有理睬小
個子的問話,瞥見門外有幾個西裝革履的胖子,向大樓臺階走過來。開門的醫生眼
巴巴地望著門外背光晃動的人影,明顯放松了警惕。
我逮住了這個時機,縱身一躍,沖了出去。經過鐵門時,我的身體碰到了門框,
衣服被什么東西勾了一下。我沒有絲毫猶豫,繼續往前沖,剛要踏上臺階的領導,
連忙為我讓了道。我甚至聽見了院子里臨時工嘩嘩放水沖拖把的聲音。我向往的那
條山間石道就在眼前了,我與它只隔著一道院墻大門。奔跑中,那道電動大門正徐
徐關上,身后傳來了一片叫喊聲和腳步聲。院墻外的小鳥在嘰啾鳴叫,令人心生遐
想。我的鞋底感到了其他人追來的微微震動,我甚至瞥見了山下的迷蒙景色。的確,
那遙遠的景色喚起了我的快感,雖然臀部跑得有點抽筋,但我仍有把握在大門合攏
前沖過去。我的皮鞋發出的聲音,已經被伸縮門的嘎嘎聲蓋過了,離門還有兩米左
右,我突然感到有條腿橫到腳前,一下把我絆倒了。幾只粗糙的手馬上抓住了我的
脖子和手臂。我試圖掙脫,結果被幾只手抓捏得更疼了。有個醫生氣得悄悄在背后
踹了我一腳,嘴里斥責道:“你這個混帳東西!”大概領導視察的歡快氣氛被我攪
和了。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受了傷,白襯衣勾破了,肚子上劃了一道口子。一
行人還沒走到外科室門口,我的襯衣下擺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以后幾天,我乖乖躺在病床上,沒有精神挺住傷口的疼痛。我用一條干凈毛巾
把眼蒙上,懶得瞧周圍的人,心里當然為自己的失敗沮喪。其他病人從我的行為中
找到了心理安慰,他們開始用“傻跑”這個綽號來叫喚我。他們大概以為比我智力
高明,為預見到逃跑的徒勞而沾沾自喜。“傻”字多少體現了他們一直想在我面前
獲得的優越感。小個子是病房里最博學的人,曾神情慘淡地跟我聊過他的遭遇,自
從他老婆跟老板通奸的事敗露后,就精神錯亂了。他感謝電擊治療救了他,讓他發
現了世上還有研讀哲學這么美妙的事情。他始終想和我建立深厚的友誼,大概為我
想棄他而去感到了遺憾。一連幾天,他得了空閑就坐在我的床邊。
“你還不相信你瘋嗎?你是我們這里最瘋的一個,其他人都知道跑不出去,你
偏要傻乎乎地試一試。”
“你干嘛想擺脫醫生呀?他們真的是為我們好。”
他進而提出了令我忌諱的建議,建議我與他組成一個哲學小組,他那有點外凸
的眼睛的確給我留下了嗜書狂的印象。我沒有答應他,他打算在這里長呆的念頭,
讓我心底泛起一陣恐懼。
醫生再也沒讓我外出洗澡,其他人依舊保持每周去一次公共澡堂的習慣。我只
好頂著寒氣用冷水擦身子,免得身上散發惡臭,害上皮膚病。要是平時在家,家人
早就用手掩了臉,避著這種氣味。這里醫生的鼻子像塞了棉花,查房時他們一邊問
話,一邊對我身上散發的餿味無動于衷。
我一向吃得很少,為了有足夠的體力奔跑,我大嚼著那些叫人倒胃口的飯菜。
我難以形容在食堂吃飯時的惡心。見到飯菜,其他病人好像摘了面具似的,有人把
鼻涕哈喇子直接垂到飯菜里,有人用剛上完廁所的臟手,馬上抓了飯菜往嘴里塞。
見到湯里漂著死蒼蠅,他們用黢黑的指甲尖仔細把它拈出,然后泰然自若,繼續沐
浴在喝湯的快樂中。經歷了兩次失敗的逃跑,我的觀察變敏銳了,也明白了一個道
理。醫生只希望我們吃飽就夠了,食堂為他們另開了小灶,飯菜始終比我們吃的要
有營養,我抱著逃跑的念頭,卻忽略了食物這個環節。沒有不依賴食物的肉體,要
比醫生跑得快,必須比吃得好的醫生吃得多才行。
只要一望見窗外的景色,我的心又加速蹦跳。春天有點凜冽的信風,只會強化
我想逃跑的念頭。我不顧條件是否成熟,又試了幾次,當然沒有成功。每次我都被
堵在大樓門前,甭說跑到大院門口了,他們提防我的方法十分奏效。我已經臭名昭
著,牽扯了他們不少精力。對接受電擊治療,我也有點麻木了,甚至很有禮貌地主
動銜住那只從來不消毒的電極。電擊時,我眼中的色彩實在太美了,恍如夜空璀璨
的焰火。我從電擊后的平靜中恢復躁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新來的院長就職后的第二天,母親又來看我。她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
本書和罐頭。她聽說了我逃跑的事,臉上露著驚駭的表情。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呆在這里早晚會瘋掉的。”說著我給她看了肚子上的那道傷疤。她用手指
觸著有點隆起的傷疤,似乎心軟了。
“救我出去吧,只有瘋子才愿意呆在這里。”
我的話說得很輕,沒有以前那么響亮。她似乎鼻子一酸,連忙掏出紙巾來擦眼
睛。
“求你行行好,救我出去吧!不然我總有一天會死在這里的。”
她臉上的表情明顯在變化,嘴唇有點顫抖。
“你再忍幾天吧,我馬上回去找你父親。”
她抬起頭的一剎那,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線希望。
沒想到母親翌日清晨就來了,她牽著我的手,堅持要領我出去。她那汗津津的
額頭,說明來的路上她有多急切。我異常興奮,眼睛不時瞟著那扇可惡的鐵門,生
怕母親會變卦。我跟母親走進辦公室時,感到了醫生的不滿。他用揶揄的口氣對我
母親說,“你做的事太合他心意了。”他從辦公桌后面露出胖乎乎的身子,滿腹狐
疑地盯著我。他無所顧忌地當面詆毀我,提醒我母親,“他既瘋又狡猾,你不能什
么事都順著他。”我把他的話當成一個伎倆,沒有激動地掄起拳頭,我一定要讓母
親相信,我絕對是講修養的。母親最終沒有被醫生的意見左右,她拎著我的物品,
帶我走出了那兩道令人神經緊張的鐵門……
姐姐像別在黢黑的火車站上的一朵白花,純潔漂亮,關于她的事我幾乎忘了說,
不過放在這里倒也合適。
她是頂替退休的父親到鐵路上工作的,為此中斷了大有希望的學業。由于這件
事情不是出自她的意愿,每當她回到家里,就像停止呼吸似的,雪白的臉上始終有
一種冰冷的表情。父親斥責我的時候,她也漲紅了臉,我知道她想張嘴聲援我,為
事事順從父親感到了遺憾。她有過一次初戀,那是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大高個
兒,有著一副黝黑的臉膛。出于對姐姐的愛慕,我曾經跑到車站去偷窺他們見面的
情景。我發現,姐姐也許愛意深切,在那個男人面前格外緊張。有一次,我被他們
發現了,拔腿就跑。等到姐姐回到家里,我發現她滿臉緋紅,還處在不能抑制的興
奮中。這場戀愛持續了不到半年,但那個男人給她留下了怎樣的陰影啊。如果不是
姐姐發現他還在跟別的女人上床,他們的戀愛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自從我出了院,母親真的允許我把樟木箱抬了出去。我起了跟父親一刀兩斷的
念頭,母親勸不住,只好依了我。我把裝滿書籍的樟木箱送到車站貨運部托運,去
了幾百公里外的省城。我是靜靜聽著擴音喇叭里姐姐的朗誦聲上車的。只有姐姐知
道我住在省城什么地方。每次和她通電話,我就像把臉靠近花叢一般,會感到一股
醉人的芬芳。有一天,我又接到姐姐的電話,她的聲音盡管不高,但吐字清晰。
“我今天從家里搬出來了。”
“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跟姐姐有血緣關系,這個事實一直折磨我,不然我
肯定愿意當姐姐的忠實男友。
“你別瞎猜,我這輩子不會再談了。”
“家里……他們還好吧?!”
“還好,就是媽的哮喘病又犯了,”姐姐說到這里變得吞吐起來,“我另外有
件事情想告訴你。”
“我一直聽著呢。”
“昨天……我把工作辭了,跟爸大吵了一架。”
“你把工作辭了?跟爸大吵了一架?”我用手汗津津地抓著那只話筒,有點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2002.7.3.
兇案寫意
我不是案件合議庭指定的調查人,但孔殺害雙親案簡訊見報的當天,我就受多
家報紙的委托,成了媒體寄予厚望的調查者。他們不在乎我為報紙工作的時間有多
長(或多短),只在乎我家與案件的發生地只有幾棟之遙。以常備不懈的職業敏感
作推測,他們認為得天獨厚的距離會使我更接近真相,或者必定對從那筒子樓后面
的小洋樓里發出的隱隱約約的尖叫聲有所耳聞(盡管我懷疑會不會有尖叫)。固然,
報紙主編們摸透了公眾心理,所以對即將在公審法庭上出示的罪證,他們倒顯得十
分淡漠。對他們來說,謀殺者聽到自己父母慘叫時保持的良好的心態,是他們竭力
想探究的一個謎。我被要求帶著這個謎,開始調查工作。我清楚我的調查不會影響
法庭進程和審判結果,至多它影響的是另一種歷史:南京本地的公眾心理史。我不
準備把調查的材料以及諸多的傳聞,編成一個完整甚至完美的故事,我寧愿保留它
們原有的粗糙和錯位。越到后面,小標題下的內容,可視作對整個案件輪廓的補充,
當然讀者應記住,補充可以無限添加,這取決將來調查者對這起兇案的興趣,或讀
者自己對這起兇案的興趣。
起因?
孔是臭名昭著的“考試互助會”的一員,他們用捏耳朵、拋紙片甚至叩桌子的
方法在考場上相互傳遞信息,算起來他一共幫過別人十次,得到別人幫助九次。所
以兇案發生前的那次英語考試,僅從收支上講,他也擺脫不了抄襲別人考卷的嫌疑。
“考試互助會”成員通常坐在考場后排,頗有些群魔亂舞的味道,每個舞蹈動作都
有所指,把暗號詞匯發揮到了俚語的水平。
英語課老師以干練著稱,操著清朗又自傲的牛津腔,決意要給“考試互助會”
成員以痛擊。他的眼睛高度近視(這是后來引起爭議的焦點),他感覺階梯教室倒
數第二排(也許是第三排或第四排,他已經患了十幾年的低血壓抑或昨晚的一次力
不從心的房事讓他的視覺有些恍惚)的那個人拋了一張紙片,孔被他按住考卷時,
立刻站起來申辯,地下的紙片不是他的。但英語課老師認定作弊者就是孔,他想他
不至于傻到去找“考試互助會”的其他成員證實。他當場記下孔的考試編號,沒收
了考卷,在考卷左上角用紅筆圈了一個零。期末放假,孔拿到成績單,英語考試成
績那一欄果然填著零分,不過是宋體印刷的更加權威的“零”。
父親問孔要成績單,他屢屢撒謊沒發。當父親的不認為這是區區小事,他設法
了解到一點真相。他準備和孔嚴肅地談一次,頭天晚上他想好了談話內容,并告訴
孔時間定在元旦舉辦的盛大晚宴之前。但接下來,兇案就發生了。
時間
由尸體中發酵的胃確定的動手時間非常精確:1999年12月30日19時左右。不過
雖然罪證確鑿,但萌生罪念的時間跨度眾說紛紜,無法確定。法官對罪念的時間起
源的確認,非常教條,基本沿用歷史主義。法官確定孔出生時的1975年10月12日凌
晨五點,為罪念的起源時間。他出生后做的每件事,都是為這個最后的總爆發積蓄
罪惡的能量。當然,我調查的是另一種起源:自從一顆彗星差點撞上地球(它最終
撞上了木星),世紀末的灰色情緒便在居民區播散開來,電影《大碰撞》為這種情
緒推波逐瀾;在這個不足兩萬人的大學區,已經發現了十名艾滋病患者;人們迫不
急待想了解馬氏預言書中關于世紀末災難后的那一頁(盡管那一頁并不存在);各
家醫院驗指血的消毒漏洞至今沒引起傳媒注意(案發前五年,孔就通過這個消毒漏
洞染上了難以治愈的乙肝);中國足球隊的恐韓癥再次爆發,又一次與世界杯無緣,
輸球當晚,孔把自己心愛的足球燒了;孔不會不知道,已經流傳了幾千年的本命年
有大災的說法,孔屬兔,作案這年是他的本命年;孔懂事起就被告知,家里有大半
現金是用他的名字存入銀行的;孔唯一的姐姐出嫁時,擁有萬貫家財的父母,僅花
五百元買了一個單缸洗衣機作嫁妝;案發前五個月,孔發現他父親在實驗室的備件
倉庫里,藏有一輛本田豪華摩托車。
地點
案件的發生地孝陵衛有些特別的歷史,血腥蠻力的日本人在這里折騰了八年,
據說走時在紫金山腳下的這塊凹地,埋了許多神秘的物質。宋美齡去湯山洗溫泉浴
之后的那個年代,許多不盡人意的變化,都被人歸咎到大家猜測的這個源頭,事實
似乎不勝枚舉:許多教授至今居住的房子還是以前日本人的馬廄,一大片迷人的橡
樹林到了七十年代突然枯萎死光了,肥碩的水老鼠居然在學校大門后面小山上的密
閉水塔里繁衍,一位教授被從研究日本炸藥的密閉器里泄漏的沖擊波奪了性命,走
火入魔的氣功師為取拿腹中的丹果開膛破肚,莫名奇妙瘁死的先進工作者,從七樓
雙雙墜樓的孿生兄弟,乳腺癌高發區……后來一樁盜槍大案更加深了居民的這種印
象,盜賊被擒住后,居然找不到自己埋槍的地點,按照當時的刑事懲罰條例,十七
只五四式手槍足以判他死刑,事情非常蹊蹺,他記憶中的那棵白玉蘭樹下,根本沒
有他埋槍時掘的一個一尺來深的土坑,誰也不認為他會冒死說謊,后來,他被從寬
處理,成了第一個該死而沒有死掉的人。直到現在這個孔弒雙親案的發生,為先前
的諸多變化增添了新的內容。它是否是人們口頭創建的那個源頭,導致的最血腥的
結果?抑或它是上述變化的一個終結?
罪行
他那天干得干凈利落,動手前他把自己在廁所里關了一小時。他當時的表情現
在無從構建,被惶悚、憎恨以及來自夢中的令他大驚失色的閃電所交織?他把兩手
蜷抱在胸前,手里暗暗攥好了麻繩。他在走道停了幾秒,決定先殺誰。也許對母親
的生育之恩有所感念,他讓憎恨先把自己帶進了父親的房間。父親躺在床上,不會
想到這是他臨終的時刻,被麻繩勒住脖子的一剎那,他或許以為這是發生在夢里的
謀殺。父親沒來得及哼一聲,腳踢騰幾下,就不動了。孔看了看自己被勒紅的手掌,
驚訝自己用的勁會這么大。他不敢在尸體面前多耽擱,連續殺人的勇氣,像一只漏
氣的氣球在收縮。窗外呼嘯的風聲掩蓋了他走進廚房的腳步聲。母親剛把生菜倒進
鍋里,一根麻繩就套上了她的脖子,直到她的臉呈醬紫色,孔才松手。他把尸體拖
回臥室,面對死去的雙親,心里沒有了剛才的恐懼。
他把房間收拾干凈,像過節一樣,在桌上擺滿了各種色酒。晚上八時,他的朋
友蜂擁而入,來參加他組織的一個狂歡聚會。誰也不會想到,那個鑲著飾條的大衣
櫥里和有著舒適的軟牛皮斜靠背的床下,會分別藏匿著一具尸體。這是他第一次在
家里組織晚會,沒想到感覺會這么好(為什么他沒有父母的感覺會這么好?)。有
人吹著口琴,帶著顫音的拉丁曲調讓一個女孩神魂顛倒,她用下身蹭著孔的手,做
了幾個猥褻的動作。他喝得酩酊大醉,但頭腦清醒。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控制大
局的才能。他大聲說話,使玩笑不斷,讓喧鬧的晚會持續到天亮……他送走朋友后,
又回去睡了一覺。
中午十二點,遠處的車鈴聲把他驚醒。他打開櫥門,又鉆到床下看了看,意識
到事態的嚴重。他找出父親以前出差用的地圖,在國境線上尋找著可能的出口。他
帶上所有找到的能取出錢的存折,一個裝有兩套衣服的黑色旅行皮包,一副墨鏡,
一頂棒球帽,出了門。他乘上北去的一列火車。車過徐州時,他看著飄在空中的黑
黝黝的煤塵,心里忽然升起一個不祥的預感……
逮捕
一周后的那一天,尸體被人發現。手握五四式手槍的人擠滿了整個樓道,氣氛
很嚇人,從窗戶和門沖進去的兩路人馬,差點在昏黑寬敞的居室里火并。兩具尸體
已經開始腐爛,惡臭飄散到各個房間。一個穿著皮夾克像是頭目的人讓大家往回撤,
留下三個人在房間里埋伏。尸體被撤退的人用毯子裹著搬上汽車。這是這個轄區派
出所頭目的最后的機會。在接連幾個奸殺大案毫無線索、大丟臉面、他的地位岌岌
可危的情況下,這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偵破的重案可以拯救他的仕途。三位警員在
黑燈瞎火的房間貓了半個月,仍一無所獲。命令改成在戶外的汽車里遠遠監視,三
個人輪流值八小時的班。
一天夜過三更,患有失眠癥的小組長忽見房前的水杉林里閃出一人,躡手躡腳
進了孔家。正在附近醫院吊瓶子的所長立刻得到消息,他二話不說,拔針就跑。不
到五分鐘(他們頭一回這么敏捷),幾十個拎著五四式手槍的人,又一次把宅第圍
得水泄不通。佯攻方向的人假裝敲門,所長帶著另一路人馬破窗而入。警員撂倒孔
后,接二連三地死死壓在他身上,給后面進去的人造成孔在反抗的假象。直到有人
嗅出滿屋飄著淡淡的煤氣味,才知道孔想自殺。自從孔在國境線屢次被邊防軍和獵
犬的影影綽綽的暗影擋回后,他就沮喪地產生了這個念頭。
所長興高采烈地押著他,似乎他殺人越多,對所長的處境越有利。值班警員在
案情報告中大肆渲染所長抱病參戰的英勇行為(其實幾十個持槍者與一個手無寸鐵
者之間的力量對比,誰都一目了然),列了一份參加圍捕的警員的名單,然后就在
辦公室的欣喜的氛圍中等待上頭的明令嘉獎。
父親
他的老家在開封附近,據說至今在開封城里還能找到他祖輩以前住過的房子,
門前的兩個石墩的圖案有些特別,大致與猶太教有關。不過到他這一代,可供辨認
猶太血統的依據,只剩下了他的那只鷹勾鼻子和開闊的前額。對此,有不同意見的
說法很多,他只取對自己最有利的。他沒有當年猶太人移居漢域時的恐懼,相反他
比土生土長的漢人更自信。他的神態就像是猶太神耶和華授予他們這一旁支在漢域
堅守而功勛彪炳的一枚勛章。當年,他們都有一頭卷曲的黑發,和體臭,現在他與
其他漢人貌似兄弟,胳肢窩下的那點狐臭也不足以引起煩惱。不過稍加留意,便可
在他的行徑中辨出猶太智慧。別人剛醞釀發財,他已經斂積了大筆錢財。他從不露
出貴重的金器、珠寶、首飾,以免遭人覬覦,但他逛金銀珠寶店的欲望卻像一個農
民暴發戶。他無需像自己的祖先那樣在大街上開錢莊,采取漫長迂回的賺錢方式(
喜歡走捷徑的基因多半來自漢族,我之所以熱衷于種族分析,無非想說明“漢族”
從來就是一個“混血”概念,尤其像殺人越貨這類惡行,更是世界各族人民共同努
力的結果)。三十歲那年,他從大學講師升為副教授,從此開始了挪用研究經費的
冒險生涯。
他博聞多識,令人眩暈的口才遠近聞名。即便一只蚊子被說成大象,不少人仍
會對他表示理解,好像人們聆聽的是一個難以把握、歧義無窮的古代智慧。鷹勾鼻
勾勒的專注神情,更減少了聽者的幾分懷疑。專管撥款的某某基金會成員,如果擔
心他夸大其辭,只需跟他到城區的男女曖昧的夜總會逛一趟,撥下來的研究經費仍
會不斷加碼。慢慢地,他的周圍聚集了一批唯命是從的人。他令他們畏服的武器是
沉默。為爭寵(他的沉默加深了手下人之間的猜疑),他們勾心斗角,他暗自高興
地看到兩派勢力的出現,為壓倒對方,雙方都拼命替他鼓噪、捧場。在這幫弟兄周
旋下,他的一項至今也沒完成的研究,順利通過了同行鑒定。他又花幾千元,把自
己列入了《中國名人辭典》、《名專家小傳》、《中國精英庫》等等。他們及時把
可供炫耀的材料向四方投寄,終于引發了一股媒體競相報道的熱浪。后來我找到因
為內訌被攆出公司的一員干將,從下面這段話,我們對他的做法可見一斑。
“工業大亨與他商談前,心悅誠服看過了他的嘍羅們呈上的報道他事跡的大量
剪報、鑒定書及榮譽證書等等,所以每回輪到他商談時,都很順利。大亨們隨手一
劃,就簽給他十萬百萬的巨額支票。錢一到手,馬上一分為二,小部分投向不知名
的為經費困擾的研究所,督促他們限期拿出給大亨演示的樣品,大部分轉移到另一
家開在上海的私營公司。他們反復采用這個手法,甚至經常擺出研究經費不夠,試
驗無法進行下去的架勢,迫使對方追加資金。他們深知,打官司不會為大亨討回一
分錢。這樣他們幾乎明目張膽地騙取了大筆錢財。公司內對這種做法稍有看法的人,
都被爭斗雙方同仇敵愾地排擠出公司。”
這員干將以前經常以孔的叔叔的身份,出現在豐盛的家宴上,孔特別羨慕這位
叔叔會玩一手好魔術。離開公司后,有人看見這員干將和孔有過一次接觸,至于究
竟談了什么,雙方至今不肯透露。
母親
她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夫唱婦隨。芝麻點大的事都可能使她落淚。可以想象,
孔對她下手時,因為這個原因會更狠毒,不然他就會從她的眼眶里,看到她留在人
世的最后一滴眼淚。她在派出所戶籍處登記的民族是漢,其實她被父親告知是畬族,
她爺爺年輕時全國橫行大漢主義,為了躲避歧視,迫不得已改了漢裝。后來她爺爺
拎著鳥籠遛鳥的悠閑怡然的模樣,比漢人還地道。我想透露的是,與她丈夫不同,
她總是為自己的畬族血統惴惴不安,她們族內的爭斗與糾紛(她爺爺以前向她聊起
的),在她眼里比西部的盜馬賊還要虛幻。她堅持不回福建東邊的那個山區,她決
心使她的下一代在意識上成為真正的漢人。當精明、驕傲的血脈和誠實、謙卑的血
脈交匯時,是否爆發了孔僭越了親情的加害父母的大漢情緒?
她的書桌右上角,畢恭畢敬擺放著一本《舊約》,我們可以據此認為,這是她
向古希伯來人和身邊的丈夫表達的一份敬意。對漢人,她還保留著她爺爺那一輩的
惶恐不安,與猶太人剛來漢域時的惶悚沒什么兩樣,可以預見幾百年后,她的后代
的驕傲、自負最終會勝過土生土長的漢人。需要經歷漫長歲月才一滴一滴積攢起來
的漢族意識,在一代人身上突然爆發,是否就導致了這個誰也無法預料的惡果?她
曾像漢人一樣,跪遍山寺,求佛賜子,向遇到的每個功德箱投進大把硬幣,誰想到
冥冥之中她求來了親如骨肉的殺手。
孔
當年,他的鄰居玩伴“胖子”率領二十人與校外小鎮的一群小地痞鏖戰時,他
是戰戰兢兢的旁觀者。他在墻頭露出驚恐的眼睛,隨時準備往回跑。戰斗中有人用
了匕首,倒在地上的是“胖子”這邊的人。襯衣被刀刃劈開,傷口從右肩一直劃到
左腰,鮮血直淌。“胖子”想把受傷者交給孔送醫院,自己率人去追肇事者,卻見
孔撒腿跑了。從那以后,孔見到血就頭暈。他不再觀看血氣方剛的街頭斗毆,一有
戰事,他就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這對他后來殺害父母的方式,有極大影響,他使用
了一根吊臘肉的不見血便能置人死地的細麻繩。
他從小就被告知,父親的公司等著他去接班,但父親規定,合格的繼承人最低
限度必須大學畢業。他花了三年才考上大專(拿到本科文憑的路途不知還有多漫長)
,學海無涯,他對自己的懷疑越來越深。有一次,他逃了一天課,去郊外的樹林里
沉思冥想。印象中的夕陽比往常要早落。他在山腳下的湖邊喝了一肚子水,帶著支
離破碎的想法回到家里。然后等著他深感恐懼的另一天的開始。他發現,他從沒有
提過相反的意見。連父親阻止他接受異性禮物都無話可說。不管是否愿意,他一直
在順應父親的世俗哲學、母親的折衷主義、老師的貌似權威的告誡。又一次,他夢
見了一個完美的人,西裝革履,長著他的相貌,和一個原始人打了一架。天上雷鳴
電閃,下雨前,前者被撂倒在地上,被刀抹了脖子。躺在地上的人直喊口渴,原始
人就用手從淌著血的脖子上掬血喂他。他醒來時,感到頭暈目眩,嗓子像挨了一刀
似的火辣,原始人究竟代表什么,他在《析夢詞典》中,一無所獲。
姐姐
她的看法以前沒法跟弟弟交流(現在也只是試圖交流而已),有一陣子甚至以
為弟弟和父母是一丘之貉,只會加重自己出嫁前的失敗感,自從弟弟帶著更大的失
敗鐺鋃入獄,揪心的前景便從那一刻起令她淚眼恍惚。家中找到的對自己和弟弟不
利的證據,被她付之一炬。她一口回絕了法庭讓她做控方證人的百般請求(法官準
備把這個案子的合議庭辦成可供其它法院觀摩、學習以及公眾受教育的典范),她
用丈夫輕而易舉賺來的錢請了一位名律師,自甘當了辯方證人。
每周一次,她被允許去獄中探望弟弟。還沒走進監獄大門,斗篷下的雙肩已簌
簌瑟瑟地發抖,涕不成聲。孔一臉既蔑視別人,也蔑視自己的樣子,比兇案發生前
還沉默寡言。有時我在想,他是不是把姐姐的痛苦破譯成了潛在的歡樂?既然五百
元的嫁妝以及從前和弟弟在一起的生活被她認作失敗,那么即將到手的萬貫家財是
否被她視作了勝利的巔峰?孔自己也清楚,除了死刑,法庭不會給他其它出路,公
審不過是走過場,它將被辦成電視競相轉播的大眾受教育的課堂。姐姐不會不知道
自己勢單力薄,并無回天之力,莫非從姐姐的哭聲中孔還感到了莫大的恥辱(姐姐
悲痛的疑點和她以前倉促嫁人的疑點一樣多)?
結局
公審在有著廊柱和拱門的市法院大樓里進行。法官落座后,迫不急待把控方證
人一一傳喚出來。控方出示的謀殺現場照片、驗尸報告、孔的部分日記(孔為姐弟
倆在家中遭受不同待遇時的打抱不平,被當作兇案源遠流長的歷史動機之一)、財
產憑據等,為階梯大廳里的觀眾描繪了一個窮兇極惡的惡男形象。孔的姐姐輪到最
后才上場,在她之前,她父親痛恨的那位變節者自告奮勇當了辯方證人。部分天真
的觀眾以為這將會成為整個公審的高潮,不知道這是公審行將結束的標志。不到一
小時就草草收場的法庭辯論,使期望值甚高的觀眾又跌回到現實中。第三天,所有
小道消息都被證實了,法院在公審前已內定孔死不可赦。
孔被插上斬標,押赴江心洲刑場的那天,我沒去湊熱鬧。與孔一樣,我有血暈
癥,只能坐在家中,對著窗外的林子設想那場面:為了收尸,他姐姐不得不痛苦地
捂臉立在一旁,等待仿佛要射穿自己心臟的那一槍。槍響后,一只鴝鵒從林子里沖
天飛去,成為靈魂升天告慰他姐姐的一個象征。
他死時的表情無足輕重,就像他短暫的一生已在法官的預料之中。變化的是律
法、動機,不變的是罪行或“是否是罪行”(比調查前更大的一個謎)。
2000.2.29.
純貴坊酒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