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雪語
作者/周永旗
我總疑心,靈山的雪是有記憶的。它簌簌落在我異鄉的窗臺時,總帶著江水河村特有的氣息——那是松針裹著冰晶的清冽,是火塘灰燼里未燃盡的柴香,是母親用竹帚掃雪時,帚梢劃過青石板的沙沙聲。
三十年前離鄉那日,山道上的積雪正在消融。父親背著我的行李走在前面,羊皮襖子蹭過結冰的枝椏,碎玉般的冰碴落進他后頸。他忽然駐足,指著霧凇深處隱約的峰影:"這山是有骨頭的,大雪一蓋,倒顯出慈悲相來。"那時的風掠過海拔1400米的山脊,將這句話卷進云里,成了我半生解不開的繩結。如今總有人說起靈山新添的索道,可云端那些晃悠悠的鐵匣子里,再尋不見那個把烤土豆塞進我書包的背影。
春雪總愛在深夜造訪故園。視頻里鄉親們傳來的影像中,牦牛群依然在草甸游蕩,蹄印在雪地上綻成朵朵白梅。村口那株三百年的云杉還在,只是當年系在枝頭的紅布條,早被山風磨成了淡粉的絮。我總錯覺能聽見樹洞里的回響——那是我們舉著松明火把追趕野兔時,驚起的褐馬雞撲棱棱的振翅聲,是生產隊解散那年,全村人圍著篝火分食烤全羊時爆裂的油花聲。
半山腰的老屋該是塌了。去年表侄發來的照片里,石墻坍作遍地蒼苔,唯有灶臺上的鐵鍋還倔強地倒扣著,盛著二十多年的月光。記得母親總在初春的清晨掀開鍋蓋,蒸汽混著玉米糊的甜香涌向結霜的木窗,將玻璃呵出圓圓的晴空。而今那些霧氣的形狀,竟成了我夢境里最清晰的刻度。
聽說民宿的霓虹照亮了九龍洼的夜晚,篝火晚會成了掃碼預約的表演。可我的記憶永遠停在那個雪夜:父親用馬燈照著山路,領我去看凍在冰瀑里的彩虹。月光在冰凌間折射成七色弦,他呵著白氣說:"這是山神給守夜人的燈。"如今滿山的太陽能路燈該是比星子更亮了,卻照不亮那條通向冰瀑的小徑。
昨夜又夢見自己變成一片雪,飄過華北平原的鋼筋叢林,落在靈山頂的瑪尼堆上。經幡在風中誦唱著六字真言,那些褪色的布條上或許還留著父親歪扭的字跡——"平安"二字被歲月暈染,恰似宣紙上化開的朱砂。醒來時陽臺的積雪正在消融,恍惚看見自己的倒影與遠山重疊,剎那間白了頭。
原來鄉愁是種透明的頑疾。它讓四月的驟雪落進江南梅雨季,讓都市的霧霾中浮現出草甸的輪廓,讓五十歲的軀體里永遠住著那個在雪地上寫"春"字的少年。而靈山永恒地矗立在記憶的等高線上,每陣風過林梢,都是游子未寄出的家書在沙沙作響。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