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中的自由圖騰
——論吳茂盛《紅馬》的意象建構與精神突圍
文/朱建業(yè)
著名作家吳茂盛是一位“詩而優(yōu)則寫小說”的典范。他年少成名,曾被評為“全國十大中學生詩人”和首屆全國優(yōu)秀文學少年。后來寫小說,長篇小說《駐京辦》洛陽紙貴,轟動全國。加上《招生辦》,被譽為小說界的“兩辦主任”。而他最早成名的作品,則是詩歌。他因此而成為上世紀八十年代校園詩歌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上,吳茂盛始終以“燃燒的石頭”般的質地矗立。他的《紅馬》一詩,既是一曲對自由的狂想,也是一次對生命本質的叩問。這匹誕生于“冬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的紅馬,以其熾烈的形象沖破語言的藩籬,在象征與現(xiàn)實的交疊中,構建了一個充滿張力的詩性空間。
意象的裂變:從自然物象到精神圖騰
《紅馬》的核心意象“紅馬”絕非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而是詩人將個體生命體驗與集體文化記憶熔鑄而成的精神符號。詩中,“紅馬”被賦予了多重隱喻:其“紅色鬃毛”如“桔紅的太陽噴薄而出”,既是對自然力量的提純,也是對歷史進程中革命性力量的隱喻;而“雙目緊鎖憂郁”“紅色的火焰”則暗示著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突圍。
這種意象的裂變在詩歌的結構中層層遞進:從“原野嘶鳴”到“七種翅膀張開夢想”,紅馬從具象的動物逐漸升華為抽象的精神圖騰。詩人以“鐵蹄敲破虛無的方向”這一超現(xiàn)實場景,解構了現(xiàn)實與理想的邊界——紅馬的奔跑不再受物理空間的限制,而是化作一種對自由本質的終極追問。正如評論家李犁所言,吳茂盛的詩歌“將思想的光芒與藝術的魅力熔鑄為一體”,紅馬正是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的具象化呈現(xiàn)。
色彩的暴力美學:紅色敘事中的生命意志
全詩以紅色為主調,構建了一套暴力美學的視覺體系?!白茻岬难薄皣娚涞幕鹧妗薄办F靄的二月”等意象,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紅色在此不僅是色彩的呈現(xiàn),更是一種精神暴力的象征:它既是生命原始能量的釋放(“樹枝斷裂 曠野顫栗”),也是對抗虛無的武器(“雪埋葬雪 風吹在風上”)。
這種色彩暴力與吳茂盛的成長經(jīng)歷形成互文。出生于湖南祁陽山村的他,自幼浸染于湘楚文化的熾烈基因,又在記者生涯中目睹社會現(xiàn)實的荒誕。正如他在自述中所言:“我習慣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生活”,這種經(jīng)歷投射在詩歌中,便形成了紅色意象的撕裂感——既是反抗的鋒芒,也是創(chuàng)痛的印記。詩中“紅馬”的憂郁眼神,恰似詩人對理想主義遭受現(xiàn)實擠壓的無聲控訴。
時空的悖論:寒冬與黎明的辯證
詩歌將場景設置在“冬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這一時空設定蘊含深刻的哲學思辨。冬季象征肅殺與困頓,黎明前的黑暗暗示臨界狀態(tài),而紅馬的奔馳則構成對時空秩序的顛覆:“像山嶺流入大?!钡某灡扔鳎瑢⑽锢硎澜绲倪壿嫃氐捉鈽嫛_@種時空悖論指向存在主義的命題——在荒誕的生存境遇中,個體如何通過精神運動實現(xiàn)自我救贖?
吳茂盛通過紅馬的“加速度”給出了答案:當“七種翅膀張開夢想”,奔跑本身就成為反抗虛無的儀式。這種“在路上”的姿態(tài),呼應了他在長詩《江河大地》中的宣言:“我決不是坐在舒適的屋里寫詩/而是站在你豪放的肩上/邊走邊唱”。紅馬的奔馳,既是逃離也是追尋,既是毀滅也是新生。
語言的重構:新古典主義與現(xiàn)代性的交融
在詩藝層面,《紅馬》展現(xiàn)了吳茂盛獨特的語言策略:
1. 意象的密度與跳躍,從“獵獵的旗幟”到“萬物精華造出的鐵蹄”,意象群在歷史與現(xiàn)實間自由穿梭,形成蒙太奇式的拼貼效果;
2. 節(jié)奏的爆破感,短句與長句的交錯(如“自由自在!”的戛然而止),模擬了馬蹄的節(jié)奏,賦予詩歌內在的音樂性;
3. 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轉化,詩中“雪埋葬雪”的修辭,暗合道家“反者道之動”的哲學,而“山嶺流入大海”的奇喻,則是對古典山水意境的顛覆性重構。
這種語言實驗,與吳茂盛作為美術評論家的視覺素養(yǎng)密不可分。他在評畫時強調“畫面隱匿的人文精神”,這種跨藝術門類的感知方式,使《紅馬》具有強烈的畫面動感:紅馬的奔馳軌跡,恰似一幅解構主義的水墨長卷。
文化坐標中的精神寓言
將《紅馬》置于當代詩歌譜系中考察,其價值更顯獨特:
1、對朦朧詩精神的傳承:相較于北島“鍍金的天空下飄滿死者彎曲的倒影”的冷峻,吳茂盛以熾烈的紅色敘事延續(xù)了朦朧詩的抗爭基因;
2、與第三代詩人的對話:海子詩中“以夢為馬”的浪漫主義,在此被轉化為更具現(xiàn)實痛感的“以血為馬”;
3、全球化語境下的本土書寫:紅馬的形象既包含草原文化的野性基因,又滲透著湘楚文化的巫性特質,構成多元文化交融的精神標本。
這匹紅馬最終“像山嶺流入大?!?,完成從個體抗爭到宇宙融合的升華。它不僅是吳茂盛的精神自畫像,更是我們這一代人在歷史夾縫中尋求突圍的集體寓言。當評論家劉起倫將這首詩與布羅茨基的《黑馬》并置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意象的巧合,更是人類對自由永恒渴望的共鳴。
在物質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紅馬》的嘶鳴愈發(fā)顯得珍貴。吳茂盛以語言為火把,照亮了那些被現(xiàn)實凍僵的靈魂。這匹永不馴服的紅馬,既是詩人對生命本質的詩性詮釋,也是漢語詩歌在當代語境下進行精神重建的重要路標。當我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再次聆聽它的蹄聲,或許能重獲直面虛無的勇氣——正如詩人在《江河大地》中的誓言:“把干凈的詩句/從靈魂深處抽出來/風中挺拔 /雨里展開”。
附:吳茂盛作品《紅馬》
詩人簡介:
吳茂盛,湖南祁陽人,小說家、詩人、美朮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永州市作協(xié)主席、永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湖南省東方詩書畫院常務副院長、湖南科技學院首任駐校作家。作品曾獲瀟湘文學獎、丁玲詩歌獎、全國青少年新詩獎、蘭州軍區(qū)《西北軍事文學》首屆優(yōu)秀詩人獎等十多個獎項。著有詩集《無塵的歌唱》《獨旅》《到達或者出發(fā)》和長篇小說《駐京辦》《招生辦》等十多部。
紅 馬
詩︱吳茂盛
冬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
一匹紅馬
仿佛桔紅的太陽噴薄而出
噴薄而出的紅色鬃毛
在原野嘶鳴
獵獵的旗幟
靜靜的巨大的石塊
灼熱的血 充滿馬的眺望
一匹紅馬 雙目緊鎖憂郁
紅色的四腳和肋骨
噴射著紅色的火焰
樹枝斷裂 曠野顫栗
萬物精華造出的鐵蹄
敲破虛無的方向
紅馬 七種翅膀張開夢想
奔馳的加速度
自由自在!
霧藹的二月
浩瀚的春天屹立在寒冷的曠野
雪埋葬雪 風吹在風上
一匹自由的紅馬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奔跑
像山嶺流入大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