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當代漢語詩歌“詞”的覺醒

——讀曾慶仁新作《你是誰？誰又是你？》

 

作者：央冰

 

《你是誰？誰又是你？》標題類似哲學的追問，首先給人思考，懸念。

無論是文學理論家，還是小說家，詩人，都承認文學的最高表現是哲學的。

曾慶仁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成名的詩人，早年的詩歌充滿了浪漫情緒，自然，流暢，如江河山泉，波濤滾滾。他曾多次說，當他將某種風格的詩寫得得心應手時，就會警惕，嘗試換另一種風格來寫。

改革開放幾十年，作者從來沒有放松對詩歌孜孜不倦的探索，追求，面對當代詩壇紛繁復雜的詩潮，唯有超常的敏銳，辨識力，才有可能繼八十年代（詩歌的黃金年代）后，依然如一棵常青樹，常年開出長青不敗的奇花異果。

翻開《曾慶仁詩選》，（隨時間的推移），可讀出作者的詩歌，呈現出多態多樣的詩風，不少篇章還兼具有哲學意味。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意識到語言與思維的邊界。語言可能限制了我們對世界和存在的真正理解，認為此在，本身展開的狀態，是通過實踐而變化的。

曾慶仁詩歌的多態多樣性，也表現在對現代漢語詞語屬性的改良，改進上：“詞”的通感，對“詞”的巧用，名詞產生“動”的態勢，使“詞”原有的屬性擴張，更具詩的彈性。

“你是誰？誰又是你？”這首詩是作者的新作。細心的讀者，一定會感覺到詩人創造性操控詞語的匠心。

詩中的人稱代詞：“你，我、他”，可以看作是同一個本體，不同名稱的道具，是詩歌驅動的“馬達”，“轉軸”。你，我、他，之間，有時是與之相悖的矛盾體，或互補，或自洽。三者靈巧地轉換詩歌的走向，其中的“你”，更像導演的引導者。詩中沒有具象的人，物，事件，只有抽象的“詞”。“詞”的巧用，使其在詩中動起來，像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充滿生氣，詩中比比皆是。

這首詩歌比較長，但語言極為節省，凝練，沒有多余的修飾，寥寥幾筆就點畫出詩的輪廓。每一個小段落，就是一首精致獨立的小詩，如一顆顆閃爍的珍珠，耐人尋味。譬如某一小段：“渡口/在水邊/上岸 冬天/在沉默上/寡言 你站在/日出和日落之間 在我的眼里/成為風景。”寫得多美。

詩人對世界對人生有其獨特的理解。他是悲憫真誠的，真誠講述了詩人與世界和他人的關系。“你是誰？”也許是人間百態，作者似乎沒有給出終結的答案。

曾慶仁的詩是隱晦的，深刻的、沉重的、哲學的。

 

附詩：

 

你是誰，誰又是你（長詩）

 

曾慶仁

 

語言即世界，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世界的界限，語言成就了所有人，卻也玩弄了所有人，凡是能夠說的事情，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說的事情，就應該保持沉默。——【奧地利】維特根斯坦

 

一

 

淚上滴血

一滴一滴

 

痕跡

眼睛

深度的背后

光照著

你的憂傷

 

感覺用感覺

互相觸摸

 

你說

唾棄被唾棄了

廢墟在顛簸

痛苦是個屠夫

 

你說

生活越大

他就越小

 

他的抱怨

凌駕于我

 

你用鞭子抽打火焰

你讓我和空氣握手

你命令他們把自己吐出來

 

你是誰

誰又是你

 

你在我的身體里扮演你

 

你讓一只蜘蛛

扮演另一只蜘蛛

讓它扮演發瘋

讓它在看不見上

扮演暴露

 

你讓我們

看暴露的地方

 

那里被隱瞞了

那里的邊界沒有邊界

 

那里

雪上開了白花

一棵長在樹里的樹

伸出人頭

四處張望

并將嘴扎進大地

喝雨水的血

 

那里

雪上長出的冬天

沒有顏色

 

那里

就是這里

 

那里的雨

被自己淋濕

它落到這里

 

那里的風

被自己吹走

它吹到這里

 

但這里

不是那里

 

這里

哪里都不是

是卻一直在那里

 

是在看你

不是也在看你

 

你是誰

你是他嗎

 

虛妄暈倒了

命運在那里飄著

 

我躲進自己的眼神

光天化日之下

卻什么也看不見

 

我聽到你的聲音

在引導一個瞎子

引導成千上萬的人走進

只有你能看見的地方

 

一個朝門里走去的人

你引導他走進了墻里

一個朝門外走去的人

你也引導他走進墻里

 

有人購買純潔

被神秘看到了

 

他說

我認識你

也知道

深淵在深淵的深處

 

廣闊的空間

不會讓你眩暈

縫隙里的一切

你什么也看不見

 

幽閉在花冠上

它的空間，被

想象揉成了一團

 

一個抱著自己的人

正在翻譯他的呼吸

 

你在發抖之人手上

接過了大家的窺視

沒有人敢正眼看你

只有恐懼在看你的眼睛

 

窒息了

你開始嘲笑

 

你嘴里有一條鎖鏈

你讓他表演賭咒

讓他示范

吞咽影子

 

你就坐在

酷刑的想象里

 

二

 

深淵長高了

你說

他們越來越矮

 

你們是什么人

為什么隱藏在

迷和幻影里

 

蹂躪逃脫了

追，本身

是一個歹徒

 

他在我的記憶里

劃了一道傷痕

 

你說

看那個餓鬼

從他的打嗝聲里

跑了出來

 

痛在敲打

每一個心房

 

你的笑聲穿過了不透風的房子

 

你說你聞到了

通奸的氣味

 

你說他就是

與時代通奸的人

 

我看見一只鳥

在云端禱告

 

讓瘟疫

坐在椅子上

讓它

坐成雕像

 

把絕望和麻木

裝進黑暗

 

等待光

從洞里逃出來

 

雄辯

是一種

禁忌

 

他說

你的驚喜

閃耀著金光

 

我默不作聲

我在蒼穹下

等待

黃昏的密碼

 

它將恐怖

戴在面具里

 

誰帶著

面具

看你

 

誰就是

你的

面具

 

你把真實

消滅在真實上

 

那里面隱藏

我們的徒勞

 

你說

預言

還在燃燒

 

你說

空氣的上面

長滿了鱗片

 

你說

有人將謎

清洗干凈

 

他跟蹤我

用你的視線

 

在確定的暮色里

夜晚必然到來

 

渺無蹤跡的地方

盛著我心中的空無

 

你說

給海做體檢

 

海能容納

廢棄的世界

我卻無法

躲在里面

 

當我的想象

和海交配

水中毒了

我們

是它的毒品

 

三

 

我在夢里罵自己

我看見暮色在笑

我醒來了

 

他看見

隔絕與蔓延之間

你和夜色

混淆在一起

 

你漸漸成為

我們的隱喻

 

血液

終于

流進了

溫暖

 

如果那是我的

就應該

被你看見

 

我在四肢上走動

有人在靈魂里爬行

 

你說

銀子

在口袋里

行騙

 

你說

埋葬

是融為一體的

唯一結果

 

你說

醒是遺忘的夢

 

你說有人穿過

傾斜的街道

走在了回憶上

 

你說

每天都是

漫長的一天

 

渡口

在水邊

上岸

 

冬天

在沉默上

寡言

 

你站在

日出和日落之間

在我眼里

成為風景

 

有人

厭倦了

有人

卻在

厭倦的后面

埋伏

 

還有人

在隱瞞里

將自己裹成了

別人

 

在狹窄中

笨拙穿過

 

記憶沼澤的痕跡上

開出一朵白花

 

我利用了想象

將你放在花上

 

你全身披著白色

填補了我心中的黑暗

 

那一天

我被你的激情

帶進了孤獨

 

我在孤獨里等你

恰巧遇到了

他的激情

 

我捆綁了他

他卻霸占了我

 

我們相互折磨

 

他認為

在你臉龐的后面

還有一雙眼睛

 

只有我知道

世界上所有的眼睛

都與看無關

 

我是你的陰影

也是你的罪惡

 

你身上儲存了

我想象的能量

 

當他用憤怒

堵住了我們的出口

 

我繃緊的神經上

流動著你的眼睛

 

四

 

廢棄在落葉邊的安靜

突然叫了起來

他嗚咽的聲音

剛剛被你的想象弄臟

混亂和狂熱

從我們的血管里

跑出來了

它看著我們

和想象的世界

以為那片落葉的下面

還有影子

 

我在恐懼的縫隙里

看到它的時候

他正好踩在我的悲傷上

 

痛是事實

也是秘密

 

在隱形

記憶

看見的

迷惘里

 

我在你身上

避難

 

你說：

動作停留的

片刻

是一個

符號

 

夜晚

對月亮

發動猛攻

 

我身上的盲目

渾渾噩噩

 

他卻被自己

浸透了

 

只有你

從自己身上

爬了出來

 

只有你

成為了

自己的事實

 

用愛去恨

用恨去愛

這是你的發明

 

有兩個真理

都用絕對說話

 

它們同時存在

在不存在里面

 

冷漠

是一塊

石頭

 

石頭

是一間

房子

 

我的想象

和你的身子

都睡在里面

 

只有外面

是醒著的

 

遍體鱗傷

但傷口沒血

 

在你的身體上

種下春天

你還會離家出走嗎

 

問你的人膽小

躲在花里

 

黎明

是一株

植物

 

你說著

笑著

轉一個彎

來到

我靈魂

抵達

帝國的

路口

 

他從自己身上

逃跑了

 

逃逸是一個詞

詞是一個符號

我們是符號里

一面反光的鏡子

 

你站在

逃犯變成我們

我們變成逃犯

之間

 

你說

還有逃跑

跑出逃犯

 

有人

在聲音里

說話

 

話是菱形的

像魚的臉

只是沒有鰓

 

只是混雜

顯得

有點粗糙

 

有人看見你

在聲音的深處

浮在表面

 

五

 

站在高處

看峽谷

峽谷落在水上

水是一條河流

有人看見

奔跑的影子

逆流

追我的想象

 

你在岸上

用笑碰我

 

安靜不動了

像被你抱住的

影子，那個人

站在你的后面高喊

飛濺的叫聲

正好打中

我的沉默

 

安靜不動了

我的沉默會動

 

趁天黑

沒人看見

你將夜色

握在手里

 

沒人看見

不是說看不見

 

當遠處

隱藏著的聲音

開始

攪動夜晚

 

夜色流動

摸你的手

你悄悄地

握緊拳頭

 

他在我夢里

造你的夢

 

笑在滑稽上

滑倒了

 

他用唾液咀嚼

生活的況味

 

你卻不喜歡他

身上沾滿的陽光

 

好像開始了

其實已經結束

 

不幸的是一只空拳

沒有打到我

但它卻穿透了

我們的心思

 

我們是一種猜想

因為沒有你，猜想

便有了殘忍的結構

 

好像結束了

其實根本沒有開始

 

在我

幻覺的

臉上

長出了

你的

孤獨

 

他在夢中出生

卻讓整整一生

躲在夢的外面

 

“你們的真理

誣陷了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

我知道，仇恨

已擺在了他的桌上

 

我突然伸出手

從他的桌上

拿走了自己

 

我是自己的

幕后操縱者

 

我看到

他已經躲進

你的笑

 

沒有人知道

掉在地上的手帕

到底會出賣誰

 

出賣他的人

已在你的名字上

裝上了牙齒

 

你說

在一塊石頭上旅行

是歌唱記住了你的名字

 

剛剛鋸斷的那一節

已走到了你人生的盡頭

 

你躲在七月

六月的聲音

還在捉你

 

你跑進了

自己的想象

你用一根木棒

打死了一片葉子

 

你一直坐在水上

你用歌聲托起

一塊石頭

 

六月在七月里

走進五月

 

六

 

影子里流動的血

窒息了自己的痕跡

 

在合唱流淌的地方

血就是獨唱

 

就是被你砸碎后

變成花瓣的心

 

我養的寵物中

噩夢是最聽話的

 

一種被鞭打的感覺

讓我無法被活著忘記

 

靈魂

下雨

在肉體上

花開

花落

 

在我的喜悅里

烘烤是面包的語言

 

你說

如果他是你的眼睛

他就沒有眼睛

 

你說

一面鏡子

避開了

我們的一生

 

漸漸

暗下來了

一段心情的

回光

從

被你埋葬的九月

復活

 

蘇醒

是如此

委婉

并

充滿了

變數

 

看到的時候

就看不見了

 

它是誤解的迷宮

卻在顯而易見的地方

 

如果那些強忍的淚水

只是在模仿流淚的他人

 

危險是那樣清晰

它與看毫無相關

 

 一切都有可能

也是一種可能

 

我騎著單車

在陽光澆透的路面

沖進幻覺

 

你坐在幻覺上

緊緊地抱住

心中的奧秘

 

我在那等待

徹底遺忘卻在等我

 

自由喊我

我要不要去

 

你嘀咕什么

星星在夜晚

弄碎你的夢了嗎

 

沒有

你說

它弄碎了自己

 

路太直

我卻依靠彎曲

活著

 

彎曲彎曲過來

世界在它的里面

我卻在自己外面

 

我心中有一塊

迷途的石頭

 

它用眼睛斜視你

它的眼睛也是石頭

 

石頭的旁邊

還有一塊石頭

 

世上不會有人知道

我的心在石頭里跳動

 

在我內心的花園里

誰是那朵眼睛里的花

 

在我莫名的世界里

誰又是我晴空萬里的空無

 

你好像告訴我了

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七

 

寂寞軟綿綿的

像黑夜里的影子

 

沉默還是破損了

遁逃最終隱入了虛無

 

我在語言里挖洞

讓你在詩歌中逃跑

 

但你逃進的世界

正是我龜縮的地方

 

想象割斷了

有關你的一切

 

仇恨

被誤解

暴力

仍在血上

歌唱

 

你守在白天

卻看見暗夜

從眼睛里跑出來

 

你逮住了自己的影子

 

催動花朵的力

也催動真理

 

你說

那儲藏在露珠上的

是幻想

而幻想里的幻想

是你夢中的

一顆星星

 

我無語

我讓風敞開

 

它無法吹

我幻想上的

形象

 

回過頭來

看見你

在你

在的地方

 

回心轉意轉動

你的轉動

它留下了

你的遺骸

 

幽靈身上

有飾文

裝在你

靈魂的

暗示上

 

你怒不可遏

轉過頭去

 

你說

昨天被槍斃的人

今天又走在街上

 

血淋淋的

你說

恐怖是一堆污穢

焚燒是他們的貿易

 

我躲在你的話里

發現了一條

逃生的通道

 

在視線的盡頭

我出賣了眼睛

 

看通過望遠鏡

摸到了你

深淵在你的想象上

剛剛企穩

你將隱藏的沉重

挪到了我的窺視以外

 

我們在玻璃上

相互呼吸

他們的世界

在透明里搖晃

 

靴子落在地上

事實從里面走出來

 

你好像還在嫉妒

但我還是想告訴你

他沒有綁架那條回家的路

 

是路斷了

它或是通過另一條路

爬了出去

 

火焰

隱藏在

焚燒里

 

一樁罪行

躲進

另一樁罪行

 

你帶著使命

踐踏

我們的使命

 

焚燒

隱藏在

火焰里

 

想象的血

涌動，在

靈魂的

回光中

 

你從自己身上走來

在我看見你

又沒有你的地方

 

太靜了

世界

躺在想象的

羽毛上

 

純潔是白色的

它身上有一根

神秘的線條

 

線條是空心的

空心的里面

又是實心的

 

腦袋耷拉到了

錯覺的地方

有人躲在里面

 

八

 

你唱的是歌

我唱的是空虛

 

假如

慟哭

是另一種

歌唱

 

你唱的歌不是歌

我唱的空虛還是空虛

 

阻止很久了

在融匯處

有一個屏障

 

你踏著聲音來了

在明亮的天空下

你站成了別人的影子

 

被愿望擦傷

因想象的硬度

你最終逃出了自己

 

濃密的眉毛下

你的眼睛躺在

麻木的臉龐上

 

沒落了

想象的碾軋

一切開始破碎

 

唯有意志

被嘴掛著

 

懸浮在

一滴水上的光

那欲望之夜

從披星戴月的背后

讓誘惑，和

被空氣擦傷的你

結合，而

我從花開的聲音里

仍然沒有走進

你的幻想

 

悲傷被孤獨折疊

你說：

藐視的精髓

就是不再藐視

 

痛苦

神圣，和

審判

強奸了

敞開的冬天

 

如果等待降臨

就不會降臨

 

頭太虛幻

臉部的細微處

便不再顯露

 

別躲在痛苦里

別握住命運的手

別將你的愛恨

放在我

能夠看見的地方

 

你看著我

我看著你

看著看著

就都看不見了

 

我從你的身邊離開

 

你從我的身邊離開

在我們的沉默里

其實誰都沒有離開

 

風將恣意的陽光

吹進了我的夢中

 

那里的天空

無遮無蔽

變幻不定

 

你在我心中

搖晃著的姿態

永遠不變

 

在你的時間里

裝著我的時間

 

漫長凝固

我們的身體

 

我們能看到的表面

都在里面掩藏

 

我要去睡了

床是涼的，但

我的心很熱

 

會做一個，有

曙光的夢

瞧，你在光影里

用火焰做的絲線

縫合我的憂傷

 

是幻覺嗎

鳥巢飛了

鳥兒站在樹枝上

一動不動地

哭泣

 

九

 

影子

在光的面前

 

等你

剛剛，我

在瞬間的里面

轉了個彎

 

我來到

屏障的后面

碰到影子的影子

 

他在懷疑，和

堅信的中間

等你多年

 

淚水上

有一滴

沉默

掛在

我夢中的清晨

 

你看著我

動了

惻隱的高度

 

陽光是溫熱的

它在我身上

摸到了自己

 

我仍躲在

騙你的地方

 

那個說夢想

騙了你的人

偷走了我的虛無

 

他說要用它

取暖

 

你還是來了

在去的路上

 

確實是看到了

仿佛又沒看到

 

你如果還是你

就已經不是你

 

只要想分辨

就無法分辨

 

無辜走過來

我只要不看它

我就是罪人

 

我是被光赦免的

我只能將黑暗

看成我心中的囚徒

 

能炫耀

荒涼嗎

 

但荒涼在心中

我拿不出來

又怎么炫耀

 

如果不炫耀

它有怎么荒涼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