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領唱“江城子”
(詞牌風情系列)
文/董元奔(江蘇省)
1
別郎容易見郎難。幾何般。懶臨鸞。憔悴容儀,陡覺縷衣寬。門外紅梅將謝也,誰信道、不曾看。
曉妝樓上望長安。怯輕寒。莫憑闌。嫌怕東風,吹恨上眉端。為報歸期須及早,休誤妾、一春閑。——(北宋)魏夫人《江城子·春恨》
嫁給你,總是聚少離多。每一次的離別你總是那么隨意,而每一次的相見卻總是那么艱難。平日里倒還罷了,如今卻是早春時節,雖然懷春的少女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是春恨依舊是那么令我難以排遣,以至于發覺近幾天又瘦了身子。“女為悅己者容”,你不在家,我根本無心梳妝。早先跟你約定一塊兒欣賞紅梅的,而你至今未回,梅花都快要謝了,我獨自個兒哪有心情去欣賞呢?
但是,作為這個家庭的女主人,總還要強打精神把早妝梳了。將要下樓的時候,我忍不住向西北方向眺望了一下遙遠的我從未去過的汴京,我知道,夫君你是做大事的人,聽說新繼位的天子把你的好兄長王介甫調進朝廷去了,你們要落實改天換地的變法大計了,我哪里敢強求你陪老婆呢?但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整個春天都不回家來吧?你真的忍心讓我繼續獨守三個月的空房嗎?
上面這首《江城子》詞是宋神宗時的參知政事曾布(1036-1107)的妻子魏夫人所作,是詞人寫給遠赴朝廷任職的丈夫的。詞中的“長安”不是指唐代京師,而是代指北宋京師汴京,宋人詩詞中經常有這樣的做法。熙寧元年(1068)春,王安石進京籌備變法,由于曾布的兄長曾鞏跟王安石友善,次年(1069)正月,王安石破格把曾布從懷仁縣令任上調到朝廷任太子中允,隨后,曾布便把妻小接到京師。魏夫人赴京前因思念丈夫,便填了這首《江城子》寄給曾布,詞中“紅梅”、“怯寒”、“東風”等詞語既顯示魏夫人對丈夫這次入京任職能否順利的擔憂,又顯示詞作于初春,可見魏夫人的《江城子》寫于熙寧二年(1069)初春。
在魏夫人之前,雙片的“江城子”作品似乎還沒有出現過。大多數詞牌的定型大約要經過六朝的樂府、唐代的教坊曲、晚唐五代及以后的文人改造這三個階段。但是“江城子”在樂府詩和教坊曲的文學史資料中均無任何記載,這個詞牌的首次出現是在晚唐五代時期,而且是單片,第一個填寫詞牌“江城子”的是韋莊(836-910)。韋莊有兩首《江城子》:
其一
恩重嬌多情易傷,漏更長,解鴛鴦。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緩揭繡矜抽皓腕,移鳳枕,枕檀郎。
其二
髻鬟狼藉黛眉長,出蘭房,別檀郎。角聲嗚咽,星斗漸微茫。露冷月殘人未起,留不住,淚千行。
兩首詞都寫男歡女愛的情形。在第一首中,女子慢慢脫下繡著鴛鴦戲水的華麗衣裳,櫻桃小口還沒啟動,口中的香味就先散發出來了。她揭開繡花的被子,露出藕節一般的胳膊。她把枕頭抽掉,慵懶的直接枕著男子的胳膊。在第二首中,一番男歡女愛之后,男子離開了,男子雖然依依不舍,但是他害怕被人知道,他只得趁著夜色離別,而女子并沒有起床,她只是躲在被窩里哭泣。第一首中,男子是被動的,第二首中,女子是被動的,很顯然,韋莊試圖想用這兩首詞表達完整的思想內容。
第一首開頭“恩重嬌多”似乎揭示了這兩首詞的思想內容,那就是男子和女子并不是合法夫妻,男子豢養了女子,女子以色報答男子。所以晚清詞論家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說這兩首詞“非于情中極有閱歷者不能道”。近人李冰若在《栩莊漫記》中談到這兩首詞時,說它們“描寫頑艷,情事如繪”,并斷言韋莊寫于“江南客游時”。
詞在北宋時期特別是北宋前期還是以發端于晚唐五代“花間詞”的婉約詞為主,魏夫人的《江城子》也不例外。全詞情思委婉曲折,心理刻畫細膩,用語也色彩斑斕。但是即便如此,魏夫人的詞還是有兩個特征迥異于“花間詞人”韋莊的《江城子》,那就是:改“花間詞”男子思念婚外女子為女子思念丈夫;改“花間詞”萎靡不振的色情為建立在相互理解基礎上的高雅夫婦情感。
魏夫人《江城子》的這種變化并不是個例,詞在五代后期到北宋前期具有這樣普遍的發展現象。以溫庭筠、韋莊為重要代表的“花間詞人”的作品雖然盛極一時,但是由于“花間詞人”過多的繼承了六朝宮體詩的冶艷香軟的特征,并且在創作中更加有意的描寫閨室環境、女子服飾、女子慵懶的體態,以及某些露骨的情事,不久就招致進步詞人的抵制。南唐后主李煜后期的詞作從“花間詞”出發,滌蕩了“花間詞”的脂粉氣,代之以國仇家恨的描寫,擯棄了“花間詞”的閨室小格局,代之以深邃的時空境界,為詞的體例解放開辟了道路。北宋前期,柳永、蘇軾繼續推進李煜的詞風,使婉約詞走向大眾的市井生活,甚至于“以詩為詞”和“無事不可以入詞”,婉約詞的創作煥發了勃勃生機。魏夫人創作《江城子》自然是把握住了時代脈搏。
2
魏夫人的《江城子》除了在思想內容上迥異于韋莊,在藝術形式上也是。一方面,魏夫人把《江城子》改為雙片,這一方面是受柳永大量創作慢詞的影響,另一方面雙片確實有利于抒發更豐富的情感,同時,韋莊單片兩首表達完整情感體驗的原詞對魏夫人也應該是有啟發的。
由于康熙年間編訂的《欽定詞譜》把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作為正格,加之蘇軾一生寫過九首《江城子》,而且九首詞的體例是一致的,于是后世一般都把蘇軾作為“江城子”詞牌格律定型的完成者。我們對照蘇軾的每一首《江城子》與魏夫人的《江城子·春恨》,發現二者在體例上是完全相同的,上下片各七句,全詞35字,五平韻。那么,到底是蘇軾的《江城子》寫的早,還是魏夫人的《江城子·春恨》寫得早呢?
蘇軾的九首《江城子》都有作者本人標注的確切的寫作時間,寫的最早的一首是《江城子·春景》,寫于熙寧六年(1073)春,最晚的一首是《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寫于元豐五年(1082)冬,都晚于魏夫人的《江城子》。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把魏夫人作為《江城子》詞體例的完善者呢?這至少有兩個原因:一是熙寧(1068-1078)、元豐(1978-1085)時期以及其后不久,填寫《江城子》詞的詞人還有好幾位大家,而且詞的思想藝術面貌不盡相同,或者說詞的體例還處于形成過程中;二是蘇軾的《江城子》數量多,取材廣泛,大大拓展了這一詞牌的表現空間。當然,蘇軾在文壇上名氣大,也是原因。
魏夫人、蘇軾填寫《江城子》前后,不少詞人都有意無意的試圖完善“江城子”詞牌的體例,當時的詞壇大家張先、黃庭堅、秦觀等人都有這方面的嘗試。
張先(990-1078)治平元年(1064)以都官郎中致仕,不久定居杭州,晚年遂往來于杭州、吳興之間,以與趙抃、蘇軾、蔡襄、梅堯臣等人垂釣、飲酒、詩唱為樂。由于他們的飲宴少不了官妓參與,因而張先常常在活動中填詞贈與官妓。他曾填過一首《江城子》贈給官妓:“小圓珠串靜慵拈。夜懨懨。下重簾。曲屏斜燭,心事入眉間。金子半開香穗小,愁不寐,恨西蟾。”這首詞直截了當的使用五代時期的單片形式,很顯然,張先是在嘗試填“江城子”,詞的寫作時間要略早于魏夫人、蘇軾的“江城子”詞。由于從五代后期到張先致仕百余年間尚無人填寫“江城子”,因而張先這首詞對“江城子”的“重啟”意義自然也就非常大了。而在思想內容上,這首詞雖然未脫“花間詞”的老套路,但是寫的比“花間詞”清新了許多,詞中的女子雖然情很綿綿,但是志趣并不低級,這符合北宋前期詞的思想發展方向。盡管如此,由于單片的小令在北宋前期就已經顯得過時了,單片的“江城子”也就不會在坊間產生很大的影響力。
黃庭堅(1045-1105)與蘇軾經常詩詞唱和,在蘇軾《江城子》的影響下,他也填寫了一首,詞是這樣的:“新來曾被眼奚搐。不甘伏。怎拘束。似夢還真,煩亂損心曲。見面暫時還不見,看不足,惜不足。。不成歡笑不成哭。戲人目。遠山蹙。有分看伊,無分伴伊宿。一貫一文蹺十貫,千不足,萬不足。”藝術形式上,雖然是雙片,但是黃庭堅把蘇軾的平韻改為仄韻,讀起來語音就短促起來,詞也就難以創造深遠的境界了;在思想內容上,這首詞甚至連“花間詞”的趣味等級都達不到,全詞游戲生活的意味非常強烈,甚至有玩弄女性的不良傾向。黃庭堅填這首詞是草率的,這樣的詞自然是不會被后人拿來學習的。
秦觀(1049-1100)受蘇軾“詩案”的牽連,晚年飽受政治迫害。元符三年(1100)六月,蘇軾自瓊州被貶往廉州,途經雷州時特意去會見被貶在此處的秦觀。秦觀當時正身患重病,加之對前途一籌莫展,雖然蘇軾盡力開導他,但是他還是意志消沉。當時秦觀填了三首《江城子》給蘇軾,訴說他綿綿不盡的愁情。比如其中的一首是這樣的:“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另外兩首的格調和內容也大抵相似。撇開消沉的意志,秦觀的《江城子》在藝術上還是很成功的,描寫愁情雖然達不到李煜“一江春水向東流”的高度,但是其工筆功夫卻是超過李煜的,以至于蘇軾當時讀這三首《江城子》的時候就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而痛哭不已。這或許算是秦觀的絕筆之作了,雖然后來他還寫過幾首詩詞,但是就在送走蘇軾之后沒幾個月,他就病死了。固然秦觀的《江城子》寫的非常好,但是由于其一方面題材單一,另一方面意境不夠開闊,比不上他之前所填的那些婉約詞代表作。
蘇軾九首《江城子》問世前后的張先、魏夫人、黃庭堅、秦觀等著名詞人所填的《江城子》詞要么藝術形式守舊,要么思想內容狹窄,要么價值取向低下,不符合北宋前期詞的發展方向,當時詞的發展方向是:提倡慢詞創制,把詩的創作手法移植到詞的創作上,繼續開拓婉約詞的境界甚至嘗試豪放詞的創作。反觀蘇軾的九首《江城子》就不一樣了。九首詞雖然都是寫于熙寧、元豐時期,但是它們取材廣泛,體例固定,藝術表現手法多樣,而且還呈現出從婉約詞向豪放詞過渡的態勢。我們不妨簡單梳理一下。
3
蘇軾的九首《江城子》,最為后世推崇的是《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和《江城子·密州出獵》,前為婉約詞名作,后為豪放詞名作。
治平二年(1065),蘇軾的結發妻子王弗年僅二十八歲即病逝,葬于眉州彭山縣(今四川眉山市彭山區)郊區。《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寫于十年后即熙寧八年(1075)正月蘇軾的密州(今山東諸城市)知州任上。雖然蘇軾剛剛受朋友們撮合納王朝云(1062-1096)為妾,并帶著王朝云到密州赴任,但是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十年來從沒有在蘇軾的心中減弱,彭山距離密州數千里之遙,這種空間的距離更加強化了蘇軾的哀痛,他的詞寫道: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古代寫悼亡詩歌最出色的大概要算晉代的潘安了,其實蘇軾的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一點都亞于潘安懷念亡妻的那些詩歌。蘇軾從記夢入手來寫這首詞,但是整首詞只是以夢境作為由頭,蘇軾在詞中以點睛之筆回憶了妻子在世時的綽約風姿和夢里其實是將來死后二人相見時的尷尬,這尷尬更多的還是來自妻子死后蘇軾本人遭遇的太多的宦場打擊和人生蹉跎之悲,因而這首詞也就超越了普遍意義上的悼亡詞,呈現出普遍的人生意味,把婉約詞的境界引入廣闊的社會生活,這自然是魏夫人、秦觀他們的《江城子》所達不到的,更是任何一首“花間詞”所不能比的。
蘇軾擅長寫北宋前期盛行的古文,詩的文人氣也很重,但是《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卻用語淺顯,甚至使用了諸如“思量”、“自”、“縱使”、“料得”等接近日常生活的口語。盡管如此,這首詞讀起來卻感覺非常蘊藉,這一方面得益于詞作本身是詞人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則得益于詞人以夢境與現實的交錯營造了一種撲朔迷離的意境。
蘇軾寫《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應該跟他當時的同事劉庭式(1019-?)還有點牽扯。熙寧八年(1075),劉庭式調任密州通判,跟蘇軾搭檔治理密州。劉庭式跟曾布一樣是仕宦子弟,早年讀書期間家里給他定了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不料劉庭式進士及第后女方突然因病雙目失明了,女方家長認為自己的女兒不配嫁給劉庭式,希望要么解除婚約,要么改把幼女嫁給劉庭式,但是劉庭式堅守婚約,娶了雙目失明的妻子。婚后夫婦感情甚篤,劉庭式無論到哪里做官都把妻子帶著,以便自己照料她。誰知熙寧元年(1068),妻子突然病故,而劉庭式因思念亡妻,一直都不愿意納妾,更不愿意續娶。劉庭式調到密州的時候,正值蘇軾新納年方十三歲的王朝云為妾,蘇軾曾為此跟劉庭式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已經對男女之事不再有興趣了,劉庭式說自己的情感乃至對于男女之事的興趣都已經隨亡妻永遠去了,同時他又批評蘇軾喜新厭舊,蘇軾遂填了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表白自己的心跡。我們當然不會用今天的眼光看待古人的納妾現象,但是,發妻故去十年,蘇軾方才納妾,這在古代其實是難能可貴的,更重要的是,蘇軾以自己真情流露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為自己作了完美無缺的辯護,“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從此成為婉約詞以及悼亡詞的經典句子。
《江城子·密州出獵》作于《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后數月,大約是熙寧八年(1075)十月,是蘇軾最早的一首豪放詞,也是其豪放詞的代表作之一。治平三年(1066)蘇洵病逝,時任登聞鼓院判官的蘇軾離京回眉山老家為父親守孝三年。等到他回朝時,朝廷的政治生態已經大不一樣了,新天子宋神宗登基,任用王安石開始變法。當時,反對變法的蘇軾的恩師和友人如歐陽修、司馬光均已黯然離朝。蘇軾通過系統研究新法之后,于熙寧四年(1071)憤而上書皇帝,指責新法的諸多弊端,從而惹怒王安石乃至對王安石百依百順的宋神宗。好在王安石跟蘇軾還有文學上的友誼,也就沒有對他采取極端措施,王安石只把蘇軾貶出京城,也算是平調到杭州任通判,熙寧七年(1074)又稍作升遷改任為密州知州(知州和州通判的區別類似于今天市委書記和市長的區別)。調往杭州時蘇軾才三十四歲,初到密州時,也只有三十七歲,他的滿腔抱負都還沒有來得及施展。雖然政局的險惡和人生的跌宕讓蘇軾偶有人生遲暮的“幻覺”(他在《江城子·密州出獵》的開頭就稱自己為“老夫”),但是他還是相信變法不會持久的,屬于他的時代不久會到來的,所以他在一次到密州郊外打獵回來后寫下了意氣風發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在二百多年來婉約詞始終作為詞的正宗地位的背景下,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了婉約詞那纏綿的“夜空”。詞的上闋描寫圍獵場面的壯觀,描寫詞人以孫權自居的“老當益壯”的“狂態”;下闋則寫詞人圍獵后飲酒小憩的情形,表達了自己兩鬢雖然已經漸露斑白但仍然如馮唐那樣可以隨時準備出征的“狂情”。蘇軾傳世的四百多首詞中,豪放詞大約五十首,我們所熟知的詞人的豪放詞除了這一首外,其他著名的有《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中秋》、《念奴嬌·赤壁懷古》等,但是那幾首豪放詞多多少少都帶有一些感傷色彩,豪放性均不如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江城子·密州出獵》一方面大量使用諸如黃狗、蒼鷹、羽林軍(錦帽貂裘)、千騎、平岡、孫郎射虎、云中、馮唐、雕弓、天狼等氣勢宏大的生活意象或典故意象,蘊藉中顯出無限的張力。與其說南宋辛棄疾的所謂“壯詞”是在蘇軾豪放詞的影響下創作的,倒不如說是直接在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的影響下創作的。
由于豪放詞初出,蘇軾在自許的同時也擔心世人難以接受詞的風格的這種突變,寫了這首詞之后不久,他在寫給朋友鮮于子俊的一封信中首先說:“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頗壯觀也。”并自認為“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同時,他又不無擔憂的說:“此風之亡也久也……但時獨于閑處開看,未嘗以示人,蓋知愛之者絕少也。”實際上,蘇軾的擔憂是多余的,不久之后,其好友或弟子黃庭堅、李之儀、秦觀、張耒、晁補之等人爭相傳誦這首詞,而隨著蘇軾此后繼續創作豪放詞,詞以婉約為唯一格調的面貌遂逐漸改變,社會上的仿作也時有出現。當然,即便是黃庭堅這樣的著名詞人也很難把豪放詞做到蘇軾的高度,因而,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一直是豪放詞的經典句子。
蘇軾的其他幾首《江城子》也是搖曳多姿。《江城子·江景》(1073年夏)寫詞人暢游西湖時艷遇王朝云的事,詞雖仍有“花間詞”的痕跡,但是詞人對王朝云的欣賞是發自內心的,詞人以景寫神,以神喻人,把王朝云比喻為女神湘靈,他對她的感情是高尚而純潔的,已故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詞論家朱靖華評此詞是純粹的“靈之愛”。《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1074年秋)是寫給即將調離杭州的知州陳襄(述古)的,詞以常見的女性口吻,抒發了詞人對陳襄一年來對自己坦誠相待,傾心合作和細致關懷的感激之情,象征和雙關手法游刃有余的運用,頗有李商隱那些“無題”詩的味道,明人沈際飛贊揚此詞“發蘊飛滯”。《江城子·前瞻馬耳九仙山》(1076年冬)寫詞人登上密州超然臺的所見所感,詞以古今交融、情景交融、人事交融的思想形態,表達了詞人兩年來對密州的感情,也暗示了自己調離后可能會有的傷感,蘇軾此后有多篇詩文懷念密州的官宦生活,這首詞其實做了最初的鋪墊。《江城子·冬景》(1076年冬)是餞行密州通判劉庭式調離密州時所作,表現了詞人如山石般曲折的離恨,情感溫婉中顯出郁結,行文則委婉中蓄養了勃發的氣勢,蘇軾曾不無自負的說這首詞“文如萬斛泉源,……雖一日千里無難”。《江城子·恨別》(1079年春)是蘇軾自徐州知州赴任潮州知州途中所作,抒發了他對徐州山川人情的眷戀之情,由于情景交融,詞的抒情色彩非常濃厚,明人沈際飛甚至把這首詞所寫的愁情與李煜“一江春水向東流”相提并論,當然二者是不一樣的愁,作類比雖然未必恰當,但是這卻顯示了后代詞論家對這首詞的高度重視。《江城子·黃昏猶是雨纖纖》(1081年冬)寫于詞人被貶黃州兩年之后,在“江闊天低”的背景下塑造了詞人遺世獨立的人格,詞的象征意味非常濃厚,作品強烈表達了詞人對迫害自己的惡勢力的蔑視。《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1082年春)是蘇軾為慶祝自己在黃州的簡陋書齋雪堂落成而作,表達了自己像陶淵明那樣追求田園生活的心態,當然詞的內涵很深,曲折表達了詞人對遭遇政治打擊的怨恨情緒。
4
詞這一文學體裁自盛唐時期零星出現之后,歷經二百余年的緩慢演化,經過晚唐五代時期“花間詞人”和南唐李煜等人的初步努力,到北宋前期,其作為獨立的文學體裁的概念才開始明朗起來。而后在張先、歐陽修、晏殊、柳永、蘇軾、晏幾道、李之儀、秦觀、黃庭堅、賀鑄等一大批著名詞人特別是柳永、蘇軾深入的理論思考引領和辛勤的創作實踐感召下,詞的篇幅走向漫長,體例走向相對固定,表現手法像詩一樣豐富多樣,而題材也從閨室閨情走向無限廣闊的社會生活和無限多樣的情感體驗。
落實到詞牌“江城子”上,從晚唐時期五代時期單片的詞牌“江城子”的填制不符合北宋前期慢詞發展的藝術需要,而熙寧、元豐年間前后相繼有張先、魏夫人、蘇軾、黃庭堅、秦觀等人或自覺,或在蘇軾的影響下分別填寫了一兩首雙片“江城子”詞,但是在創作的數量方面,內容的豐富方面,志趣的高雅方面,創作風格的變化方面,表現手法的成熟方面,藝術形式的穩定方面,蘇軾顯得一枝獨秀,蘇軾是當時雙片“江城子”詞創作的領跑者。正是由于這些原因,無論是康熙年間《欽定詞譜》的編者,還是今天的我們,自然會把蘇軾認定為詞牌“江城子”的權威定型者。
【作者簡介】董元奔,1971年生于江蘇宿遷,傳統文化學者,江蘇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知名輔導工作者,兩度被選為教育廳機關雜志封面人物。系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中國作家網簽約作家,今日頭條“優質深度長文精選頻道創作者”,頻繁大量獲今日頭條青云賽事獎之后被今日頭條聘為“專家評審百人團”成員。已發表作品500多萬字。有論文獲人民日報出版社專題征文一等獎、中華詩詞學會梅堯臣詩學獎等,有論文或長文獲今日頭條青云獎56次,還有詩文獲湖南省社科院文學匯展獎、中國散文網生態文學征文特等獎、《詩詞百家》雜志十年作品評選一等獎等,有駢文被市屬重點中學勒石于校園。相關作品入選《福州大學“中華詩詞文化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詩詞學會宋詩宣城研討會論文集》《山東師范大學李清照暨第37屆中華詩詞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現代教育理論與實踐指導全書(論文匯編)》《中國詩典(1917-1999)》《中國最美游記》等。個人傳記入選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播放首發式的大型文化工程《中華百年人物(現代篇)》,有關事跡載入《江蘇教育年鑒》。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