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立文銳評一線詩人之短詩八首

 

作者：孔立文

 

◎暮色

 

張二棍

 

遠方。每一座山峰，又洇出了血

云朵比紗布更加崩潰。暮色正在埋人

和當年一樣慌亂，我還是不能熟練聽完

《安魂曲》。我還是那個捉筆

如捉刀的詩人，用歧義

混淆著短歌與長哭。一天天

在對暮色的恐懼中

我還是不能和自己一致。總是

一邊望著星辰祈禱

一邊望著落日哭泣

 

孔立文點評：

張二棍的《暮色》鮮明地呈現出詩人的某種特質——靈心慧感，敏銳豐盈，理想超越現實卻又不得不向生活妥協。《暮色》把詩人這種內心的抗爭與命運的無奈展現得淋漓盡致。

人具有自然和社會的雙重屬性，本身就是矛盾的統一體。詩人睹物思人，無法與過去或現實社會切割，把“暮色”的景象與曾經的過往或無解的現實作類比。“遠方。每一座山峰，又洇出了血，云朵比紗布更加崩潰。”詩人由晚霞聯想到血，甚而把云朵聯想成紗布，并賦予其情緒，以擬人手法含蓄地表述內心的創傷。

“暮色正在埋人，和當年一樣慌亂，我還是不能熟練聽完《安魂曲》。”這是怎么樣的暮色呢？詩人對某些于暮色發生的往事或者暮色本身不單是感傷，或者無法遺忘，甚至萌生出的巨大恐懼。面對曾經的傷痛，而“我還是那個捉筆，如捉刀的詩人，用歧義混淆著短歌與長哭。”無法改變什么，也無力改變什么。“一天天，在對暮色的恐懼中，我還是不能和自己一致。”詩人向來敏感，悲天憫人，特立獨行，但又受困于現實無力擺脫，其惟一能做的，“總是，一邊望著星辰祈禱，一邊望著落日哭泣。”通過對自然萬物和內心情感的具象化，詩人讓不同際遇的個體生命得到了另一種釋放。

 

◎足跡

 

劉艷芹

 

樹上的路

大多是為鳥兒準備的

從一個枝頭到另一個枝頭

幾乎沒有坦途

可以讓一只鳥平步青云

樹上的裂縫和不起眼的洞穴

都是鳥的路。被詛咒過的枯枝也是

年里月里被晨曦暮雨洗禮

久了就生出神性

鳥兒一生的遷徙都在神的照耀下

 

仿佛一出生就被賦予了驚覺之心

一只鳥要抵達幽深

除了必經的崖和陡峭

還要飛過天空和自己

鳥兒一生的行走都在我們頭頂之上

 

孔立文點評：

劉艷芹的這首《足跡》，首句就出手不凡，構思精巧，意象奇崛，讓人眼睛一亮。可以說詩人一開筆，就奠定了整首詩的獨特意境和哲學意蘊。

“樹上的路，大多是為鳥兒準備的/從一個枝頭到另一個枝頭，幾乎沒有坦途，可以讓一只鳥平步青云。”在詩人構設的畫面里，讀者很容易共情共鳴，仿佛自己也化作一只鳥兒，親身體悟輕盈飛翔背后的另一面。人與自然，某種程度上本來就是相通的。世間的路，哪有什么容易的，如果有，那絕對也是歷經滄桑與苦楚。“樹上的裂縫和不起眼的洞穴，都是鳥的路。被詛咒過的枯枝也是。”塵世之間，很多路甚至別無選擇，不能不走，也不得不走。但是，世間沒有白走的路，只要走，就會留下足跡。但凡走過的路，都是積淀與發軔。

“年里月里被晨曦暮雨洗禮，久了就生出神性，鳥兒一生的遷徙都在神的照耀下。”神性是一種超越自然的力量，它讓不可能變為可能。如果把神性比作信仰，那么“晨曦暮雨洗禮”是必經之路。“仿佛一出生就被賦予了驚覺之心。一只鳥要抵達幽深，除了必經的崖和陡峭，還要飛過天空和自己。”這一具有哲理的詩句，與雨果的名言“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心靈。”有異曲同工之妙，但較之更形象，更富有詩意，更直抵人心。所以，好的詩歌也是具有神性的，比如這首《足跡》，渾然天成，猶如神助，閃耀著思想的光芒。鳥兒的“驚覺之心”同樣應該是人類的覺醒，可是很多人終其一生或未可知。詩的最后一句，“鳥兒一生的行走都在我們頭頂之上”，含蓄地點明了蛻變與成長的意義。詩人以詩歌的形式，探尋生命的足跡，深刻揭示生命真諦和人生價值，無疑提升了詩歌本身的精神品格和審美高度。

 

◎一路向西

 

敬丹櫻

 

風睜著智者的眼目

送牦牛找到甘泉，羔羊找到細皮鞭

禿鷲

找到天葬臺 

 

就像轉經筒找到朝圣者

就像舍利子

找到佛陀。命數里，萬物各求所得，各安其所

我把沉默楔進石頭

任青稞酒打磨，酥油燈拋光 

 

親愛的牧馬人。想起你

蒼黃的歌聲遺世孤懸，我看水不是水

看山

不是山

 

孔立文點評：

敬月櫻的這首《一路向西》純凈唯美，意境空靈，達到了一種禪悟的境界。因為詩好，連名字都自帶禪意。

“風睜著智者的眼目/送牦牛找到甘泉，羔羊找到細皮鞭/禿鷲/找到天葬臺。”這是一段旅程，但重點在心路之旅。一切順其自然，自然而然。這里的“風”是自然的風，也是猶如天神一樣的風。大自然本來就如此，因為天道本就如此。道法自然，萬物皆有來處。“就像轉經筒找到朝圣者/就像舍利子，找到佛陀/命數里，萬物各求所得，各安其所。”世間萬物，境遇不同，順應自然，各安其心，達觀自得，才是禪宗真諦。

“我把沉默楔進石頭/任青稞酒打磨，酥油燈拋光。”此刻的“我”，早已看淡世俗，無欲無求，即使是堅硬“石頭”，也抵不過心之“沉默”。只是，萬法隨緣不是自我封閉。當詩人一路向西，行走于大自然中，還是被牧馬人遺世孤懸蒼黃的歌聲打動，以至于“我看水不是水/看山，不是山。”樂于山水，心態超然，無執無著，乃參禪的最高境界也。

 

◎燈盞

 

張常美

 

摁滅高懸頭頂的燈盞

我們才能結束這一天

睡去。如果哪一天

它徹夜亮著

不是因為我們有了難以了結的心事

就是想用盡了這一天的所有光明

我們太疲憊了……

在白天，如果那燈盞仍舊沒有熄滅

不是因為我們的屋子太暗，就是因為

那個人還沒有從昨天的黑暗里醒來

 

孔立文點評：

從尋常的事物中發現不一樣的詩意與頓悟，這是張常美這首《燈盞》帶給我們難得的冷靜與思索。有人說張常美作詩的風格與其孿生兄弟張二棍完全不同，張二棍筆觸鋒利，而張常美下筆力度明顯要溫和許多。果真如此嗎？起碼這首《燈盞》不是。詩人表面寫燈盞，但其實同樣是在書寫底層生活的苦難與滄桑。其詩風雖不凌厲，但卻柔中帶剛，撼人心魄。

因為是純寫實，《燈盞》有一種無聲的力量感，這種藝術的張力更具有感染力。“摁滅高懸頭頂的燈盞/我們才能結束這一天，睡去/如果哪一天，它徹夜亮著/不是因為我們有了難以了結的心事，就是想用盡了這一天的所有光明/我們太疲憊了……”如果從字面上看，不過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的內心獨白，詩人沒作任何矯揉造作的抒情，也無遣詞造句的華麗辭藻，文字上不慍不淡，不怨不怒，可謂平實無技巧，但恰恰因為如此，卻更顯匠心獨具，真水無痕。

“在白天，如果那燈盞仍舊沒有熄滅/不是因為我們的屋子太暗，就是因為，

那個人還沒有從昨天的黑暗里醒來。”詩人不聲不響，層層遞進，直把疲憊狀態寫到極致，從而更加突顯出底層勞動者的不易與艱辛。

 

◎瓦事

 

張遠倫

 

假如你發現

一片青瓦覆蓋另一片青瓦

太死了，一定要將上面那片

挪一挪。這細微的改變

將為炊煙打開出路

而我父親，特意揭開的瓦片

不要去碰它。那是

為我的堂屋留出光芒

照到的，是神龕上的牌位

在我的村莊

讓出一片瓦，就會

亮出一個安詳的先祖來

保持著樹木的肅穆

和天堂的反光

 

孔立文點評：

詩與理，是鳥之兩翼，不可或缺。詩中有理，理中有詩，才堪稱完美。張遠倫的《瓦事》深諳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熏染，以屋瓦要為炊煙和光留出縫隙為隱喻，揭示了做任何事都要遵天循地的自然法則，可謂曠遠通透，意味深長。

“假如你發現，一片青瓦覆蓋另一片青瓦/太死了/一定要將上面那片，,挪一挪/這細微的改變，將為炊煙打開出路。”詩句質樸自然，不事雕琢，卻道出一個深邃的哲理。人與自然，雖取所需，但要遵循生態規律，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這樣才能和諧共存，生生不息。“而我父親，特意揭開的瓦片，不要去碰它/那是，為我的堂屋留出光芒/照到的，是神龕上的牌位。”自然是天道，天道亦自然。對天道和自然，要有敬畏之心。雖然我們看不見神，但心中要有神。

“在我的村莊，讓出一片瓦/就會，亮出一個安詳的先祖來/保持著樹木的肅穆，和天堂的反光。”民間信仰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著人們對宇宙萬物的崇敬和對超自然力量的景仰，為人們提供了無形的情感寄托和精神支持，其雖然具有很大的唯心主義成分，但也包含著樸素的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思想。所以遵天重道，厚德載物，才是為人做事之根本。

 

◎井

 

韓文戈

 

廢棄的老村莊都會留下一兩眼古井

當它送走最后一個原住民，便撒出一群鳥占據領空

我藏起來，順著老井與夜光往下爬

世上所有井都像血管在大地深處相通

那里，我遇到眾多過去時代的人，我們平靜聚會

他們曾是我不同年代的鄰居

以及我一生景仰的人

我們同處幽暗，勞心者失卻光芒，勞力者不再奔忙

所有人沒什么兩樣，那些圣賢、腳夫和使徒

但我好像回不到地面了

再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那些地上的生者

 

孔立文點評：

韓文戈的《井》以一種全新的視角感懷悟道，探究生命的價值意義，呼喚返璞歸真，重新找回初心。詩人的批判精神與反醒意識，完全契合當下的社會思想現實。

“廢棄的老村莊都會留下一兩眼古井/當它送走最后一個原住民，便撒出一群鳥占據領空。”隨著時代發展，一些古老村莊的消失不可避免。古井成了村莊最后的象征。“我藏起來，順著老井與夜光往下爬/世上所有井都像血管在大地深處相通。”這里的“我”當然是詩人超現實的冥想神游，是詩歌中想象手法的運用。詩人所表達的，除了對村莊的留戀，更有對時間和生命的探究。“那里，我遇到眾多過去時代的人/我們平靜聚會/他們曾是我不同年代的鄰居，以及我一生景仰的人。”同樣，詩人以想象、隱喻為載體，模糊過去和現實，暢想夢幻中的美好圖景。

“我們同處幽暗，勞心者失卻光芒，勞力者不再奔忙/所有人沒什么兩樣，那些圣賢、腳夫和使徒。”是啊，鄉村也好，城市也罷，人生只是出身或境遇不同，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兩樣。在一起時不懂得珍惜，或是活著的時候爭來搶去，比你高我低，一旦分開或是離開之后再回首，不過是浮光掠影，過眼云煙。“但我好像回不到地面了/再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那些地上的生者。”詩人以往生者獨白結尾，詩中的“我”飽含不甘和遺憾，這樣的反轉處理精巧獨特，別具一格，更富思想沖擊力和藝術感染力。

 

◎月光白得很

 

王小妮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是一具發暗的骨架。

 

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

 

孔立文點評：

單就題目看，王小妮的《月光白得很》就帶著一絲反叛與俏皮，沒想到內容更加大膽和詭譎。當然這正是詩歌的魅力。同樣是寫月光，王小妮的“月光”顯得更深邃，有一種猶如紅外線光譜的穿透力。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詩句一開始就讓月光剖去人類世俗虛假的外衣，讓世界萬物的本來面目和原始質感如骨頭一樣呈現出來。“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人間的瑣碎皮毛，變成下墜的螢火蟲/城市是一具發暗的骨架。”詩人思路迥異，意象清奇，出乎意料，飽含哲學意味。“沒有哪個生命，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打開窗簾，天地在眼前交接白銀/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詩人繼續拓展肆意汪洋的想象力，讓月光無所不能，達到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如同繪畫留白，給人以無盡的想象空間。

“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地板上，我的兩只腳已經預先白了。”詩歌是哲學的源頭活水，它可以追根溯源，從多個角度看待世界。所以，從某種程度看，世界的本質，有時候需要用詩歌呈現。

 

◎熔點

 

顧城

 

陽光在一定高度使人溫暖

起起伏伏的錢幣

將淹沒那些夢幻

 

橘紅色苦悶的磚

 

沒有一朵花能在土地上永遠飄浮

沒有一只手，一只船

一種泉水的聲音

沒有一只鳥能躲過白天

 

正像，沒有一個人能避免

自己

避免黑暗

 

孔立文點評：

顧城的《熔點》虛實變幻，時空跳躍，凝練傳神，采用象征、隱喻、借代、擬人、比興等多種修辭，營造出一種隱澀朦朧，但卻極富明亮色彩的詩意空間。

“陽光在一定高度使人溫暖/起起伏伏的錢幣，將淹沒那些夢幻。”在詩人眼里，陽光才是最真實的，那些“起起伏伏的錢幣”，不過是虛無和夢幻。如同“橘紅色苦悶的磚”，一切只是表象。“沒有一朵花能在土地上永遠飄浮/沒有一只手，一只船，一種泉水的聲音/沒有一只鳥能躲過白天。”是啊，不管哪一種意象，什么都抵得過時間。如同物體抵達熔點，一切都將熔化，所有的固體都會變成液體。

“正像，沒有一個人能避免，自己/避免黑暗。”四季輪回，花開花落，誰也逃不過時空更替。這種尊重天道的唯自然主義觀點，以一種清新純粹的方式呈現，讓人如沐春風，豁然開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