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曉角詩作的“村莊”意象

 

作者：趙海忠

 

一、“鬼”的村莊

 

先分析曉角的一首短詩：

 

記憶

 

曉角/文

 

在村莊

我的四季是四位孤獨的鬼

在我的村莊

他們流著眼淚

擁抱我

 

村莊是人們生存、生活、生產的聚居地，起源于遠古時期，后世不斷演化發展。村莊有主體成長經歷和生活體驗，不管是歡樂快意，還是矛盾掙扎，難斷骨血之相連，常常是詩人的描述對象。

看得出來，《記憶》下筆十分利索直接，一個“在”字，堅定清晰地將詩的范圍限制在村莊。粗線條講，四季既是完整的年月輪回，也是四個不同的時間單元。以通常世俗觀念閱讀和感受，“鬼”字奇異獨特，理解起來有些彎繞。其實，《記憶》里的“鬼”，只言其孤獨的處境，未及其駭人的言行，應是善鬼?！肮碚?，歸也”，不能完全視作迷信，更不能完全定為惡魔。屈原《山鬼》刻畫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貍”，?“既含睇兮又宜笑”，?“采三秀兮于山間”，凄美之至?！秶鴼憽分械摹吧砑人蕾馍褚造`，魂魄毅兮為鬼雄”，亦為贊揚之辭。李清照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化而用之，成千載名句。曉角創作此詩是否受前人啟發，我們姑且存疑，也不必細究?！队洃洝钒选八募尽北瘸伞肮怼?，暗示抒情主體與“四季”的雙向交流和溝通，是在精神和魂魄的渠道領域進行，打通村莊的今世來生，是詩人的一種主觀化“記憶”。

“在我的村莊”較之于“在村莊”，增加“我的”兩字。由此，詩作進一步確認彼此歸屬，我的“村莊”、村莊的“我”，耳提面命，刻骨銘心，彰顯親密度和個體性?！八麄兞髦蹨I/擁抱我”，意象虛實雜駁，場面凄婉無畏，無言中寫盡關懷和庇佑，是?“玻璃十分瘦弱/卻容忍霜花開滿她的臉”的具體寫照，讓人欲哭無淚、有淚難流。四位孤獨的鬼、我的村莊、眼淚、擁抱，神圣、樸實、溫情，蘊涵詩人難以舍棄的鄉土情結、村莊歸宿。

在可見的曉角的詩里，“村”字出現70多次，“村莊們趕來收留我的時間”“一段一座農村一樣的脊梁”“村里遂漸變暖”“村里月亮不再生病”“村莊頭發減少”“我的村莊轉為寂寞”“村莊哭泣”“村莊只剩下一個人”“村莊和村莊手拉手”“村子長在薄霧里”“靜守/地上的村莊”“我路過村莊/所以我只能成為飛鳥”……這些不同的詩句，凸顯村莊記憶，關注心靈宿營，確定“村莊人”的個體身份認同，是曉角對村莊的多角度聚焦，多維向勾勒。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村莊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世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村莊。曉角呢？“十七年來我生活在村子里，從前是只有五戶人家的危房村，現在是扶貧房成排的移民村。我所有的情感都產生在村莊里?！被牟荨⑼谅?、田野、房舍等要素，協力構建曉角的村莊格局。你、他、夜、月、雪、雨、土、窗、門、飛、愛、死、活、哭等詩意象的頻繁使用，成就了奇詭、多重、耐讀的“村莊”。歷史造就現實，現實映射未來，烏蘭察布村莊之貧瘠、苦寒、溫暖、平和，非親歷不足以體會，曉角喚醒或豐富了我們的印象和認知。

“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昨天、今天、明天，人鬼同源。凄切的“四位孤獨的鬼”，不顧自己的窘境，盡其所有，“流著眼淚/擁抱我”，把體溫和陪伴給“我”。“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這萬分難得的呵護與默愛，豈止一個惺惺相惜可比？

 

二、“春”的村莊

 

有一千個詩人，就有一千個村莊。曉角的詩凝重、成熟，詩中的“村莊”，既不是理想化的桃花源，也不是原罪式的丑陋者?；蛟S與大家的閱讀期待有錯位，也出乎我的意料，曉角的“村莊”，沉重中有亮色、有歡歌，是心靈的暖巢與精神的依托。

曉角詩作使用60多個“春”字：“春天了，多好/我們眼中松軟/松軟到/可以隨時長出玉米來/甚至/順便結個苞米棒子”，幾多歡樂，幾多欣慰?！巴恋卦谀阏浦懈?村莊也在笑/你聽，他們在喊/姑娘，我的姑娘/我開滿一山的紅蘋果/你的靈魂”，較之“青春曾被擊成碎塊兒”，難得的快意與振奮。其他如“那個火熱，青春/黑發長在天上的年代”“我或許只能在夢里見到你/高舉的青春”“春天的喜床前”“春天講述收成/故而她們不談論青春”“春天在跟前奔跑/是個孩子”“親愛的人/春天是個好孩子”“這個春天/雪就紛紛了起來”“愛春天”“親愛的，春天來臨”“仿佛重獲青春/我在好轉/你在生效”“寫詩，在春天”“我在一個夜里夢見春天/夢見雨水的香氣”“春天/眼下青痕/春天/長眠不醒”“春風很大/村里遂漸變暖”“親愛的，春天來臨/陽光真好/你可以躺在青草上/講講你的一生/我想聽”……曉角對于“春”，歡欣鼓舞，“春”對于曉角，珍稀寶貴。這些詩句，擺脫個人經歷羈絆，規避村莊當下貧苦，凝聚著詩人的眷戀。

當然，面對“連血液都勞累”的生活困境，詩人要“在冬天來臨前挖一個地洞”，“在雨水熄滅前躲進自己的心”。她在找到屬于自己的村莊的“春”的同時，也寫了非“春”的逃避和不諧?！皫卓么髽?，喜歡參觀天的那種/在上個星期日午后/被伐走了/他們一生的歲月被偷盡/就像，父母/草地上只留下他們自己/和細細的/幼嫩的年輪/在婦女和春孩子的陪伴下返老還童/在這個春天/環顧一生”，字里行間充盈著對逆春而行、滅春而動的震驚、無奈和遺憾。“十七個春天在蕎麥皮枕頭里暗渡陳倉/這樣的夜，無法思考麥子、野花”，滿含時光流逝、虛度光陰的慨嘆與追悔?！疤崞鸫禾?就想起秋天/寫到農田/就想到死亡”，其間隱含著時序嚴然更迭、生命內在牽連的感悟。“雙手緊握，眼睛里長著春天的草/前路漫漫，足有村口到考場的距離/在路邊我看你走過后/也許只有榆樹會解釋你的命運”，少有的長句子，寫盡難以忘懷的母親遭遇、不可重來的人生際遇。這些詩，不作一味的表面廉價鼓吹，“春”意象更加豐富多彩、復合飽滿。

村莊凝結記憶，詩心依戀春天。曉角構建獨特的“村莊”世界，天然嵌入“春”，回放烏蘭察布村莊歷史，疏浚烏蘭察布村莊暖流。曉角常對“春”作人格化處理，詩筆在寫實與象征間交叉纏繞，呈現厚實多元的風貌。

 

三、“草”的村莊

 

就地球?物種數量和生物總量而言，“草”占據相當比例。草的生長、成熟、枯死，是生命循環與自然規律，加之漫山遍野、生命旺盛，古詩常有描述：“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草色齊”“萋萋總是無情物，吹綠東風又一年”“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草”意象在曉角的詩中出現近40次，占據物體類意象首位。首先，烏蘭察布土地上，長得最多的是草，最有標志意義的也是草。草作為自然元素，規定村莊的空間形態，勾勒村莊的存在輪廓和生命肌理?！暗厣嫌泻芏嗖荨薄皾M枝白花，芳草海棠”“一片枯草/沉坐在墻角/這一天/它回憶它的種子”。動態意象“坐在青草長出的土路上/只有一個人/春天在跟前奔跑/是個孩子”，將村莊描繪成充滿生命力的精神家園。其次，“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草的生死循環韌性，對應人的起落、村莊的興衰，是隱形時光記錄者。“你可以躺在青草上”“草寫世上的路”“我消失在秋草的呼吸中”“窗欞聽她哭/青草就長出來了/滿了群山”“立春后/枯草終于開始忘記”“走在夏天晚照的草地里/我重新變得幼小”“向日葵有含胸的善良/風吹低月亮/草葉茂盛，雨水枯萎”。這些詩句，猶如生發觸角、長出根須，激活了村莊的固有生命。第三，草與村莊是野治、守變、生死的對照。草拱衛村莊，不僅是村莊的表征，也是詩意解讀烏蘭察布的有效架構?！拔铱催^荒草/于是我是冬天”，看過荒草者，必定冬來人，將生存困境具象化為季節，獲得了象征意義?！叭俗哌^的路都長草/長過草的地方都有人”“草原，草是火車的笛聲”“驢車拉草走過橋洞”，草在無言中捕捉村莊變化，村莊歷史若隱若現。對于“村莊”，“草”是記憶載體、遺忘盲盒。

 

四、“霧”的村莊

 

如果能用一首詩表達，詩人就不必再寫第二首。本文開頭，只是把委婉難解的《記憶》當作切口，這里，再抄錄清秀易懂的《守望家園》，以顯示其詩作的多元，并作調和：

 

守望家園

 

曉角/文

 

夜晚

村子長在薄霧里

我們住在村子里

我往前走一步

月亮跟著走一步

 

總之，曉角以村莊為主要意象的詩，不圖乖巧、緣于厚重，無意新奇、但求本色，凸顯卑微中的滄桑、恒久與偉大，亦有夢幻情景與唯美詩行。非常契合的是，詩集《三天過完十六歲》裝幀設計的主題就是“春”和“草”，顏綠色翠、版小質潤，一虛一實、里應外合，渲染多重村莊風貌，體現柔韌村莊精神。

最后想說，曉角的散文《舊語》《風衣與酒》等，粗砂礫石，直面人生，文筆沉重，體現更為現實本真的“村莊”，更能印證“我所有的情感都產生在村莊里”，頗值一讀。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