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里長出的史詩
——我讀《白鹿原》
作者:羅登廉
第一次把《白鹿原》捧在手里時,指尖觸到的仿佛不是紙頁,而是關中平原的黃土。那些沉甸甸的文字帶著麥秸的粗糙、窯洞的陰涼和油潑面的滾燙,順著掌心往骨頭里鉆。合上書頁的深夜,總能聽見塬上的風卷著秦腔嘶吼,田小娥的冤魂化作飛蛾在燈前撲騰,白嘉軒挺直的腰桿在月光里投下倔強的影子——這部書哪是寫出來的?分明是陳忠實蹲在西蔣村的老槐樹下,一镢頭一镢頭從地里刨出來的,帶著血絲,沾著泥腥,連呼吸都裹著黃土地的心跳。
油燈下的生命獻祭
時常想起陳忠實44歲那年的油燈。昏黃的陽光在祖屋的窗紙上搖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塬上那些倔強的莊稼。他說要寫一部 “可以墊頭”的東西,這話里藏著一股子狠勁,像是把自己的命放在未動筆的稿紙上。后來才知道,這盞燈一燃就是六年,把一個壯年男人熬得兩鬢染霜,卻讓白鹿原上的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有了魂。
我總覺得,作家寫東西靈魂是要出鞘的。陳忠實是把魂整個埋進了白鹿原的溝壑里,不然怎么能把那些婚喪嫁娶寫得比親歷者還熟稔?白嘉軒娶第七房媳婦時的紅綢子,朱先生禁煙時的凜然正氣,鹿三腰里別著的梭鏢,甚至田小娥裙擺上沾著的草屑,都帶著活生生的體溫。他寫求雨儀式上鋼釬穿腮的馬角神,血珠子滴在黃土地上綻成小花,那壯烈里藏著的是整個民族對天地的敬畏;寫皮影戲幕布上跳動的人影,燈影里晃著的不只是歷史,還有無數(shù)小人物在命運里的掙扎。
這哪里是在寫小說?分明是在進行一場盛大的生命獻祭。陳忠實把自己熬成了白鹿原上的一棵老槐樹,根須扎進百年的風霜里,枝葉卻向著未來伸展。那些在油燈下磨出的文字,每一個都帶著他的體溫,像是從血管里擠出來的血,滴在紙上洇成了塬上的河。
魔幻的根,扎在民俗的土里
有人說,《白鹿原》學了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寫法,可在我看來,那些所謂的魔幻哪里是學來的?分明是關中大地上長出來的。就像白鹿精靈的傳說,在塬上不知流傳了多少代,陳忠實不過是把它請到了紙上。這頭白鹿一會兒化作白靈眼里的光,一會兒變成塬上的霧,它不是馬爾克斯筆下的飛毯,是黃土地里蹦出來的精魂,帶著麥香和土腥。
田小娥死后化作飛蛾引發(fā)瘟疫,并非單純的迷信描寫,而是借關中民間對“厲鬼作祟”的信仰傳統(tǒng),將個體悲劇升華為對整個宗法制度的血淚控訴。那些飛蛾撲棱棱地撞向燈盞,翅膀上沾著的是千百年來被壓迫女性的血淚。我讀這段文字時,總想起關中老人們講的鬼故事,說冤死的人魂魄不散,會化作蟲鳥回來討公道。陳忠實把這些民間的骨頭剔出來,填上血肉,就成了震撼人心的敘事。朱先生能未卜先知,白嘉軒換地后家族轉運,這些情節(jié)里藏著中國人對命運的理解——既信天理,又認人事,魔幻與現(xiàn)實本就沒什么界限。
小說里的方言更是活蹦亂跳。“鏊子”上烙的不只是鍋盔,是歷史的煎熬;“麻達”里藏著的不只是麻煩,是人情世故的糾纏;“瓷錘”罵的不只是傻瓜,是對認死理的無奈。陳忠實把陜西方言的魂捏成了碎沫揉進句子里,那些文字就有了筋骨。讀著讀著,仿佛能看見白嘉軒蹲在門檻上吃油潑面,辣子香順著紙頁飄出來,嗆得人眼淚直流。
祠堂里的香火,鎮(zhèn)妖塔下的冤魂,腰桿挺得筆直的白嘉軒,這些意象哪里是象征?分明是黃土地的密碼。祠堂的梁柱上刻著的不只是族規(guī),更是中國人的精神圖騰;鎮(zhèn)妖塔壓著的不只是田小娥,也是被禮教扼住喉嚨的生命力;白嘉軒的腰桿撐著的不只是自己,更是一個民族在風雨里的倔強。陳忠實就像個考古學家,把這些深埋在土里的符號一一挖出來,擦去泥垢,讓它們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
愛與恨的撕扯,是寫給土地的挽歌
陳忠實寫《白鹿原》時,心里一定像被鏊子烙著。他恨宗法制度吃人,卻又愛那些在禮教里掙扎的靈魂。白嘉軒這個人物,讓人恨也讓人敬。他把田小娥釘在恥辱柱上時,你想沖上去撕了他的“仁義”面具,可看到他晚年佝僂著背懺悔時,又忍不住心疼這個硬漢子。這種復雜,才是真實的人性。
冷秋月的瘋癲比田小娥的死更讓人窒息。這個女人在無愛的婚姻里一點點枯萎,最后瘋瘋癲癲地喊著“我要男人”,她的悲劇里沒有刀光劍影,只有日復一日的鈍刀子割肉。這讓人想起塬上那些沉默的女人,她們的痛苦從不在正史里記載,只在灶膛的煙火里慢慢熬干。陳忠實把這些被忽略的苦難寫出來,是給所有無名者立了一塊碑。
鹿子霖的結局看得人心里發(fā)寒。這個一輩子鉆營的人,最后瘋瘋癲癲地趴在地上啃土,嘴里還喊著“這是我的地”。他的墮落里藏著一個時代的病灶——當傳統(tǒng)的倫理崩塌,人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只能在欲望里亂撞。可陳忠實沒把他寫成純粹的壞人,從他對兒子的疼愛,對權力的渴望里,透視出一個活生生的人,帶著凡人的貪婪和軟弱。
朱先生是書里的一束光。這個關中大儒,制定鄉(xiāng)約,賑濟災民,一言退清兵,他身上藏著中國人最樸素的智慧。可他臨終前說“不折騰”,又透著一股子無奈與心酸。陳忠實寫他,是想在亂世里找個精神支點,可這支點終究還是撐不住時代的洪流。祠堂坍塌的時候,朱先生的墓被掘的時候,我們能感覺到陳忠實的心在疼——那是一個作家對正在消逝的文明的不舍。
這種撕扯是最動人的。陳忠實既不是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也不是激進的破壞者。他就站在塬上,看著舊世界崩塌,新世界到來,心里又愛又恨,又悲又喜。這種復雜的情感,讓《白鹿原》有了溫度,不是冷冰冰的批判,也不是盲目的懷舊,是一個兒子對母親既怨懟又眷戀的深情。
女人的血,染紅了塬上的土
田小娥和白靈,就像兩朵開在塬上的花,一朵被踩進泥里,一朵被狂風吹折。陳忠實寫她們的時候,筆是蘸著淚的。田小娥這個女人,一輩子都在反抗,用身體反抗郭舉人的虐待,用愛情反抗封建禮教,可最后還是被釘在鎮(zhèn)妖塔下。她問“誰給我一口饃”,這話里藏著所有底層女性的絕望——她們連活著的權利都要乞討。
我總想起她被鹿三用梭鏢刺穿胸膛的那一刻。那梭鏢扎穿的不只是一個女人的身體,是整個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恐懼。他們怕她的美麗,怕她的欲望,怕她動搖了所謂的“規(guī)矩”。所以,要把她燒成灰,壓在塔下,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可陳忠實偏不讓她就這么消失,他讓她化作瘟疫回來,讓那些壓迫她的人都嘗嘗恐懼的滋味。這哪里是迷信?是最解氣的復仇。
白靈是另一種悲劇。這個像白鹿一樣靈動的女子,掙脫了封建家庭的枷鎖,投身革命,以為能找到光明,最后卻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她臨死前罵“你比我渺小一百倍”,這話像鞭子一樣抽在每個讀者s身上。原來革命的洪流里,女人依然是可以被隨意犧牲的棋子。她的死比田小娥更讓人寒心——連追求理想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這兩個女人,一個在傳統(tǒng)的泥沼里掙扎,一個在革命的浪潮里沉浮,最后都落得個慘死的下場。陳忠實把她們的命運擺在一起,就是想告訴我們:無論在什么樣的時代,女人的苦難都是相似的。她們就像塬上的草,被反復碾壓,卻總能在石縫里鉆出來,帶著血和淚,倔強地開出花來。但作家怎么也想不到,三十余年后的今天,女性卻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模樣,這是時代的進步。
塬上的風,吹不散人的魂
每次撫摸著這部鴻篇巨制,總覺得白鹿原就在眼前。那些人,那些事,都像是親眼見過的。白嘉軒最后佝僂著腰,卻還想挺直腰桿;黑娃從土匪變成書生,卻逃不過政治的絞殺;白孝文從敗家子變成高官,良心卻早就被狗吃了。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我們身邊的影子?
朱先生說“歷史是鏊子,百姓是鍋盔饃”,這話聽得人心里發(fā)顫。我們都是被放在鏊子上反復煎熬的饃,有時候被烤得金黃,有時候被烙得焦黑。可陳忠實偏要在這煎熬里找出點人的尊嚴來。白嘉軒丟了腰桿卻沒丟骨氣,朱先生看透世事卻依然慈悲,黑娃臨死前還想著讀書識字。這些在苦難里堅守的微光,才是民族的魂。
現(xiàn)在的我們,住在鋼筋水泥的城里,離黃土地越來越遠。可讀《白鹿原》的時候,總能聞到土里的香。那是我們血脈里的根,不管走多遠,都牽著我們的心。陳忠實把這根挖出來,擺在我們面前,是想讓我們別忘了自己是誰,從哪里來。
有時候會想,陳忠實寫完最后一個字時,是什么心情?是如釋重負,還是悵然若失?我猜,他一定走到了塬上,看著夕陽把大地染成金紅色,聽著風里傳來秦腔的調子。他知道,自己把心留在了這里,留在了那些文字里,留在了白鹿原的日升月落里。
這部書,哪里是“墊棺之作”?分明是給整個民族立的一塊碑,碑上刻著的不只是白鹿原的故事,更是我們每個人的前世今生。每次重讀,都像重新走了一遍人生路,在別人的苦難里流自己的淚,在別人的堅守里找自己的勇氣。
塬上的風還在吹,那些死去的人,好像都還活著。田小娥的冤魂化作了塬上的麥浪,白靈的精靈變成了天上的星星,白嘉軒的腰桿長成了路邊的白楊。而陳忠實,就坐在老槐樹下,抽著煙,看著這一切,臉上帶著笑,像個滿足的老農(nóng)。
這大概就是偉大的文學吧——它讓那些逝去的時光永遠活著,讓那些沉默的靈魂永遠發(fā)聲,讓我們在文字里,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作者簡介:羅登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報刊編輯,自由撰稿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
純貴坊酒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