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江之詩，民族之魂

 

岑順林

 

初聞“牧之”，我未曾想到這位憑《盤江魂》獲駿馬獎的詩人，竟是八十年代就相識的韋光榜老師。文學因緣的奇妙，往往就在看似偶然的相遇背后，藏著必然的相知。即便曾為故交，未常聯系，也未必能將筆名與真人相連。

他的詩歌如盤江之水，持續滋養著我的筆墨。我常不由自主地在文中，引用他那飽含深情與生命溫度的詩句，仿佛那些文字早已融入血脈，成為我表達情感最自然的方式。

 

盤江緣起：從地理之江到精神之河

 

我對盤江的認知，經歷了從地理到精神的升華。生于北盤江支流大橋河畔，父親“大橋河很小，北盤江才大”的感慨，與老師“跨過北盤江，才能看到精彩世界”的教誨，在我心中埋下了向往的種子。

1983年，當我乘車駛過北盤江鐵索橋，終于目睹這條“滇黔鎖鑰”的壯闊——江面寬闊，水流滔滔，兩岸山高谷深。奔騰的江水仿佛訴說千年故事，巍峨的群山守護著民族記憶。從此，北盤江的雄姿便深印心底。

命運眷顧，1986年我來到興義工作，得以親近街心花園那座象征民族團結的《盤江魂》雕塑。兩位旋轉向上的布依族、苗族少女，手持蘆笙與織錦，衣袂飄飄，如起舞于江風，又似歌唱于云端。寓意著南北盤江環繞下的黔西南正在騰飛。這不僅是一座城市地標，更成為我理解盤江文化的重要窗口。

從地理的江到精神的河，這段緣起見證了我對盤江認知的深化，也為后來愛上牧之老師的《盤江魂》埋下了伏筆。

 

《盤江魂》：三重維度的詩意建構

 

2022年，詩人牧之的《盤江魂》問世，這部榮獲駿馬獎的長詩，與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等并列為中國作家協會四大全國性文學獎項，實現了黔西南州在全國性文學大獎上“零的突破”。這個突破不僅是數字意義上的，更是精神層面的——它讓盤江的聲音傳遍了神州大地，讓少數民族的文化瑰寶登上了國家級的文學殿堂。

水有源，樹有根。詩人以“盤江之源、盤江之魂、盤江之美、盤江之韻、盤江之夢”五大章節，構筑起這座三千多行的現代長詩豐碑。這部長詩猶如一部流動的地方志，既記錄了盤江流域的自然風貌，又承載了沿岸民族的文化記憶。從布依族的古歌謠到苗族的遷徙史詩，從農耕文明到現代變遷，詩人用詩性的語言完成了一次對故土文化的深度考古。他不僅是在寫詩，更是在進行一場文化的尋根之旅，一次精神的朝圣之行。

《盤江魂》創造性地實現了三重維度的融合：在空間維度上，將地理的盤江升華為精神的盤江；在時間維度上，讓遠古的回聲與當代的脈搏共振；在文化維度上，使少數民族的地方性知識與普遍的人類情感對話。這種多維度的藝術建構，使作品超越了普通的地域詩歌，成為一部具有普遍意義的精神史詩。詩中那些關于生命、關于家園、關于文化傳承的思考，超越了地域的界限，觸動著每一個現代人的心靈。

正如詩人在后記中的剖白：“作為生活在盤江岸邊的子孫，盤江就是我的生命之源，就是我的生命之魂，就是我的生命之根，就是我回家的路。”這份刻骨銘心的眷戀，如盤江之水般貫穿全詩，成為整部作品最動人的情感基調。這份情感不是狹隘的地方主義，而是通過一條具體的江河，表達了對生命本源、文化根源的普遍追尋。

 

民族之魂：文化自覺與精神歸宿

 

詩人在“盤江之魂”中寫道：“風吹故鄉/逶迤的南北盤江在遼闊中/讓所有的骨血與靈魂/都落葉歸根”。這些詩句之所以動人，不僅在于意象的精準，更在于它們道出了一個深刻的真理：在這個漂泊成為常態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一條精神上的“盤江”，都需要一個可以“落葉歸根”的精神故鄉。這首詩因此成為現代人的精神圖騰，為那些在城市化浪潮中迷失方向的人們，指明了一條回家的路。

詩評家趙衛峰精準點明，詩人實現了“人類、民族、家園與江河的渾然一體”。詩中既有對布依族古歌的現代轉譯，又有對苗族遷徙史詩的當代呼應，展現出多元文化在盤江流域的交融共生。這種文化自覺，使《盤江魂》成為一部承載著民族記憶的“詩歌史記”。它記錄的不只是一個個民族的故事，更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生動寫照。

在“盤江遺韻”中，詩人傾訴：“我們的靈魂，在千年前已和盤江附體/和城墻融合，一起飽經風霜”。這種對歷史的回望，呼應著“不忘歷史才能開辟未來”的時代強音。詩人通過老城墻的歷史遺跡，呼喚盤江人民尊重和傳承中華民族優秀歷史文化，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和靈魂歸宿。這種呼喚在全球化浪潮席卷的今天顯得尤為珍貴，它提醒我們在擁抱現代性的同時，不要忘記自己的文化身份。

 

藝術創新：傳統與現代的詩意對話

 

《盤江魂》的藝術成就，還體現在它對現代性議題的詩意回應上。從昔日的鐵索橋寒到如今一橋飛架天險變通途，當詩人書寫“一橋飛架南北，高鐵一閃而過/和壯闊浪漫的唐宋詩詞/在盤江逶迤的茫茫高原/與高鐵一起穿越飛馳的時光”，他實際上是在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讓傳統的詩意與現代的奇跡相遇，讓山水精神與工程美學相融。這種對話不是簡單的并置，而是深度的融合，在詩中創造出了獨特的審美體驗。

這種書寫，為“如何用詩歌表達現代中國”這個命題提供了精彩的答案。詩中展現的當今世界第一的花江峽谷大橋，不僅是現代工程的史詩，更是盤江大地生生不息、時代發展的見證。詩人以獨特的詩性智慧，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架起了一座精神的橋梁。這座橋梁連接著過去與未來，讓古老的盤江在現代語境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盤江魂》在詩歌語言上的探索。詩人創造了一種既根植于地方文化底蘊，又具有現代感知力的語言風格。比如“在江石的紋路里讀史前/讀秦漢，讀唐宋元明清/讀一場雨與另一場雨之間的/電閃雷鳴”，這樣的詩句既延續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傳統，又融入了現代詩歌的意象密度和思維跳躍。詩人通過對盤江流域特有物象的詩意轉化，構建了一個既具體可感又意蘊無窮的詩歌世界。這個世界既有泥土的芬芳，又有哲思的深邃。

 

師者風范：謙遜品格與文學傳承

 

作為文友，我深切體會過牧之對盤江文化的執著。記得我鼓足勇氣將稚嫩文稿發予他求教時，他在回復中寫道：“好的文字，要像盤江里的石頭，既經得起流水的沖刷，又保留著自己的棱角。”這句話讓我明白，真正的寫作既要接納時代的洗禮，又要保持精神的獨立。這個比喻如此精準，仿佛把整個盤江的智慧都濃縮在了其中。

他哪種布依族特有的謙虛與和善，同樣令人敬重，當我由衷向他請教時，他只是淡然一笑：“我們互相學習。”這種謙遜的品格，正如我侄女記者通過《掌上黔西南》采訪后，告訴我所言：“詩人牧之很有親和力，很和藹，很好相處，是值得深交和信賴的朋友。”他的人格魅力，恰如其詩作般溫潤而深邃。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這種品質顯得尤為珍貴。

牧之老師始終懷揣著謙卑的創作心境。他在后記中坦言：“我的詩，在奔騰的南北盤江面前，和他們的偉大相比，那就渺小得無影無蹤。”這種對自然的敬畏、對歷史的尊重、對文化的虔誠，正是他能創作出如此動人心魄詩篇的根源。他的創作態度令人想起盤江邊的石匠，一鑿一斧皆懷敬畏，一字一句盡顯真誠。這種態度本身就是對后來者最好的教誨。

 

心靈回響：詩歌與生命的交融

 

對我個人而言，《盤江魂》早已超越了普通詩集的范疇。每當我在寫作中遇到困惑，總會想起牧之老師的話語:“要讓我們的話語，既能觸摸到土地的溫度，又能仰望星空的深邃。”在我的寫作實踐中，無論是《漫游樂立布依寨》中引用的“盤江就是生命之源／就是母親河／就是血脈相連的生命紐帶”；《興義夏日風韻》中化用的“風吹故鄉／逶迤的南北盤江在遼闊中／讓所有的骨血與靈魂／都落葉歸根”；還是《盤江奇石奇又美》中借助他“時空交錯，／靈動的光涌向滔滔江水／問蒼茫大地／亂石穿空／驚濤拍岸／誰主沉浮？”這些詩行都已融入我的文學血脈，成為我文學基因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說來或許令人動容，每每牧之發來微信、視頻，我都一一細讀，甚至反復品味，并在回復時將他感化我最深的內容寫在后面，從中汲取精神營養。這些交流成為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在不知不覺中，我成了《盤江魂》的忠實讀者，這就是詩人的魅力，這就是詩歌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是強加的，而是如春雨般潤物無聲，在心靈深處悄然生長。

不知從何時起，我的靈魂已融入《盤江魂》，與它的每一章、每一首、每一段甚至每一句話的對話、抒情，就像一股清泉，洗滌著我的心靈，讓我感到溫暖與慰藉，讓靈魂得到凈化與升華，豐富了我的精神世界，仿佛重新找回了我生活的意義與生命價值。這種體驗讓我明白，真正的詩歌不是裝飾品，而是生命的必需品。

傾聽《盤江魂》詩歌，優美動聽的曲調，宛如非遺的布依族“斗彈達吟”小打音樂：一更里，二更里，三更里……韻味悠悠，情意綿綿，穿越時空，循環往復，以至無窮。醉了江山，醉了人間，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這種藝術的魔力，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從旁觀者到參與者的轉變，成為盤江文化傳承的一部分。

 

文學意義與時代價值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盤江魂》的出現標志著“江河詩歌”書寫范式的刷新。它既不同于古代山水詩的隱逸傳統，也區別于現代詩歌中常見的批判姿態，而是開創了一種“建設性抒情”的新路徑——在敬畏傳統中面向未來，在扎根地方時胸懷天下；通過“江河—民族—個體”的三重奏，構建了一個完整的詩意世界。這個世界既有歷史的厚度，又有現實的溫度，更有著未來的向度。

《盤江魂》的成功印證了一個重要的文化規律：真正的地方性，往往能抵達普遍性；深刻的個性表達，常常能觸動共性共鳴。這部源自黔西南一隅的詩作，之所以能引起廣泛關注，正是因為它雖然寫的是具體的盤江，表達的卻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追尋——對根源的追溯，對歸屬的渴望，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在這個意義上，盤江已經超越了地理的界限，成為每個人心中的那條精神之河。

這部作品的誕生，標志著黔西南文學創作達到了新的高度。它如同一座燈塔，不僅照亮了“中國金州”的文化自信和前行道路，更以其完整的詩學體系，為新時代的江河詩歌創作樹立了典范。詩中展現的盤江既是一個地理存在，更是一個文化意象，它連綴起過去與未來，成為這片土地的精神象征。這部作品的價值，將隨著時間流逝而愈發清晰。它既為盤江立傳，也為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況存照；既是一個地域的詩歌豐碑，更是中國當代詩歌在追尋文化根脈過程中，交出的一份深情答卷。

 

結語

 

緣遇《盤江魂》，得益盤江人；品讀《盤江魂》，啟迪盤江人。當我們在詩中與盤江相遇，遇見的不僅是一條江的史詩，更是一種生活的智慧，一種在劇變中保持從容的精神力量。這力量源于對文化根脈的堅守，對精神家園的守護。

正如詩中所預言，這部作品將如奔流不息的盤江水，滋養一代代后來者，讓我們在文化長河中始終記得精神歸處。

當盤江之水穿越時空，流淌進每個尋求歸宿的靈魂，詩歌便完成了它最神圣的使命——讓漂泊的心靈找到歸途，讓離散的文化重獲完整。《盤江魂》因而不僅是一部詩作，更是一座文化坐標，指引我們在這變幻的時代里，如何安頓心靈，守護共同的精神家園。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