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可為余數

——讀詩人余數《0維》中的減法詩學與先鋒重臨

 

作者：楚水

 

什么是余數？余數是什么？是偶數與奇數相減所得，還是奇數與偶數相減所剩？總之，余數肯定不是偶數與奇數相加或相剩所得的數字。余數指整數除法或減法中，未被除盡或減盡的部分，取價范圍在0除數與減數之間，是做減法除法后所得的數字，如若為人處世需要用減法，低調務實而不張揚，如同詩人余數本身，心如止水，洞若觀詩，詩無達沽。

“3-1=0”，這并非數學謬誤，而是余數擲出的詩學命題。若將“3”視為物質、經驗、形式等豐盈的世界，將“1”視為一次決絕的詩歌減法，那么結果“0”便非空無，而是剝離一切冗余后，抵達的純粹原點——詩的“零維度”。在這里，詩歌無需空間坐標，它是一條從心臟直接涌向另一顆心臟的暗河，維度坍縮，方向消弭，唯有純粹的精神流動。

恰如“天津詩人讀詩會”的實踐，其摒棄對古典符號的裝神弄鬼與指鹿為馬，倡導一種清水芙蓉般的讀詩與寫詩。這本身就是一次對浮夸詩壇的“減法”，旨在剝離矯飾，還原詩歌直抵人心的清爽質地。在此語境下誕生的《0維》，無疑是對“維度”膨脹時代（三維、四維乃至元宇宙幻象）的一次徹底歸零與反動。

余數的詩是從心里流出的一條河，不需維度，也需要方向，從心里直接流向心里，O維度的融合。這種“歸零”的先鋒性，在詩作《痛》中獲得了血肉——

 

民間有個傳說

一個人得了一種病

沒有治好

去世以后

他的墳頭長出的草

就可以治療他生前的疾病

 

家里很窮

沒錢給爺爺看病

爺爺痛的的時候

就去河里 冰水中來回地走

 

爺爺去世后

每一年的春天

我都去看爺爺墳頭的草

割下來  熬成藥

喝下去

 

——詩人余數這首《痛》，痛得徹骨，痛得真切，是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化傳統自省的自覺與沉思。割下來——熬成藥，喝下去，就能醫治一個民族的歷史陰影么？如魯迅先生《吶喊》之自序：

“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

爺爺墳頭上出的藥，亦如魯迅先生的《藥》，能夠醫冶“痛的時候，就去河里 冰水中來回走”的習慣么？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忍耐，把痛讓自己承受，是一個民族的優良品質，然而。時至今日需要歷久彌新呢？這沉默的“喝下去”，是繼承還是祛魅？是延續還是決裂？詩歌在此懸置答案，卻將問題的鋒芒，狠狠楔入讀者心中。

生活中的詩人余數從不好高騖遠，更不憤世嫉俗。平易近人，隨遇而安，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位助人為樂的詩人臥夫，以詩書寫著自己的人格。這非犬儒，而是深知“憤世嫉俗”亦是一種冗余的情緒加法。他的寫作與生存，統一于一種“減法”倫理：減去浮名，減去虛火，減去無謂的喧嘩。

“3-1=0”的算式，最終在詩人主體上完成閉環。減去繁華與奇觀，余下的“余數”，既非文學的偶數（主流），亦非文化的奇數（異端），而是一個清零后重新站立的、完整的“零”。這個“0”，是原點，也是圓融；是空境，亦蘊含無限生成的潛能。

詩人余數，以其《0維》的創作與實踐，確證了在當下語境中，最先鋒的姿態或許并非迭加概念、追逐浪潮，而是有勇氣做一道堅定的減法，回歸詩與人的本真。他作為“天津詩人的先鋒”，先鋒性正體現于此：不是向前狂奔，而是向內深掘，直至掘出那個讓一切喧囂失聲的、寂靜而澎湃的“零度空間”。

 

作者簡介：楚水，畫家、書法家、詩人、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名譽會長。

 

附錄：

 

沉默的傳承與掙扎的尊嚴

——余數《親情·人間》《累世·輪回》文本分析（代序）

 

張維

 

余數詩集《0維》中的《親情·人間》《累世·輪回》二輯，是從生活最深遠處淬煉而出的詩，浸透血淚與鹽粒。它們不追求語言的華美，卻以近乎粗糲的真誠，鑿穿現實表層，裸露出一個家族、乃至一代人在時代洪流中的筋骨與傷痕。

 

（一）代際生存的三重鏡像

詩歌的核心，是一場跨越數代的、“如何活著”的悲壯實踐。借助父親、母親與“我”三重形象的漸次展開，構建出一道清晰的敘事弧光：從被迫的沉默（父輩），到無力的掙扎（母輩），再到清醒的繼承與反叛（我輩），構建起“沉默—掙扎—覺醒”的敘事光譜。這種代際遞嬗不僅是個體命運的微觀呈現，更是中國鄉土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裂變的縮影。

 

1.1 父親：酒精浸泡的沉默塑像

作為傳統父權的化身，父親的形象交織著農耕文明的堅韌與潰敗，也是被生活壓彎脊梁的個體。他的存在復雜而充滿矛盾：

他如“把自己當作螢火蟲”的自我獻祭（《螢火蟲》），在酒精的麻醉中維系著尊嚴的殘，最終“跪著走完了一生”。通過《敵人》中揮向虛空的鐮刀具象化為西西弗斯式的存在隱喻——當“身后的麥田里/沒有一顆麥子”，父輩對抗虛無的悲壯被凝固為永恒的雕塑。

父子關系的悲劇性在《父親喝酒》《父親節》中達到頂點：“替您喝/替您抽”的懺悟，既是對父權秩序的解構，也是創傷代際傳遞的詩性轉譯。直至父親化為灰燼，他才讀懂那沉默之下的悲愴：“我才知道，我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父親喝酒》《父親節》等詩將這般復雜情感推到極致，這種“遲到的和解”，暴露出傳統倫理在現代性沖擊下的裂隙。

 

1.2 母親：被囚禁的大地之怒

母親的篇章構成文本的爆破點。詩人解構了“大地母親”的神話，將其還原為”菜里沒有鹽/眼睛里沒有淚”的干涸個體。她“恨大海/恨高山/恨藤蔓”的三重詛咒（《囚》），是對男權規訓的暴力反抗。野花意象的出現極具顛覆性：只有在面對野花時，她才“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那是她被壓抑的、對美和自由的最后一點渴望。她拒絕被移植到城市的野花，實則是拒絕一種對她本性的再一次閹割。

臨終遺言“下輩子不再有下輩子”（《輪回》），是她對命運最絕望的控訴，也是最徹底的否定。她的一生，是一場無力的掙扎，卻也在掙扎中留下了尊嚴的刻痕。這種“恨的正當性”,在解構傳統母性敘事的同時，重構了女性主體的詩學維度。

 

1.3“我”：撕裂的精神二重奏

作為家族記憶的解碼者，“我”陷入“回不去的故鄉”與“融不入的都市”的雙重困境。

《途徑》中火炕的意象，既是對前現代文明的鄉愁式回望，也是對現代性異化的隱喻性批判。這種“身份的撕裂”，在《寫給女兒》中升華為新的生命認知：“安安靜靜地活著”的祈愿，標志著從生存抗爭到存在覺醒的范式轉換。

詩人的使命在“說真話”與“內心之痛”的悖論中彰顯 。通過《針》《骨灰》等詩作，他將家族創傷轉化為集體記憶的詩性載體，完成了“為沉默者立傳”的歷史救贖。

 

（二）詩學暴力與美學張力

余數的寫作實踐著“以骨刻字，以血書寫”的詩學宣言。其藝術魅力源于將生存經驗轉化為詩性符號的煉金術，在粗糲的意象中淬煉出震撼的美學張力。 

2.1意象的爆破性組合

詩人余數擅長將日常物象轉化為精神圖騰——“骨灰里唯一堅硬的/是你曾經緊咬的牙”（《爺爺》），骨灰這一特殊的生物遺存，在能指與所指的斷裂中產生強大的認知張力 ；

“把全家人的耵聹（耳屎）/放在舀子里與馬溲（馬尿）打轉”（《沉默的年代》）——通過污穢物象的并置，完成對荒誕時代的社會學批判；

“她一直躺在地上/也一直插在我的心里”（《針》）——將母愛、死亡與永恒之痛，物理性地焊接在一起，實現了情感的空間化表達；

“身后的麥田里/沒有一顆麥子”（《敵人》）——寫盡父輩對抗虛無的悲壯。

這些意象的生成機制暗合雅各布森的“對等原則”：在相似性（隱喻）與鄰近性（轉喻）的交織中，構建起多維度的意義網絡 。

 

2.2 語言的粗糲美學

語言直接、不加修飾，甚至有意保留了一種“糙”感，這與詩歌內容的沉重和真實感相得益彰，宛如以骨刻字，以血書寫。

 

2.3  結構的史詩性建構

四代人（爺爺、父親、我、女兒）的視角切換，將個體命運嵌入“文革”、“鄉土變遷”等宏闊歷史場域。這種“微縮史詩”的結構，通過時間的縱向延展與空間的橫向拼貼，實現了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共振。

 

（三）在疼痛中覺醒的生命哲學

余數詩集《0維》最終指向一種“帶著傷痕活著”的存在美學。詩人拒絕廉價的樂觀主義，而是通過記憶的復現完成創傷的轉化：當“環形山”成為痛苦的結晶（《致女兒》），歷史的暴力便升華為照亮未來的精神火種。

這種覺醒不是對傳統的簡單否定，而是在解構中重構新的價值坐標。正如《突然》中“按著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的吶喊，既是對父輩苦難的告慰，也是對個體主體性的終極確證。余數以詩性的手術刀解剖時代病灶，讓我們在疼痛中看見：真正的尊嚴，在于對命運桎梏的清醒認知與永不妥協的精神突圍。這是對父輩母輩最大的告慰，也是對自己生命最深的敬意。

 

2025年9月于揚州

 

張維，1964年出生，著名詩人、藝術批評家、收藏家，“三月三詩會”組委會成員，虞山當代美術館館長。主編《海子駱一禾作品集》《江南七子詩選》《十年詩選（2000——2010）》等（與朋友合編）；主編《詩人讀詩》《詩畫周刊》。著有學術著作《靈性的時代》、詩集《詩七十五首》《生的超越》《向》《母親的編年》《寂靜之詩》等多部。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