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厚土,遠行八方
——論張俊彪的生命書寫與精神遠征
袁竹
一、生命底色:黃土地的饋贈與“根性”意識的萌發
(一)苦難童年與文學啟蒙的雙重奠基
張俊彪的人生開篇,便是命運的嚴苛考驗。1952年,他出生于甘肅正寧縣永和鄉王家寺村的農家牛圈,作為陜甘交界的 “外來戶”,家庭長期深陷貧困泥沼。父親日夜勞作,卻依舊難以維持一家生計,母親則因操持家務,在饑寒交迫中早早離世 ,幼年張俊彪便飽嘗生活的艱辛。然而,家庭的困境并未阻擋他對知識的渴望,未滿 9歲,父親就將他送至正寧羅川鎮的羅川小學住校讀書,12歲時,他更是憑借優異成績,以全縣第一名考入正寧縣第二中學 ,展現出非凡的學習天賦。
但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剛上初二,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洶涌而來,無情地中止了他的學業。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校園淪為一片混亂,書籍被肆意丟棄。但張俊彪沒有放棄對知識的追求,他悄悄撿起造反派丟在樹下的書,帶回家中。白天下地干農活,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沉浸在《紅巖》《紅日》《青春之歌》等作品的世界里 。這些書籍成為他在黑暗歲月中的精神燈塔,在他心中播下了文學的種子。
1970年寒冬,17歲的張俊彪應征入伍,成為一名工程兵,在陜西漢中的深山老林里投身三線建設。艱苦的軍旅生活沒有磨滅他的文學熱情,反而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夜里執勤后,他即興寫下人生第一首詩《毛主席和咱心連心》,這首飽含深情的詩作意外發表于《勉縣文藝》,后又經《陜西日報》《陜西文藝》轉載 ,如同一束光照亮了他的文學之路,正式叩啟了他的文學之門。此后 5年間,他在部隊里充分利用業余時間,先后寫下 14 篇小說及詩歌,從連部一步步調到營部,直至團部,“會寫詩的戰士”成為他獨特的標簽 。
然而,命運再次給他潑了一盆冷水。1975年轉業前夕,他的檔案被提前退回原籍,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但張俊彪骨子里的堅韌讓他沒有被打倒,在麥收時節的隴東高原,他白天頂著烈日下地收麥,晚上在煤油燈下繼續寫作 。終于,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小麥割完的那一天,《甘肅日報》整版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豐收》。這篇作品猶如一顆重磅炸彈,在當地引起了轟動,也為他的人生帶來了重大轉折。他接到慶陽地委宣傳部的通知,參加為期 3個月的通訊員學習班 ,從此踏上了正式的文學創作之路,一步步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張俊彪早期的生命體驗,是苦難與希望交織,貧困與夢想共舞。家庭的貧困、母親的早逝、學業的中斷,這些苦難如同沉重的枷鎖,束縛著他的成長;但他在困境中對文學的熱愛與堅持,又讓他在黑暗中尋找到了一絲曙光。他從偷讀被遺棄的書籍,到在部隊中發表詩作,再到《豐收》的發表,每一步都充滿了艱辛,卻也見證了他對文學的執著追求。這種早期的經歷,不僅鍛造了他堅韌不拔的意志,更成為他日后文學創作的精神源泉,為他的 “根性” 意識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地域文化與革命記憶的共生塑形
隴東高原,這片廣袤而厚重的黃土地,不僅是張俊彪的出生地,更是他精神的故鄉。這里獨特的黃土文化與革命歷史,如同兩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在他的生命中交匯融合,共同塑造了他的文學風格與精神世界。
黃土文化,是張俊彪文學創作的底色。在他的筆下,《牛圈娃》《張家溝》等作品描繪出一幅幅質樸的鄉景圖。那黃土地上的窯洞、農田、蜿蜒的小路,以及在這片土地上辛勤勞作的人們,構成了他作品中最真實、最生動的畫面。他對黃土高原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充滿了深情,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家鄉的風土人情,展現出黃土地人民的堅韌、樸實與善良。這些作品不僅僅是對家鄉的簡單描繪,更是對黃土文化的深度挖掘與傳承,讓讀者感受到黃土地獨特的魅力與深厚的底蘊。
而陜甘邊革命老區的歷史,是張俊彪創作的重要源泉。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無數可歌可泣的革命故事,留下了許多革命先輩的足跡。張俊彪懷著對革命先輩的敬仰之情,深入探尋這片土地的紅色記憶。他踏遍陜甘邊境的山山水水,尋訪劉志丹戰斗過的每一處遺跡,走訪數十位老紅軍、老鄉親 。在這個過程中,他收集了大量珍貴的歷史資料和感人的革命故事,這些都成為他創作的素材。
在《鏖兵西北》中,他將彭德懷咀嚼糜子饃的細節轉化為可感知的生命體驗,“我寫的不是戰役本身,而是戰役中活人的呼吸”,讓革命歷史擺脫了空洞的口號化書寫,變得有血有肉。他通過對革命歷史的生動描繪,展現了革命先輩們為了理想和信念,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偉大精神,讓讀者深刻感受到革命歲月的艱辛與不易。這種將地域文化與革命歷史相結合的創作方式,使他的作品具有了獨特的歷史厚重感和文化內涵,形成了他“根性寫作”的雙重維度。
張俊彪的創作,扎根于隴東高原這片土地,既汲取了黃土文化的滋養,又融入了革命歷史的記憶。他的作品不僅是對家鄉的贊美與懷念,更是對地域文化與革命精神的傳承與弘揚。在他的筆下,黃土地不再是一片普通的土地,而是承載著歷史與文化的精神家園;革命歷史也不再是遙遠的過去,而是與現實緊密相連,激勵著人們不斷前行。這種“根性”意識,貫穿于他的整個創作生涯,成為他作品的靈魂所在。
二、范式開創:史筆與詩筆交融的傳記文學革命
(一)傳記文學的理論建構與方法論突破
在當代文學的版圖中,傳記文學的興起是一次具有深遠意義的文學變革,而張俊彪無疑是這場變革的先驅者。20世紀 70年代末,中國社會正處于歷史的轉型期,人們對革命歷史的認知需求日益強烈。然而,傳統的革命歷史敘事陷入了一種困境:一方面,那些為革命奮斗的英雄們的鮮活故事和跌宕起伏的命運,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被遺忘,他們的英勇事跡和崇高精神未能得到充分的展現;另一方面,正統的黨史資料雖然具有權威性,但往往過于嚴肅、刻板,難以抵達普通大眾的內心世界 ,無法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
張俊彪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問題,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寫小說,搞文學,走一條比較輕松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之路,寫起來省心順手,然而,這又違背了自己的寫作初衷??煞裨谡齻髋c文學二者當中另辟蹊徑?”經過不斷的思索與探索,他在腦海中閃現出了“傳記文學”的概念 。他主張以西北的革命戰斗歷史為主要素材,以真實的人物與事件為傳記的圭臬,運用文學的語言與手法來記述真實的人物與事件,融文學性與史學性于一體,將真實性與可讀性高度結合 。這一構想的提出,猶如在沉寂的文學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激起了層層漣漪。
為了實現這一創作理念,張俊彪開啟了一場艱苦卓絕的田野調查之旅。他的足跡遍布陜甘邊境的山山水水,為了撰寫《劉志丹的故事》,他踏訪延安、正寧、旬邑等地,沿著西北陜甘游擊大隊、紅二十六軍的戰斗足跡,采集寫作素材 。陜甘交界地區林密路險,交通極為不便,但他毫不退縮,背著行軍壺,帶著干糧,穿梭在深山老林里,尋訪流落各地的老紅軍 。那些老紅軍、老鄉親們的回憶,成為了他創作的寶貴財富。他還沿著河西走廊徒步行進,穿越戈壁沙漠,追溯西路軍的悲壯歷程 。在殘破的古堡、荒蕪的戰場遺址中,他探尋著歷史的真相,感受著革命先輩們的英勇與犧牲。
在創作《鏖兵西北》時,他對每一個細節都進行了深入的考證和研究。為了還原彭德懷在戰役中的真實狀態,他不僅查閱了大量的歷史資料,還走訪了許多當年的親歷者。書中描寫彭德懷咀嚼糜子饃的細節,就是他經過多方考證后呈現出來的。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生動地展現了彭德懷在艱苦戰爭環境中的堅韌與質樸,讓讀者感受到了革命領袖的真實情感和生活狀態。這種“用腳步丈量歷史”的實踐,使他的作品突破了傳統革命歷史敘事的宏觀政治視角,轉而聚焦微觀細節,將歷史還原為可觸摸的生命體驗 。他不再僅僅關注戰爭的勝負和政治的變革,而是更加注重人物的命運、情感和內心世界,讓讀者能夠更加真切地感受到革命歷史的溫度和質感。
張俊彪提出的“傳記文學”構想,不僅是一種文學形式的創新,更是一種對歷史和文學關系的重新審視。他打破了傳統史學與文學之間的界限,將二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為讀者呈現出了一幅幅真實而生動的歷史畫卷。他的田野調查方法,也為后來的傳記文學創作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和啟示,讓人們認識到,只有深入歷史現場,與歷史人物進行心靈的對話,才能寫出具有深度和感染力的作品。
(二)人物塑造的去魅化與立體化實踐
在傳統的革命歷史敘事中,英雄人物往往被塑造為“高大全”的形象,他們完美無缺,沒有缺點和弱點,仿佛是從神壇上走下來的神祇。這種塑造方式雖然能夠突出英雄人物的崇高和偉大,但也使得他們與普通人之間產生了距離感,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張俊彪深知這種傳統敘事的局限性,他致力于打破這種刻板印象,展現革命領袖和英雄人物的凡人特質,讓他們的形象更加立體、豐滿、真實。
在《鏖兵西北》中,張俊彪對彭德懷的描寫就極具代表性。他沒有將彭德懷塑造成一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英雄,而是通過一些細節描寫,展現了他作為普通人的一面。比如,書中描寫彭德懷在戰場上的“罵娘”情節,這個細節看似有損彭德懷的形象,但實際上卻讓他更加真實可信。在緊張激烈的戰斗中,彭德懷的“罵娘”展現了他的直率和豪爽,也反映出他對戰爭的焦慮和對戰士們的關心。又如,書中描寫董振堂的家書往來,通過這些家書,讀者看到了董振堂作為丈夫和兒子的柔情,他對家人的思念和牽掛躍然紙上。這些描寫打破了英雄人物的神性光環,凸顯了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情感褶皺,讓讀者感受到他們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
張俊彪的這種人物塑造方式,體現了他對“微觀史學”理念的深刻理解和運用。他認為,歷史不僅僅是由重大事件和英雄人物構成的,普通士兵和民眾也是歷史的創造者。因此,他在作品中構建了“領袖—士兵—民眾”的三維歷史圖景,既展現了革命領袖的偉大決策和領導才能,也不回避戰爭的殘酷和普通士兵的犧牲。在《鏖兵西北》中,他對戰士們在戰場上的心理描寫細膩入微,展現了他們在面對死亡時的恐懼、掙扎和堅定。他描寫戰士們在雪地里啃凍土豆的場景,“土豆凍得像石頭一樣硬,戰士們用牙咬,牙齒都咯得生疼,但他們還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因為他們知道,只有吃飽了,才能有力氣戰斗。”這種感官書寫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深刻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和戰士們的堅韌。
1979年,《血與火》成為中國青年出版社接稿的第一部長篇傳記文學作品 ,這一事件具有里程碑意義。它不僅標志著張俊彪的創作理念得到了出版界的認可,也為傳記文學這一嶄新的文體在當代文壇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中國青年出版社還將原紅旗飄飄編輯室更名為傳記文學編輯室 ,隨后,解放軍出版社也將星火燎原編輯室更名為傳記文學編輯室 ,傳記文學這一文體正式登上了中國文學的舞臺。張俊彪的作品以其獨特的人物塑造方式和深刻的歷史內涵,為讀者打開了一扇了解革命歷史的新窗口,讓人們對革命先輩們的偉大精神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和理解。
張俊彪在傳記文學創作中,通過對人物的去魅化和立體化塑造,實現了對傳統革命歷史敘事的突破。他讓英雄人物走下神壇,回歸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展現了他們的人性光輝和情感世界。他的作品不僅具有文學價值,更具有歷史價值和思想價值,為當代文學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三、文化使命:從黃土高原到特區前沿的精神遷徙
(一)深圳“文化沙漠”的破局與文藝生態建構
1992年,中國改革開放的浪潮正洶涌澎湃,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在經濟領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商業活動一片繁榮。然而,在文化領域,深圳卻被貼上了“文化沙漠”的標簽。這座新興城市,缺乏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文化設施和文化活動相對匱乏,文化人才也較為稀缺,文化發展遠遠滯后于經濟發展的步伐 。
就在這一年,張俊彪奉調南下深圳,擔任深圳市文聯黨組書記兼主席 ,肩負起了改變深圳文化現狀的重任。他來自黃土高原,那里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革命精神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他深知文化對于一座城市的重要性,也明白自己面臨的挑戰巨大。但他沒有退縮,而是以黃土文化賦予他的堅韌不拔的精神,積極投身到深圳的文化建設中。
張俊彪到任后,迅速展開行動。他帶領班子開始成立、健全文聯下屬十多個文學藝術家協會和文藝創作室 ,為文藝工作者搭建起了創作和交流的平臺。在全國首創建立文藝評論家協會并納入體制 ,這一舉措具有開創性意義。文藝評論家協會的成立,為深圳的文藝評論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促進了文藝創作與理論研究的互動與發展。他還陸續推動建立各區文聯及其協會,建章立制,組建文藝隊伍 ,使深圳的文藝界逐漸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
為了培養文藝人才,張俊彪積極發現和扶持青年才俊。到深圳任職的第三年,深圳市文聯下屬各文學藝術家協會換屆,他向深圳市作協、市音協、市劇協的主要領導推薦了一批青年接班人 。長篇小說《花季?雨季》的作者郁秀正式擔任深圳市作協副主席,這部小說以其清新的風格和對青少年生活的真實描繪,深受讀者喜愛,郁秀也因此成為深圳文壇的一顆新星。獲國際肖邦鋼琴大賽金獎的李云迪擔任深圳市音協副主席 ,李云迪在音樂領域的卓越成就,為深圳音樂界帶來了新的聲譽。作家從容擔任深圳市劇協副主席兼秘書長 ,她在戲劇創作方面的才華,為深圳的戲劇事業發展做出了貢獻。這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各自的領域嶄露頭角,他們的任職不僅為深圳的文藝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產生了較大的社會反響,吸引了更多年輕人投身于文藝創作。
在張俊彪的推動下,深圳的文藝事業取得了飛速發展。一大批在國際國內獲得常設性大獎的文學藝術作品不斷涌現 ,涵蓋了文學、音樂、戲劇、美術等多個領域?!度嗣袢請蟆贰豆饷魅請蟆肪谥匾恢冒l表題為《深圳從“文化沙漠”到“文藝綠洲”》的長篇通訊 ,對深圳的文化建設成果給予了高度評價。2005年深圳新一屆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的《工作報告》顯示,深圳市從1992年獲省級以上文學獎的100項左右,躍升到2004年底的2000多項,其中獲得國家和國際常設性文藝大獎500多項 ,這一數據的巨大變化,充分展示了深圳文化建設的顯著成就。
大芬油畫村的崛起,堪稱張俊彪在深圳文化建設中的典范之作。大芬油畫村原本是深圳市龍崗區布吉街道的一個普通城中村,上世紀80年代,這里還只是一個以種植水稻為主的小村莊,原住民僅有300余人 。1989年,香港畫商黃江在這里發現了低廉的人力成本和便利的地理位置,開始帶領學徒批量臨摹油畫 ,大芬油畫產業的雛形由此逐漸形成。隨著越來越多的畫家和畫商涌入,大芬油畫村逐漸在國際上嶄露頭角 。
張俊彪敏銳地察覺到了大芬油畫村的發展潛力,他自己開車在大芬村深入調研后,向市委呈報個人方案和建議,力主將大芬村納入《深圳市文化產業促進條例》重點扶持對象 。在他的努力下,大芬油畫村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開始向原創繪畫轉型,原創作品逐漸增多。大芬美術館的建立為原創畫家提供了重要的平臺,舉辦了數百場展覽,推出了一系列品牌活動,促進了國內外藝術家的交流 。如今,大芬油畫村已成為全國最大的油畫生產和交易基地,也是全球油畫交易的重要集散地 。2024年,大芬油畫村的產值達到30億元,吸引了超過1200家畫廊和相關產業門店,輻射周邊超過2萬名從業人員 ,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油畫產業鏈。大芬油畫村的成功,不僅實現了“藝術惠民、產業富民”的目標,也為深圳的文化產業發展樹立了榜樣,使深圳在文化產業領域走出了一條獨特的發展道路。
張俊彪在深圳的文化建設實踐,是一場從“文化沙漠”到“文藝綠洲”的華麗轉身。他以創新的思維、堅韌的精神和不懈的努力,打破了深圳文化發展的困境,構建起了一個充滿活力的文藝生態系統。他的貢獻不僅在于提升了深圳的文化軟實力,更在于為中國城市文化建設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啟示,讓人們看到了文化建設在城市發展中的巨大潛力和重要作用。
(二)地域經驗的跨時空轉化與精神譜系重構
在深圳這片充滿活力與機遇的土地上,張俊彪的創作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他不再局限于黃土高原的地域敘事,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時代背景,巧妙地將黃土文化與特區文化融合在一起,實現了地域經驗的跨時空轉化,重構了自己的精神譜系。
在《幻化》三部曲中,張俊彪通過獨特的敘事手法,展現了這種地域文化的交融與碰撞。小說中,深圳國貿大廈的玻璃幕墻與延安窯洞的夯土墻形成了鮮明的視覺對峙 。國貿大廈作為深圳現代化的象征,代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巨大變化和經濟的飛速發展;而延安窯洞則是黃土文化的標志性建筑,承載著革命歷史和紅色記憶。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建筑形象并置在一起,形成了強烈的視覺沖擊,也象征著傳統與現代的激烈碰撞。深交所電子屏的熒光與紡車的燭火構成時空疊印 ,電子屏上跳動的數字代表著現代市場經濟的快速節奏和變化,紡車轉動的圈數則讓人聯想到過去的農耕生活和艱苦奮斗的歲月。這種時空疊印,將不同時代的元素交織在一起,使 “為人民謀幸福” 的革命初心在市場經濟時代獲得了新的注腳 。書中描寫的人物,在股市操盤間隙浮現的延安記憶 ,并非簡單的懷舊點綴,而是將改革實踐錨定在革命傳統的精神譜系中。他在現代商業競爭的浪潮中,始終堅守著內心的信仰和理想,這種信仰和理想正是源于延安時期的革命精神。通過這種方式,張俊彪將深圳的改革實踐與延安的革命傳統緊密聯系在一起,展現了中國共產黨在不同歷史時期為人民謀幸福的不懈努力。
在《曼陀羅》中,張俊彪進一步探索了地域文化在當代語境中的轉化。書中描寫的人物在股市暴跌后吟唱“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這一情節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吧降さら_花紅艷艷”是一首具有濃郁黃土文化特色的信天游歌曲,它的旋律高亢激昂,充滿了生命力。在
主人公面臨人生困境時,這首歌曲的響起,將鄉土中國的堅韌注入了現代性困境 。信天游的抒情傳統成為人物精神世界的“安全閥”,當商業文明導致價值崩塌時,那些“藏在血液里的老調子”喚醒了抵御異化的內在力量 。這種轉化不是簡單的文化嫁接,而是通過情感結構的重構,讓傳統民歌的精神內核與現代性焦慮產生共振 。書中塑造的人物在吟唱這首歌曲時,他的內心得到了慰藉和鼓舞,重新找回了面對困難的勇氣和信心。這表明,黃土高原的精神根系,為特區敘事提供了抵御價值虛無的文化錨點 ,使人們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張俊彪的創作,不僅實現了地域經驗的跨時空轉化,還重構了自己的精神譜系。他在深圳的生活經歷,讓他對時代的變化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也讓他的創作更加關注現實生活中的人性和社會問題。在他的作品中,黃土文化不再是一種孤立的地域文化,而是與特區文化相互交融、相互影響,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化形態。這種新的文化形態,既包含了黃土文化的堅韌、樸實和深厚底蘊,又融入了特區文化的創新、開放和進取精神。它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文化發展的一個縮影,展現了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中的傳承與創新,以及現代文化對傳統文化的吸納與融合。
張俊彪通過自己的創作,為讀者呈現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文化世界,讓人們看到了地域文化在不同時空背景下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他的作品不僅具有文學價值,更具有文化價值和時代意義,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四、精神閉環:晚年寫作的沉淀與文化反哺
(一)眼疾催生的“晶體化”美學與生命哲學
步入21世紀,張俊彪的人生與創作都步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然而,命運再次向他發起了挑戰,眼疾成為他創作道路上的阻礙。這眼疾并非突如其來,而是在歲月的磨礪中逐漸加重,如同一片陰霾,慢慢籠罩了他的世界 。寫作,曾經是他最為得心應手的事情,如今卻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次提筆,每一次凝視紙面,都伴隨著劇烈的疼痛與模糊的視線 。那些曾經在腦海中如泉涌般的靈感,此刻也仿佛被這惱人的眼疾所束縛,難以順暢地流淌到筆下。
但張俊彪并沒有被這困境打倒,他骨子里的堅韌再次支撐著他,在黑暗中尋找著光明,在困境中探尋著新的創作方向。他開始轉向短章寫作,這種轉變并非無奈之舉,而是他對命運的積極抗爭,對創作的執著堅守 。在短章的世界里,他找到了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一種能夠突破眼疾限制,直抵人心的力量 。
《隱在心中的高山大河》便是他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這部作品以極簡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了他人生的軌跡與感悟,宛如一幅幅簡潔而深刻的素描 。書中“窯洞的燈光比深圳的霓虹更亮”這一隱喻,看似簡單,卻蘊含著深刻的哲理 。窯洞的燈光,代表著他的精神原鄉,那片給予他生命滋養與精神啟迪的黃土地 。在那里,他度過了童年與少年時光,經歷了生活的苦難與磨礪,也收獲了對文學的熱愛與追求 。而深圳的霓虹,象征著現代都市的繁華與喧囂,是他人生的另一個重要舞臺 。在深圳,他見證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也經歷了人生的起伏與變遷 。在他心中,窯洞的燈光雖然微弱,卻充滿了溫暖與希望,它代表著一種純粹的精神力量,一種對生命本真的堅守 。而深圳的霓虹,雖然絢麗奪目,卻容易讓人迷失在物質的世界里 。這一隱喻,是他對人生的深刻反思,也是他對精神家園的深情呼喚 。
書中的33篇散文,每一篇都聚焦于“善心立命”這一主題。他通過對恩人、親人的細節記憶,將個人命運與時代變遷緊密地編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獨特的精神圖譜 。在《母親》一文中,他回憶起母親在艱苦歲月里對他的關愛與呵護,那些瑣碎而溫暖的細節,如母親為他縫補衣服時的專注神情,為他準備飯菜時的忙碌身影,都讓讀者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與無私 。母親雖然早早離世,但她的善良、堅韌和勤勞,卻成為了張俊彪一生的精神支柱 。在《老師》中,他講述了老師對他的教導與鼓勵,老師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可能改變他的一生 。這些老師不僅傳授給他知識,更教會了他如何做人,如何在困境中堅守自己的信念 。這些回憶,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抒發,更是對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真摯情感的懷念與贊美 。
這種“減法寫作”,摒棄了復雜的結構與華麗的修辭,卻以思想的密度與情感的烈度,實現了對生命本質的哲學追問 。他不再追求形式上的完美與雕琢,而是更加注重內容的深度與內涵的挖掘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仿佛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蘊含著深刻的人生智慧 。這種寫作風格,暗合了海德格爾“詩意棲居”的美學理想 。海德格爾認為,人應該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通過對自然、對生活的感悟,尋找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張俊彪在他的作品中,正是通過對生活細節的捕捉與描繪,展現了生命的美好與珍貴,讓讀者感受到了一種詩意的生活態度 。他的作品,如同一盞明燈,照亮了讀者內心深處的角落,讓人們在紛繁復雜的現代社會中,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尋找那份失落已久的寧靜與美好 。
(二)文學藝術館:地域文化的空間化敘事與生態建構
2019年,張俊彪做出了一個令人矚目的決定,他將畢生珍藏捐贈給故鄉原籍陜西旬邑,并在旬邑縣城的文化廣場附近設立了張俊彪文學藝術館,這座藝術館承載著他一生的創作心血與精神追求,成為了他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呈現 。
走進文學藝術館,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黃土窯洞”與“深圳窗口”的并置,這一獨特的設計,直觀地展現了中國文學從鄉土敘事到現代轉型的軌跡 ?!包S土窯洞”,那是他的根,是他文學創作的源泉 。它代表著黃土文化的厚重與深沉,承載著他對故鄉的深深眷戀 。窯洞的土坯墻、雕花的窗戶,以及那溫暖的土炕,都仿佛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 。在這片黃土地上,他度過了童年的時光,經歷了生活的苦難與磨礪,也孕育了他對文學的熱愛與追求 。而“深圳窗口”,則象征著他人生的另一個重要階段,是他接觸現代文明、實現自我突破的地方 。深圳的高樓大廈、繁華的街道,以及充滿活力的文化氛圍,都給他的創作帶來了新的靈感與視角 。這兩者的并置,不僅僅是地域的對比,更是文化的碰撞與交融 。
手稿展示區,陳列著《血與火》的創作筆記與深圳文化規劃手稿 。這些手稿,是他創作歷程的見證,也是他思想的結晶 。《血與火》的創作筆記,記錄了他在創作過程中的思考與探索,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反復修改的痕跡,都讓人感受到了他對創作的嚴謹與執著 。而深圳文化規劃手稿,則展現了他對深圳文化建設的熱情與貢獻 。在深圳任職期間,他積極推動文化建設,為深圳從“文化沙漠”到“文藝綠洲”的轉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這些手稿,形成了歷史與現實的對話,讓人們看到了他在不同時期的創作理念與文化追求 。
讀者互動空間,通過舉辦講座、手稿講解等活動,構建了“作家—作品—讀者—地域文化”的生態閉環 。在這里,讀者可以近距離接觸到他的創作手稿,聆聽他的創作故事,感受他的文學魅力 。張俊彪親自為青少年講解創作手稿,他耐心地解答孩子們的問題,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激發了孩子們對文學的興趣與熱愛 。這種互動,不僅讓讀者更好地理解了他的作品,也促進了地域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它打破了作家與讀者之間的隔閡,讓文學更加貼近生活,貼近大眾 。通過讀者的反饋,作家也能不斷地反思自己的創作,從而創作出更優秀的作品 。
張俊彪將個人創作史轉化為公共文化資源的實踐,具有深遠的意義 。這不僅是對故鄉的深情反哺,更是開創了作家與地域文化共生的新范式 。他的作品,不再是個人的私藏,而是成為了大眾共享的文化財富 。通過文學藝術館,更多的人了解了他的創作歷程,感受到了他的文學魅力,也對地域文化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這座藝術館,成為了連接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現代的橋梁,讓地域文化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它也為其他作家提供了借鑒,讓人們認識到,作家不僅要創作出優秀的作品,還要積極參與到文化傳承與發展中,為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 。
五、創作軌跡:三段式嬗變中的時代鏡像
(一)黃土根系奠基期
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張俊彪的創作深深扎根于西北大地,這片浸潤著黃土文化與革命星火的土地,成為他創作的源泉與根基,此時期可稱為“黃土根系奠基期”。在這一階段,他的作品聚焦于“紅色記憶”與“黃土情懷”,以獨特的視角和細膩的筆觸,展現了西北革命歷史的波瀾壯闊與黃土高原人民的堅韌不拔。
《血與火》無疑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之一,這部作品堪稱中國傳記文學的經典之作。張俊彪為了創作《血與火》,付出了艱辛的努力。他深入陜甘邊境,沿著西北陜甘游擊大隊、紅二十六軍的戰斗足跡,踏訪延安、正寧、旬邑等地 。他背著行軍壺,帶著干糧,穿梭于深山老林之中,尋訪那些流落各地的老紅軍 。這些老紅軍們的親身經歷和生動講述,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而真實的素材。在創作過程中,他不僅注重歷史事件的準確性,更致力于挖掘歷史背后的人性光輝?!恩楸鞅薄吠瑯邮沁@一時期的重要作品。他通過對彭德懷咀嚼糜子饃等細節的描寫,將宏大的戰爭敘事轉化為可感知的生命體驗 。這種微觀史學的寫作手法,讓讀者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革命領袖在戰爭歲月中的堅韌與質樸,使革命歷史擺脫了空洞的口號化書寫,變得鮮活而有溫度。張俊彪在創作時,以扎實的史料為依據,構建起了一個真實而生動的西北解放戰爭場景。他通過對戰爭細節的細致描繪,如戰場上的硝煙彌漫、戰士們的奮勇廝殺,以及對戰士們心理活動的深入刻畫,展現了戰爭的殘酷與無情 。同時,他也沒有忽視人物的情感世界,通過描寫戰士們之間的深厚情誼、對家鄉親人的思念,使讀者看到了戰爭中的人性之光。在描寫彭德懷“罵娘”這一細節時,他并非為了博眼球,而是通過這一獨特的表達方式,展現了彭德懷直率的性格和對戰爭局勢的焦慮,讓讀者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真實可信的革命領袖形象 。
在這一時期,張俊彪還創作了《劉志丹的故事》等作品。為了寫好《劉志丹的故事》,他踏遍了劉志丹戰斗過的每一處遺跡,走訪了數十位老紅軍、老鄉親 。他對每一個歷史細節都進行了深入的考證和研究,力求還原歷史的真相。他筆下的劉志丹,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英雄人物,而是一個充滿了理想和信念,為了人民的幸福不惜犧牲一切的普通人。他通過對劉志丹生活細節的描寫,如他與鄉親們的親切交談、對戰士們的關心愛護,展現了劉志丹的人格魅力和偉大精神。
這一時期的創作,形成了張俊彪“史實為骨、情感為脈、文學為魂”的獨特風格 。他的作品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框架,以人物的情感世界為線索,運用文學的手法進行創作,使作品既具有歷史的真實性,又具有文學的藝術性。他的創作不僅填補了西北革命史在文學敘事上的空白,更為傳記文學這一文體確立“真實性與可讀性結合”的美學原則 。他的作品讓讀者看到了西北革命歷史的真實面貌,感受到了革命先輩們的偉大精神,也為后來的傳記文學創作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和啟示。
(二)特區轉型與藝術拓界期
20世紀90年代初,張俊彪南下深圳,這一地域的轉變和身份的多重疊加,對他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他的創作進入了“特區轉型與藝術拓界期”。此時,他身兼作家、文聯主席、大學教授等多重身份 ,這些不同的身份讓他接觸到了更廣泛的社會層面,也拓寬了他的創作視野。
在這一時期,他的創作主題不再局限于紅色記憶與黃土情懷,而是拓展為“歷史回望與現實觀照并行”。他開始關注時代的變遷對人們生活和思想的影響,以及市場經濟背景下人性的復雜變化?!痘没啡壳闶沁@一時期的代表作,這部長達150萬字的鴻篇巨制,以三個家族的百年變遷為主線,展現了中國社會從革命歲月到改革開放時期的巨大變革 。小說中,張俊彪巧妙地將深圳的改革實踐與延安的革命傳統交織在一起,這種時空的交錯,不僅展現了主人公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的精神掙扎與成長,也反映了中國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傳統與現代的碰撞與融合,始終堅守著內心的信仰和理想,這種信仰和理想正是源于延安時期的革命精神,使他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省委第一書記》則聚焦于改革者的內心世界和權力倫理問題。小說中的改革者在推動改革的過程中,面臨著各種利益的誘惑和權力的考驗 。張俊彪對主人公的心理刻畫細膩入微,展現了他從一個充滿理想和激情的改革者,逐漸在權力的漩渦中迷失自我的過程 。這種“溫水煮青蛙”式的漸變描寫,超越了傳統反腐文學的簡單化、口號化傾向,深入到了權力倫理的核心 。他通過人物的故事,揭示了權力異化的根源和危害,以及在改革過程中保持清醒頭腦和堅定信念的重要性。
這一時期,張俊彪在文體上也進行了多元探索,從紀實類作品轉向小說、散文等多種文體 。他的創作風格逐漸向“后現實主義”轉型,更加注重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描繪和對人性的深入挖掘 。在小說創作中,他不再追求情節的跌宕起伏和故事的傳奇性,而是更加關注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變化。他通過對人物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展現出人性的復雜和多面性。在散文創作中,他則以細膩的筆觸和真摯的情感,表達了對生活的感悟和對人生的思考。
張俊彪在這一時期的創作,不僅是他個人創作風格的轉變,更是對時代變遷的敏銳回應。他通過自己的作品,展現了中國社會在改革開放時期的巨大變革和人們精神世界的深刻變化,為讀者呈現了一幅豐富多彩的時代畫卷。他的創作也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推動了文學創作在題材和表現手法上的創新。
(三)回望沉淀與精神升華期
進入21世紀,張俊彪的創作進入了“回望沉淀與精神升華期”。這一時期,他的創作主題轉向“人生回望與精神傳承”,以更加深邃的目光審視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時代的發展變遷,試圖從歷史與現實的交織中,探尋生命的意義和精神的傳承。
《隱在心中的高山大河》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這部散文集以極簡白描的手法,展現了張俊彪對人生的深刻感悟和對精神家園的執著追尋 。書中的33篇散文,每一篇都聚焦于生活中的平凡人物和微小事件,但卻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 。他通過對母親、老師等親人、恩人的回憶,展現了人性的美好和善良 。在《母親》一文中,他回憶起母親在艱苦歲月里對他的關愛與呵護,那些瑣碎而溫暖的細節,如母親為他縫補衣服時的專注神情,為他準備飯菜時的忙碌身影,都讓讀者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與無私 。母親雖然早早離世,但她的善良、堅韌和勤勞,卻成為了張俊彪一生的精神支柱 。這些回憶,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抒發,更是對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真摯情感的懷念與贊美 。
眼疾的困擾并沒有成為他創作的阻礙,反而促使他在創作上實現了一次新的突破,成就了“去蔽存真”的寫作境界 。由于視力下降,他無法像以前那樣進行長篇幅的創作,于是轉向了短章寫作 。這種寫作方式讓他更加注重文字的凝練和表達的精準,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經過了深思熟慮 。他摒棄了華麗的辭藻和復雜的結構,以簡潔明了的語言直擊事物的本質 。在描寫自己的軍旅挫折時,他沒有過多地渲染痛苦和無奈,而是以一種云淡風輕的方式,講述了這段經歷對自己的磨礪和成長 。這種看似平淡的敘述,實則蘊含著對生命際遇的深刻頓悟,讓讀者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堅韌和豁達。
這一時期的作品,成為了連接歷史與現實的精神橋梁 。張俊彪在作品中,既總結了自己的創作經驗,也對當代文學的發展提出了自己的思考 。他認為,文學應該回歸到生活的本質,關注普通人的命運和情感 。他的作品為當代文學提供了“在喧嘩中保持沉靜”的啟示 ,讓人們在紛繁復雜的現代社會中,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世界,尋找那份失落已久的寧靜與美好 。他的創作也為地域文化的傳承和發展做出了貢獻,通過對家鄉黃土文化的描繪和傳承,讓更多的人了解到黃土文化的魅力和價值 。
張俊彪在這一時期的創作,是他對自己人生和文學創作的一次全面總結和升華。他以自己的作品,展現了一個作家對生命的敬畏和對精神世界的不懈追求,為讀者帶來了一場深刻的精神洗禮。
六、美學突破:地理詩學與空間政治的文學建構
(一)地理空間的詩學賦能與歷史隱喻
張俊彪的創作,是一場對地理空間的深度探索與詩意闡釋。他拒絕將地域僅僅視為故事發生的靜態背景,而是賦予其承載歷史記憶與精神隱喻的詩學功能,使其成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
在《血與火》系列中,隴東窯洞的夯土墻不再是簡單的建筑實體,而是革命歷史的“物質證人”。那粗糙的夯土質感,仿佛是歲月的痕跡,對應著戰爭年代的艱苦卓絕。每一道溝壑、每一粒塵土,都訴說著革命先輩們在這片土地上的浴血奮戰與頑強抗爭 。而窯洞的冬暖夏涼,則暗合著紅色政權與人民的魚水深情。在寒冷的冬日,窯洞為人們提供溫暖的庇護;在炎熱的夏天,它又帶來絲絲涼意。這種特性,象征著紅色政權始終與人民緊密相連,關心著人民的冷暖,為人民遮風擋雨 。彭德懷咀嚼糜子饃的細節,更是將宏大的軍事敘事轉化為可感知的生命體驗 。通過這個細節,讀者仿佛能夠看到彭德懷在艱苦的戰爭環境中,與戰士們同甘共苦,一起啃食著粗糙的糜子饃,感受著戰爭的殘酷與生活的艱辛 。這種“地理詩學”的建構,讓革命歷史擺脫了空洞的口號化書寫,獲得了黃土高原特有的體溫與質感 ,使讀者能夠更加真切地感受到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當創作重心南移深圳,張俊彪的地理詩學實現了跨時空的創造性轉化。在《幻化》三部曲中,深圳國貿大廈的玻璃幕墻與延安窯洞的夯土墻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對峙 。國貿大廈作為深圳現代化的標志性建筑,其玻璃幕墻的透明與冷峻,代表著現代都市的繁華與冷漠 。而延安窯洞的夯土墻則充滿了質樸與溫暖,承載著深厚的革命歷史與文化底蘊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建筑形象并置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象征著傳統與現代的激烈碰撞 。深交所電子屏的熒光與紡車的燭火構成時空疊印 ,電子屏上跳動的數字,代表著現代市場經濟的快速節奏和變化;紡車轉動的圈數,則讓人聯想到過去的農耕生活和艱苦奮斗的歲月 。這種時空疊印,將不同時代的元素交織在一起,使“為人民謀幸福”的革命初心在市場經濟時代獲得了新的注腳 。主人公在股市操盤間隙浮現的延安記憶 ,并非簡單的懷舊點綴,而是將改革實踐錨定在革命傳統的精神譜系中 。他在現代商業競爭的浪潮中,始終堅守著內心的信仰和理想,這種信仰和理想正是源于延安時期的革命精神 。通過這種方式,張俊彪將深圳的改革實踐與延安的革命傳統緊密聯系在一起,展現了中國共產黨在不同歷史時期為人民謀幸福的不懈努力 。
這種空間并置的手法,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時間觀,形成了“革命初心—改革實踐—未來愿景”的三維結構 。它使改革開放的時代命題不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獲得了歷史縱深感 。讀者在閱讀作品時,仿佛能夠穿越時空,感受到不同時代的精神內涵,以及它們之間的傳承與發展 。張俊彪通過對地理空間的詩學賦能與歷史隱喻,為讀者呈現了一幅豐富多彩、層次分明的歷史畫卷,使作品具有了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思想深度 。
(二)空間對峙中的現代性反思
在對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與呈現中,張俊彪展現出了獨特的辯證思維,對現代性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他既不神化黃土高原的“精神原鄉”,也不美化深圳的“現代烏托邦”,而是通過對不同空間意象的對比與交織,揭示了傳統與現代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復雜糾纏。
在《曼陀羅》中,主人公在股市暴跌后吟唱“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這一情節極具深意。“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是一首具有濃郁黃土文化特色的信天游歌曲,它的旋律高亢激昂,充滿了生命力 。在他面臨人生困境時,這首歌曲的響起,將鄉土中國的堅韌注入了現代性困境 。信天游的抒情傳統成為人物精神世界的“安全閥”,當商業文明導致價值崩塌時,那些“藏在血液里的老調子”喚醒了抵御異化的內在力量 。這表明,黃土高原的精神根系,為特區敘事提供了抵御價值虛無的文化錨點 。然而,張俊彪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對黃土文化的贊美上,他也揭示了鄉村倫理在城市文明中的適應性困境 。小說中,主人公在城市中經歷了種種挫折和磨難,他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他在追求物質利益的過程中,逐漸迷失了自我,陷入了精神的困境 。這反映出,傳統的鄉村倫理在現代城市文明的沖擊下,面臨著嚴峻的挑戰,需要進行重新的審視和調整 。
在《幻化》中,張俊彪呈現了股市投機帶來的價值迷失 。小說中的人物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為了追求財富和利益,不惜放棄自己的道德底線和信仰 。他們在股市中投機取巧,追逐著金錢的幻影,卻忽略了生命的真正意義 。這種價值迷失,是現代性帶來的負面影響之一,它讓人們在物質的追求中,逐漸失去了對精神世界的關注 。張俊彪通過對這些人物的刻畫,揭示了現代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引發了人們對現代性的反思 。
相較于余華在《兄弟》中對改革開放的荒誕化書寫,張俊彪更傾向于辯證視角 。余華以荒誕夸張的敘事手法,放大了時代的撕裂感,將改革開放時期的社會現象進行了極端化的呈現 。而張俊彪則通過對空間對峙的描寫,展現了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 。他認為,傳統與現代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關系 。在現代化進程中,傳統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雖然受到了沖擊,但它們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能夠為現代社會提供精神支撐 。同時,現代性也為傳統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促使傳統不斷地進行創新和變革 。
通過窯洞與寫字樓、信天游與電子信息的相互映照,張俊彪揭示了傳統與現代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復雜糾纏 。他的作品為當代中國的城鄉敘事提供了新的審美范式,讓人們更加全面地認識到現代化進程中的各種問題和挑戰 。他的創作不僅具有文學價值,更具有時代意義,為讀者提供了思考現代性問題的重要視角 。
七、當代啟示:在傳統與現代性的張力中尋找共生之道
(一)文化雙螺旋:傳統與現代的動態平衡
張俊彪的作品猶如一面鏡子,映照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文化發展的復雜圖景,其中黃土文化與特區文化的互動交織,構成了一條獨特的“文化雙螺旋”。黃土文化,作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著數千年的歷史沉淀和精神傳承。它扎根于廣袤的黃土地,孕育出堅韌、質樸、勤勞的民族性格,以及深厚的家國情懷和鄉土觀念。在張俊彪的創作中,黃土文化是他的精神原鄉,是他創作的根基與源泉。從《牛圈娃》《張家溝》中對黃土高原鄉村生活的細膩描繪,到《血與火》《鏖兵西北》中對西北革命歷史的深情回望,黃土文化的印記無處不在。它為作品賦予了厚重的歷史感和深沉的情感力量,讓讀者感受到這片土地的獨特魅力和頑強生命力。
而特區文化,則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產物,代表著現代性的前沿與創新精神。深圳,作為中國最早的經濟特區之一,在短短幾十年間,從一個小漁村崛起為國際化大都市,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深圳速度”。特區文化具有開放、包容、創新、務實的特點,它鼓勵人們突破傳統,勇于探索,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在張俊彪的作品中,特區文化是時代發展的象征,是他關注現實、思考未來的重要視角。在《幻化》三部曲中,他描繪了深圳的繁華與喧囂,展現了市場經濟下人們的生活狀態和價值觀念的轉變。特區文化的引入,為作品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時代氣息,使作品更加貼近現實生活,反映出當代社會的發展變化。
在《幻化》的人物譜系中,這種文化的交融與碰撞體現得淋漓盡致。革命的理想主義者,當他懷揣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從黃土高原來到深圳時。在這片充滿機遇與挑戰的土地上,他一方面受到特區文化的影響,積極投身于市場經濟的浪潮,努力追求個人的成功和財富;另一方面,他內心深處又始終堅守著黃土文化賦予他的道德底線和精神信仰。在股市操盤的過程中,他面臨著巨大的利益誘惑和道德困境,但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憑借著黃土文化中堅韌不拔的精神,抵御住了外界的干擾,保持著內心的純凈與堅定。這種精神掙扎,正是兩種文化在他身上相互作用的結果,展現了他在現代化進程中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和精神家園的堅守。
與路遙《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單向度”的城鄉突圍相比,張俊彪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復雜,展現了現代化進程中精神世界的多維度復雜性。孫少平從農村走向城市,主要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物質生活和個人發展,他的精神世界相對單一,主要圍繞著城鄉之間的差距和個人的奮斗展開。而張俊彪筆下的人物,不僅面臨著城鄉之間的矛盾,還面臨著傳統與現代、物質與精神之間的沖突。他們的內心世界更加豐富,情感更加細膩,人物形象更加豐滿。這種多維度的描寫,使作品更加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生活中人們所面臨的各種問題和挑戰,也讓讀者對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沖突和精神困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二)文學傳承的人格化實踐與生態創新
旬邑的張俊彪文學藝術館,不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種文化現象,一種文學傳承的創新實踐。它的建立,源于張俊彪對故鄉的深深眷戀和對文學傳承的高度責任感。這座藝術館以“黃土窯洞—深圳窗口”的獨特并置,構建起了一個跨越時空的文化對話空間。黃土窯洞,那是張俊彪的根,是他文學創作的起點,它代表著黃土文化的厚重與深沉;深圳窗口,則是他走向世界的通道,是他接觸現代文明的前沿,它象征著特區文化的開放與創新。這兩者的并置,并非簡單的空間陳列,而是一種文化符號的對話與交融,是傳統與現代的相互映照。
在文學藝術館內,張俊彪親自講解手稿的場景,成為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他耐心地向青少年讀者講述自己的創作歷程,分享創作背后的故事和感悟。每一份手稿,都承載著他的心血和智慧,每一個故事,都蘊含著他對文學的熱愛和執著。他通過這種方式,將自己的創作經驗和文學精神傳遞給下一代,激發他們對文學的興趣和熱愛。這種人格化的傳播方式,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和影響力。與傳統的文學教育方式相比,它更加生動、直觀,能夠讓讀者近距離感受到作家的魅力和文學的力量。通過與作家的面對面交流,讀者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成為了文學傳承的參與者和推動者。他們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作品的內涵,感受到文學的魅力,從而激發自己的創作欲望和靈感。
這種將個人創作史轉化為公共文化資本的實踐,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示范價值。在數字時代,信息傳播的速度和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文學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信息的碎片化、娛樂化,使得人們的閱讀習慣和審美方式發生了改變,文學的地位和影響力受到了一定的沖擊。而旬邑文學藝術館的建立,為文學傳承提供了一個實體空間,一個能夠讓人們靜下心來,感受文學魅力的地方。它將零散的文學資源整合起來,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文化生態系統。通過舉辦各種文學活動,如講座、研討會、作品展覽等,吸引了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人們參與其中,促進了文學與社會的互動與交流。
它也為地域文化的傳承與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模式。地域文化是一個地區的靈魂和精神支柱,它承載著當地人民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傳統。旬邑文學藝術館通過展示張俊彪的作品和創作歷程,將旬邑的地域文化與全國乃至世界的文學潮流相連接,使旬邑的地域文化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和認可。它不僅成為了旬邑的文化名片,也為其他地區的文化建設提供了借鑒和參考。通過挖掘和利用本地的文化資源,打造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品牌,能夠提升地區的文化軟實力,促進文化的繁榮與發展。
張俊彪的創作與人生,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他從黃土地走向特區,從傳統走向現代,始終在精神的張力場中探索前行。他的作品,既扎根于深厚的傳統文化土壤,又積極擁抱現代文明的浪潮;既展現了黃土文化的堅韌與厚重,又體現了特區文化的創新與活力。他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著平衡,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開辟了一條獨特的道路。“故鄉是起點,也是歸宿”,這句話不僅是張俊彪個人生命軌跡的真實寫照,更是中國當代文學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精神錨點的生動詮釋。在全球化和本土化激烈碰撞的今天,張俊彪的“生命書寫”如同一盞明燈,照亮了我們前行的道路。它提醒我們,真正的精神遠征,必須根植于厚土,從傳統文化中汲取力量,同時又要勇敢地面對時代的挑戰,不斷創新,在歷史的縱深中尋找未來的方向。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文學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創造出更加輝煌的成就。
2025年12月9日寫于四川
作者簡介:袁竹,四川德陽人,作家、畫家、文藝評論家,逍遙畫派創始人,代表著作《中國當代名家畫集·袁竹》(天津人美版);《中國高等藝術院校名師教學范本(二)·袁竹山水畫作品選》(河北美術版)。袁竹創作文學評論、小說、散文、詩歌等1000余萬字,發表在“中國作家網”“精神文明報”“四川農村報”“少年先鋒報”等各大媒體。歌詞《石榴紅》榮獲金獎。 長篇小說《東升》《平遙世家》《地火長歌》在中國作家網“長篇連載”欄目連載。“起點中文網”刋載長篇小說《釷帝》《夢海拾星》《逆襲修道》《黃土的呼喚》《三星堆·青銅戀歌》《逆天修道不逆天》《穿梭夢境的未來探秘人》等;七貓《縱橫中文網》連載長篇小說《靈樞》《記憶編碼》《大道至簡》《九根十三釵》《畫骨戲恩仇》《霓虹下的舊手機》《外賣小哥奇遇保時捷女》,“喜馬拉雅”發表長篇小說《一代宗師黃賓虹》《大文豪魯迅》《藝術大師新鳳霞》等。文學評論《四秩風華: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時代華章與未來新程》《從航海羅盤到數字星圖:中國文化出海的文明重構與范式革命》《新世紀蜀韻:四川作家筆下的文學版圖》《阿來:于藏地書寫中構筑文學的宏大宇宙》《〈賈平凹文選〉:當代文學靈魂的多棱折射》《于時光褶皺處,探尋人性微光 ——賈平凹長篇小說〈消息〉的深度剖析》等四十多篇論文被中國作家網發表,其中“中國作家網文學好書2024年度十佳”系列評論引關注?!蹲骷揖W》發表《數字浪潮下,中國文化出海的星辰征途》《百年筆耕鑄魂,八十載文學烽火 ——徐光耀的文學史詩》《時代浪潮下的靈魂鏡像與文學回響——葉辛“知識分子心靈三部曲”》《大地與靈魂的敘事詩 ——論劉亮程及其作品的境界》《于文學星河中閃耀的星辰——探秘張俊彪》等數十篇文學評論?!叭A文月刊”網絡平臺2025年10月連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雄渾史詩——評張俊彪的《幻化》三部曲》、《〈十評張俊彪〉選載之五:探秘張俊彪:于文學星河中閃耀的星辰》《〈十評張俊彪〉選載之六:跨越鴻溝的書寫:當隴東遇見桑給巴爾》《〈十評張俊彪〉選載之七:論古爾納與張俊彪的文學對話及人類精神共振》,“華文月刊”雜志2025年第11期刊發長篇文藝評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雄渾史詩——評張俊彪的《幻化》三部曲》。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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