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觸及靈魂的現(xiàn)代抽象
2015-07-27 14:48:09
作者:作家網(wǎng)
康定斯基:觸及靈魂的現(xiàn)代抽象
早在二十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法國作家夏爾·佩吉就敏銳地意識到整個社會的生活觀念、生產方式和藝術表達等等都在激烈的世紀動蕩中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事實上,站在今天回顧,我們會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伊始,似乎就決定了某種非凡的感受和表達降臨——弗洛伊德出版了名聞遐邇的《夢的解析》,辭世不久的尼采到達了生前從未到達過的聲譽高峰,一大批在十九世紀末未受重視的視覺藝術家如梵·高、莫奈、高更等大師成為了橫跨藝壇的膜拜偶像,當時尚默默無聞的卡夫卡也脫稿了其重要作品如《判決》《變形記》,等等。所有這些,都為新世紀藝術掃清或廓清出一條嶄新的藝術之路。
在今天,我們把這條道路稱為現(xiàn)代。
盡管那些活在十八、十九世紀的藝術家把自己的時代也稱之為“現(xiàn)代”,但畢竟此一時彼一時,有目共睹的是,在二十世紀,沒有哪個藝術家不將自己的表達感受稱為現(xiàn)代,進言之,倘若二十世紀的藝術家不宣稱自己在塑造和表達現(xiàn)代,就難免有掉進古典的落后之嫌。古典與現(xiàn)代之爭,不論是否有其意義,需要看到的是,二十世紀的藝術家的確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幅令人眼花繚亂的當代場景。
這些場景展現(xiàn)與古典有什么區(qū)別嗎?
作為后人,我們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在古典藝術家那里,幾乎將表達現(xiàn)場纖毫畢現(xiàn)地呈諸筆端。無論是文字表達還是視覺表達,總是將表達活靈活現(xiàn)地和盤交給讀者。讀者所感受的,也無非就是表達者的角度和表達者的個人眼光。尤其在繪畫領域,各領風騷的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古典主義甚至新古典主義等等,其實都很難在一般讀者那里得到涇渭分明的辨識。換言之,所有這些主義,都在以嚴格的寫實手法來展現(xiàn)藝術家們目睹的現(xiàn)實。
不能否認,無論何種主義誕生,都旨在進入新的表達。對二十世紀來說,其最大特征便是科技的喧囂淹沒了田園時代的寧靜,人變得空前浮躁,人的信仰也隨之在物質中崩塌。表達一個信仰崩塌的社會,其實是表達人內在的茫然。這一前所未有的感受,引導了新一代藝術家對另一條“未走之路”的開掘。
所謂“未走之路”,當然就是從未有過先行者的道路。因而走上這一道路的人,也必然是那些充滿勇氣,同時也充滿抱負之人。在二十世紀的藝術史上,究竟是誰第一個踏上“未走之路”的幾不可考,但在繪畫領域,來自俄羅斯的康定斯基卻有史可查地在1910年為世界繪畫史奉獻出第一幅令人耳目一新的抽象畫。這幅畫也被他頗為自負地命名為《最初的抽象畫》。
在進入抽象之前,康定斯基作為一個不懈探索技藝的畫家,已經經歷了他的“寫實風景畫時代”。這個時期的畫作如《奧德薩港口風光》《湖畔旅舍》《冬景》等等雖有特色,但畢竟極為寫實,除了精研繪畫的內行,普通讀者真還看不出那些畫作和之前的古典畫作有什么特別不同。因而只看康定斯基此時期作品,不覺得他對畫史能作出何種貢獻。
但能在史上留名的人,當然是那些將藝術與時代緊密連成一體的人。康定斯基的變化可以在他的自傳中找到線索和答案,“一天,暮色降臨,我畫完一幅寫生畫后,帶著畫箱回到家里……突然,我看見房間里有一幅難以描述的美麗畫面,它閃爍一種內在的光芒。我有點遲疑,隨后,我疾速朝這幅神秘的畫走去——除了形式和色彩之外,別的我什么也沒有看見,而它的內容,則是無法解釋的。但我還是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一幅我自己作的畫……第二天我試圖在暮色下重獲昨天那種效果,但沒有成功。我花很多時間去辨別內容,而那種內在之美卻不復存在了。我豁然明白,是客觀物象損毀了我的繪畫。”
說“客觀物象損毀了繪畫”,是令人頗為瞠目結舌之句。但這段話的核心詞“內在”卻不容我們忽略。當一個科技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降臨,人已經很難跟上不斷變化的外在。跟不上外在,內在就自然得到個人重視。這一感受雖有共通性,但究竟如何表達卻異常艱難。康定斯基之所以堪稱巨匠,之所以能成為“抽象表現(xiàn)藝術之父”,就在于他成為同時代藝人中最初的內在踐行者和拓荒者。如果說,“外在”更多地在和技術接近,那么“內在”則和思想有更直接的勾連。
康定斯基的思想不是沒有來源。從其經歷來看,生于知識分子家庭,中學時成績優(yōu)異,除了喜愛繪畫,還是優(yōu)秀的業(yè)余大提琴手,進入大學后,盡管入讀的是法律及政治經濟學,但給這個雙十年華青年留下最強印象的卻還是莫斯科的神秘景觀和古代圣畫像之美。在成為畫家之前,有兩次經歷對其影響頗深,一次是參加莫斯科大學的民俗學及人類學調查團到伏洛格達作旅行研究。旅行中他看到許多農民的建筑物及工藝品,農家墻壁上裝飾著出自農民手筆的圣母畫像,這些裝飾使他大感興趣。另一次是其二十九歲時在莫斯科參觀法國印象派畫展,莫奈的畫作《干草堆》喚起他的感動情愫。盡管彼時的康定斯基已是德巴里大學法律教授,但藝術的沖擊還是使他決然在三十歲時立志獻身繪畫。于是,決心既定的康定斯基拋棄職業(yè),遠赴慕尼黑美術學院習畫,然后又開始了長達四年的歐洲各國藝術考察。盡管在考察中,康定斯基的畫筆既創(chuàng)作出不少糅合德國與俄國的神話故事作品,筆尖也沉淀了流行一時的新印象主義、象征主義、野獸派以及立體主義者的革命性發(fā)現(xiàn),但最終確立的卻是“色彩和形式的和諧,從嚴格意義上說必須以觸及人類靈魂的原則為唯一基礎”。
這句話或能成為康定斯基的藝術成熟宣言。正是在這一宣言之下,康定斯基走上了揭示人類靈魂奧秘的藝術之旅。沒有人能解釋何謂靈魂,但起碼一點,靈魂的揭示過程決非信馬由韁的隨意過程,和展現(xiàn)外部世界相比,這一揭示更復雜、更艱難、更形而上、更似是而非,也更模棱兩可。因此,在康定斯基的成熟期作品中,我們不僅看到不少標為《無題》的畫作,還看到更多標題與畫作相距甚遠的《黑方塊》《冷漠中的溫柔》《在紫色上》《快樂的上升》《夢的移動》《圓之舞》《震動》等一大批難有所指的作品。但不論多么復雜,作為讀者,我們都一眼能夠看出,那些作品已差不多從最初的色塊搭配簡化為點與線的交織。
以他那幅有名的《圓之舞》來看,畫面以黑色為背景,中間一個藍色的圓圈內,左上套一個小型黑色圓圈,藍色圓圈外面,一層白色似乎是圓圈散發(fā)的光芒。因而使這兩個圓圈像是日月的重疊。圍繞它們,是更多紅色、橙色、白色、黑色、綠色、藍色圓圈或圓點。沒人知道它們代表什么,但奇怪的是,當我們面對這幅畫,在一種美的體會中,會出乎意料地感覺很多內心的諸多感受。或許,康定斯基畫下的就是我們生存的宇宙,那些圓點就是我們夢幻中的星球。我們生存于圓形的地球,也生存于圓形的宇宙。仿佛康定斯基用最簡潔的方式,勾勒了我們的人類之夢。
只不過,康定斯基自己是否也如此以為?
不論讀者對藝術作品作出過什么解釋,提供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會有自己的說法。在康定斯基他眼里,“點”是生命,是表達的原始形象,是簡化到極限的記號,是各種形象的最單純化。它一旦占有空間,便立刻能確立某種意義;“線”是一個點在一種或多種力量下的通道,依靠力量的迸發(fā)和迸發(fā)中的矛盾,使線發(fā)生各種變化。盡管這些說明聽起來頗為玄奧,但奇怪的是,當我們從康定斯基的闡釋出發(fā),再面對那些點與線交織而成的作品之時,我們不僅可以感受那些無序中的有序,更能感到混亂中的掙脫以及迷茫中的尋求。因為線條必然代表方向,對人來說,沒有誰不渴望有屬于自己的方向,哪怕這種方向很難為人所道。而之所以難為人道,就緣于現(xiàn)代社會本身的左沖右突在成為最具現(xiàn)實的核心。它讓想慢下來的人,變得身不由已;讓想堅定下來的人,發(fā)現(xiàn)堅定已是奢侈的心靈元素。簡言之,和以往的具象藝術相比,康定斯基開創(chuàng)的抽象表達更深入人的心靈現(xiàn)實,更能表現(xiàn)出人內在的思想激蕩,同時更將讀者引進一個四分五裂的靈魂世界。那也正是現(xiàn)代人置身其間的世界。
因此,開拓出抽象表達之后,與其說康定斯基的畫作震驚了彼時畫壇,不如說那些作品震驚了整個二十世紀的人類。因為正是在那些無序、混亂和迷茫中,二十世紀人看到了自己真切的靈魂真相。在今天,我們可以毫無困難地說出抽象藝術是二十世紀的藝術巔峰。之所以能這么說,也就在于抽象藝術將萬花筒似的所指變成了我們最內在的能指。換言之,抽象藝術不僅是藝術家基本經驗的直接表現(xiàn),同時還將這種表現(xiàn)深入到人的潛意識深層。在那個深層,人才能更深入地感受到現(xiàn)代社會的光怪陸離和人類的茫然無措。因而,和同時代的馬蒂斯、畢加索、勃拉克等以各種實驗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畫家們相比,康定斯基不斷變化的畫風反而印證了他從外部進入內部的掘進過程,而從觀察外部進入到觀察內部,也恰恰是延續(xù)至今的現(xiàn)代特征。正是這一特征體現(xiàn),無論何時,只要打開康定斯基畫冊,都能讓我們在那些繁復多變的點、線、面中,看到一個復雜的自己,失去歸屬的自己,同時卻又是簡單的自己,更是苦苦尋求自我覺醒的自己。
2014年12月12日凌晨初稿
2015年4月1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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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深圳《晶報》
報社網(wǎng)址:http://jb.sznews.com/html/2014-12/19/content_3097914.htm
注:該文在《晶報》發(fā)表之后,進行了一些增改,此處所貼,為我的修改定稿。文章題目也進行了更換。
來源:遠人博客
作者: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