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國:行為作品《野人》記
一.
1.想做野人還是去年西峽詩會期間產生的想法,這個想法一直讓我激動,可以說是我去年以來最實在的一個夢想。前前后后準備了近一年,和詩人默默、嚴力等詩友及小朋友丹丹也探討了數次,現在終于可以付諸實施了。
2.我曾獨自在江蘇鹽城的動物園居住過一年,也曾一人在非典時于北京的斗室里自閉過一個月,所以我堅信我能應付這個作品里的孤獨。
3.2007年8月23日下午1時,和攝影師強子從上海南站乘坐子彈頭列車,僅兩個多小時即到達浙江金華。至荒誕派詩人遠村家,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與遠村詳聊了整個作品構想,并對接了一下行程安排。剛剛編好《荒誕派詩選》的遠村很興奮,表示全力支持。后勤組很快臨時成立了,得到了身在當地的伊有喜、佛手等詩人的響應。
4.第二天上午,一行數人分乘兩輛車子朝山里開去。要去的地方叫南山,經過九曲十八彎的顛簸,我們到了一個叫“安足村”的地方。安足村僅不到三十戶人家,且多數住戶已搬到山外去了,村里只剩七、八個老人。這里沒有手機信號,沒有商店,沒有路燈。村子四面環山,溪水橫穿而過,我一下車就感到這正是我想象中的地方。感謝遠村的安排,他讓我的作品已成功了一半。
5.大本營設在遠村朋友母親的舊居里。舊居是土墻,巳久未住人。
6.得空,求教村里的一個老獵人,大致了解了一下山上的情況,有喜有憂:喜的是這里水質比“農夫山泉”還好,野果野菜也很多;憂的是山里野豬、毒蛇較多,最為可怕的是獵人捕殺野豬設下的陷阱和鐵夾也很多。
二.
1.2007年8月24日下午2時,我正式開始了自己的作品。隨行的只有負責攝影的強子。天氣炎熱,山路崎嶇,我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徒步走進了深山。
2.在一處山坡下,我脫去所有穿戴,光著身子,拄著一根折斷的竹竿朝無路的山上攀去。
3.剛一下腳,腳掌即被地上落得厚厚一層的松針刺得一陣一陣鉆心的痛。不過,我硬咬著牙,未作任何停頓,依然一步一步往山上而去。
4.這一刻,我感到我好像沒有了名字,沒有了性別,沒有了時間,沒有了文化;我如同回到了原始人類狀態,我將一個人真正開端,我獲得了徹底的解放。
5.然而,這興奮只是一瞬,我的心情很快歸于寧靜。我必須盡可能全身心地投入。
6.我首先有選擇地找到了一些小的石頭,然后在一塊大的石頭上不停地打磨。毫無經驗,右手掌很快磨出了一個血泡。共磨成二件石器,一件呈尖錐形,一件呈刀形。呈刀形的有刃,鋒利和耐磨出乎我的意料。
7.用刀器砍斷了一根結實、筆直的樹枝,并把一端削磨成了槍刺。有桿木槍在手,再加上那兩件石器,好像心里踏實多了。
8.不得不承認,工具的力量是強大的。
9.一路朝山上走去,天氣愈發悶熱,實在渴得要命,聽到水聲,尋去,竟是一水潭。下得潭里,埋頭喝了幾大口,甘甜怡人。泡在潭里,清涼舒適,很是自在。
10.發現水里有魚,用手抓,用腳踩,未得。忙得氣喘吁吁,又埋身下水泡了一會兒,才上岸來。
11.找到一處平坦的地方,鋪樹葉若干,躺下。起身,用樹葉編了個裙子,系在腰間。
12.其實,根本沒有必要編這個草裙,我這一個人的單性野人世界還沒形成社會,根本沒有什么男女之別。
13.剩下了一些枝葉,又編了頂帽子,套在了頭上。
14.天色漸晚, 強子按事先約定一聲不吭徑自下山回大本營過夜了。我仍獨自繼續自己的作品,第二天早上, 強子再過來繼續拍攝。
15.本來我的行為就不以拍攝或任何形式記錄為目的。
16.攝影師也擁有自已的獨立記錄視角,和我互不干涉——除拍攝外,并不得與我有任何語言交流和行為接觸。
17.坐在石頭上歇了一下,才覺得夜晚的山里,非常恐怖。
18.四周的山,發出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這些聲音一刻不停,撞擊著我的耳膜;還有那些樹石怪影,好像有什么未知的東西藏在里面,好像會動,確實讓人心虛發慌。
19.我很快集中了精神,覺得找件事情做,可能會忘掉這些陌生的恐懼。
20.我想起了火,它的光和能量,于是嘗試著鉆木取火。
21.竟然會想起火,看來,想完全拋棄已有的文明經驗是很難的。只能是盡量拋棄。
22.費了好大功夫,找到較干燥的一塊木塊和木棍,用石器在木塊上刻上糟,用木棍一端在糟里來回用力磨擦,折騰了半天也沒見到一丁點火星。
23.干脆用石頭與石頭撞擊,火星是有了,但找來的一小堆較細的干草怎么也沒有點燃。
24.沒法,只好放棄。
25.身上奇癢,原來是蚊子咬的。癢得沒有辦法,就把后背貼在樹干上輕輕磨蹭和擠壓,作用不大。抓起潮濕的山土就著水,沒頭沒臉地抹了一遍,呵,真是止癢。仰面躺下,又在身上蓋了一堆樹葉,管用了很多。
26.本來以為有雨,但到了晚上,也沒見一個雨星子。
27.起夜風,有點涼,好在我脂肪較厚,就像穿了件真皮內衣,再加上泥巴外套,完全可以抵御這山里夜晚的涼意。
28.躺著看天,山里的星星也是雙眼皮的,又大又亮;月光被云霧抹來抹去,卻巳能給我足夠的照明。
29.我開始感謝剛才那些蚊子對我的叮咬,它們終于讓我和這里的世界發生了關系,甚至是血緣關系。
30.所以,我在假想,我巳不孤獨了,我已是這自然里的一份子。
31.我現在要創造語言,但想來想去,要用的詞可能很少,翻譯成漢語不會超過十個:水、木、獸、土、亮、暗。
32.看來,名詞還是最偉大的。
33.其中,“水”包含水和所有能吃的食物,“木”包含所有植物,“獸”包含所有動物,“土”包含山、石等,“亮”、“暗”包含夜、晝和看得清及看不清的地方。拿不定的是有沒有“我”、“餓”和“死”這個三個詞,可以確定的是肯定沒有“生”這個詞。
34.詞愈少,滿足感愈強,世界倒顯得不是我原先設想的那樣復雜、不解,一切一下子變得非常簡單、直接、實在。
35.創造了這些詞語,身心似乎立即有了依附,與周圍更加融合起來。
36.再聽山里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和驚恐,聽來覺得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這一切是很自然的。
37.我有了一種爬行的欲望,于是四肢著地,在地上爬起來。
38. 爬行時,野草劃過我的臉、肚皮、腿,不覺得疼,倒是膝蓋被硌得難受。
39.人與動物的區別:人在爬行時膝蓋必須著地。
40.忽有一種驚恐掠過心頭:要是真那么巧,有獵人把我當成野豬打了怎么是好!忙起身,可又想,如果真碰見獵人,這深更半夜的,我這個樣子不把他嚇死才怪。
41.越想心里越有點發怵,為防止遇到人,準備爬到一棵大樹上藏起來。可是因為體重過大的原因,沒有成功。
42.爬樹時手掌上被刺了根木刺。我用舌頭舔好木刺的部位,用牙齒把木刺咬了出來。看了看手掌上原來的血泡,干脆下口咬破,淌了點血水出來,感覺好多了。
43.我吐了幾口口水在上面,口水好像有消炎的作用。
44.不僅僅是舌頭、牙齒和口水,人的身上全是寶。
45.這時,涂在身上的泥巴巳干裂掉落得差不多了,再用手摳些潮濕的泥巴,把自已的身體重新涂抹了一遍。
46.身上的泥巴收水要吹干的時候,身子好像也被收水吹干了,感到緊繃繃的,非常不適,但總比蚊蟲的鉆咬好多了。
47.又躺回原處,蓋上枝葉,讓自已盡量藏好,左手握槍,右手扶石,準備睡覺。確實有點累了。
48.最后浮在眼前的是那一點點上下飛舞的螢火蟲……
49.中途,醒來過一次,是兩腿間的干泥巴弄得某些部位不太好受,但轉眼又睡去了。
50.管它呢,睡覺是最重要的,可以忘記一切。
51.醒來時,巳大天四亮了。還好,一切無恙,一切這么美好。
52.我很清晰地聞到了青草和露水的味道,看到了太陽射進樹林的迷人光暈,那些夜里的各種叫聲也轉換成了清脆的鳥鳴。
53.起來,找一處下風口的地方蹲下,排泄一下肚中有機物。真謂暢快淋漓,連氣味也覺得是美好的。采幾片大的樹葉,擦拭去“留痕”,其輕柔之感妙不可言。本來想原始一點,不想擦拭“留痕”的,但習慣的慣性實在強大。
54.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腸胃一直不是很好,但這次喝了這么多的生水卻無任何不良反應。還有,我本來煙癮很大,可在這里似乎已徹底給遺忘了。
55.到一處小溪,趴在水邊,飲水數口,再洗去身上泥巴,發現身上有很多蚊蟲留下的紅點,觸目驚心。
56.這時,攝影師強子找了過來,舉著一個叫照相機的東西,并代表人類向我豎了下大姆指。
57.我用木槍開道,打草驚蛇,向前走去。還真的驚到了一條蛇,那蛇像一溜煙迅速地消失了。不過我沒有一絲恐慌,我覺得它和我,在這里,是平等的。
58.在遇到蛇之前,先遇到了幾只四處活蹦亂跳的褐色小山蛙,看來,它們真是天生的冤家。
59.到這時,我已基本習慣了赤足行走。
60.遇到潮滑的泥地時,腳指要死命弓起,指尖要盡量摳進地里,增加摩擦力;遇到草叢或碎石,下腳要慢,這樣即使有尖銳的草刺或石粒,隨著腳掌的慢慢踩踏,其尖銳的部分也會順伏了很多;遇到小溪,需從露出水面的石頭上經過,要稍彎著身子,保持好身體平衡,腳尖先慢慢著地,防止青苔打滑,再跨過;行走時腳要由上而下落地,不要平行向前或用踢的動作。
61.事實上在野地里赤腳很難受傷,即使刺上些小刺也不要緊,因為這些小刺不會刺得很深,更不會發炎。
62.赤腳是舒服的,讓腳恢復了對大地的直接觸覺。
63.找到草生的紅色小野果,味道甜美,吃了幾把,汁液弄得手上和嘴上一片鮮紅。尋得磨菇,很好看,但沒敢吃。這里山上的野果,只要能入口的,都可以吃,不過磨菇就要當心了,分不清品種千萬別碰,這是老獵人教我的。
64.嘗試了一下野菜,但實在生咽不下去。
65.又找到些數量有限的其它果子,基本上是苦澀難咽的,但也都閉著眼睛吞了下去。
66.野果比野菜好咽的原因是野果是球體,野菜是葉狀的。
67.不吃倒罷,吃了倒刺激了胃口,肚子更加餓得難受。
68.植物水分多,很難填飽肚子。
69.中午時分,天氣比昨天還郁熱悶人,知了叫成了一條聲,一絲風也沒有。
70.以前光聽說過饑寒交迫,現在才領教饑熱交迫也好不到哪里去。
71.在一大片茅竹林的蔭涼里停了下來。用石器刨了一小塊地,未見到竹筍,看來不是出竹筍的季節,失望。
72.躺下,休息。攝影師在吃隨身攜帶的金華酥餅,但奇怪的是,我肚子雖餓,面對金華酥餅,卻一點食欲也沒有。
73.閉目養了一會神,精力似乎好了些,起來再找事情干,借以暫時忘掉饑餓。
74.用錐形石器打擊旁邊的大石,打出了一條條凹進去的線條,打出一個臉形來。這是我創作的第一幅巖畫。
75.我曾畫了十年的畫,只到這一刻,我才可以進一步確定:繪畫是一種絕對與獲得食物無關的行為。
76.回頭看這幅巖畫時,我覺得我真的生活在了原始人類時期。我真實地聽到了石頭的心跳。這種感受,真的很難用語言描述。
77.但又很快發現自已犯了個常識性的錯誤:我還沒看見過自已,怎么會像真的一樣畫出一張人臉來。
78.終于有了風,終于下起了雨。身體舒適了很多,淋雨的感覺也很爽,但卻只能加重饑餓的感覺。
79.這饑餓會彌漫你的全身,像螞蟻一樣蠶食著你的每一寸身心,撕扯著你的每一根神經。
80.我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到溪里抓魚吃。
81.溪水湍急,有魚逆流而上,我舉著木槍,一陣亂剌,竟真地刺傷了一條,忙下手抓住。生的,吃還是不吃?一咬牙,還是決定吃。先咬去了頭部,然后咬破肚皮,去掉內臟,再分四口吞下了整條魚,連魚骨都沒剩下。
82.告訴大家一個秘密,生魚的味道確實無比鮮美,既比野果好吃又比野果實在多了。
83.腦子一片空白,呆坐在溪里,渾身乏力,雨水淅淅瀝瀝落著……
84.我終于忍不住沉默,終于像動物一樣,舉頭朝天上胡亂地大吼了幾聲。
85.2007年8月25日傍晚,我洗凈身體,回到了人間。
三
1.晚上,大本營為我擺了桌回歸宴,但我好像還未還過魂來,幾乎處于失語狀態。
2.只喝了點湯。湯里的鹽比所有的佳肴都金貴。
3.老獵人也過來了,開玩笑恭喜我既沒被野豬、毒蛇取了性命,也沒中獵人的圈套。
3.遠村連夜開車把我們送回了金華。當夜,一行又去KTV,恍如隔世,一直似乎在夢中,大家屁股沒坐熱就離開了。
4.那一晚,我可能有點故意不習慣賓館的床,在床下的地板上睡了一宵。
5.因倒“時差”,只到今天才匆忙下筆做個簡單記錄。所記均為回憶,其中的一些思考也都是現在后加的。還有一些未記,有待以后補充。
6.感謝朋友們的協助,感謝強子的攝影。
2007/9/3上海